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岑云川隔着屏风看着,又露出那副懒洋洋的神情来。
“殿下先在此处候着吧。”内侍监将人领到后,便出去了。
岑韬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立在原地,对着空荡荡的皇座发呆。
因四下无人。
他规规矩矩站了两刻后,便有些疲乏了,小心翼翼松了些劲,偷偷活动了一下腿。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他开始背着手,四处打量起来。
万崇殿他来得很少。
无事非奉召又不得入,即便逢年过节来请安时,也总是提着一颗心,生怕一言一行有任何差错,哪里能像今天这样,彻底放松下来后四处转悠。
他伸手摸了摸桌案上的墨台,不敢乱翻御案,可憋了半天后,他还是没能抵抗住内心的好奇和欲念,从上面拿起皇帝印玺,翻过身,仔细看了起来。
岑云川在屏风后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出声道:“想要?”
岑韬被吓得浑身秃噜一下,差点手里的玉玺都没能拿稳。
他小心抱好后,这才闻声回头。
但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他差点以为刚刚是幻听。
可那个声音接着道,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嗓音道:“这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天底下没有人不想要这块印玺。”
他终于发现了屏风,并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发现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后,他反倒变得镇静了许多,有些不高兴地道:“是你。”
岑云川靠着软垫,没有说话。
下一刻。
大殿门被推开。
坚实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岑云川和岑韬同时回过头去,果然是岑未济回来了。
岑未济的目光最先停留的地方并不是站在正中央的岑韬脸上。
而是他怀里捧着的玉玺上。
岑韬看见他的目光,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似,一刻都不敢打顿,连忙弯着腰,双手举过头顶,将玉玺小心放回了桌上,这才面如死灰的回身,跪下请安。
岑未济随口嗯了一声。
没有叫起。
岑韬不敢起来,只能跟着他的身影,用膝盖挪着碎步小心转向。
“你舅舅回来了吗?”岑未济一边在太监侍奉下洗手,一边问。
岑韬听他提起自家小舅舅,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舅舅本是跟着一道来的,只是他暂时没有官身,不得进宫面圣,所以留在宫外等我。”
“他在南地待的也有些年头了。”岑未济边擦手边道,“传他进来,将那边的事给朕讲讲。”
听他说到南地时。
岑云川目光忽然一动。
知道岑未济恐怕又要有下一步的动作了。
可随即他又自讽的一笑,自己如今还是待罪之身,又是一副残躯,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一柱香功夫后。
一个玉雕雪砌似的人物从门外走了进来。
岑云川不由看过去。
来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还未开口,便可知其见识不凡,学识不浅,那股书卷气像是入了骨,再从骨缝中滋滋往外飘了出来。
“草民宋庭鹤,叩见陛下。”
岑云川听岑未济不吝夸赞的谈及了对方的文章的所见所闻。
而宋庭鹤又那样自如的,磊落的倾耳听着,脸上露出崇敬又舔慕的神情来。
岑云川的掌心一点点收紧,最后慢慢抬起头。
殿内的光束只有一道不小心钻进岑云川所处的黑暗中。
他看着那道光。
嫉妒的快要发狂。
见那两人只因岑未济短短几句话,便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来,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般。
他那颗早就攥紧到极致的心脏又蓦然彻底松开了。
这一刻,他忽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同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的他也会因为对方的只字片语而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世事轮回,时间往复。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场景何其相似。
只是主角换了罢了。
他有些乏力的泄了全身的劲儿,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不由想到,这样的穹顶,这样的雕梁,又曾无声见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世事如斯,谁又能真的逃得过——不过又是一条使出浑身解数蹦跳着试图咬钩的鱼儿罢了。
岑韬出去时。
小心抬头朝着屏风后投去一瞥。
却看见岑云川正含笑盯着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张张张合合的嘴上,费了好大力气,才猜出那两个字是,“谢谢。”
他有些费解的扭回脑袋。
一时间,脑子里钻进去很多念头。
正有些困惑时,忽然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谢谢的真正含义。
他面露悚然,再次回过头,却看见岑云川依旧瞧着他。
只是这次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岑韬当场汗如雨下,猛然意识到岑云川知道了……知道了是自己派人投的毒了。
他脸白得像是得了疟疾一般。
就连一旁的宋庭鹤都止不住疑惑道:“见陛下用得着如此紧张吗?怎么面色差成这样?”
岑韬却反手抓住他道,“小舅舅,若是我惹了祸事,你会救我的,对吗?”
宋庭鹤被他抓着,又听见他竟如此胡言乱语起来,一时有些害怕起来。
“不,我应该去找三哥,三哥肯定有主意。”岑韬放开他,跌跌撞撞往宫外跑去。
岑云川便听见外面似乎有凄厉的喊声,在寂静的雪夜尤显得可怕。
“怎么了?”他本就没有睡踏实,侧过头问。
长宁也听见了,看他要起来,连忙将人按了回去,从一旁端起灯道:“殿下就不要起了,奴婢出去看看。”
岑云川见她只穿了单衣,连忙提醒道:“姑姑,披件衣服再出去。”
片刻后,长宁一手护着灯,回来了。
她在床沿边小心坐下,低声道:“是五皇子,在外面求饶……风太大,奴婢只隐约听到了几句“求陛下开恩,是儿臣一时受人蒙蔽,鬼迷心窍什么……的。”
两人正说着话。
门口响起几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岑云川点了下头。
长宁赶紧去开门,将人引了进来。
是万崇殿新的领事太监。
他作揖后道:“咱家见殿下这里亮了灯,知道殿下怕是被扰了安歇,特地来看一眼。”
岑云川似笑非笑道:“陛下让你来的?”
对方不说话了,只是拘谨一笑。
岑云川也不难为他,刚好就着刚刚的话问,“岑韬怎么了?”
“五皇子……哦,不,庶人岑韬觊觎储君之位,竟勾结宫里的逆贼给殿下药中投毒,陛下降下旨意,褫夺他的爵位和封号,贬为庶人,圈禁西宫。”那太监小心道。
岑云川闻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许久后却是唏嘘一声道:“呵,又疯了一个。”
求饶声并没有持续很久。
很快宫里又恢复了贯日已久的死寂。
岑云川却再也睡不着了,靠在床上,看着雪落下时在窗扇上留下的影子出神。
“殿下不困了吗?”长宁又点起一盏灯,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的床边的脚踏上问。
岑云川摇了摇头,很久后道:“他遣人来,哪里是为了安抚,分明是警告……”
他说着,话里已是酸涩,“他定是知道了我通过沈宁的手,想要除掉岑韬……”
“所以专程来警告我。”
他越说,心里越酸困。
真是一步错,便步步错,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日。
仿佛真的就只剩下无尽的猜忌。
果然,天一亮。
宫里出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将三皇子岑勋封为亲王。
而另一道来了岑云川这里。
岑云川边喝药,边问,“他什么意思。”
“陛下说,殿下若是觉得宫里住的拘束,可以自己选一个去处。”来传旨的小太监小心道。
“拘束……”岑云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在哪里又不受拘束……”
最后他苦笑一声道:“我如今在宫里住着实也不太合适,若是死在此地,甚是不吉利。”
“他既不想再见我……那便去小檀寺吧。”
宫人们很快便收拾好了东西。
小檀寺不远。
半日路程便可到,岑云川选择当日就出发。
出宫的路上,却遇到了前来领旨谢恩的岑勋,他远远看见岑云川的轿撵,特地从马上下来,躬身道:“太子殿下。”
岑云川听见这声称呼,难得露出几分好奇神色,掀开窗帷。
看见雪地里站着的少年。
他上下打量一眼,道:“你是?”
“臣弟岑勋。”岑勋一板一眼道。
“哦。”岑云川又变得兴趣缺缺,“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
“陛下并未废殿下太子之位。”岑勋道。
岑云川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像是第一次发现。
自己还有这么一位兄弟。
可他并没有观察太久,便挥挥手道:“走吧。”
等岑云川一行人走远后。
岑勋才收回目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朝着山郊的荒僻寺庙而去。
另一个却朝着权力中心的万崇殿而去。
而宣和殿后殿的雪地里。
正坐着一个人。
“他走了?”
“走了。”小太监连忙道,想了想又道:“寄禅法师来了,陛下可要宣召?”
“不见。”岑未济道。
可门廊处已经传来脚步声,“晚咯,贫僧腿脚快,自个儿进来了。”
此处是一个小天井。
连着后堂。
而后堂上塑着一尊石头做的佛像。
天井不大,青石上早就堆积上了满满的积雪,岑未济正对着佛像坐着。
和尚不敢踩,只得站在檐下道:“南地有新的消息来了。”
“说。”岑未济闭着眼,还是独身坐在雪地里道,像是已经在此地坐了很久的样子。
说完军情。
和尚忽然道:“我记得陛下,向来都是不信这些的。”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怎么今日?”又闹哪一出。
他还记得自己曾将一副费了好大功夫求来的舍利子当成宝物奉给面前这个人,结果只得到了一句,死物罢了。
后来这人又来找他,说要一副开了光珠子。
他不解道:“陛下前些日子,刚说自己不信这些,怎么又反倒要上此物了?”
岑未济无奈道:“不知朕有多凶煞,哪些文臣一见了朕便两腿直打哆嗦。”
寄禅这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原来是要将这佛珠当道具,挡挡周身杀气,做出一副慈善仁爱之样,好去收拢人心。
他虽心里虽对此等不敬佛主做法嗤之以鼻,但面上不敢迟疑半分,连忙取了一串上好的珠子来。
自此,岑未济便常将佛珠捻在手心,没事便转上几圈。
可只有寄禅知道。
他信天地,信自我,唯独不信神佛鬼怪。
“是朕……错了吗……”此刻他却对着石像叹息道。
雪落在他肩头。
已经将他的腿身腰腹尽数都淹没了进去。
就连他的眉毛和发丝上也都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棱。
他抬头看向无声的石像。
目光是痛苦而挣扎的。
佛珠一颗接着颗的从他指尖滚落,散乱在周围的雪地里,鲜红的玛瑙,碎裂如血滴子。
寄禅看着他。
竟看出了几分戒守清规之人破戒后那如烈火油烹般的煎熬心境。
岑云川去了小檀寺的十来日后,朝中便因为他的事彻底闹翻了天。
上百号人顶着寒风跪在承平殿外,请求废太子。
更有甚者,要求立刻处死太子。
岑未济本要去猎场,却被堵在宫里出不去,只能在原地转圈,走了几个来回后,他用手撑着眉头,烦躁问:“崔安潜人呢?”
内侍紧张回道:“崔相一大早便去劝了……”反倒被群情激昂的御史们指着鼻子骂到晕厥过去,最后凄凄惨惨地被人抬回了家。
“哼。”岑未济眺了眼外面的天色,正是乌云密布,将要降雪的样子,“他们既要跪便跪着吧!”
说罢,坐回书案边,看起了书来。
不到半晌,雪便洋洋洒洒落了下来。
宫门处,岑勿安看着台阶下乌泱泱的人头,压低声音问一旁引路的内侍道:“这些人都聚这来做什么?”
内侍弯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等走远了些,才小声回道:“还能做什么,全都辍朝跪了十几日了,冻坏不少个了,还不愿走,摆明了是想向陛下施压。”
两人从抱厦绕进正殿旁,听见里面传召后,岑勿安理了理衣服,昂首挺拔的撩起衣摆跨进门槛。
“陛下万安。”他行礼道。
岑未济放下手中的书,瞥了他一眼,才道:“倒瘦了些。”
“臣前些日子和涑人作战时伤了腿,休养了些日子,如今刚能下地走路。”岑勿安道,比起从前,他那副跋扈气焰倒像是被磨平了很多。
“朕把赵郡交给你守着。”岑未济道,“也是为了能让后方安稳些。”
岑勿安听他话里的意思,立马反应过来道:“陛下可是要对南边动兵?”
吴人盘踞南边已有数百年,根基颇深,又擅水战,想要彻底拿下,怕又是一次举国之战。
但看岑未济的神情,似乎有些把握的样子,他也不再担忧。
其实天下早有传闻,若有人能结束中原近三百年来的乱局,那这个雄主必是吴帝和岑未济其中之一。而吴帝传承三代,代代皆是英君,如今又有名相相辅佐,概率似乎大上很多。
可岑勿安却始终坚信,最后的赢家一定会是岑未济,这个从孤儿出身一路走到帝王的男人,无论是打仗,还是治国,都显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天赋,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孤绝骁勇,狂妄自大的猛将到了他手里都得乖乖俯首听命,在岑勿安心里这便是天命所归。
“臣今日来,是有事请示陛下……”两人说完军防的事后,岑勿安开口道。
“说。”岑未济道。
“臣前些日子得了些好木料,本想运来京中孝敬陛下,可惜没有水路,若是光靠人力,怕消耗太大……便自作主张在湫水边盖了个别院……”他边说边小心瞅着皇帝,“若是陛下不知如何安置太子,不如考虑考虑臣那里吧……”
岑未济坐在椅子上,翘着一条腿,手中还握着那本书,听岑勿安说完后。
他用书一下下敲击着自己膝头,没有说话。
“臣自会派人好生看着废太子,而且一应供给绝不会差于从前,必叫他安安心心待在那里。”他一口气说完,“臣也定会替陛下好好看着他。”
说完后,他小心抬头,却正好撞见岑未济那审视而冰冷的目光。
岑勿安腿一软,赶紧跪下,脑子里又来回琢磨过刚刚几句话,实在不知道是哪句犯了忌讳。
“你想将太子接到你那里去?”岑未济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慢条斯理道。
“是。”岑勿安赶紧抬头,脖子跟着转过去道。
“为何?”岑未济问。
他在进来前脑子里已将今日的事反复思量了几遍,自以为已经猜透了圣意。
废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要不要杀太子,却是值得商榷的,外面的人以死相威胁,岑未济还都未有动摇的意思,说明他并不想太子死,可他又迟迟不下旨处置太子,说明他还没考虑好如何安置废太子这个烫手山芋。
若是自己这个时候来为君解忧……
想到此处,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太子醉酒那日的场景……那细腻白软的脖子和红润勾人的唇齿……顿时,他口干的厉害,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唾沫。
可抬头对上皇帝那幽幽的视线,他忽然有种被对方看穿了一切的错觉,脑子一乱,竟连早就想好话都说不利索了。
岑勿安走后。
岑未济独自坐在案边,忽然道:“何易宽。”
蓝衫武夫打扮的奉天阁首领闻讯现身,行礼道“陛下。”
“那小子和太子是怎么回事?”岑未济用手翻转着桌上的笔问。
何易宽恭敬道:“听十七娘说,平恩将军曾邀太子去过三千楼。”
“三千楼?”岑未济转笔的手一停。
“是个酒楼。”何易宽回答道。
可岑未济却“嗯?”了一声。
何易宽见遮掩不过,只得道:“……里面也有些风尘女子和富商养的男倡……”
笔杆裂开了。
岑未济侧过头问,“他们在楼里都做了些什么?”
“平恩将军叫了女伎陪酒,可过了片刻,又将人轰了出来,喊了一些男倡进去,似是玩什么游戏……太子喝醉了……”何易宽字斟句酌,说得浑身冒汗,“后面的,十七娘说她没看见……”
而岑未济除了掰断笔外,显得平静异常。
“传旨。”
何易宽弯腰恭听。
“让岑勿安即刻去领一百军棍,你亲自监刑。”岑未济道。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的节奏啊。
何易宽心里诧异。
可面上不敢显露分毫,领了旨后就赶紧退出去了。
岑未济低头。
看着掌心里碎裂的木头渣子,有几根细签已经扎进了肉里。
他看着纹路里渗出的血迹,跟浑然没有察觉出痛意一般。
宫墙外。
传来吵嚷声和惊呼声,似发生了什么乱子。
门扇上映出内侍们匆忙奔走的影子,过了片刻,终于有人鼓起勇气进来上报道:“陛下,众位大人们刚刚不知道为了什么,撕打了起来,有人撞了墙,头破血流的,还有人被踩踏伤和拉扯伤的……”
岑未济听着,但消息像是完全没有进脑子一般,只是机械地问:“死人了没有?”
“太医来了,还在看,有几位大人看样子伤势挺重的。”
“哦。”他回答的很是冷漠。
等岑云川知道消息,已经是深夜。
“受伤的那个叫什么?”岑云川一边低头抄书,一边问。
“听说叫……朱,朱……”长宁正在研墨,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旁掌灯的宫女抢答道:“叫朱思敏。”
对这个人,岑云川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还……好吗?”他停下笔,迟疑着问。
“太医去的及时,保住了一条命。”长宁唏嘘道,“听说一醒来便求着要见陛下,说陛下若执意要处死殿下,他们愿意同殿下一道赴死……”
见岑云川露出思索的神情。
她趁机便多说了几句,“听宫里的人说,这小朱大人是专门从两浙赶来的,带了十几个地方官,他来了之后当面斥责那些跪在雪地里的老东西们,说'不要打量着大家不知道你们急着上奏陛下想要处死太子殿下是为了什么,当日太子殿下为了天下赋税,动了你们的庄子,散了你们的奴仆,处死了你们的鹰犬,将你们好些人得罪了个干净,如今你们可算逮着机会了,都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置于死地!”
气的其中一个老臣吹着胡子反驳道:“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太子谋逆难道不是事实?!你们竟还打算替他脱罪不成?谋逆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若是不用极刑以儆效尤,以后人人都敢效之,让天下人该如何看待?!”
那朱思敏沉默许久后才道:“我们并非是替太子谋逆之举辩驳,只是举朝皆知,太子殿下是为于遂生一介小臣的性命才犯下此大罪……”
“我等虽未受过太子殿下什么惠泽,却和于遂生一样,感念于殿下愿为微末之人出头的恩情。”他看了一眼承平殿门口高大的石柱道,抬头道:“如今万万不能看着你们如此满口胡言污蔑诋毁殿下……”
“落井下石,非君子之举。”他回头扫过众人道,“报君黄金意,才是圣贤之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冲向一旁柱子道:“我愿以此命死谏,只求陛下能留殿下一条性命!”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以头触柱,撞了个头破血流。
场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最后竟以一死三伤的惨烈代价收场。
岑云川坐在灯下,影子模糊的一团,看起来十分单薄。
“未曾想到,有一日我竟也成了朝堂不安的祸根。”
最后,他闭上眼道。
火光的影子一耸一耸的,在眼里上留下赤红的残影。
“姑姑,去把所有邸报拿来。”许久后他才道。
长宁有些吃惊。
宫里送来的邸报快要压塌了书案,他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起意要这玩意。
还记得第一份邸报送来时,他挑眉讽刺道:“陛下什么意思?给我一个废太子送这种东西来?”
邸报分很多种,宫里送来这份,是记录皇帝日常起居、诏令,重要官员任免、升迁,以及军政要务和各地灾情匪患等事宜。向来只有朝中重臣才会被专门抄送一份,以便及时了解朝局动向。
他越是不肯看。
邸报送来的越是勤。
这父子两虽不见面,却好似用这种方式互相较着劲儿。
长宁招呼人将成堆的邸报依次抱了来。
岑云川一封封拆开,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只大概扫到,说岑未济新任命了陈席为右相。
对陈席这个人,岑云川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当年有一个府帅杀了一批前来投奔的降将,险些酿下大患。
最后还是陈席带着百十号人,持旌节直闯正在观望局势的敌军营地,靠着一番口才,和其自身的勇猛气概,成功说服了其他心思动摇的降军们。
但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在此。
而是极会理财。
他经营的北道,背靠沙漠亦能年年节余。
上面还说,岑未济亲自到京郊举行籍田礼,向民众劝农课桑。
一眼下来,其他的都没看到多少,全是岑未济最近干了什么,又干了什么。
他看完后,就着旁边的烛火,竟将邸报和宫里的折子一并点燃。
长宁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跪下凄凄道:“殿下……您……怎么能烧……”
所有人都对他如此犯上的举动不敢吱声,全都看着他将所有纸张一封封的烧了个透。
“还请姑姑想办法替我给他们捎一句话去,就说我一人身轻,然社稷重,他们皆是国之栋梁,万不可因此而折损,否则我就是身死亦无法安心闭眼……便是老师活着,也断不许他们如此自轻自伤。”直到纸张上的火全都熄灭了,他才站起来道,“另,请替我取一盏灯来。”
“马上就子时了,殿下要去哪?”她实在有点担心,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当着岑云川的面说起那些糟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