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自己内心崩塌的声音,那简直像雷鸣一样,震耳欲聋。
从前他以为,家是每一个谢氏子弟的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现在他知道了,谢家永远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八百年前就已经离开的人,时至今日他的影响仍然根深蒂固。
他不是家里的孩子。他只是那个人的棋子。
那个人没有选择他,所以他用完就被扔掉。家里不愿为他的事去淌混水,他将永远等不来复起的日子。
谢白乾抱着灰暗的心情来到慈光院。
他日日打水,扫地,看门,对着园林里高大的塔楼发呆出神。
一开始他想不通,脑子里满是怨恨,只觉得自己为何就从前途无量跌落到人生无望?后来有一天,他看着那座塔楼,心中忽然想到,如果谢家永远只属于那一个人,那国家呢?是不是也永远只属于那位?
那朝廷呢?
那皇宫呢?
那文华殿呢?
那文华殿里那张椅子上坐着的人,看上去是陛下,实际上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怨恨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他恢复了宁静,甚至有时不由自主流露出冷笑。大家都是棋子,谁又看不起谁?他开始接受自己将在慈光院度过余生的事实,并且为此感到微妙的荣光——狄静轩号称将军,也不过是皇家的看门狗,而他在比皇宫更庄重的地方看门扫院,几人有此资格?
他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捂住面孔,指缝里透出一丝气声:都是傀儡……都是傀儡……
数息后,他放下湿润的双手,脸上又恢复了安详。
琳琅街是一条地下街道,藏在平康里的半山亭后。入夜后,江宜与狄飞白由那亭后入口下去,入目便是截然不同的景致,花灯玲珑酒香四溢,游人或有凭栏吟诗,或有击箸而歌,宝马雕车,凤箫玉壶,好一个富贵乡销金窟。
狄飞白诧异问江宜道:“这地方你是怎么来过的,竟还有这种兴趣?”
“意外为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狄静轩这家伙,”狄飞白道,“说什么与同僚饮酒,原来是在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琳琅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起来要到猴年马月?——咦,有了。”
他眼珠一转,示意江宜,跟在一驾马车后面,到得一处楼台前。那楼前停泊的车驾大多都有些来头,仆从随行左右。堂倌为宾客打帘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地方?”江宜好奇。
“不知道,”狄飞白道,“我上一次来名都,还是个三岁毛孩,也没人会带我来琳琅街找乐子。不管了,咱们身上还剩些银子,进去就算找不到狄静轩,也不至于被赶出来!走。”
看帘的堂倌为他们领路,甫一进去,眼前就黯淡下来。整座厅堂不点烛火,不打灯笼,中央隐约是个戏台。宾客的坐席则在下方包厢内,狄飞白大大咧咧一把将包厢珠帘掀开,挨个找过去——“干什么的?!”、“你谁啊!”、“呀!讨厌!抓流氓!”
江宜:“……”
狄飞白扫兴道:“都没有。”
“徒弟,”江宜诚恳地建议,“你这样找太容易打草惊蛇了,说不定咱们人没找到,就被扭送衙门告状啦。”
“那你说怎么办?”
江宜环顾左右,忽然计上心头。
这日戏馆之中,狄静轩邀请了几位友人来捧场。他一个人在名都住着,没有父母妻子,潇洒得很,常常夜不归宿。
座厢内,几人低声打趣说话,正问到狄静轩在岳州的见闻。
狄静轩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一脸敷衍微笑。门帘下进来送酒的侍者。戏馆里服侍的小倌个个身量纤纤,看着都是半大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人低着头为狄静轩斟酒,顺势偎进他怀中。友人调侃道:“狄兄果然是常客了,只怕在这里也有老相好。”
狄静轩闲闲搂着那少年,忽然笑容僵在脸上。但见那少年袖子底下印出尖锐的形状,抵着他下腹,抬头对他龇牙一笑。
狄静轩:“…………”
他蓦地有种掀桌的冲动。
“诸君,”狄静轩搂着小倌起身,“忽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在下就不奉陪了……”
小倌弱柳扶风地依偎着他,诸友人便都哄笑道是狄静轩此地无银三百两,纷纷催他快走,别怠慢了好事。
二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踉踉跄跄出得包厢。
怀里小倌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听竹间去。”
狄静轩嘴角止不住抽搐,不敢伸手,也不敢脱手,用宽大的袍袖挡着他的好外甥,转身进了相邻包厢。
帘子一落下,狄飞白猛地推开他舅,亮出手中尖锐之物,大喝道:“狗官!这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在自家待着,却在声色场所与人饮酒狎妓!当心小爷我参你一本!”
他手里握着的原来是支牙箸。
狄静轩竟然松了口气,后怕道:“我当真以为你拿的剑呢。”
座上也有人说话:“徒弟,你且小点声,闹得外面都听见了。”
狄静轩这才定睛一看,包厢里早就有人在,座上的不正是岳州一别,那个姓江的游方道士?他旁边坐着的一人,形容散漫,手中转着投壶的铜箭,灵活地好像那箭就是他指间一片羽毛。
此人自然就是商恪。
片刻以前,江宜方想出一法子,令狄飞白假装戏馆侍人,可以自由出入客厢而不引起怀疑。结果两人遇见的第一个熟人,不是狄静轩,却是也来喝酒看戏的商恪。商恪身怀缩地千里的绝技,白天看海夜里看戏,也没什么做不到,日子当真滋润得很。
狄静轩正要打招呼,冷不丁领口被人揪起来——“我拿剑?我还有剑拿呢?你不要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把我剑偷哪儿去了?!”
狄静轩大惊失色,目视狄飞白那张愤怒的面孔:“啊?这……你说什么?”
他心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狄飞白竟然知道他的剑被调包了?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诈自己?
不不,能让狄飞白千里迢迢来找他问罪,一定是真的知道了!
可他是怎么识破的?他看出那剑是假的,也知道剑是自己换的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狄静轩强作镇定。
狄飞白气不打一处来:“装什么蒜?我都找到这儿来了,还能放过你吗?你听好,牙飞剑打我第一天学剑起就跟着我,至今快十个年头了!我小时候用双手抱着它练武,长大后手掌更是没有一刻离开过它,它的每一寸每一厘长什么样,有什么瑕疵,在我手里留下过什么痕迹,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你弄个赝品来糊弄我,当我是傻子吗?!”
狄静轩脊背滑下一滴冷汗。
他笑道:“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那真是我自作多情了。飞白,你忘了么?牙飞剑不是我偷的,是你送给我的。”
第129章 第129章 李初
原来那日狄飞白去醉梦千秋店家拼酒,与狄静轩不期而遇。岳州旱情缓解,瑞雪压枝,食客情绪都很高涨,吆喝声中,舅甥二人冲昏了头脑,相约赌酒。狄飞白身无长物,唯有一把佩剑甚为珍惜,他又自信满满绝不输人,便将牙飞剑赌了出去。
其结果便是,少侠当街醉得不省人事,连佩剑被人拿走都不知道。
众人听得狄静轩这一番陈述,神情各异。
商恪津津有味,只当是趣闻轶事。江宜则暗自咋舌,心道以狄飞白的性格,怎么会拿随身佩剑作赌?
不料狄飞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憋了半晌说:“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江宜大吃一惊:“你把自己的剑赌输了?”
“不……我也、我也记不清楚了,我记得我去喝酒,好像是打了个赌,但是……我怎么会把牙飞剑赌出去?”
“那不然呢?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赌么?”狄静轩恳切地说,“不是我说,就你这样的小偷都不会光顾,实在没什么可偷啊。”
“那是没人有这个本事来偷我好吗!”狄飞白怒道,“除了你!你这个贼!现在好了,我的剑被你偷了,你说怎么办吧。不还回来我是不会走的。”
“愿赌服输,给出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
狄飞白冷笑:“真是我给出去的,你还能弄个假的来骗我?”
狄静轩道:“那剑也就你当个宝贝,铁匠铺里十把有九把都长那样。我是同情你这个剑侠,一觉醒来没剑用了,十文钱送了你一把。”
狄飞白不置可否。
狄静轩道:“真的。”
“我管你真的假的,你现在马上把牙飞剑还给我!”狄飞白人矮气势不矮,砰地一脚踹在食案上,拦住他舅的去路。
狄静轩举起双手投降。江宜劝道:“徒弟,你小点声,外面都听见啦。”
“现在、立刻、马上!还给我。”狄飞白声音冷酷。
“你你你、你把脚放下,那是吃饭的桌子。”
“还不还?!”
“好好说话嘛,你师父都让你小点声了……”
“还、不、还?”狄飞白声音倒是小了,那眼神却是要杀人了。
狄静轩连忙:“还,我还,好吧?你冷静点,那个,你先坐下,戏要开场了。”
“我还有心情看戏?”
“看完戏我就还给你嘛。”
一旁,商恪也说:“来都来了,不妨一看,这里的戏很有名,我早有耳闻。”
狄静轩露出意味不明的谑笑:“寸刃兄弟,原来也是戏友!”
江宜问商恪道:“原来你平时都在这些地方消遣。”
“那倒没有,这也是头一次来,三年前这条街上还没有戏馆。”
狄飞白郁闷起来,他还在正经地讨债,这厢三人已经热火朝天讨论起来。戏台上两个舞者裸裎相对,衣衫轻若无物,半遮半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耳鬓厮磨的戏码。馆内阒寂无声,所有人聚精会神,只听见舞者的喘息轻吟。
“什么?”狄飞白本还在生气,一见这场景不禁骇然,连自己着急的事都忘了,“你们要看的戏,原来是春宫戏?!”
“嘘!”狄静轩一把捂住他嘴。
那两名舞者分明都是男人,皆身材健壮、手脚修长,欢 爱也好似角力一般。就是这粗鲁的、暴力的、带着征服性的爱抚与亲吻,竟然让狄飞白灵敏的耳力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呼吸。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哪是什么戏馆,分明是家南风馆!
狄飞白不好这口,当即厌恶无比,然而转眼看见他舅舅并江宜、商恪三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在这烟花柳巷竟然产生了一身正气。
“你、你你,”狄飞白压低声音道,“你这么多年不成家,原来是好男风?!这太……!”
狄静轩洒脱道:“太怎么?太离经叛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何苦管那么些教条陈规。”
狄飞白太震撼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令他惊讶的是,方才戏馆外那些马车上下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也是这里的客人。喜欢男人已经很不可思议,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
“有些只是为了……怎么说,”狄静轩想了想,“寻找刺激。”
这刺激么?狄飞白想问,但见江宜一脸平静,好似对这种事见惯不怪。
“你不是个道士么!”狄飞白难以置信。
江宜平静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以前?”商恪警觉。
“在鸡庐山的时候,”江宜解释,“有人曾送我一串红莓果,这是垫江人定情的习俗吧。民风淳朴之地,并不在乎喜欢之人是男是女,喜欢就是喜欢了。”
商恪揪着眉头回忆,想起来那时候江宜还是乔装成别人的样子,眉头便又放下去。
说着话,包厢外一连串脚步声靠近,先前那些送酒的小倌,又进得里间来。狄静轩笑眯眯地揽了一个,狄飞白见他那样子,想起自己方才为了借机胁迫,假扮小倌坐他怀中,不禁感到荒诞。
狄静轩习武出身,手长脚长,又相貌英俊,想必也是此处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又去一人为江宜斟酒。
“不不,我不喝酒,谢谢。”江宜推辞。
来这里的客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江宜看起来虽是文质彬彬,脱了衣服就现原形的客人,小倌也不是没见过,柔腻的手指顺势就摸到江宜领口。
忽然他那指头被刺扎了一下,反射性地缩回手,正瞧见江宜衣领下钻出一团漆黑的、痣一样的东西,顺着他脖颈展开,活生生触手似的。那小倌冷不丁吓了一跳,猛地弹开。
他待要看清那是个虫子或是什么,却有一只手轻抚江宜脖颈,好巧将那团东西遮盖住。
商恪的手指顺着江宜皮肤纹路,将爬行的墨迹擦拭干净,动作柔和得好似一种爱抚。他顺势搭着江宜半边肩背,将人半搂过来,离那侍酒小倌远一点,神情略有些不愉快。
狄静轩饶有兴致地将他二人看着。
江宜只是不说话。
“你们在干什么?”狄飞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受到了气氛的古怪。
狄静轩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们都出去,听竹间不需要来人了。”
小倌们都很懂,看看狄静轩与狄飞白,又看看江宜与商恪,四人顺从地离开,并体贴地将座屏展开,挡住里间光景。
戏台上,舞者借助飞索,在半空中纠缠媾 合,其中一人只靠着四肢的力量,攀附在另一人身上,那场面看了直教人鼻血横流。左右的包厢中,都传来了断续的吟哦。此馆主打的,原来是个借景生情。
修道之人很讲究静心,设若江宜独自看春宫,他定能镇定自如,可此时被商恪揽着,多少令他有些难言的不自在。
“鳌山时我便看出来了,你二人果然是一对来的。”狄静轩兴致勃勃道。
狄飞白:“?”
“我们不是二人一对,是三人一对。”商恪纠正。
狄飞白:“???”
江宜连忙解释:“狄大人,你搞错了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唔,”狄静轩说,“眼睛总不会骗人吧?我看,这位寸刃兄弟,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你俩感情真是深厚。”
狄飞白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话说虽是三人同行,只要商恪出现,那都是在江宜身边,只有当江宜有需要时,他才会出手。狄飞白隐约知道,这是因为天命的缘故,商恪必须要保护江宜,但有时候,常在这两人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寻欢作乐的场所,人的情绪波动很大,江宜渐渐能看见四周弥漫的黑气。他自己体内的秽气亦愈发作怪,一手控制不住发抖。商恪看在眼里,握住他手渡来一丝清气。江宜被他牵着,亦不曾挣脱。
狄静轩哈哈笑道:“不必羞涩,欢喜殿中行欢喜事,不是很正常?
狄飞白刷然起身。还未说话,外面进来一人,附在狄静轩耳边小声低语几句。
狄静轩颇扫兴地说:“算了,今日到此为止。几位,有人要见你们。”
数名下属在半山亭外等候,虽是常服出巡,那气质一眼便是禁军中人。先前进来传话的也是其中之一。下属牵来一马一车,狄静轩骑马在前,狄飞白、江宜与商恪三人登车随行。
夜已入三更,这么晚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们。江宜心中存疑,狄飞白小声道:“别问,跟着走就是了,我大概知道是要去哪里。”
“去哪儿?”
狄飞白十分谨慎,说话时唇形几乎不动:“面圣。”
“……”
“我本意是拿了剑就走,不知怎么露馅了。”他回忆入名都后的行程,没有人认识他,他亦不曾自报家门。
江宜道:“是狄大人说的吧。”
狄飞白一愣。
狄府的管事的确不认识他,此事无疑。那就是与狄静轩见面之后……短短时辰内,他怎么把消息通报出去?他又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狄飞白心中骤然生出不详之预感。
马车驶过夜晚寂静的街道,在一垣红墙外停下,掀开车帘看,面前是巍峨的宫门,仅台基就高出地面两三丈。狄静轩勒马于前,回转身道:“诸位,入此门后,需得下车步行前往。”
狄飞白跳下马车,冷冷看着他舅舅。狄静轩亦下马,好声好气道:“你这事,还真不是我说的,你自己白天都见过谁,心里没数吗?”
末了又道:“还有一事我没告诉你。你的剑现不在我手中,那日我佩剑入宫,遇见重华殿下,不意给她瞧上眼了,公主耍赖讨要,我只好把牙飞剑割爱相赠。现在牙飞剑在公主手中,你想要回自己的剑,说不得还必须入宫去。”
第130章 第130章 李初
宫门两旁,是飞楼相连的亭台,夜里宫门卫兵于亭中掌灯瞭望。从门下经过,顿时视线为高耸的墙垣阻挡,一种怪异的感觉令江宜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他问,看见商恪抬头望天。
“建元宫设有结界,”商恪说,“在宫墙范围内,不能使用术法,上天入地缩地千里,全都不管用。”
“……”
建元宫是当年李桓岭主持修建,也许是其人早有先见之明,也许是后人请了高人所做,以防有能人异士在皇城中撒野。
“二位?”狄静轩回头。
江宜赞叹道:“头回进宫,当真是前所未见,大开眼界了。”
“别东张西望,你什么场面没见过?”狄飞白心情不爽,连带江宜也受牵连。
“江先生想进宫,日后机会多得是。”狄静轩道。狄飞白听了就冷笑,狄静轩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不敢吭声,舅甥二人斗气似的沉默。
“如果……”江宜轻声说,“你可以现在就脱身。”
商恪亦很轻声地在他耳边回答:“不用担心,即使不用法术,也没人能奈何我,更没人能找你的麻烦。你想走的时候,我带你走就是了。”
江宜心下一阵悸动。他的感官早已失去作用,这时却觉得耳根发软。
便连方才看那一场活春宫,他的内心也不曾动摇过。只有在狄静轩起哄时,才感到紧张,不知商恪会如何回答。他可以对商恪做到毫无保留的坦诚,既知道对方始终会维护自己,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种维护有一天会被收回。就像在梦中一样。
建元宫有三座大殿,前殿文华为朝会场所,中殿易象为宴乐之所,后殿彤庭则是帝后燕居之地。文华大殿左右有两座方亭,中间以虹桥相连,通往两座飞楼,称作谒室与庚厅。各自有高两丈以上,莲花方砖砌成的台基,气象海阔。
提出要见狄飞白与江宜的人,就在那飞楼之中。
一行人到得谒室前,见一长须老者负手而立,面向勾阑外,名都深沉的夜空。
老者情形像在等人,高台风大,他穿得又少,长衫随风鼓动,看着颇有几分寒意。
“布大人,久等了。”狄静轩恭敬地问候。
老者转头,长须在胸前微微浮动。
“陛下要见的人,我已带到。”
老者的目光落在狄静轩身后三人中——一个郁闷的少年,一个谦恭的青年,以及一个……看不出来历的武人。
老者道:“江先生是哪位?陛下等你很久了。”
此言一出,江宜与狄飞白各有惊讶。一个想不到皇帝要见的原来不是自己,另一个想不到皇帝见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狄静轩通风报信,他怎会不提到狄飞白?
“我是,”江宜说,“草民江宜,不知陛下召见,有失恭谨,还请恕罪。”
布大人端详他片刻,道:“你就是江先生?我看着也像。进去吧,有什么罪去向陛下请。”
江宜往谒室中去,狄飞白与商恪要跟着,被布大人拦下:“陛下只召见一人,随行可往暖阁等候。”
狄飞白心中生疑,知道没人能认出他来,却不信狄静轩半个字不曾透露过,于是诈那大人说:“我俩是江先生的保镖,需得寸步不离跟着,为雇主服务。”
“谒室之内没有危险。”
狄飞白:“保镖不止舞刀弄剑,也有端茶送水的。”
布大人目光意味深长,冷然道:“进去可以,只得一人进去。”
狄飞白与商恪交换个眼神,快步跟进谒室里去。
谒室外,布警语打量商恪,他得到的消息是一行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名都,却不知这第三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又是什么来历。
商恪也不去暖阁,就在高台上等着,一派闲适懒散。布警语忽然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手上空空如也,手指却像在小幅度地转动什么东西,同时有犀利的风从布警语衣袍间扫过,像是个玩笑。
布警语:“……”
谒室内。满室生香,灯树的光辉瞬间晃瞎了江宜的眼睛。
一个青年从座上起身。他的五官与岳州李裕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神情随和,亦十分稳重,眼神中带着笑意,注视着进来跪拜行礼的客人。
狄飞白跟来,二话不说,也在江宜身后跪下。
李初上前虚扶:“江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可算见到了。”
江宜:“???”
“草民不知是陛下有请……”
李初笑道:“朕听说,你们是从琳琅街那间南风馆出来?真是好兴致。”
江宜顿时哑然。
“哈哈哈,请入座,不必拘礼。早些时候在慈光院,谢白乾同朕提起,江先生到名都来了。你的事迹朕也知道不少,早就想见上一面。”
李初指了身旁一席给江宜坐,预备要促膝长谈的样子,狄飞白便在江宜身后站着,默默观察他皇帝叔叔的表情。
李初仿佛真个没认出狄飞白,同江宜道:“今年开春时节,突 厥狼骑来犯,孔将军曾上书提及,有个汉人在金山营中,给突 厥人当神使?”
江宜:“……”
“入夏后且兰府民乱不断,天降暴雨雷霆,”李初端详着江宜,“谢书玉写密报于朕,诉说过其中详情。道是有一行三人,两个书生、一个游侠,在清溪关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古垫江部族的神像,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动乱。”
若是条件允许,江宜此时已经脑门冒汗了。
谁知道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行事,早就事无巨细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李初那笑容不知是什么意思,又说:“后来又有东郡天象异变,岳州大旱……”他见江宜表情十分局促,狄飞白更是紧紧攥着拳头:“据朕所知,两处都有江先生的身影?”
“……只是碰巧,遇到事了,”江宜解释说,“不是我们找事。”
李初蓦地大笑:“江先生,你做的事情朕都知道。你是解决问题,不是挑起问题,何必这么紧张?”
江宜汗颜。
原来如此,狄飞白默默松开拳头,心想对皇帝而言,郢王世子入名都算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过江宜这样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