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握紧袖子里藏得刀,假装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道:“出去走走。”
等长宁取来灯。
他不许人跟,自己孤身一人出了门。
小檀寺里到处都是禁军把守,她倒不怕出什么事,只是怕他就这样出去,回头又冻坏了身体。
岑未济正在和诸将推演水战的沙盘,边讲边亲自在纸上飞快批注。
“陛下,小檀寺来人了。”内侍来报。
岑未济写字的笔尖一顿,一大块墨迹在原地滩开,“什么事?”
“是个宫女……”内侍有些为难道,他本不想来通传,可又怕事关那位,若是有点什么差错,都要跟着掉脑袋,所以还是冒死进来了,“说是……太,太子,殿下……”
岑未济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悦道:“磕巴什么?”
那内侍赶紧跪下。
岑未济却已是不耐烦,挥手道:“让她进来回话。”
长宁一进来,便跪下,哭着道:“陛下,求您快去看看吧……殿下,殿下他疯了……”她鼻尖和耳朵冻的通红,两眼皆是惊惧。
“太子怎么了?”他侧过头,显然不是问已经彻底慌乱的长宁。
而是问向一旁的禁军。
“太子……太子殿下,他,他拿着刀砍了神主牌位……”小檀寺来的禁军道。
在岑未济目光变得极度危险前。
颤颤巍巍又补充道:“还放火烧了岑氏的宗庙……”
小檀寺里有专门建的皇家宗庙,里面供奉着部分先代皇帝和皇后的灵位。
岑云川作为名义上的岑氏子孙,拿着大刀砍自家祖宗牌位,属实是大逆不道,毁宗夷族之举。
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是要遭人神共愤。
众人连头都不敢抬。
用余光瞄见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走了出去。
很多年前,岑未济也曾这样风尘仆仆地奔向小檀寺寻过一回人,却扑了个空。
如今再上山,心境却已恍然不同。
他一进了寺门,便沉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问道,“在哪?”
禁军赶紧在旁边引路道:“后山的石窟处。”
一群人上了后山。
还没靠近,岑未济忽然做了个止的手势,后面跟着的众人赶紧刹住了脚步。
他一步一台阶地走了上去。
在小径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平台,沿着山壁,凿刻着不少大小不一的石佛,有的有约莫几层楼高,有的则有一人等身模样。
而那道白色的衣角就出现在那尊等人高的石佛怀中。
上回岑未济来时,这尊佛像还被一层黄色蘸布严严实实包裹着。
而这一次却完整而清晰的呈现在他眼中。
佛像的面容已经在经年的风吹日晒中残损了很多,唯有那双威严而慈悲的双目,正低垂佛目,俯视众生。
而那人正蜷缩成一团,窝在佛像怀中。
佛像高大肃穆,而藏在它怀里的人却孤零而孱弱,慈悲的佛手托住怀中的人,如同一个冰冷而虚假的怀抱。
岑未济不禁放轻了脚步。
可他还没靠近,那个人忽然睁开眼了,隔着风雪看向了他。
“你来了。”
岑未济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尊佛像上。
岑云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上去,最后目光又转回了他的脸上。
“很像,对吗?”他靠着佛像,坐了起来,语气森然而怪诞,“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尊佛像的面容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岑未济脚步停下。
佛像下丢弃着一把已经卷了刃的刀,刀身上全是破损。
可比刀更惨的却是石像。
经年的佛像身上全都是新砍出来的剑刃痕迹,一道道崭新的裂纹,处处都在提醒着岑未济,刚刚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激烈和愤怒的暴行。
破裂的石缝如一道道沟壑。
一眼裂穿到了岑未济心底里去,让他的呼吸都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你疯了吗?”他就连语气都是颤抖的。
“那时候,我甚至会把它当成你。”可岑云川却用轻松的口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脸颊上甚至带着笑,“可后来我才发现,它其实要比你好多了,至少它不会推开我。”
唯一的一盏灯也被风吹灭了。
当一切归于黑暗后。
他的眼角才一点点的渗下泪滴。
可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笑意。
“三年前。”他半倚着佛像,薄雪已经积满肩头,“我曾在这里跪了七天七夜。”
“那七天里,我日日都在祈求满天神佛能宽恕我罔背人伦的罪孽。”
“可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才发现。”
“我越是这样祈求。”
他伸手轻轻帮佛像拂掉周身的积雪,然后指尖一点点摸过佛像的脸庞,目光眷恋而痴狂。
“你的面容在这尊佛像上也越发清晰。”
“当我抬头在佛像脸上看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目光时。”
“我终于知道。”
“谁都饶恕不了我的罪孽了。”
他语气轻松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除非我死了。”
第七十六章
面对太子的疯癫之语,岑未济道:“自你五六岁起,朕为你遍寻天下名师,为你授业解惑,何以将你教至如此?”
岑云川听他这样说,却只是低头捡起地上的剑,拿在手里把玩,讽刺笑道:“名师?”
其实不怪他如此质疑,就连元平齐有时候都看不过眼岑未济从前的桩桩件件举动。
从岑云川口齿清楚那一日起,岑未济便开始亲自教养他读书写字,后面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就只能遍请名师到军中授课。
比起别的父亲,岑未济在学业上,堪称一个绝对的严父。
师傅全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来了之后所讲授的内容也必是经过他首肯的,若是超出了或者遗漏了他的指定授课范围,轻则丢了课酬,重则要和学生一道挨板子,所以师傅们只能按照他的安排,战战兢兢的为小公子授课。
岑未济有时还会突然抽查上课的情况,回来了后便偷偷站在窗缝外或者营帐口上,窥探里面的情形。
一日,几个孩子在桌子下面传小纸条。
被他逮了个正着,唯独岑云川一人被罚了,当他抄书抄到第一百遍,眼睛涩的像是进了沙子似,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明日再抄吧……我已经背下了……”
岑未济端坐在一旁,正在看军报,头都未抬一下,张嘴便是无情的两个字,“继续。”
岑云川只得满脸不开心得认命抄书。
最后两父子熬了个通宵,等天亮其他人起床吃早食的时候,岑未济还在一张一张检查他一晚上的成果,稍有不对和敷衍的地方,便是一记手板子,“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约束你?”
岑云川摇摇头,虽然困,但是还惦记着昨天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今天去逛集市买蝈蝈去。
岑未济却扫过他那稚嫩而急切的面庞,语重心长地道:“狸奴,你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你身子的担子注定要比其他人重上许多。”
“号令一支军队,治理一座城池,都非易事,当你身边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时候,他们的建议或会使你大获全胜,或会使你一无所有,这个时候,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的脑子。”
“当你手握千万人生死的时候。”
“便会常常自责,自己所学所见所识为何还不够。”
岑云川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自己从小便崇拜的如同天神一样的父亲,“父亲,他们都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也会有担心和害怕的时候吗?”
岑未济难得温情了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肯定的点点头,叹息道:“会,且常有。”
某次,先生来授课,岑未济亦端坐于一旁,岑云川自是一点小差都不敢出,一颗脑袋时刻紧紧跟着先生晃。
这位新请来的先生是当世鸿儒,听说还是个古板的老学究。
他自然不会把岑未济这种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大老粗放在眼里,讲到某处,岑未济打断了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来,却被他不屑的打断,“秋水篇有言,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意思是岑未济不懂装懂,还胡乱开口。
岑未济却是一笑,就着刚刚的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他对典故文义知道的十分详尽,几乎可以做到信手拈来,出口成章。
说得老先生当场拜倒,为自己刚刚有眼无珠道歉。
从这以后,岑云川对他的佩服简直又上了一个台阶,凡岑未济在他的功课上批注的话,他总是能倒背如流,出门与人交谈,辩驳不过人家,便要引用岑未济的话来,“我父亲说……”
某一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你刚刚说得倒有几分见地,不知你父亲是?”
众人皆以为是哪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我父乃大将军岑未济。”可算能自报家门了,岑云川赶紧仰起下巴,骄傲道。
谁能想到竟是他。
有时候岑未济带兵去了千里之外,父子两人仍通信不断,甚至还让信使来抽查岑云川的背诵任务,走时还不忘带上厚厚的作业簿,稍有空隙便亲自批改。
若是发现先生教授的不符他的预期,学生受罚,师傅滚蛋。
有段时间,短短半年内竟换了十几个先生。
就连元平齐都要对着夫人吐槽几句,“便是高门大族选长子长媳都没他这般讲究,昨儿一个师傅略生的粗矿些,便被他嫌弃仪貌不美,有失端严,又将人给气跑了。”
岑未济对自己的小崽子掌控几乎到了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上,旁人只当他是望子成器,也不敢多说什么,更没人敢顶着活腻了的风险去插手一二。
“罪臣的师傅从来不都是您吗?”所以当多年后的岑云川说出这句时。
岑未济也只能哑口无言。
“您问我何至于此。”岑云川用手摸着剑刃上的卷边,道,“您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我吃的第一口酥奶是您亲自喂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您亲口教的,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您带着我亲手写的,我射出的第一支弓箭是你给的,我立下的第一个战功是您赏的。”
“是您带我见识了天地之广袤,胸襟之豁达。”
“是您,让我见众生后,眼里却依然只能容得下您一人。”
“君父,对此,难道您真的一点错处都没有吗?”
面对太子振聋发聩的责问,皇帝像是被一把利器击中了一般,浑身都透露出一种痛苦来。
从前太子的言行举动稍有不从他意的地方,他便会大发雷霆,严厉斥责太子的老师们,认为是他们言传身教出了问题,才致如此。后来,随着太子逾矩和偏离他的设想次数越来越多,该杀的都杀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可太子依然没有什么改观,他便隐隐察觉出,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所以当他自我忏悔时,问出那句“朕亦有错否?”是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或许本身就是有纰漏的。
可那仅仅只是纰漏。
不过是因为自己最近几年忙于政务,所以看管不严,引导不够才会让旁人钻了空子,误导了太子。
如今太子当着他的面问出“君父难道没有错误吗?”
他才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竟对他生出畸形依恋和叛逆之心,自己本身是不是也有很大问题?
“您是赐予我骨肉血脉的父亲,是授我道法天地的老师,亦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太子看到了他眼里的溃败,步步紧逼道:“我也曾因自己身为您的骇子而感到骄傲,也曾因您给我的一切而感到自豪。”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当有一天我发现,每次我得到了一些后便开始想要更多,我的野心和欲望已经不能彻底被身体关住,我想问您索求您的全部!”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身体里真的有什么要挣脱出来一样。
“我便知道……我想要成为您所钟爱之人,便先要成为您所匹敌之对手。”可说到最后,他却又突然沉寂下去,“我想让您看我的目光不再只是看一个孩子。”
仿佛有什么再次被抽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心事。
“我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看着眼前这个子挺拔,身形秀廓的年轻人,岑未济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不再在自己翅膀下,只会张着嘴嗷嗷待食的小雏鸟,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自己的野心。
就像是父母总是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也记不起太子到底是那一天开始,突然就蹿了个子,忽然脸上褪去了孩童时候的稚嫩,看他的目光也一点点从仰慕变成了占有欲十足的欲望。
明明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甚至身上处处都有自己施加影响后留下的影子。
可当他认真仔细去看时。
恍然生出无端的陌生感来。
就像是有个人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是您的孩子,我长大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陌生又荒谬的感觉,让他内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响亮。
作为一个君王,一个父亲,他早就习惯了掌控一切,他以为自己可以直面这世间所有的变化与困难,可以看清一切法则的真谛,可当这种失控真的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明白,以人的眼界,无法窥探世间的全部,这颗跃动的心,也终究是肉体凡胎。
他不得不承认两个事实。
太子长大了。
自己忽略掉的,甚至故意为之假装看不到的那些东西,也终于无可逃避了。
太子说,他不敢看神佛的双目。
可自己又是从哪一天开始,亦不敢看太子的眼睛。
以他的觉察力。
怎么会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心思。
少年人的爱意蓬勃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藏在雪下的嫩草。
上元节那一夜。
漫天坠落的星火中。
慌了神的又何止太子一个人。
当他无措地穿过人海时,一股怅然若失弥漫心头——那注定了,是一道他毕生不可回应的目光。
他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地停下脚步,躲在暗处,看着对方那一刻急切又慌张的神情,看着对方一遍遍在人群里来回寻觅,他的心又何尝不焦灼和煎熬。
他那时还以为这是年轻人的短暂依恋,等大些了便会散去,到时自会回归原位。
可后来的某天,当他路过鞠场,看着太子和一群人打马球,少年人的身形跟小马驹一样,充满活力,他们为进球欢呼,为同伴们的好技法庆贺。
他不禁驻步观看。
散场后,太子和人一并下来,几个人勾肩搭背,商量等会儿去哪喝酒庆祝。
其中一个把手伸进太子衣襟里,玩闹着要取太子的钱袋子付酒钱。
岑云川边笑,边躲避着,并未因这个的举动而生气。
“陛下?可要将太子殿下唤来?”身旁的董知安似是觉察到他的情绪,怕那群年轻人再闹出过分的举动来,赶紧出声道。
“不必。”他摇摇头。
他刚要转身,太子等人恰巧也看见了他,一群人连忙行礼。
他矜贵的点点头,然后道:“起来吧。”
看着太子额头汗津津模样,他又补了一句道:“回宫去罢。”
他自然知道他们刚刚已经约好,可他心底里到底不舒服,见太子刚要张嘴说话,他立马道:“仔细见风,又着了凉。”
太子只能拘谨的点点头称是,他这才露出满意神色,直到回到宫中,他反应来,自己仅仅只是因为太子和别人嬉闹,便险些在小辈们面前失了态。
“你一直……都是朕最喜爱的孩子。”岑未济道,回答了太子那句想要得到认可的话。
“最喜爱?”太子却冷笑道,“可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最字。”
如今两人站在空荡的山壁边,一腔心思都被风吹得现了原形。
谁都无法在这样的时刻继续维持虚假的表象,所有的一切都被当着彼此的面赤裸裸,血淋淋的剥开。
岑云川是。
岑未济亦是。
第七十七章
也许是感知到了生命马上要走到尽头,多年来的压抑与不忿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太子一句又一句的逼问,让岑未济简直无法招架。
长宁赶来时,场面已经接近失控,她听到太子用饱含痛意的笑声尖锐叫喊道:“你不是自诩明主英君,可瞧瞧你选的太子!是一个疯子……!让天下人耻笑的疯子!”
“还有那个什么岑韬……你很中意他?可惜那也是个草包,倒是他那个舅舅,你很喜欢,对吗?可惜啊,可惜,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他当了太子,我算计他,让他下毒杀我,又派人揭发了他,我本想亲手将他送进地狱,可惜你心软了,竟在我之前出手处置了他……”
长宁听得心惊,生怕太子惹恼了皇帝后再次被关起来,她想要上去,却被禁军拦住,只能心急如焚的拎起碍事的裙摆,用柔弱的手臂死死抵住长剑,哀求道:“让我进去吧……殿下,殿下他,他……”
因隔了一些距离,她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那二人又说了一些名字,直到说道元平齐时,太子再次大哭起来,语气愤怒异常,“你竟还敢提他的名字!是你!是你亲手将这个世界上唯一毫无私心对我好的人推向了死亡!就算不是你下的命令!可你敢说这不是你放纵的结果!?你有什么资格再提他的名字?!”
两人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太子的哭声变得微弱了许多,似是疲乏到了极致,“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是我辜负了他的一番期许……”
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难道没有辜负朕吗?是朕给了你天下这最大的尊荣,是朕给了你太子之位,可你呢?你对朕不但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反倒处处忤逆朕,时刻想要取代朕!”这显然也是被气狠了。
“尊荣……”太子又哭又笑道:“这油煎火燎的尊荣你送与别人去享受吧……我福薄命浅自是担不起你的厚爱!”
长宁仗着身量小而灵巧,一矮身,竟从两个人的空隙里钻了进去。
她跑上台阶。
留下在后面叫唤的禁军。
她一靠近,便看见太子整个人正摇摇晃晃地立在佛像的莲座上,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殿下!”她焦急喊道,生怕对方干傻事。
而岑云川却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皇帝站在离太子三四步远的地方,想要靠近,却被太子喝止。
“我死了,大家都解脱了……不是吗?”看着岑未济停在原地,他才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想折磨我是吗……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说完这些,他像是累极了,一双眼里像是大火燃烧后的样子。
可下一瞬他似又清醒了些,如同回光返照般,回过头来非常冷静地说了一句,“我烧了宗庙,又毁了神主。”
“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岑未济,这次连你也救不了我了。”
说完这一句。
他眼里仿佛有灰烬落下。
“我们都解脱了。”
长宁似有预感一般,已经抢身一步扑了过去,她连滚带爬的抱住了他手中的刀。
刀刃虽被划伤卷边,可锋利犹存,刀柄上面还系有一截白袍裁下来所做的灵幡。
她紧紧用双手握住刀刃,看着他,泪眼婆娑地摇摇头,“殿下,殿下……不要……”
那刀刃离他的脖子只有方寸的距离,白幡亦缠绕他的指尖。
血从她的手心不停的滚落,落在他素白的衣摆上。
他看着她,眼里亦是悲痛欲绝。
长宁却不肯松手,反倒将刀刃握的越来越紧。
他像是长叹一口气,放开了刀柄。
岑未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看他松手后一颗骤然吊起的心这才落回胸腔,已经抬起的右脚,也慢慢收回。
长宁赶紧将这不祥的刀刃远远丢开,然后扑上去,用沾满血迹的手环抱住了他,“殿下,我们都还在,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岑云川被她抱着,听着她痛苦的哭泣声,似有所触动,慢慢伸出手,也抱住了她,将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就像是小时候依偎在元夫人怀里时那样,轻轻蹭了蹭,“姑姑,我累了……你明白吗?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好想老师,好想师母……”
她侧过头看着太子的面孔,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的瞳仁里已失去了全部的光彩,好似两颗漆黑的玻璃珠子似,光怎么进去,又怎么原路出来,什么东西好似都无法落入其中。
她哭着摇头,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不……不……”
可太子却微微笑着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想要阻止眼泪落下。
他指尖的温度流失的很快,就像是有什么正在从他身体里离开——长宁知道,那是她再努力也抓不住的东西。
她看着他。
终于忍痛一点点地放开了手。
数年前,她第一次见太子时,这位半大的少年郎一身猎猎红衣,虽故做大人模样板着脸,可眉梢眼角处却有遮也遮不住的热烈与善良。
“你是父亲派来的掌事宫女?”
她跪下磕头称是,刚想要说几句吉祥话,好给新主子留下些好印象。
便听见少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宫里本就清苦,孤这里没什么大规矩,你们自在些便是。”
门廊处有人喊他去打马球。
他一听,便兴高采烈的招呼人给他拿来球具,四月春光正好,少年人踩着细碎的灿阳脚步飞快的奔了出去,步履轻盈,意气风发,她在背后,不由偷偷抿着嘴跟着笑了起来。
可看着面前如今销魂蚀骨,跟记忆里简直判若两人的太子,她除了眼泪长淌,已别无他法。
她知道,他是真的已心存死志。
自己照顾他这么多年,这一刻,她没有办法,也不忍心再去违背他的心意。
他见她松开手,用口型说了一句,“姑姑,一定要长命百岁。”
然后起身,毅然决然地朝着山崖下跳了下去。
他身形果决。
竟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长宁跪坐在原地,眼泪沾湿了睫毛,想哭着喊出来,却已经彻底失声。
而岑未济的全部镇静也在这一刻被撕的粉碎,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扑上前,伸手抓住了太子的衣摆,布帛像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发出滋滋的破碎声。
岑云川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岑未济狼狈跪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右臂上,他额头上爆出青筋,一张脸因惊惧而苍白,腮帮鼓胀,瞳孔急剧收缩,“去叫人!”他拼尽全力暴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