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那头会说会跳的纸人们令楼中法士面面相觑。
这些到底是什么物事?它们的主人?猫猫?
有法士猜测:“既有玄真剑意,大约是玄真掌门或春风剑侠之物?素来听闻玄真掌门爱捡老弱病残的流浪兽禽,或许,玄真观里养了猫。”
闻言,水镜那头的新法士立刻翻找起来:“有,春风剑侠有只爱猫,我有画像。”
新法士从怀中掏出一枚掌心大小的对折妆镜,打开妆镜,里侧别着一幅画像,她展示给楼中法士和纸人们看,解释道:“是儒门那位闻人大人给春风剑侠的猫画的,他刊印成册,卖得极好。”
那画像上是只行走在林间的大猫,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长长的雪白被毛,连颈周都有一圈白毛厚领,但脑门、眼底和四肢都有虎斑似的银灰色斑纹。猫眼又大又圆,瞳色深绿,耳尖圆弧微向前倾。尾巴从尾根的白毛逐渐染上浅灰,蓬松地绕在身侧。
这猫种类奇特,楼中法士们竟都认不出。看上去大得像个小老虎,那一身长毛,想必是用来避寒,或许长在黑龙辽州还要往北的外族久寒之地。
纸人们却激动地跳跃起来,纷纷伸着手涌向前,想碰画像里的猫,只听一片熙熙攘攘的“是主人猫猫!”“猫猫!”“是猫猫呀!”“是猫猫!”
新法士赶忙左格右挡,眼疾手快把妆镜收回怀里,又引来一片熙熙攘攘的“啊!没了!”“小气人修!”“恨呐!”
若不是受天道法网影响,楼中法士们都要为这场面笑出来。
那么,这些会说话会耍剑的纸人,大概就是春风剑侠的猫的玩具?
楼中法士纷纷感叹,玄真观真不愧是阁主的师门。
离贰法士想了想,对新法士道:“既是阁主师兄之物,你就送它们去玄真观吧。”
去玄真观?!新法士立刻不住点头,正要领命,却听刚才领头的纸人大喝一声:“不必!”
那纸人翻身落地,挺起身又是潇洒一背手:“心领了!汝指明方向即可,为主人猫猫,吾等跋山涉水,勇往直前!”
其他纸人们也纷纷翻身落地,大喝应和,一片熙熙攘攘的“勇往直前!”“勇往直前!”。
新法士望向水镜,楼中法士们交流一番,最终对她点了头。
于是新法士对纸人们说:“还请稍等。我给你们画张地图。”
她撕了一张小纸,将简要的山水地图画上,然后施了个指南术,让它们跟着图上微微法光的箭头走。然后还特地用一根细绳把小地图系在领头纸人的腰间。
领头纸人颇觉满意,对她豪迈拱手道:“好人修!汝此番相助,吾等感激不尽。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带起一片熙熙攘攘的“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新法士被可爱得对它们不舍摆手,心底却担心这些纸人凭自己是否真能走到玄真观。
却见领头纸人一个腾跃就飞出去两丈多远,它看了看路,剑指山林:“前方村寨,不可扰民!玄真剑人,听吾号令:入林!”
玄真剑人?!法士们集体一愣,这难道是它们的名字?这、谁起的?
随着一片熙熙攘攘的“入林!”“入林呀!”“入林咯!”,这些手持纸剑、头戴獬豸冠的纸人们纷纷腾跃飞入林间,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
有这个速度,约两三日就能到青城山,还有地图指明方向,应当不必担忧了。
新法士运起修为追望,发现这些纸人还知道躲避游隼,它们没有说话,像翅膀一样扑棱手,互相比划着不要被叼走,但碰见老虎就蜂拥上去摸,把老虎吓得乱跳,还互相品评“毛毛太硬!”“委实不够丝滑。”“聊作安慰罢了!”“想摸主人猫猫!”“可主人师兄不许吾等摸!”“主人师兄小气!”“恨呐!”
新法士一边追望,一边向水镜那头的法士们描述,她被纸人们可爱得有些心绪激动,忽地神魂一冰,寒到刺痛,是动了七情被天道法网威慑。
她按捺心绪,沉静下来总结道:“此地是岳麓旁的桃花岭,离儒门不远,它们从这去青城山,应当二三日便到。”
虽然不知这些纸人怎么找青城山却迷路到了岳麓山,但此事已了,若无意外,不必再提了。
楼中法士各归其位,新法士正要解术,却听离贰法士问:“水镜卷轴使用效果如何?”
天疏阁的法士,是按照加入天疏阁的顺序先后,以河图四象*为名(此世界河图四象与现世微有不同)。
坎1,离2,震3,兑4,坤6,艮7,巽8,乾9。超过八人,再回过头从坎开始加一个数,坎2、离3……以此类推。
离贰法士,就是第二位加入天疏阁的修士,追随阁主百余年,如今总领九州天疏阁事务。
被他问话,新法士不禁挺直了腰杆,略显紧张,答复却还条理清晰:“很好。确实比找流水方便快捷,水镜效果也相差无几。而且我想,如果是较为复杂的情况,比如甲地的洪灾即将影响乙地,我们毕竟不可调动官兵,但可以让法士带着水镜卷轴,将甲地洪灾情况展示给当地官员,那么就能更快地说服官员调兵撤民……这是我胡乱想的,或许、”
离贰法士打断她道:“想法很不错。”
新法士松了口气。
“你去吧。”
新法士拱手一礼,解了术,这面墙上的青铜生水道符框,霎时恢复成了水景。
天疏阁对水镜术的应用,最初是法士见到阁主使用,看出这种新术法交流便捷,对天疏阁执法大有裨益,于是就请阁主教授大家。开始只是以这种新术法联络,再后来,为了让九座天疏阁之间、天疏阁与外出法士之间能够更好地互通消息,又有法士根据玄真掌门借出的流瀑亭图稿改造出了青铜生水道符框,这种青铜生水道符框,在千里顺风楼的底层大堂的安装了满墙,一眼望去,像是安装了多扇巨型水景青铜花窗。
生水道符并不难,有机术师瞧出门道,将青铜生水道符框学了去,只是巨大青铜框、生水道符的替换费用一般修士承受不起,于是未成气候。但这些年来,机术师们通过不断实验,已成功将青铜生水道符框缩小,命名为水镜屏,不仅在修士中推广应用开去,前些年灵珠子出现后,只要有钱买灵珠子,就连凡人也可使用。
如今,是天疏阁反过来学习水镜屏的改进要点,创新出了水镜卷轴,刚刚给所有法士都配备上。这种水镜卷轴,一是方便携带,二是在轴内安装了使用灵珠子的灵珠盒,有了它,即使法士身在无水的岩岭沙漠,或是受伤无法使用修为灵力,只要打开水镜卷轴,就能与本地天疏阁取得联系。而且水镜卷轴会将联系过程自动记录,若无大事发生,一幅卷轴能用一个月。
此次联络,新法士使用的就是水镜卷轴,效果看来还不错。
离贰法士静站沉思,刚才敲响法鼓的离伍法士走到身旁,轻声感慨:“……不知阁主,还会不会回来。”
离贰法士忽道:“我可曾说起过,第一次遇见阁主时的情形?”
“愿闻其详。是阁主建阁之时?”
“不,比那要早得多,是数十年前,我还在江南某地某派。”
从离贰法士口中说出的地名是座灵山,门派也是个道家大派,虽然已不如往昔,但盛名犹在,以丹修剑修最为出名。
离伍法士冷淡地玩笑:“没想到您还是大派高徒。”
离贰法士摇了摇头,用冷淡语气徐徐道来:“那时我混沌得很,在派内当个管事,每日忙些杂务,虽也修行练剑,却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当时派内有个丹修,是个百岁就结丹的天才人物,他醉心炼丹,时不时闹出些炸炉、炸屋的事,长老们纵容他如此,还将镇派之宝给了他,那是座十丈高的巨炉。一日早晨,他带着那巨炉忽然飞出了门派,根本没人敢拦。
“那日晌午,几个外门子弟匆匆跑来,说那丹修在山下闹了事,被个路过的筑基剑修拿住了,他们怕去告诉长老们反而挨骂,就来找我,想大事化小,最好别让长老知道。”
听到这里,离伍法士不禁皱眉:“上梁不正。”
离贰法士继续道:“他们即然找了我,我自然得走一趟。到了山下,所见之景,却教我傻了眼。当时的我尚不知情,后来才知详细。
“原来那丹修飞出门派,是因他冒险越级用修为真火炼丹,丹快要炼成时,他灭不了修为真火,又不愿就要炼成的丹药被烧毁,突发奇想,带着巨炉飞到山下河流旁,将巨炉浮在半空,用修为灵力吸起河中流水去环绕巨炉,让这些源源不断的流水给巨炉熄火降温。
“如此一来,他的丹药是保住了,可那些环绕过巨炉后被修为真火烧沸的流水,从半空中源源不断地落下,如巨浪般向河流边的田地涌去。将要结穗的青秧都被那沸水冲毁烫坏,百姓辛苦劳作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我赶到时,遍地都是哀哭。还有沸水冲来时,一时情急,冲动跑进田中想抢救秧苗的数位农夫农妇,被沸水烫得没一块好肉,从田里抬出来,躺在田埂上奄奄一息。当日情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真如人间炼狱一般。后来才知道,若不是有那剑修赶来,出手将沸水降温、倾回河中,这幅炼狱景象还要更加惨烈。”
离伍法士越听越怒,怒气引来法网威慑,神魂顿时痛到发麻,面上却一丝痛色也无,只是仍冰寒着脸。
离贰法士接着说:“当时我万分震惊。那丹修见我赶来,倒是先把不小心毁田的事说了,接着却指着那剑修,说这藏头露面的村野剑修多管闲事,要我赶紧打发他走。那戴着斗笠的剑修闻言却道:只要你为毁田烫伤的百姓负责,补偿农家损失,给这些百姓磕头认错,我就离开。”
听了这句话,离伍法士笃定道:“这定是阁主。”
第8章 为何不行[修]
离贰法士也不卖弄玄虚,肯定道:“是,那剑修正是阁主。让一个结丹丹修给百姓磕头认错,在当时真是天方夜谭。别说那丹修,就连当时认为那丹修铸下大错的我,都觉不可思议。”
闻言,离伍法士回顾天疏阁带来的诸多改变,不禁心生振奋。
天下修士,走的是修真正途,若有恶念必然堕魔,不可能说有恶意伤害百姓的意图。但即使是刚入门的炼气修士,也比凡人百姓强上太多,而结丹修士,对凡人百姓来说已如神仙一般。
所以,修士在打斗、施法时误伤了百姓,或是引起气象、地形河流的改变让百姓蒙受了损失等等这些情况,若是一目了然还好,修士们通常都会有所补偿,但若是“剑修比剑劈塌了我家祖坟”这类情况,剑修没注意肯定早就飞走了,而官府就算敢管,又哪里查得出是何方剑修。
还有的情况,是那种占据一方灵山的名门大派,这些门派至少都有数百年历史,与本地牵连甚深。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些有熟人亲戚在门派里的凡人,就可能仗着亲戚的名号横行乡里,甚至两头欺瞒,假借门派的名义去招揽权势或行凶作恶。这种情况就更为复杂,更可能酿出惨剧,处理起来也更为棘手,连本地城隍爷、土地爷这些守护神都不一定有能力解决,何况凡人官差。
阁主裴牧云创建天疏阁,就是为了代天行职,管上述无人能管的不平事,为受害者讨还公道。
此事若发生在今时今日,天疏阁法士必会赶到现场,那丹修不仅要向百姓认错,还会受法网惩罚。无论是认错赔偿还是法网处罚,都不会多要他一分,也不会少要他一分。
离贰法士继续讲述:“山下纷乱哄哄,到底是将长老们引了下来。毕竟是大派,见此惨景,长老们自然安排修士救治百姓,再询问发生何事。听我与那丹修禀报之后,长老们开始倒也和气,对剑修承认,此事是我派不对,还保证倾尽灵丹妙药将无辜百姓的伤治好,百姓损失也会翻倍赔偿,还说一定让那丹修诚心悔过,但,磕头认错不行。
“长老们以为如此诚心揽责已是足够,其实,当时的我听了这番处理都松了口气,但那剑修却不动摇,对在场修士问:为何不行?
“在场百姓素来敬畏修士,并不敢多话,直到听了那剑修质问,竟有少数大胆百姓愤怒应和起来,也悲声怒问‘为何不行?’
“见本地百姓被剑修煽动,自认足够和气的长老们自然不悦,一位长老站出来怒斥那剑修不识好歹、咄咄逼人。一时间竟是剑拔弩张。
“那剑修却依然不动如山,甚至对长老们斥责:‘这位丹修已是结丹,却连做错事都不敢承担,躲在你们身后装聋作哑,他这副模样与凡间仗势欺人的膏粱子弟何异。眼前惨景,他有错,你们也逃不过罪责。这个头,他今日非磕不可。或许,诸位也该磕一个。’”
没想到阁主年轻时竟这般张狂,闻言,离伍法士又是畅快又是惊讶。
“这话是指着长老们的鼻子骂他们徇私包庇、教徒无方,长老们恼羞成怒,骂那剑修年少张狂、不识好歹,竟吩咐我们赶他走。
“可听了命令,我们这些修士竟无人动作。连那丹修,都一动没动。大部分长老愕然沉默,其中一位剑修长老却是脾性火爆,站出来要与那剑修比剑。一个大派的结丹后期剑修长老,要和一位路过的筑基剑修比剑,谁不觉得是欺负人?但那剑修却一口应下,还说,若是他赢,要那丹修与长老们一起给百姓磕头。这等狂言一说出口,那比剑已是避无可避。
“开始前,剑修长老让剑修道出名姓,那剑修掀了斗笠,果然年轻得很,只说了六个字:青城山,裴牧云。青城山是道家福地,道观道派众多,裴牧云这名字无人听过,自然都以为是那里不知名小派的修士或是散修。但比剑刚开始,那剑修剑意一起,我们认不出,只觉得厉害,长老们却认出是玄真剑意,纷纷变了脸色。打伤玄真掌门的徒弟,若星归道长找来问罪,谁敢担责?
“那剑修长老应该也认出了剑意,出手剑招立刻缓了两分,却被那剑修一剑破开,险些被打得脱剑离手,登时狼狈至极。我们在场观战的修士都惊呆了,筑基剑修差点一招打掉结丹剑修的剑,这怎么可能?百姓却看不懂,只是见为他们说话的剑修一出招就占了上风,纷纷叫起好来。长老们还想喊停比试,但那剑修长老当众跌了这么大脸面,又听百姓叫好,脾性一发作,哪里停得下,甚至发起狠来,怒声迎上,与那剑修顷刻间战了数十招,当时半空中剑意锋芒四溢,对招飞快,竟是有来有回,剑修长老虽有修为优势,战况却是难分上下。但毕竟修为差了整整一阶,对战越久,那剑修渐渐伤痕累累,满身血痕,底下百姓都忧心忡忡,不再叫好,却不见那剑修退惧,反而是越战越勇。”
离伍法士加入天疏阁时,阁主已经几乎不出剑,所以虽知阁主的玄真剑法厉害,却没亲眼见过。此时听闻阁主受伤,急问:“然后呢?”
离贰法士续道:“那剑修浑身浴血,将败之时,竟是当场突破,从筑基踏入结丹,一剑打败剑修长老,剑修长老被那剑修从半空打落,跌入田泥中,两眼干愣着也不起身,竟是被这一剑影响了心境。”
不愧是阁主!离伍法士心内暗叹。
“那剑修虽然突破,撑到此时已是不支,忽地下坠,我等本想去接,玄真掌门却在此时突然出现,接住了徒弟。玄真掌门一来,长老们不敢再迟疑,即刻安排赔偿并领着全派上下给百姓们磕头认错。做完这些都还战战兢兢,毕竟那剑修浑身剑伤,都怕玄真掌门怪罪。
“然而,玄真掌门根本不搭理他人,只顾着教训徒弟。那剑修年轻轻轻,剑意就如此了得,越阶比剑赢了别派剑修长老,还当场突破结丹,若他是我派中人,长老们必要将他捧上他去,玄真掌门却是又急又气,骂徒弟鲁莽。
“我当时在旁听着,也觉得这话也没骂错,越阶比剑,根本是不要命。这次是恰好当场突破,若没突破,即使不死,也必会损了根骨,大好仙途毁于一旦。如此天纵英才,若不是年轻冲动,没有三思,怎会鲁莽到跟人越阶比剑?怎么值得?
“确实如此,”离伍法士听到此处也不禁后怕,皱眉冷道,“若阁主陨于当时,哪还有如今的天疏阁?”
闻言,离贰法士不顾法网威慑,轻笑复述:“当时阁主对玄真掌门这般辩解,他说,‘这错,徒儿不认。修士,归根结底,也只是人。一个人伤害了其他人,即使是无心之失,也得低头负责。今日之事,如此惨景,磕头认错有何不对?若罪魁祸首是凡人,早有官差问罪,因犯事的是大派丹修,便无人敢管,本地官差衙役到此刻都未曾出现。可即便犯事的是一介散修,在凡人眼中也是神仙人物,于是官府不敢管、百姓不敢言。我途经此地,路见不平。若我今日不管,何人来管?何日有人管?若我今日不出剑,那我还背着剑做什么?’”
听了这番话,离伍法士,和竖着耳朵偷听的其余楼中法士皆是心神激荡。
离贰法士露出追忆的神色,顿了顿,道出说起往事的意图:“所以,我相信阁主选择退隐,一定有他的缘由。眼下时局暗流涌动,纷争将起,不论阁主回没回来,我们都需尽力而为。”
说到最后,他转身看向楼中法士们,大概早就发现他们全在偷听,众法士皆是躬身一礼:“是。”
离贰法士微微颔首,又道:“那剑修长老落败于阁主之手,心境受损,后来潜心改过,也算一番际遇。这事流传颇广,传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成了‘阁主初出茅庐就一剑重创了知名剑修’,不知缘由的,都以为是阁主是仗着玄真剑法拿人试剑。至今仍众说纷纭,令我深觉流言之毒。如今研制出水镜卷轴,除方便联络外,若是法士遇了难题险境,或是见他人落入难题险境,有水镜卷轴将之如实记录,不仅能补全阁主所说的案件证据,还能少去多少流言蜚语。”
“这用法倒好,”离伍法士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若要这么用水镜卷轴,就代表有人落入了难题险境中,于是复又摇头,“只盼法士们用不上。”
当晚,星夜悬空。
人参膝伤已愈,此刻正漂在溪道里用参须游来游去,经过时,还对躺在树下的猫们泼水。
猫们不敢下水,气得直叫,后来纷纷偃旗息鼓,跳到树上去窝着,懒得搭理它。
裴牧云与师父也在后院乘凉。
却闻竹林忽动,似有人来。
师徒二人循声望去,却见来者非人,而是三四只熊猫。
这些熊猫似乎都饿坏了,进了竹林就咬竹子。
去年以来,青城山脉的竹林大片大片地开花。古人曾将竹子开花视为兵乱将起的凶兆,其实是竹林繁育衰老的正常现象,《山海经》就曾载:“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但正因为是衰老的现象,开花之后,竹林就大片枯死,再发芽得等个三四年,没了新鲜竹子,青城山里的熊猫就挨起了饿。本地官府虽有预备,专程请了些低阶修士给青城山脉的熊猫送竹子,但山这么大,难免有疏漏。
“唷,都饿坏了。还有只老衰的,”星归道长运修为一观,顿觉可怜,“这是第几波了?让它们吃吧。”
玄真观有护观灵阵,凡人鸟兽平日里看不见也进不来。但若经过玄真观的凡人鸟兽有性命之忧,负伤在身,或是大饥重病,护观灵阵不仅不会阻挡,反会引其进门。有缘进入观内的伤患,治好后会送出去。留在玄真观内的,例如树上那些猫们,都受过几乎不治的重伤,放出去恐难活命,靠观内灵气才能再活几年,因此不让它们出去。
而后院竹林受灵阵百年滋养,已与观外竹大不相同,四季竹叶翠绿,不会开花枯败。所以年初以来,饥肠辘辘的熊猫们来往后山,进后院蹭吃了好几波。
裴牧云的视线无法从前世萌遍全球的国宝身上移开。
老猴也爱看熊猫,它扶了扶铜框老花镜,眯起眼睛望竹林里的黑白大熊,边望边吃桃。
星归道长正打算和乖徒弟接着说话,却发现刚才还好好窝在树上歇息的猫们不知何时都在午后刚装好的新喂鸟箱子那打转,显然是没安好心,登时气乐了,挥着袍袖赶道:“去、去,一帮祖宗,成天找事儿。”
猫们不悦地大声喵喵。
这副大老爷模样让白眉老道点着它们数落起来:“还不比服?鸟是不是你们咬的?没焊完的陨铁架是不是你们推下桌的?我乖徒弟画的小人剑谱是不是你们挠坏的?”
猫们反正听不懂,装作无事发生,纷纷跳开各找地方窝着去。
裴牧云垂下眼眸不说话。
师父说的小人剑谱,是他刚入门时所画。作为普通人,刚开始学剑时,古文剑谱对他来说堪比天书,师父每日教的招式,再努力也无法将变化完全记住,虽然师兄总是热心指点,还宽慰他说大家入门时都记不住,但他不想耽搁师兄练剑,琢磨着用自己看得懂的方式把剑招记录下来,就有了这本小人剑谱。他努力发挥简笔画级别的绘画能力,画出类似姜饼小人的小人,用一个个小人记下剑招变化。
师兄和师父发现时都忍不住畅怀大笑,夸他奇思妙想,他被夸得发窘,一掌握了剑招诀窍,就迅速把这本剑谱塞进了箱子底。一晃已是数十年。
上月晒书节,重新翻到这本剑谱,他生出几许怀念,翻看着还添了几笔,忘了放回书箱,某夜散逸修为时,无意识把书紧攥在了手里,放开时,当年师兄帮他缝好的书脊都已经裂了,就放在桌上,想着次日补好。结果次日起来发现师父正在训猫,说猫把他小人剑谱给挠得破破烂烂,裴牧云犹豫半晌,到底是怕师父担忧生气,就没敢说。
堂堂天疏阁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群无辜猫咪给自己背了黑锅。
今夜想来,仍是惭愧。
星归道长哪知道乖徒弟在想什么,只是见裴牧云沉默,就怕他又琢磨什么天道什么法网。
他两个徒弟好是好,却有个相同的坏毛病,那就是遇事都爱自己抗,从来不主动找师父诉苦。刚出门历练时就是如此,要不是他那时常常厚脸皮隐身跟在身后,真不知道会错过多少在徒弟面前表现的时刻。
这毛病,大徒弟还稍许好些,小徒弟才是招人担忧,看着聪明剔透的,谁曾想一声不吭跑去身承法网了。他眼睛多眨几下,小徒弟都要担心他这个元婴修士是不是身体不适,却丝毫不把己身安危当回事,这怎么不让人发愁。
思及此,白眉老道忽地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等他俩捅破窗户纸,就轮到他们发愁对方遇事都想独自一肩挑了,这大约就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该,让他们好好知道干着急的滋味,或许能把这毛病给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