“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宜苦笑:他的确不想死,可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想死,这未免太不从容体面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这也不对。为什么死的是我?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可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总有人要死去,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宜想象着,一张长着自己五官的肉瘤,张开嘴说话。它细细弱弱的吐辞说:
“为什么不是我……”
天光骤然黯淡。黄昏来临。
黄昏之路的尽头,一盏灯幽幽点亮。江宜努力振作起来,向燃灯处走去。蛇怪徘徊在他左右,人面瘤子低声絮语,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变作它们中的一员。
灯的轮廓从雾中显现,原来是一扇门。
那是江家祠堂的门,江宜每年都要跟随家人前来祭拜,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个老翁提灯站在门边。
“站住,这门不是随便让你进的。”老翁说话。
江宜恳求:“救救我!请让我进去!”
老翁道:“想进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走过这扇门,你是进入了里面,还是来到了外面?”
江宜困惑不解。
“回答我。”
江宜心想,我只是想躲避那条蛇,那么应当是进入了一个安全的里面才对?
可是,如果将走进门中,视作离开了眼前的险境,与离开相对应的,不应当是来到外面吗?
江宜被老翁问住了,陷入逻辑的怪圈。这扇门后到底是什么?那里不是他江家祠堂,不是鸣泉山,也不是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出口。通向江宜认知以外的地方。
“你想出去吗?”老翁问。
江宜犹豫了。出去?外面又是什么地方?退一步,身后就是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向前一步,则一切都是未知。他为什么要出去?
“再不做决定,就要进蛇肚子了。”老翁提醒。
对了,还有蛇!
“我要进去!请让我进去!”
“这扇门不通向里面,它去往外面。”
“那就让我出去!我要出去!”
老翁微微一笑。
他手中提灯随着笑容轻轻晃动,散发的光辉像一尾游鱼,隐没在浓雾中。
老翁说:“你想出去,他们都想出去。想出去的人很多,你能带上所有人一起吗?”
“还有谁想出去?!”江宜问。
人面瘤子从他身后雾气中浮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尽的人脸拥抱江宜,他们的心声同时在江宜心中响起:这样很好……我就要嘛!……为什么是我?……我赢了!哈哈哈……我杀了你!都去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江宜头痛欲裂。他忘了自己的声音,忘了自己是谁,这霎那间他就是所有人,所有人就是他,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成为了一个统一的意志。
老翁提灯冷笑:“你们想出去吗?”
一张嘴张开,两张嘴张开,三张嘴、无数张嘴同时张开:
“让我们出去。”
老翁礼貌地让出道路,那扇门在江宜面前打开:
“请。”
商恪追着蛇怪留下的尾迹,一路钻进鸣泉山的丛林。他已经看出来,那蛇并非是一个实体,而应当是秽气凝聚成为的某种物魅,就算斩碎它的身体,秽气依旧可以重新塑形,最好的办法是追到秽气生发之地,施法彻底袚除之。
蛇怪不晓得带他兜了多少圈子,始终甩他不掉,最终一头扎进鸣泉山下族墓地中。
多半就是此地生出的秽气。
商恪心中有计较——清河县素来是和平安宁之地,不会无缘无故生怨生秽,这些秽气最有可能的来源应当是死去的尸骨。
凡人本是地气所生,死后魂气归天,肉身则腐朽遗留下污秽之气。若是不经自然净化,就会像现在这样作怪扰民。
清理掉也就罢了。他心中并不当回事,踏入墓地,立即被浓雾包围。雾中人声絮叨,人脸穿梭来往,简直不像人间。
商恪心若止水,定力非凡,丝毫不为所动,手中掐出法诀就要使一道真火焚尽秽气。忽然一张脸游到他身边:
“我想得到。”
“……”
“我想得到。”那张脸说。
商恪虽知道那只是蛇怪的肉瘤,仍然像对待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伸手摸了摸它的眉梢——这是江合弟弟的脸。他见过很多次。
江合与他弟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江宜的眉细长,很显得文静,瞳色却很深,常常专注而面无表情地看人,叫人家吓一跳,但一笑起来又十分亲切可爱。身在人群之中,却游离于人事之外的气质,令商恪有时觉得,兄弟两个相较起来,竟然是江宜更像他的同类。
“不是叫你待在家里别出门吗?”商恪叹气。
人面瘤子用江宜的脸,做出困惑难解的表情:“我想得到……我想得到……”
这是江宜想说的话么?
“你想得到什么?”商恪问。
人面瘤子表情愈发困惑,继而变得痛苦,如果长了一双手,就要用手捶打脑袋了。它只是一个瘤子,它怎么知道江宜想得到什么呢?它愈想愈头痛,愈想愈恶心,呕吐起来,哇哇吐出个大活人,迎接他的是商恪酝酿了混元真火的一巴掌:“江宜!回魂了!”
江宜被那蛇怪吞下去又吐出来,本来已经进入假死状态,被商恪一掌打在后心,顿时一股巨力窜入肺腑,震得他心脏狂跳,猛咳起来。
“哇!”他边咳嗽边干呕。商恪抓住他后领提起来,一步登天,于空中俯瞰墓地,但见黑雾缭绕,森然幽寂。
“我有一剑,可破灾厄,”商恪手掐剑诀,并二指一挥,“千殃万邪,皆伏死亡!”
从他指间迸发出强烈刺眼的锋芒,犹如火烧一般,将黑雾席卷殆尽。只听蛇怪身上的人面瘤子口中发出痛苦尖叫,叫声冲天而起,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光亮散去,一切消泯,墓地恢复了一片祥和。
商恪拎着江宜,落回地面。
江宜腿仍是发软,商恪一放开手,他就跌坐下去,两眼无神,如在梦中:“我、我好像看见一扇门……”
商恪看着他:“什么门?”
江宜愣愣地说:“有人问我,要不要过那扇门。我记得我走了进去,现在又是在哪儿?”他环顾四周,这时才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族墓地中,四面是立碑与坟茔,标坟的五色纸在风中发出絮语般的轻声。
商恪道:“你走进去的,恐怕不是门,而是那蛇怪的嘴罢。秽气可以迷惑人心,布下幻境,使你自投罗网。”
“是你救了我?”
商恪笑了,说:“与我无关,这恐怕是你自己的原因。这蛇怪癖好古怪,它吃下一个人,非要了解此人的心音。你的心音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不知道,蛇怪吃了你又觉得恶心,倒把你吐出来了。”
江宜被商恪调侃一番,依旧心有余悸,问道:“那条蛇呢?”
商恪道:“大约已经消散了。我还没问你,不是叫你别乱走动么?怎么被那蛇怪吃了?”
江宜悻悻道:“我……有点好奇。”
商恪讶然,他不对江宜说明蛇怪与秽气的问题,认为这不是江宜应该关心的,岂料江宜自己不这么想。
他有一个天资卓绝的哥哥,平日里耳濡目染,难免会对非凡之物产生兴趣。可他又不是江合,这种不合适的好奇心,只会像今日这般驱使他涉足险境。
商恪心中替他担忧,摸摸他头发道:“你这小子,胆子太大。若当真出了事,让你父母怎么办?罢了,我送你回家去。”
日暮,阴阳之交的邪祟气息被商恪一把火烧去。江宜跟在商恪身后,往回走,那种大雾遮蔽视线、长虫游走身畔的感觉迟迟不曾平复。他的精神不时恍惚,又因商恪走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而感到隐秘的喜悦。
商恪并非一个冷淡的人,每当江宜上山探望合哥,遇到商恪时,也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只是,他知道自己总不如江合。他与商恪之间缺乏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投契。
他的境界不如江合,眼光亦弗如远甚。
他仰慕仙人风姿,而江合却能与商恪平等对话,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到了商恪这样的层次,需要的早已不是信徒,而是可以同游天地、畅谈古今的伙伴吧。
他愈想愈感到自身何其渺小,心情更为失落。
不知不觉,到得江家门楣前。
一直走在前方的商恪,忽然回头一声断喝:“江宜!”
江宜一个激灵抬头,额头被巴掌击中,一股火热气息灌顶而下。
原来商恪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被秽气上身,伤了精神,便以蕴含真火之力的一巴掌打在他眉心灵台,令他醒醒神。
“今日之事,算你福大命大,以后再遇到神鬼怪谈,记得躲远一点。回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商恪那一巴掌,总算打得江宜稍微振作起来。
一进门,他匆匆地去找江忱:“爹!爹!”
江忱与师爷正掌灯研究案卷,见他慌里慌张地上屋里来,责怪的口吻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县里失踪的人都去哪里了!”
二人对视一眼,师爷忙问:“少爷有何见解?”
“不是见解,是见到了!”江宜说,“我亲眼看见,是一条蛇吃了他们!”
江忱:“说的什么胡话。”
“我说的是真的。那条蛇……那是条蛇怪!它身上长着肉瘤,瘤子上有人脸,都是那些失踪的人。它把人吃下去后,身上就会长出一个人脸瘤子……”
江宜越说声音越小,看见他父亲脸上不信任的神色。
江忱气得发抖,斥责道:“一派胡言!什么时节了,你还来添乱!”
师爷道:“大人息怒。少爷说的也不一定是胡话,只是有时候人不能理解自己看见的现象。”
面前这两个人都不相信他的话,江宜慢慢退出堂屋,忽然不知道那里来的倔劲,大喊一声:“我没有说谎!合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去找他!”
“站住!”
江忱叫不住儿子,眼看他飞奔去西院,一阵急火攻心,失手打翻了桌上茶碗。茶水深深浸入案卷,好像一团洇开的血。
江宜跑到合哥住的厢房。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语交流。
“我本就不想你知道。是我叫他别告诉你的。”江合说。
江宜心中一动,躲在窗下,窗纱上有一站一坐两道身影。站着的那人高挑挺拔,听声音不正是商恪?
他明明对商恪说,没有见过江合,转眼商恪就出现在自家后院。想起自己那拙劣的欺骗,江宜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合微微讽刺道:“我是要去苦行。告诉你,你一定会跟着我。你可以荡平一切沟壑,解决所有难题,就算藏在暗处,也不会眼看我落难。你这个多事的家伙,一定会伸以援手。我还怎么苦修?”
江宜心想,哥哥竟然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更羡慕谁。
商恪道:“我不会妨碍你。”
江合道:“说得好。假如我面临生死绝境,你能忍住不出手吗?”
“……”
“你看,其实你做不到。”
“只是苦修而已,有必要送命么?”
只是听着那语气,江宜都能想象商恪皱着眉头一脸困惑的表情。
江合道:“若是走得疲惫后一定能坐上车,饿得过头后一定能吃饱饭,这还叫什么苦修?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不如回家洗洗睡吧。真正的修行,是临渊履冰,置生死于度外。若不能真正走进死亡,就不能领略大道。走再多路也只是白费力气。”
屋内于是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方妥协了,江宜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来不及躲避,正撞见商恪出门来。江宜内心尴尬无比,然而商恪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出神地离开了。
江宜站在原地,心想,商恪根本不在意自己欺骗他的事。能走进他内心的,唯有江合说的那番话。
“你又在外面做什么?”江合在里面问。
江宜走进去,自嘲道:“你要我帮你的忙,看来一点没帮上。”
先前江合答应给他三天时间,相应请他做一件事,正是要他如果遇见商恪,千万不能透露自己的所在。
江合不在意道:“罢了,商恪尤善断念,你说的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只不过……”他又狡黠一笑:“我答应告诉你祂的来历,这话也不作数了。”
江宜垂头不语。
“你今天又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江宜一阵恍惚,说:“我是有一个问题。合哥,你说你要追寻大道,大道究竟是在身前,还是在身后?”
“……”
连江合都露出诧异神情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说不清,”江宜喃喃回答,“今天我差点被一条蛇给吃了。在它嘴边时,我忽然有一种千头万绪全都贯通的感觉,好像我已不再是我,我还是你、是他、是很多人,‘我’没有了,但‘我们’诞生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说的领悟,可那时我分明差点就被蛇怪吃掉。如果我死了,还怎么领悟,可如果我没有经历那个险境,又不会产生那种感受。就像你说的,道在死亡中。不死就不能得道,可死了还怎么得道?”
江合审视着弟弟,没有先关心他怎么被蛇怪吃了,反问道:“你问‘道’在哪里。你知道‘道’是什么吗?”
江宜当然说不出来。
他产生这体会是今天才有的事,不过出于机缘巧合,怎及江合十年浸淫?
“大道者也,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连形态都没有,怎么会有所在?”
“‘道’无形无态,追求‘道’的人也无形无态吗?”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此之谓‘归根’。修道的人,尚有形体,得道的人,却已然形解,自然也是无形无态。”
江宜仍是不赞同:“如果得道,就要失去自我,变得不人不鬼,你还愿意吗?”
“固我所愿也,何乐而不为?”
江合微微而笑。
江宜大吃一惊,想不到合哥的修行已到了这样偏执的地步。他愿意舍弃一切身后的人与事,甚至舍弃自我,一心去追求那无形的大道。
“那条蛇,”江合总算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江宜乃将黄昏遇见的怪事讲给江合听。江忱不相信他的话,那是因为江忱眼界太窄,合哥这样学贯三界的人,一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江合听后果然没有大惊小怪。
“幸好商恪救了我,那条蛇也应当是被他消灭了。”江宜心有余悸。
江合却道:“未必见得。他烧去的,应当是墓地的秽气。至于那条蛇,并非简单的精怪物魅。蛇性擅钻营,只怕还躲在什么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江宜急急问。
“那是……”
江合正要说,忽然又住嘴,看了江宜一眼:“那是什么不关你的事,商恪说的对,管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回去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走吧。”
江宜:“……”
江宜无比落寞。他又被抛弃在那个高渺玄奥的世界之外,不论商恪还是江合,都对他避而不谈。他只能离开江合的屋子。
走出没多远,江宜越想越不甘心。再怎么说江合是他哥哥,纵使看不上凡夫俗子,做弟弟的还不能多磨几句么?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刚走到屋外,听见里面江合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坏我的事!”
江宜骇然。
“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之间分得开么?”
“试探他也就罢了,何必对他讲这么多话?!被他察觉怎么办?!”
“呵呵呵呵,不是我要对他讲,是他要来问我。该说你弟弟天赋异禀,这种时候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住口。那不是我弟弟。”
“你最好装得像一点,你也知道不能被他察觉。”
“他发现不了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哥哥应该是什么样子……”
两方对话你来我往,然而分明都是江合一个人在说话。江宜藏在墙根下,捂着嘴,背上阵阵冷汗。
那天晚上在江合房间外听见的内容,江宜没有对任何人说。
第二次早上遇到江合,他一切行为如常,见江宜正要出门,难得对他笑了笑:“今日就是第三日,明日一早我可就要走了。”
江宜怕被看出破绽,只是点点头,匆匆地走了,一路上仍在猜测,昨晚江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约了徐沛去书局,目下整个清河县,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徐沛见过那条怪蛇。
“我想知道那条蛇究竟是什么东西!”江宜说。
徐沛哀叫:“你想知道,就去问昨天那个高人!他一定晓得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会告诉我,”江宜说,“你不懂,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不过,我有一些想法。”
两人到得常光顾的书局,其中除了时兴的文章著作,还有老板淘来的古籍传记,涉猎相当广泛,不乏有道家经卷。
江宜说:“江合一定是知道那条蛇的来历。他平时看得最多的就是经书道藏,我猜那蛇怪说不定与玄门有关。徐兄,你我合力,在这些书卷中翻一翻,找一找,兴许能有线索。”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见江合在读一本名叫鸣泉山经传的书。那条蛇怪的老巢就在鸣泉山。这其中必有联系!”
徐沛感叹道:“连你哥小时候看过什么书,你都记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有多爱他?”
二人各自抱了一堆卷册,窝在书摊角落里。徐沛平时最爱看话本故事,最不耐烦经史子集,为了江宜,也只好捏着鼻子翻阅,在浩如烟海的文字里找一条蛇,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江宜,你这个人也蛮奇怪的。”
“哪里奇怪?”江宜翻着书,头也不抬。
徐沛说:“你喜欢你哥!这就是最奇怪的。你哥是另类中的另类。谁不知道当年你家上雷公祠上香,江合被晴空霹雳给打中,居然还活下来了。大家都传,江合是被借尸还魂,唯恐他成了妖怪,都避之不及。只有你天天去雷公祠看他。”
“他不是妖怪,他是……”
江宜习惯性地要为合哥解释,忽然眼前闪现昨夜那一幕。他一时犹豫。
徐沛接着说:“而且,本来清河县这样的小地方,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他一下山,居然就来了一条蛇怪!你说蛇怪的来历,与江合看过的书有关?我看啊,八成是和江合这个人有关!”
“不对,”江宜辩解,“合哥是修道者,自然有不凡之处,这也许是他们修道之人不外传的秘技。”
“什么秘技?”徐沛出奇道。
他问的是蛇怪,江宜却答非所问,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说这么多了,快点找吧!”江宜岔开话题。
二人闷头又看一阵。徐沛憋不住,说:“蛇我倒是找到不少,菜花蛇白条锦,黑眉玉斑竹叶青。可都不是你要找的蛇怪。”
江宜早把自己差点被蛇怪吃掉的事告诉徐沛了,徐沛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怪物。你说,被他吃下去的人,都会变成人面瘤子,不断重复临死前的遗言?”
“是内心的声音,”江宜纠正,“临死的那一刻,内心唯一想到的、放不下的,就会在死后变成瘤子,不断重复。”
“蛇怪还挺八卦的。”徐沛悻悻说。
江宜那时候差点就没了,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内心最后的念头是什么。但商恪说,正因为他的心声藏得太深,令蛇怪吃不下去,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如此看来,这蛇怪并非以人为食,而是以人心的愿望为食。
它把人吞了下去,把人心底的欲望吐了出来。
“如果是你,你那时候会说什么?”江宜突发奇想,问徐沛。
“我没想过,”徐沛老实承认,“我的愿望很多的。我不想每天去念书做功课,我想出门远游。我也不想跟老爹学管家,我想当一个诗人!没钱的时候,就去题诗两首同店家换酒喝。当一个游侠也不错!拜一个高人为师,学武艺!……”
他滔滔不绝,江宜听得笑了:“人面瘤子只有一张嘴,你的愿望这么多,它怎么说得过来?”
“所以嘛。”徐沛耸耸肩。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江宜与他认识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气。若要让徐沛为自己的生活下一个注脚,江宜想他会说的一定是——
“真无趣啊。”
他正想着就听徐沛这样说,忍俊不禁道:“徐兄,看两本书就令你无趣了,看来你的心不静呀。”
“真无趣啊。”徐沛叹息着说。
漫卷书堆中,徐沛没骨头似的趴着,头颅搁在书页上。“真无趣啊。”他说,衣袍下身躯耸动着,扭曲着。江宜心底,一股恐惧油然而生。
他还未及反应,徐沛的衣服骤然塌陷,一道影子似的漆黑蛇影从袖子底下窜出,盘踞在书页上,高耸着那颗发出叹息的肉瘤与江宜对视。江宜瑟瑟发抖,嗓子拧成一团发不出丝毫声音。
肉瘤叹着气,流露出寞然的表情:“真无趣啊。”
那蛇忽然浑身一阵痉挛,腹下诞出个蛋来。书局的老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握着鸡毛掸子过来:“江家少爷,你们还要待多久?”
蛇影猛地遁走。江宜好像惊醒一般,大叫一声扑上去,只抱住了徐沛留下的一身空衣裳。
老板道:“怎么了?徐家那小子呢?”
徐沛的衣服里只有一颗蛋。
江宜抱着那蛋,没命地跑回家。
江合说对了,蛇怪真的没死!不仅没死,还把徐沛吃了!
徐沛死了!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念头不停回响。
徐沛陪他去翻书,好端端坐在光天化日下,就这样被一条蛇给吃了!他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谁也没有发现端倪,只留下颗蛇蛋。
江宜惊慌地、恐惧地、茫然地奔跑,大喊着:“!!”
家门在望,江合与商恪在一起,两人正要出去。
“!!”江宜边跑边喊,他看见商恪回头看来。
这时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喊的是合哥的名字,原来其实喊的是商恪。
江合拉住商恪,说了什么,商恪于是朝江宜远远比了个“回家去”的手势,一手揽住江合的肩旁,御风而行,倏然便登上云霄,飞快离去。
腾云驾雾的速度是那么快,江宜根本追不上,他追着追着眼泪流下来:“商恪!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