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闻言,有些惶恐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声道:“是奴婢。”
岑云川抬脚往里走去,道:“没想到,董知安将你又安排到了这。”
小内侍慌慌张张跟在后面,小碎步跑着,帮他推开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董太监可是宫里难得的好人。”
岑云川闻言停下脚步,偏头看他。
“他都把你罚到这里了,还是好人?”
小内侍肯定的点点头,“是好人。”
岑云川勾起嘴角,懒懒一笑,不置可否。
他刚踏进门里,一只脚才过门槛,就差点被原地绊上一跤。
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门槛。
里面只听叮铃咣啷一阵响动,他回过头。
就看见小内侍又害怕又胆怯的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那是我刚刚放在里面的灯……忘,忘记取出来了。”
两人进了里面,小内侍赶紧把快要被踩碎的灯捡起来,擦了擦,然后用火折子点亮。
一盏灯照亮的空间有限。
岑云川站在宽广的大殿中央,眼前虽漆黑一片,但他仍然知道,再往前就是香案,香案上面层层叠叠的像山一样,摆放着岑氏几十代人祖先的供台。
宣和殿的顶离地面足足有二十丈高。
足足上千个牌位一直陈列至高耸的穹顶上去,端坐在高处俯视着众生。
而在他们的背后是用色彩浓烈油墨勾勒出一整面墙的巨幅壁画。
那副壁画极大,大到光凭人的一双眼看上半天都不能彻底看完。
百尺长的壁画上详细镌刻着岑氏一族所历经过的数不清的大小战役,以及族人被迫西迁又东归的逃难和流浪之行。
悬于此处,像是时刻警醒后人。
岑氏一路而来所踏过的血泊与灾苦。
岑云川在正中间的蒲团上跪下。
小内侍这才后知后觉的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殿下,怎么深夜来此?”
“受罚。”岑云川双手合十,非常认真而虔诚的拜了拜。
“受罚?”小内侍赶紧四处看看,确定这里面真的只有他们二人后,这才道:“可是奴婢并没有见到宗正……往天有人来受罚,肯定有宗正跟着一起。”
“孤这是自请的罚。”岑云川仿佛有问必有答的应道。
“哦。”小内侍半知半解的点点头,然后在他身后不远处抱着灯坐下。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处本就大,四下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更显得格外幽静。
连风吹来似乎都更冷了几分。
岑云川过了片刻,问:“你是哪里人。”
小内侍像是又犯困了,被这么一惊,懵懵的回过神来,打着哈欠道:“长安人。”
岑云川喃喃自语道:“原来是长安来的……长安不好吗?为何要迁来此地?”
“长安……”小内侍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那片故土,“自然是极好的,那是很多人梦里的都城……可十几年前,羌人攻进城后,放了一把火,把那里烧空了。后来又几经战乱,城里十室九空,就连最肥沃的灞河之地也变成了焦土,再也种不上庄稼,大家没办法,都逃了出来……”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这里?”岑云川问。
“我爹妈实在养不活我们几个,就在路边把我和我姐姐卖给了人牙子……中间不知道倒了多少手后,到了这里。”
“那你姐姐呢?”岑云川目光在烛火下越发显得沉沉。
“我姐姐也在宫里。”说起唯一的亲人,小内侍眼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她比我勤快聪明,如今在宋贵人那里当差……还是大宫女呢。”
“是吗?”听见他开心的声音,岑云川也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你干活这么不经心,还没有被撵走,原来竟是有些背景的。”
小内侍一听,连连摆手道:“我姐姐可没帮我说过什么话,她平日里只给我银钱,让我攒起来……”
岑云川不再说话。
风似乎更大了些。
拼命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衣摆和血肉里去,吹得他一身骨架都沉甸甸的发冷。
“再去拿一盏灯来吧。”他忍不住的道。
“好。”小内侍爬了起来。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犹豫着,最后还是问,“殿下,您很冷吗?”
岑云川愣了一下,摇摇头。
“可是您看起来,像是很冷呢。”小内侍征征道。
“孤不冷。”岑云川轻轻道。
小内侍过了一会儿跑来,手里捧着一大堆火折子,见岑云川看过来,解释道:“奴婢把这上面的蜡烛都点燃吧。”
见岑云川只是看着自己。
他又道:“等所有蜡烛点燃之后,屋子里不但亮堂……还十分漂亮呢。”
岑云川扭过头去,看着那层层叠叠,怕是有上千根的蜡烛,问:“今天非年非节的……你若是全点着,不怕回头有人怪罪?”
“奴婢不怕,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他兴冲冲的道,“就让这些灯陪着殿下一起吧。”
说罢,跑过去,从最底下一排开始一盏盏点亮长灯。
岑云川看着他忙活,独自一人跪在地上,影子被拉的又长又萧瑟。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内侍的声音从高处远远传来。
他大声问,“殿下,好看吗?好看吗?吗?”回音一圈圈荡开。
岑云川仰起头。
看着上百盏灯火,摇摇晃晃地照亮整个大殿。
“好看。”岑云川道。
岑未济进来时,刚好看见这副光景,岑云川跪在地上,正面对着数以千计的火光烛天。
而那些灯的影子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他却正低着头,闭着眼。
光影错错,静谧如尘。
一时,这场景竟透出几分佛性来。
岑未济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进来。
小内侍刚点完灯,正出溜着爬下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岑未济。
顿时吓得手里的火折子散了一地。
这次他趴跪在地上,是打心眼里害怕,“咣咣”几下,那头磕的真叫一个响亮。
“陛下。”
岑云川倏忽睁开眼,但没有回头。
岑未济没有理会那惊恐万分的小内侍,抬脚向背对着自己的岑云川走去。
小内侍脸紧紧挨着地面,心里那叫一个悔恨,今儿这是什么倒霉日子,自己又手贱个什么劲儿!
没成想,陛下只是轻飘飘地道:“下去吧。”
小内侍赶紧爬起来往出去跑,跑了几步想起自己丢在地上的火折子,在犹豫捡不捡之间,扒拉起来几个,这才又慌慌张张的跑了。
岑云川知道他走近了。
但依然不肯回头。
岑未济轻轻一笑,起了逗弄之心,故意绕到他的正面去。
谁曾想,岑云川跟只小狗似的,原地扭过身,拿耷拉着尾巴的屁股朝着岑未济。
“还在生气?”岑未济用掌心撑住岑云川的肩膀,不许他再转身。
岑云川被他按着,转不动,遂放弃,垂着脑袋不说话。
“好了。”岑未济伸手,拉他:“快起来,地上凉。”
岑云川却闷着嗓子道:“儿臣还在受罚。”
“谁敢罚你?”岑未济反问。
见岑云川不理他。
岑未济继续道:“朕还没开口,太子殿下就自个处置了自个,撩下个脸子扭头就走,留下朕来收拾烂摊子……如此威风凛凛,谁敢罚你?”
岑云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满。
岑未济却直接伸手勾住岑云川的腰,将人拖拽起。
隔着衣服,都摸到了滚烫的热乎劲儿。
他立刻顺势摸了一把对方脖子,果然烫手的厉害,于是气急般,伸手狠狠朝着对方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岑云川被他抱着腰,活动不便,又骤然挨了一巴掌,嘴里痛呼一声,连眼睛都不由自主瞪大了。
“父亲!”他急了。
羞恼间要从岑未济怀里钻出,却被人一掌牢牢挟制于自己怀里。
“朕说你不知轻重,你是真的一点都没听到心上去。”岑未济道,“自个的身体自个都一点不爱惜,还指望着谁来疼惜你。”
“朕确实是该好好罚罚你。”说罢,又是狠狠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
岑云川跟鱼被刮了鳞上放上案板一般,垂死挣扎,但百无一用。
他瞬间就从耳朵尖麻到了脚心。
从岑未济怀里仓惶蹿出去时,连衣襟和发带都挤松散了。
人更是热腾腾的红了好几个度。
岑未济见他这副样子,蹲着身子,倒是笑了起来。
“怎么,不舍得走?”
岑云川拢好自己衣襟,又不吱声了。
“真要朕在此处陪你过夜?”岑未济挑眉。
岑云川这才磨磨蹭蹭的起身。
其实他刚刚不敢起来,就是怕岑未济又说他……
今晚上折腾这一番,再加之白天入水救人,受了伤的腿其实早就开始隐隐疼了。
跪久了,更是钻心的痛,一阵一阵的,他只能闭眼忍耐。
岑未济目光一扫,大抵知道这孩子又是闹什么毛病了。
于是在岑云川身前,蹲下,道:“上来。”
见岑未济要背自己,岑云川震惊之余,连忙拒绝道:“不必,我,我能自己走。”
岑未济却扭过头,不容置疑的看向他。
“儿臣都十六了…”岑云川小声辩解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不要总……”
话还没说完,就被岑未济一把抱住了膝盖。
他骤然被圈住腿脚,身体失去了重心,只能手忙脚乱地朝着对方的背脊扑去,岑未济顺势将人稳稳接住,往上拎了拎,将人背起。
岑未济一边背着人,还能一边从容弯腰从地上捞起灯递给身后。
岑云川接过,自觉的为岑未济照起路来。
看着外面空荡荡样子,岑云川纳闷道:“父亲一个人都没带吗?”
岑未济道:“怕你又哭鼻子。”
意思是怕他又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哭晕过去,所以这次特地为了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侍从都没带,甚至将沿路宫人都遣散了。
岑云川听了,脸也不知是羞红,还是因为发热烧红,他自己都能觉出一片滚烫来。
但脑袋此刻重的像是坠了千斤重一般,他索性将头埋在岑未济冰凉的衣领上。
“重不重?”岑未济忽然问。
“嗯?”岑云川闭着眼,下意识从嗓子里哼出一个音调来。
“灯。”岑未济道。
“不重。”岑云川翘起嘴角道。
“要是嫌不好拿,就丢了吧,看的清路。”岑未济不放心,还是道。
“能拿。”岑云川慢慢道。
来时的路那么长,去时却像是缩短了很多。
真奇怪啊。
明明是一样的距离呀。
岑云川趴在岑未济背上模模糊糊想着。
只过了片刻,他又疲惫的睁开眼,仿佛舍不得将眼前每分每刻错过般。
他看着月光漫开将楼台汀阁和珠梁碧瓦都笼上溶溶的光。
看着巷道上的砖镀上一层层银光碎波。
这一刻,他们像是走在澄明的水面上一般,万籁俱寂。
天地静的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
“好亮的月亮……”
月光照在身上是冷冰冰的,但落在心头却是明晃晃的。
这一切,都像极了十多年前,岑云川抱着他走在长安郊外的那一晚。
那时,他四五岁出头。
岑未济也才二十岁。
但对方却刚刚经历了人生最惨重的一次失败,他所带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包括跟他一起长大,陪伴他多年的兖州十八骑也全部惨死。
岑未济甚至都来不及寻回他们的尸首,就被迫踏上了流亡之路。
为躲避追兵,他不得不带着伤,化作流民,逃入长安城周边。
那时,他们没有马,也没有钱,全靠岑未济一个人步行。
岑云川又小,走不了多远,只能赖在岑未济怀里。
岑未济鞋走烂了,只得在路边割了麻草,将就着现编了一双。
但麻草终究不耐磨,很快岑未济就走得血迹斑斑,一双脚磨着沙砾,脚底烂地稀碎。
但他依然咬着牙,坚持着一步一步往城边挪去。
他们这副衣衫褴褛的可怜模样,与流民倒也相像,侥幸躲过了几波查验。
但肚子很快就唱起了空城计,胃里开始饿得反酸水。
岑云川乖乖缩在他怀里,虽然不说话,但一双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岑未济无法,只得道:“等到了城里……就给你弄吃的。”
“是长安城吗!”岑云川小声问。
岑未济摸摸他的小脑袋,惊奇道:“你竟还记得长安。”
“爹爹说过,那是天下最富饶,最繁华,最漂亮的都城!”岑云川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但一提到长安,终于有了点精神气,眼睛亮亮的,充满向往之情道。
“对,也是我岑氏人的故土。”岑未济遥遥看着西北方向,怅然道。
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进的了城,也无缘见上一面那座传说中举世繁华的都城。
岑云川饿得开始哇哇哭。
岑未济虽然也饿的抓心挠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倒下只有一死,而且还是两条命。
他只能摸摸岑云川的小脑袋,将人藏在草堆里,嘱咐道:“爹爹去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背着你走不动道,你且藏在此处,不可哭闹,听懂了吗?”
岑云川不知道真的懂了吗,小脑袋像是饿得受不住力一般,往下低了低。
等岑未济一无所获回来——周边的山早就被流民掏空了,甚至连野草都没放过,山上光秃秃的像是遭了蝗虫过境啃食一般。
但有个更坏的消息等着他,岑云川不见了。
岑未济顾不得脚底的肿疼,咬着牙,一个树林又一个树林的寻人。
一直寻到天黑,也不见踪影。
他心头渐渐沉了下来,一种恐怖的念头却慢慢地浮升。
等他找到一座荒庙时,隐约听见了小孩又惨又凄厉的哭嚎声。
只消一声,他就立马认出了那是岑云川的哭声。
他连忙连滚带爬的摸进去,透过烂糟糟的门洞向内看了一眼。
只见黑漆漆的破庙里,或蹲或站着几个裹着兽皮,腰间挎着刀斧的男人。
那些人正凑在屋子中唯一一个火堆前,合计着:“今儿这只还算有肉,等会儿我分个腿,你们其余几个人再分点什么肠肠肚肚的,剩下的腿和胳膊可要给大哥留着。”
“二哥,他一直哭,听着真烦人。”
“是啊,是啊,他再嚎几嗓子,把那些饿死鬼嚎了来,我们岂不是连肠肠肚肚都吃不上了。”
“对啊,哥,要不先砍脑袋,这样他就没气吱声了。”
岑未济屏住呼吸,继续从破窗洞看进去,观察着里面的三人,其中一个高胖的正蹲在地上磨刀,而粗矮的在一旁殷勤往刀上浇水,另一个却是个只有孩子似个头,却有一副成年人粗哑嗓音的男人。
“好了吗?”那粗矮个子的哑着嗓子不耐烦催促道:“老子饿得都快出幻觉了。”
另一个人笑道:“我也好像闻到肉汤味了。”
“老三,磨叽什么,快下刀吧。”那高胖的等不及道:“我们两个帮你把这小崽子按着点。”
岑未济就是这时,破窗而入。
里面的人皆是一惊,立马拎起了手上的家伙什。
岑未济从一两岁会走路起,就学会了打架。
他一辈子和朋友,亲人,敌人,仇人打过无数场架。
但从来没有像是这一刻——愤怒像一把火一样从内里烧了出来,他虽已经饿了几天了,连抬手都变得逐渐困难,走上几步路都要脑袋昏沉,心慌气短,但此刻臂膀上的力量好似又短暂回来了,只因那火快要烧穿了身体了。
他咬紧牙冠,浑身每块肉都绷了起来,弯腰捡起板凳,直直地朝着迎面举着刀斧冲来的几人走去。
他暴喝一声,迎手一板凳砸过去,因为太过用力,额头的青筋齐齐爆了起来,看起来恐怖如斯。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抬脚将对方手中斧头一脚踢掉,一把拎过就近的那个粗壮男人,咣咣就是两拳,打得对方眼眶里滋出血来,趁对方眼不能视物间隙,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砍断对方喉咙。
他的手骨因为过力而脱臼耷拉下来,但他眼睛一眨都不带眨的,用另一只手快速的将骨头坂回正位,然后踩灭火堆,于黑暗中转身。
另外一高个子见岑未济下手如此狠戾,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今日若是不处理掉,来日恐留下后祸,于是放轻脚步,摸出断刀,准备从暗处偷袭他。
多年练就的直觉让岑未济立马就感受到了杀机,他从地上捡起斧头,立在原地,耳朵稍一动,闭上眼,谨慎的通过风带来气流感受着方向。
在那厮扑来一刹,瞬间暴起,抬手狠绝的将斧头用力劈进对方脑门里。
那人的血瞬间飙出糊满了他的双眼,滴滴答答顺着眉骨淌了下去。
刀入肉里,岑未济还嫌不够,故意要绞上几圈,面无表情的听着对方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喊叫,这才满意。
那小个子躲在暗处,看着满脸是血,宛如罗刹地狱中走出来恶鬼般的岑未济,吓得几近昏厥过去。
岑未济解决掉那一高一矮的匪人,屈起一条腿,坐在破庙中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另一条腿随意垂下。
他一手扶着断刀,听着刀尖在肉里搅动的声音。
一双眼平静的宛如死潭,冷寂而幽黑,不似活人。
那小个子男人看此场景,缩在墙角,嘴哆嗦的厉害,竟吓得失禁。
但他知道,如若不逃出去,自己必是下一个刀下亡魂。
他摸索着墙面,抖抖嗦嗦的爬起来,正准溜边逃跑的时。
岑未济单手拎起刀,用尽全力一掷——那是双曾在战场上挽过大弓的手。
刀正中背心,将人狠狠地扎在门框上,那门扇剧烈晃动几下,发出吱呀吱呀声响。
那矮个子动了动嘴,发出呻吟,但岑未济仿佛一点都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走过去,从地上捞起这群人不知何时吃剩扔下的小孩骸骨,狠狠插入他的口鼻。
对方因为巨裂的撕痛,尚不及呼救,浑身狠狠痉挛几下后,就立时毙命了。
岑未济抹掉脸上的血后,这才弯腰将地上哭的一脸青紫的岑云川捞起,一把抱入怀里。
岑云川就跟寄生物找到了宿主一般,立马用小手紧紧勾住岑未济的衣领,人意识还模糊着,但身体却依着本能靠了上来,小小的缩成一团。
岑未济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忽然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将庙里堆积成山的骸骨和破庙一并大火烧了后。
又将那几个匪人尸首拖入荒野,招来野狗,这才抱起岑云川,深一脚浅一脚,忍着浑身的疼痛与饥饿,靠着恍惚的意识坚持到村庄口后,两眼一闭,终于昏倒。
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被好心人救了。
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看他醒来道:“老天爷啊,可算醒了。”
说罢,又连忙转身朝着后面喊道:“老头子,你快来看看,他这可是吃了毒蘑菇才昏过去的?”
岑未济费力爬起来,“毒蘑菇?”
“是啊,我们锄地回来看见你躺在那小道上,你那孩子,不知从哪摘了个蘑菇来,正给你往嘴里塞……”老太婆絮絮叨叨起来,“我瞧他年纪小,怕是不懂这东西不能吃……连忙让我家老头子将你抬了回来,又灌了些汤汤水水下去,硬抠着逼你吐出了些。”
“也不想想,这世道,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但凡能剩下的,哪个不是毒物,能啃两口的,还能遭到天亮?”
“唉,作孽啊,你这小伙子带着个孩子又是从哪边逃荒来的?”
岑未济却只问,“孩子,可,可吃了蘑菇?”
“吃了,不过不多。”老太婆见他心疼孩子,连忙道:“这孩子难得有孝心,以为这是吃食,自己饿得两眼发黑,也先给你喂……”
“……”岑未济。
可能是那次差点被下锅炖了的经历太过惊悚,导致岑云川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没有安全感,晚上睡觉必须拉着岑未济一片衣角才能睡着。
若是岑未济独自一人出去。
他能睁着眼一直等几天几夜。
仿佛只有到了岑未济怀里,才像是倦鸟终于找到了巢穴一般。
那时候的岑未济背着他,也是像这样一般,淌着月光,走过一个又一个挂着月亮的夜晚。
“父亲,你还记得长安吗?”十六岁的岑云川在他背上,问。
“那时长安的月亮,跟今夜一样。”他道。
岑未济抬头,接道:“一样圆。”
岑云川勾起嘴角,笑了起来,脸上露出真正轻松的笑意。
“可月如初,人不如故。”他叹道,“长安依然还在那里,但我再也没能去过。”
岑未济自然也听出他话里的那点委屈和不甘心味,也笑,“是啊,当时的娇娇儿,如今一转眼就变成了快要背不动的模样。”
“狸奴大了,也不需要爹爹再护着了。”
岑云川正想继续说些什么。
禁军统领急匆匆地赶来,跪下道:“陛下,奉郡急报。”
岑云川想要下来,却被岑未济兜住背,死死不松手,并带着警告意味的捏住对方的腰。
“说吧。”岑未济淡定道。
“我们埋入赵家的暗桩。”禁军统领道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忐忑不安的抱拳道:“……死了。”
看来父亲早就开始对赵家有所动作了。
禁军统领跟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收敛着自己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臂膀跟着往前走,嘴里还要继续道:“那赵家对外宣称,说我们的暗桩和他们家小妾私通,便将两人当众打死,抛尸城外……”
“前天夜里,那小妾家里兄弟摸黑去收了那小妾的尸身,我们的暗桩……”
“还曝尸郊野。”
禁军统领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连脑袋也低下了。
“你既是禁军统领,这些事还需朕专门提点吗?”岑未济道:“去将尸体收回,妥当安葬,有家人的,重金抚恤,若是没有,牌位入典臧楼,以其功绩受万民供奉。”
“但那赵家恐是早就起了疑,一直派暗哨盯着,想顺着收尸人摸出背后根系来。”禁军统领道。
岑未济却似笑非笑道:“那便让他们摸罢。”
“是。”禁军统领抱拳道。
又跟着走了几步,大块头的统领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还是臣来背着殿下吧……若殿下嫌膈,臣去喊几个弟兄抬个架子来,这样也平稳些。”
他本以为自己是体贴圣意。
没想到岑云川闻言,将头埋的更深了些,整个人恨不得就地钻入石缝里去般。
岑未济感受到了脖子上的热意,知道对方这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便轻声呵道:“快些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