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与王爷父子连心,只是还年少,玩心更重罢了。”郑亭劝慰。
狄飞白神情一动,却是朝江宜打了个手势,示意该跳墙走了,末了自己先纵身跃下,头也不回。江宜心里替李裕惋惜,贴着墙放下双腿,狄飞白在下面接着他。
跳下去的刹那间,李裕在墙后道:“我们的心,都只连在一个人身上……”
高墙后一切话音都听不见了。
狄飞白捡起江宜的包袱,挎在肩上,满不在乎地朝外走。
江宜忙跟上去。
“我那个时候要是能留在家里,定然不会像如今这样漂泊无定。”江宜试探说。
狄飞白断然道:“你要说这个,就自己一个人回沧州吧。”
江宜于是闭嘴。
狄飞白嘴角一抹冷笑,下意识去拍悬在腰边的佩剑,待摸到剑柄,忽然一愣。
“咦?”狄飞白将牙飞剑摘下来,捧在手里细细地看。
“怎么了?”
“这剑怎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江宜端详牙飞剑,因是一柄素剑,没有丝毫雕饰,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狄飞白却很笃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剑!”
江宜:“???”
“昨日都还没有问题……”狄飞白回忆,“昨日,醉梦千秋的酒家拿出陈年老酒款待客人,我也去喝了几杯。那厮说想看看我的剑术,我酒劲一上来,把剑拍在桌上,让他自己去耍两招……是他换了我的剑!”
“是谁?”
狄飞白困惑:“狄静轩……他把我的剑偷了?”
狄飞白捧着那把假的牙飞剑,与江宜面面相觑。
狄静轩抱着一长条包袱,横穿过田庄外的树篱。
只见前头数楹茅屋环抱,屋外分畦列亩,覆着薄薄一层雪花,山坡下一土井,在雪白世界里犹如一个漆黑墨点。
井旁一张茶桌,桌上一只煮水的茶釜。
狄静轩踩着碎雪走到茶桌旁。饮茶的两人,好似寻常布衣纶巾的农家父子,蓄长须的老者提起茶釜,将滚烫的水柱浇在茶盅上,热气腾腾。
在这村野之地,好似空气也更加新鲜妩媚。
“东西带回来了。”狄静轩说。
他谈吐间将茶雾吹散,连带那一层清新的空气也散去,长须老者腰背缓缓挺直,身形变得高大而充满无言的气势。
青年微微笑道:“让我们看看?”
狄静轩将包袱放在茶桌上,正要打开——“且慢。”长须老者示意,从茶桌下取出一封信来。
将信纸展开,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这是一封白信。
然而狄静轩看见一纸空白,神色却十分凝重,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当然不是因为纸上有肉眼不能见的字迹,而是因为这封信的来头——此是洛州都督郭恒私下发往岳州的一封信,收信人正是郢王李裕。信未出洛州,就被朝廷探子截下,送信人受刑三日三夜,熬不住终于吐露实情。
青年道:“因为一张白纸,就派狄将军远赴岳州查探。会不会是我们徒劳紧张了?”
长须老者冷哼道:“狄将军既然有东西带回来,说明当中确有猫腻。洛州位在王畿,洛州军的职责是护卫王都,郭恒责任重大,一举一动都值得关注。别说他发了一封信,就是对着岳州方向叹一口气,探子都要连夜回禀——狄将军,现在说说你调查的结果罢。”
狄静轩回话道:“郭都督给郢王府去信,若里面有什么内容倒也罢了,偏偏什么都没写。我一开始怀疑这是双方的暗号,约定白信为号令,见信起事。可是,岳州方面却丝毫没有准备,我抵达之时,王府正因郢王闭门不出,乱成一锅粥。”
“郢王又怎么了?”青年问。
狄静轩道:“他在鳌山修道,修得疯魔了,不能见人。”
长须老者难以置信,青年无声而笑。
狄静轩接着说:“后来我转念一想,通信是为了沟通,不论是写了字的信,还是没写字的信,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交换某个信息。既然这个信息不是郭恒给郢王的,那有没有可能是郢王给郭恒的?”
青年赞许颔首,问:“你的意思是,这封信乃事郭恒对郢王提的一个问题?”
“不错,”狄静轩说,“我以为,郭恒想要的不一定是一封回信,也有可能是某个物件。郢王闭门谢客,我就暗中在他王府里搜查,当时什么也没找到。直到后来郢王世子回府……”
狄静轩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柄素剑。
长须老者拔出长剑,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三人齐齐偏过脸孔。
“这是世子随身的佩剑。”狄静轩说。
“郭恒要的是一把剑?”
“郭恒要的是剑里的东西。”狄静轩拨开牙飞剑护手,剑镡早已被他毁坏,从中暗格里掉出一块莹润剔透的玉。
青年拾起玉片,那是半块玉璜,日光穿过表面,将影子投映在茶桌上,合是“星辰垂耀”四字。
青年:“……传世玉璧。”
“传世玉璧……”长须老者也发出感叹,“原来在郢王手中。”
青年将玉璜置于阳光下细细端详,任斑斓的光影落在眉宇之间,神色中竟然有一丝痴迷:
“皇家造李,星辰为垂耀,日月为重光。天子手握传世玉璧,稳坐江山号令六军。当年孝宗宾天,传世玉璧不翼而飞,皇城内外遍寻不见。想不到,今日被狄将军给找回来了。”
“只有半块玉璜。”狄静轩强调。
长须老者道:“郢王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他儿子身上?”
狄静轩道:“依我之见,世子他自己都未必知道此事,否则,不会给我机会盗得此剑。”
“你拿走他的剑,他没有发现?”
“我早就有所怀疑,于是事前准备了一模一样的剑,”狄静轩说,“他这佩剑浑身无一修饰,复刻起来,简单得很。便连剑上的磨损,亦找了专做核雕的工匠,逐寸模仿。将两把剑放在权衡上,连重量都分毫不差。他决计发现不了。”
“就算你早有准备,换做是别人,此事也难成,”青年说,“毕竟你是世子的亲舅舅。”
狄静轩沉默不语。
长须老者恨道:“郢王手上还藏着撒手锏,怪道多年来贼心不死。好在我们及时发现,未让他得逞,与郭恒相勾结。此事处理起来,须得在水面之下,万勿打草惊蛇……”
狄静轩离开田庄,一路走去,前方出现连垣楼台,曲径游廊,并有暖阁轩屋,亭台水榭。原来那田庄非在郊野,而在一处深宅大院之中。
粗犷而新鲜的氛围一扫而空,身边渐有丝竹之音、膏腴之气。
狄静轩穿过门楼,外面正是名都繁华大街。回望身后,朱门两旁悬挂的灯笼上是“国公府”三字。
街上等候的属下引马上前。他一整行头,翻身上马,沿着国度大道巡防去了。
且说狄飞白人在岳州,很快就发现随身佩剑被人调包。他一时火冒三丈,当即便决定北上追赶狄静轩一行人。
江宜与他同行,二人紧追慢赶,毕竟脚程有限,待追上队伍,已经是洛州境内,距离名都不远了。
随队的官员说道,狄将军离了岳州后就单骑先行,估计早就返回名都罢了。
狄飞白将他那个舅舅大骂一通,也无可奈何,只好在馆驿暂作休整,待得精力恢复,再一鼓作气,往名都寻仇去。
江宜一路陪着他,除却无事可做,也有几分对皇城的好奇心。
他追寻着李桓岭的足迹,而皇城是神曜皇帝漫长生涯中至关重要的舞台。沙州有他诞生时的裹布,且兰府有他建功立业留下的战场,东郡有他所建流芳百代的书院,洞庭有他悟道飞升的霖宫。名都,则有他倾举国之力打造,称王称霸的建元宫。
江宜上一次去名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其实没有体会到什么。如今有机会故地重游,也算不留遗憾。
到了洛州馆驿,狄飞白自去觅食。江宜则独自待在房间里。
每逢昼夜交替,阴盛阳衰之际,秽气最为猖獗。他须利用此时机会,借助无根水净化身体里的秽气。
他用雨师所赠酒葫芦中的无根水泡澡,水中清气钻入他的七窍之中,令他微微出神。
后窗轻声开启,吹进一阵凛风。
商恪轻手轻脚进屋,关了窗户,靠坐在矮几上,袖里掏出一卷经书,闲闲地翻阅起来。
他诵经的声音与澡盆中水波荡漾的节奏暗合,一来一去,一进一退,一近一远。
江宜周身慢慢浮现无数蝇头小字,伴随经声溶于水中。
水波轻柔,犹如潮水,江宜置身其中,昏昏沉沉间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晒鱼皮似的放在靠窗的竹编榻上。
要晒到可以自由行动,需得一个多时辰。商恪就陪着他,有时在旁边念消魔咒,有时闲聊两句。
这天日薄西山,窗外的火烧云令江宜忽然想起,雨师梦中那场锻剑的天火。
“对了,”江宜说,“那日你我进入雨师梦中……”
商恪无奈道:“我以为你不愿提起。是我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商君寿长我几百岁,看待我就像看待一小孩儿。那梦里我变作小孩儿模样,你不觉有异,也很正常。”
商恪:“…………”他就说江宜还没有原谅他。
江宜那厢又若无其事,说回他方才想起的事情来:“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是成了做梦者的梦里人。也就是在雨师梦见天火锻剑之时,你就取而代之,成为了那把剑。虽然你从未提起过,时至今日,我也已心知肚明。”
商恪道:“天下既定,阙剑才诞生,生来就没有开锋见血。直到帝君得道飞升,将那把剑也一并带上,三天清气日夜熏陶,才令我有了意识。我是非人之物,却出自人之手,因此总在人间行走,想要修得一颗人心。”
江宜回忆起梦中所见,青年总是寻寻觅觅,不知何所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原来是找自己的心。
“人心是秽种,”江宜说,“你身是自然清气,寻那秽气做什么?”
“人心是唯一自由的。天地譬如一樊笼,泽鸡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这是因为寻求自由是一切生灵的本性。天人虽与日月同寿,何异于永久被囚困在这樊笼之中?”
江宜默然半晌,一笑道:“向往长生不死、飞升成仙不再做人,岂不也是人心常有的欲望?我看,这也只是你的一家之言罢了。神仙与凡人,都不会像你这样想。”
商恪亦是一笑。
过得一会儿,江宜又问:“这八百年,你得到自由了吗?”
“我是一把剑,”商恪说,“剑鞘还在,剑岂能自由。”
“看来天人也不过是碌碌一生,求之不得。”江宜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商恪不以为忤,一只手按在江宜胸膛说道:“你我唯一的区别,是我生来无心,而你不管怎么说,还有一颗心跳动罢了。”
他这动作令江宜无比熟悉,一时间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忽然局促起来,忘了要说的话。
待到暮色四合,狄飞白吃饱喝足回房来,正见江宜在慢腾腾穿衣服。
“今日治疗结束了么?”
“是呀,”江宜叹气说,“入冬以后,更难晒太阳了。徒弟,下次你帮我搬个炭盆来吧。”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他那衣冠不整的样子,修长的脖颈蜿蜒进衣领底下,若隐若现暴露着领口一线雪色。
“我早就想说了,商恪甚至宁愿陪你耗上大半天光阴,难道他就不能用法术把你弄干净?”
江宜:“……”
“你说的对呀。”江宜醒悟过来。
狄飞白:“…………”
翌日出门,马厩里添了数匹快马,役夫道是清早郭大人派人送来,给岳州返程的那班朝廷命官。
此事正中狄飞白下怀。他同那几个官员打过招呼,强行征用了两匹,带上江宜就走。那班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放这小霸王离开。
郭恒是洛州军政总督,他挑选的都是军中好马,脚程极快,可朝刷燕晡秣越。晨起出发,未到午时已皇城在望。
“老子又回来了!”狄飞白迎风大笑,纵马越过凤翔门。
一幅丹青画卷骤然展开眼前——
广阔的国都大道可供十架马车并驾齐驱,两旁酒楼乐馆,旗幌香帕,往来人流络绎不绝。穿梭过声色场所,又有门额威严的官府衙署,庄重肃穆的国学院,道香袅袅的宫观寺门。较之岳州城,不知大了多少倍,走马看花,一日也不能观尽。而正北方,建元宫一片斑斓金碧的玉瓦虹桥,无论身处城中何处,抬头就能看见,日出时犹如徐升的明星,日落时又如铺开的金被。
江宜一年前匆匆造访,曾不如与狄飞白纵马越市而过,所见者广。
二人直奔狄静轩府邸。
狄飞白多年以来在外游历,舅舅府上管事不认得他,问他要名帖。
“我的名讳,说出来吓死你,”狄飞白道,“只管与你家老爷说,讨债的上门了!”
管事谨慎回答:“老爷巡防去了,白天都不在家……”
狄飞白讨了个没趣,只好说:“且让你家老爷洗干净脖子等着,小爷夜里再来!”
二人无所事事,走街串巷,狄飞白买了些卷饼酱肉充作干粮,向晚又回到狄府门前。
“老爷与同僚饮酒去了,还未回来。”管事的说。
“你敢耍我?!”狄飞白大怒,提起拳头。管事吓一大跳,正要喊人,那少年又把拳头放下。
“你说他不在他就不在?小爷还就不走了!他总不可能不出门罢?要给我逮着他在家,你仔细我的拳头。”
管事叫苦道:“我诓你做甚么?小兄弟,这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你在这儿堵门,可不体面。”
狄飞白将白天里买的羊毛毡刷然抖开,就铺在狄府门前,大剌剌坐下:“府邸是他的,门前道路可不是他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还想赶我走吗?”
管事一脸不可思议,没见过狄飞白这么蛮横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摇着脑袋关门回去了。
寒冬腊月,夹杂雪花的西风穿堂而过,即使江宜感觉不到寒冷,也被吹得五官变形。
“徒弟,你来真的?”
狄飞白掏出薄饼,卷了酱肉塞嘴里生啃,没吃两口就冻得牙齿发酸,啐地道:“我试试他。他要是人在府里,心虚不敢见我,也断然不会任我在他家门口露宿。”
江宜心想,这俩舅甥虽然闹别扭,毕竟血浓于水。若换作是他爹,他就算冻死在门外,江忱也只会庆幸不必亲自动手。
狄府的院墙上,商恪一身鱼白氅衣,盘坐着一手支颐,纳闷地将两人看着。江宜指指狄飞白,摇摇头。商恪于是食指与拇指圈拢,比个饮酒的手势,跃下墙根不见了。
过得一会儿,狄府还是不见动静。
大冷天的狄飞白也熬不住了,只得悻悻然收拾东西:“我看那家伙当真是不在府中。”
狄静轩隶属于勋卫署中军府,掌管禁军中军,负责护卫皇城、日常巡防。想要找他也非难事,尽管在皇城里寻衅滋事,必有人来送他们到狄静轩面前。
不过这个办法,如何把握好度也是个问题。既要冒犯到禁中的威严,又不能引起皇帝的警惕。狄飞白自问惹麻烦是把好手,惹麻烦的艺术却不太懂。
他冷得受不了了,且先找了家店住下,再从长计议。
翌日狄飞白仍毫无头绪,便由江宜提出想在城中走走,记录名都风物。他在手上写字的习惯一向还保持着,狄飞白就陪同他一路。
名都有一座慈光院,据说是当年神曜陛下的武库,如今改建为神庙。山门前碑石所立:慈光有物,覆载滋荣。
江宜怀着寻找李桓岭遗留之物的希冀,然而览遍慈光院却一无所获。
狄飞白道:“整个名都都是神曜陛下当年所建,有这个城池作证明还不够吗?你要找什么?”
江宜解释说:“这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咦,这里还有扇门?”
面前是一堵蜿蜒无边际的红墙,墙外白雪墙内红梅,角落里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有人吗,劳驾?”江宜叩门没有回应。
狄飞白嘲笑道:“你可别像半君那样,不请自入,落得个被人追杀的下场。”
说着那门就打开一道缝隙,里面露着半张人脸。
“……”
江宜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那人将门打开,手里一把苕帚,脚下是一条条清扫出来的道路,原来正在扫雪。
狄飞白意外道:“谢千户,好久不见了。您大人怎么在这里?”
谢白乾一身青衣道袍,气质里逼人的锋芒都磋磨了,变得鲜言少语,更没有什么表情。若不是先前认识,谁猜得到眼前这位曾是镇守一方的千户,还只当是慈光院的寻常道仆。短短半年之别,竟然完全改变了一个人。
谢白乾不答话,只是将门内的积雪清扫出来。江宜朝那门里面窥视,但见空间十分广阔,神道两旁立着文武官员与瑞兽石像,向遥远的尽头延伸。内院的占地大得超乎江宜设想,几乎使得慈光院反而成了它的小小前院罢了。
里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禁止外人入内。”
扫雪的苕帚在江宜与狄飞白的脚下画出一条线。
江宜忙道:“这样吗?那真是不好意思。”
狄飞白则反而上前一步:“你说禁止就禁止,你是什么人呐?”
江宜见他那微妙的表情,心道不好,这小子又来劲了。
“看你这副德行,不像是军镇千户,”狄飞白道,“你是慈光院的下人吗?你说的话没有份量,今天这道门,小爷就算走进去,你又能怎么样?”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谢白乾没有动作。
狄飞白一脚踩在谢白乾的苕帚上。
这时他的半只脚掌已经在门内了。
谢白乾面色平静,似乎不接受狄飞白的挑衅,欲将那苕帚抽回来。狄飞白使坏加重了脚力。忽然谢白乾暴起,一拳砸向狄飞白面门。
“来得好!”狄飞白振奋,接他一拳。二人赤手空拳,转瞬间拆了十数招,打得雪粉激飞,红梅震落。
狄飞白少年成才,谢白乾则在军伍多年,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风格。一时间不分上下。
当中,让狄飞白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在清溪关菁口驿,谢白乾投出一枪解了连他都束手无策的绝境。或许他早就有心要与这位千户大人一较短长了。
正当他渐入佳境,这厢谢白乾却忽然收手,又拾起他的苕帚,继续扫雪清路。
狄飞白低头一看——原来他的脚又回到门外了。
“……”
看来谢白乾真成了守门人,只要狄飞白不犯边界,他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那好!再来!”狄飞白说着又要进前,却听江宜啊地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徒弟,莫非这就是你的计划?在慈光院里惹出事情,借此引来狄静轩将军?”
狄飞白栽倒。
“千户大人,多有打扰。其实,我们只是对这里的院子比较好奇,并非有意闯入,”江宜说,“我们这就离开。”
谢白乾看了江宜一眼,神情中似乎出现某种变化。
“我已不在千户职了,如今只是做些洒扫看门的活。”谢白乾淡淡回答。
江宜意外,他还以为谢白乾懒得对他们多费唇舌。
“江先生,我后来听说过你,”谢白乾平静的声音说,“回到名都以后,我才知道,你是那种能够掀起风浪的人,打破所到之处安定的生活。现在想来,那时你们一行三人之中,我只格外注意到狄少侠,是我有眼无珠了。”
江宜:“……”
狄飞白大牙一龇,待要发作。
谢白乾又说:“这扇门后,是全天下最庄重的所在,如果你是那个在且兰府招来幻世雷霆的人,就能明白它的重要。”
“你打什么哑谜?!”
“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政治不在朝堂上在神庙里,活在眼前的人没有早已离去的人重要……”
“真受不了你,能说句人话么?”
谢白乾道:“你们要找的狄将军,是狄静轩?可以去琳琅街碰碰运气。”
他再无话可说,将门里的雪扫到门外,就大门一关,不搭理两人了。
狄飞白嘟囔:“也就最后一句还听得懂……”
第128章 第128章 李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狄飞白问,“那院子里的东西难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宜道:“他特意提到我们在且兰府的作为,又声明那园林里是天下最庄严的所在。我想,应当是与我们一路以来,所见到的某个特定的东西有关。”
“什么东西?”
“先帝遗物。”
狄飞白赞同道:“名都到处都有遗迹,若有什么格外重要的东西,需得建一座园林供奉起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他后半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宜摇摇头。
二人沿着红墙离开,江宜问:“徒弟,我倒想问你,方才你定要激怒谢白乾与你较量,又是为何?”
狄飞白哼哼道:“你没看见他那表情?”
“什么表情?谢大人倒像十分平静的模样。”
“以从前谢白乾的心性,能忍得了我一而再的冒犯?”狄飞白思索道,“他在且兰府煽动民乱,犯了错被带回名都问罪,看来是褫夺了官职,贬来扫雪看门。谢白乾世家出身,又少年成名,哪受得了如今的境遇。我看他那不是平静,是死心了。”
二人说着话,沿着原路返回了慈光院。
且说那道红墙之后,谢白乾握着苕帚,走到倚墙一楹小屋前。
园林之大,小屋显是一轮玉盘上的芝麻粒。屋内四壁徒然,只一张床塌,一个取暖的炭盆,谢白乾的佩枪扔在角落里,已积了一层灰。
他在床沿坐下,十指插进头发里,耳边是不断回响的雷声。
这雷声从回到家中的那一日起就伴随着他。他以前听不出来,那其实是人说话的声音:
‘你就在慈光院,安心修行罢。’
‘为什么?当初不是说好,做完这件事,就调我回名都复职?!’
‘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家里如何为你安排啊?’
‘我犯下的错,是我自愿的吗?!我都是听家族的吩咐!’
‘多说无益,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是陛下么?’
他看见叔父脸上露出轻蔑神情。
‘你以为,史书都不曾记载过的古国往事,是谁告诉你的?你以为,家族百年荣光不减,是谁在庇佑?千百年的变迁,家族都挺过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听从上天的旨意,怎么能有今天的地位?上天选择了谁,家里就扶持谁,至于你,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命运都是与生俱来的,你改变不了,学会去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