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上午,你们?打发个人去千顷沙验粮,若是?无误,我们?出船连人带粮送回来,过秤算账。”
伙计连忙点头,这可是?桩大生意,眼前的水上人告诉他?,家中有足足过百石的赤米,可取五十石卖给粮铺,他?上去告知?掌柜时,掌柜起初还不信,后来站在楼梯上往下一瞧,认出人来,方颔首应允。
同在南街做生意,哪怕钟洺只有个小小的酱摊,却因总是?来往买粮,早就是?副熟面?孔了,他?豪掷上百两买下五十亩水田的事,连粮铺掌柜都略有耳闻。
“等明日拉粮回来,着?人上来知?会我。”
他?吩咐完毕,才?有之后伙计与钟洺的接洽。
办妥卖粮一事,钟家兄弟回詹氏货行接苏乙和长乐,詹九娘见他?们?进门,怀里抱着?长乐,同钟洺笑道:“方才?听阿乙说?,你们?想?之后在乡里办个铺面??”
钟洺扯了张椅子在夫郎身边坐下,应了声“是?”。
“改籍这事还未布告颁行,但县城那头已传出确切的风声,多?半年前就有定论,既能改籍,卖酱的生意又稳定,我便和阿乙盘算,在乡里正经?置间铺子,把这生意长久地做下去。”
昔日两人还曾说?起,要把酱摊做成清浦乡数得上名的老字号,都是?老字号了,总该先?有个像样的招牌和铺面?才?行。
说?到这里,苏乙接过话头道:“算上改籍、赁铺的时间,等开张时阿乐估计都该满周岁了,到时我就能带着?他?一起看铺子,现在露天的摊子纵使不冷不热的,有个孩子总是?不方便,等我去了,阿莺也能歇一歇。”
今日一家过来,陪詹九娘说?了半晌话,已听出詹家的口风,若是?年前能改籍,定然是?年后便会开始预备着?张罗詹九迎娶唐莺。
姐儿备嫁,提前一两月里有好些事要做,到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继续拴在自家摊子上。
“好,这事你们?不用?愁,只管让詹九和他?那两个兄弟帮忙留意着?乡里的铺面?,看有没有合适的。”
乡里有人办事不愁,个中好处不必多?言,钟洺他?们?早已深有体会,以两家亲上加亲的关系,实也不必说?太多?客气话,记在心里足矣。
“大!大!”
大人们?彼此说?着?话,被放在詹九娘膝头的长乐遭了冷落,不太乐意,伸出小手转头去找爹爹,口中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听得詹九娘惊喜道:“哎呦,我们?阿乐都会说?话了?”
苏乙离得近些,他?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小子,闻言笑道:“我和阿洺有事没事就教他?叫爹爹,结果学了个四不像出来,倒是?叫姑姑更顺嘴。”
钟涵便趁机凑上来逗他?,“阿乐,你看我是?谁?要不要姑伯抱抱?”
大手拉小手,长乐左看右看,舍不得小爹,大约也不想?冷落姑伯,于是?半晌后很给面?子的“咕咕”两声。
遥想?他?最?开始这么叫的时候,家里人还以为他?在学鸡叫,让钟涵好生受打击,不过转而想?想?,自己喂鸡的时候长乐常被抱着?在旁边看,学会了也不稀奇,再者说?,至少对了一个字嘛,而且确实是?对着?自己说?的。
孩子还小,不该要求那么高。
时值立冬,早晚凉意初泛。
这日要出门,担心在?船上?时海风来去?吹得长乐受寒,遂给他戴上?了钟涵亲手绣的小帽子,上?面的虎头有些歪歪扭扭,不细看都瞧不出是?个老?虎,但胜在?颜色鲜亮,怎么也?难看不了。
“乖仔,叫声爹爹听听。”
“哒哒!”
“不对,不是?哒哒,是?爹——爹。”
钟洺刻意放慢语速,长乐盯着?他动来动去?的嘴巴,片刻后忽而笑开道:“耶耶!”
“还不如‘哒哒’呢,一下子辈分都乱了。”
钟洺失笑,用手指勾住长乐的小手晃了晃。
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抱在?怀里还像个小玩意,软得好似没骨头。
过一盏茶的时辰,苏乙整理着?衣摆从卧房里出来,钟洺留意到对方穿了件只去?年?过年?穿过一回?的衣裳,后来他问苏乙为何不穿,小哥儿?说颜色太浅,平日里干活带孩子,怕弄脏了洗不出来。
不过今天是?个要紧日子,不亚于过年?,因而昨晚特地从衣箱里翻出来,在?架子上?挂了整夜,抻平些后才换上?。
“阿乐快瞧,小爹今天好不好看?”
钟洺勾着?长乐的小手挥了挥,长乐拧过头看向苏乙,咧嘴笑着?喊道:“耶耶!”
苏乙有些疑惑,“耶耶是?什?么?昨天不还是?哒哒么?”
长乐才不管,他突然习得了新词,逢人就喊,接下来对着?多多和满满都叫“耶耶”,多多动动耳朵,跳上?桌子,任由?小主人摸自己的尾巴毛。
钟洺和苏乙算是?明白,教小孩子学说话果然是?个费劲的事,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大约只能指望孩子某天灵机一动,强求不来。
不多时钟涵也?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哥儿?到了知道美丑的年?岁,每回?进城光是?梳头就要梳半天,在?一匣子头花头绳里挑挑拣拣,还晓得颜色要和衣服配上?。
四口人到齐,留了王柱子看家,出得院门时发现远处岸边早就全是?人,任谁看了都知晓将有大事发生,且看人人面上?挂着?笑意,又可知这大事应当是?好事,而非是?什?么坏消息。
从千顷沙到九越县县城,沿岸水路所在?,海面群帆齐发,在?离县城不足半时辰海路的距离时,更有别处而来的木船合流,浩浩荡荡,足有大几十艘之多。
船头俱都饰以彩漆,涂绘鱼眼,有的红有的绿,有的紫有的黄,有的鱼目暗含凶相,有的大眼睛略显憨厚。
那飘扬于空中的四角帆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簇新,有的泛黄陈旧,还有的打了大大小小一串补丁。
这样规模的船队在?九越县并不少见,但一齐驶入县城码头,留意到此处的陆上?人仍是?吃了一惊,有人不由?道:“这些水上?人是?今日约好了一道进城?过去?走这条路的最多是?些载客的艇子,怎的这会儿?把家里的住家船都驶来了。”
码头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很快就有听见这话的好事人同他解释,“你也?没少在?码头上?来去?,怎的消息如此不灵通?没听前?些日子衙门的官差在?大街上?念告示,说是?朝廷颁令,为奖赏去?年?那批掏钱买荒地,垦荒种咸水稻的水上?人,特许他们改贱籍为良籍,这些个水上?人,估计都是?为此事来的。”
“真的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一腰背微塌的老?汉在?旁边悻悻道:“过去?这帮‘曲蹄子’上?岸穿鞋都要挨罚嘞!现今世?道变了,他们倒要踩到咱们头上?来。”
靠得近的汉子默默挪下脚跟,好离他远些,这老?头子八成?是?老?糊涂了,水上?人就在?眼前?,人多势众,他说这个怕不是?想挨揍,自己还是?赶紧快走几步,省得一会儿?老?糊涂挨打,反倒要连累旁人。
或许和这老?汉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是?与过路汉子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水上?人要想改籍,就得种咸水稻,那些咸水荒滩皆在?僻远的海边,若想耕种,还需有船方可,给了他们,他们定也?不乐意去?,说白了,今后的日子不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且有了咸水田种出的赤米,今年?秋收后整个九越的粮价都降了下来,细论起来,陆上?人也?不是?没从其中占到便宜。
汉子撇撇嘴,注意到上?岸的水上?人里有几个抱着?小孩子的,赶紧快步奔上?前?叫卖,管他哪里的人,能让自己赚到钱的就是?好人。
“郎君,给孩子买个拨浪鼓吧,我这拨浪鼓的鼓面不像别家是纸皮,而是?羊皮,玩多久也?敲不坏!”
“卖芝麻糕、小豆糕——三文一块,五文两块!阿叔阿婶,要不要来几块?”
“香饮子!解渴润燥的香饮子甜饮子嘞——”
钟洺护着?家里人,没走几步就被好几个叫卖的接连拦住去路,他们刚从家里来,不渴也?不饿,饮子糕点之流平日里也?没少吃,因而都摆摆手说不要,唯有那卖拨浪鼓的汉子被钟洺招招手叫到近前?。
“要个小些的,拿过来我看看。”
一个小鼓递到眼前?,他晃了晃手,一串“咚咚”声响起,比纸面的拨浪鼓动静更厚重,长乐在?苏乙怀里扭来扭去?,显然是?极想要这个新玩具。
钟洺见孩子喜欢,直接问了价,花了一钱银子买下。
“一会儿?怕是?要在?县衙门前?等一阵,买个小玩意逗他,省得哭闹。”
苏乙笑着?点点头,也?未说别乱花钱之类的话,其实要说买玩具,家里的玩具就不少,哪里至于来城里现买。
其实就是?钟洺宠孩子,总想给长乐最好的,譬如刚刚听见那汉子说鼓面是?羊皮的,顿时就看不上?家里的纸皮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拨浪鼓彩色的鼓槌不住地在?鼓面上?敲击,上?面挂着?的彩穗随之摇摆舞动,惹得长乐目不转睛,怎么看也?看不腻。
小鼓从钟洺手里换到苏乙手里,又换到钟涵手里,三?人的手腕子都摇得发酸,县衙的大门终于敞开。
水上?人们听从官差指示,分列成?几队,排到最前?的人依次报出名姓、住地、家有几口人等讯息,文吏们核对无误,确认没有浑水摸鱼之辈,便在?纸上?勾一道,复在?另一卷册子上?誊抄一则,令每个人上?前?在?自己的名字下按手印。
手印按罢,按着?人头数一人发一枚小木牌后就可自行离开,换后面的人上?前?,每一个走完这套流程的水上?人都有几分茫然无措,往往都要愣上?一下,被催促后才慌忙让路。
钟春霞跟在?唐大强身后,他们倒是?不需人家特意提醒,知晓结束后就赶紧离了队,望见钟洺一家子就在?不远处站着?等候,赶紧相携着?走过去?。
看见钟洺,钟春霞仍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低头看看手中木牌,又抬头看一眼亲侄子。
“阿洺,这就……这就成?了?”
水上?人对改籍这事盼了又盼,真到了眼前?时,却发现仿佛做梦一样,很是?不真实。
钟洺肯定道:“这木牌就是?咱们的户牒,拿在?手里,以后办事时给别人看,外人就会知晓咱们是?有良籍的水上?人,一概待遇和陆上?人相同,再也?不必畏首畏尾。”
其实寻常的陆上?人是?没有这类东西的,除非要出县城走远路,才需到官衙申办路引文书,否则没人成?日里揣个小木牌到处跑。
现今水上?人有,定然也?是?暂时的,等再过几年?,所有水上?人尽数改籍登岸,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这可真是?……”
与唐家人同来此处的还有孙阿奶,她摩挲着?手里木牌,不禁红了眼眶。
“没想到我都土埋脖子了,还能沾上?儿?子儿?媳的光,舍了贱籍当上?良民?。”
她大字不识,不清楚该怎么说清此时的感受,非要说的话,那便是?痛快!
只可惜孩子他爹走得早,不然留到今日,他们老?两口就能一起享儿?孙福。
一时间?,县衙门前?方圆百米的地界里,尽是?水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样。
夜半时分,弦月凌空。
钟洺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堂屋进来,见苏乙一手搭在?竹床里轻拍着?长乐,另一手摆弄着?手里的小木牌,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睡了?”
他轻声询问,苏乙顺势停了手,把小床里的小被子往上?拉了些,盖到孩子下巴往下些的地方。
“睡了有一阵了,不到半夜醒不了。”
哥儿?在?他之前?沐浴洗发,此刻长发披在?身后,愈显温柔,钟洺走过去?并肩而坐,看向那木牌。
“我还以为你已经收起来了。”
苏乙笑了笑道:“原本是?收起来了,和那新得的地契放在?一起,可路过时又想拿出来看看。”
为了避免木牌丢失,拿回?来后苏乙就翻出家里的彩线,和钟涵一起给家里的三?枚木牌打了绳结,还在?下面挂了穗子。
“我也?会和二姑一般,觉得好似在?做梦似的,只有摸到这牌子,才确信今天白日里的事是?真的。”
苏乙侧首看向钟洺,他还记得对方立下宏愿,说将来要寻到路子,带着?家里人到乡里去?生活时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以为这一天或许会来到,但八成?会在?许多年?以后。
未料到数月后官府便指出一条买田开荒种稻的路子,钟洺依旧行事果断,重金置地,还说动全族一并迁往千顷沙,而今凡是?当初出钱买了地的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成?功脱去?了贱籍。
他们一家还在?这之外,因稻谷丰收,亩产最高的缘故,得了知县奖赏的五亩新田地,到了来年?,家里又能多打十石粮,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我时常觉得,相公你很厉害,好像生了一双眼,能看到将来事一般。”
钟洺的手掌同样覆上?那几枚木牌,夫郎的话语无疑拨动了他的隐秘心事,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思及过前?世?种种。
重活一世?,他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所能做的,无非是?借着?那点微薄的“先知”,竭力将事情推向最好的结果,幸而他做对了,也?都做成?了。
救下小弟,得遇苏乙,积攒家业,改籍登岸。
而他和苏乙的骨血,在?襁褓之中就已甩脱了贱籍,长乐将从记事起,便以堂堂正正的身份活在?此世?间?。
可以入学塾读书识字,可以求娶出身陆上?的心爱之人,可以行商,可以远游。
可以扬帆启航丈量波涛万里,也?能奔赴南北,一赏九州山河,只要他愿意,且有那份本事。
他们一家、一族将有地可耕,有宅可居,百年?身后,子孙有坟可祭。
前?世?钟洺含恨而终,那些在?梦里都不敢描摹的奢望,此生尽数成?了现实。
他收紧五指,将苏乙小一圈的手包裹其中,软软的小指摸起来教人心尖微颤。
若说苏乙分辨此间?是?真还是?梦,是?凭借小小木牌,他自己分辨真假,凭借的却是?身边活生生的至亲至爱。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有前?后眼,不过,我确实曾做过一个梦……”
他一边回?忆,一边轻述。
梦里有沙场裹尸,亦有浪子回?头。
窗外涛声未歇,而故事仍在?继续,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正文完——
第153章 番外(一)天上星
钟长乐三?岁这年,挨了自打记事起的第?一顿揍,原因?是他不听苏乙的话,非要撵着家里刚满月的两条狗崽子满地疯跑,最后一人?两狗齐刷刷掉进水田里,裹了一身泥巴不说,还压死了一片秧苗。
苏乙去年冬日里怀了二宝,大着肚子根本没法下田去逮他,好在离得不远,正在田里干活的王柱子听见了,连忙扯了家里另一个新雇来的,名唤李民的长工赶到,把小主子和?小狗子齐齐捞上来。
水田里刚插秧不久,虽是蓄了水,但?只有浅浅一层。
“看我今日不打你,教你好好长记性!”
孩子拎回来,苏乙也不让他进门,只让王柱子把人?放在院子里,正是天热的时候,沾了泥巴水也不打紧,随即撑着腰到墙角捡了根树枝子,要来转身抽他屁股。
两条狗崽也吓破了胆,放下耳朵夹起尾巴,像两个泥巴球一样伏在他脚边嘤嘤地叫。
王柱子趁机给李民打眼色,让他去岸边守着,瞧见大东家的船靠岸,就赶紧把人?请回来,他则上前?一步劝道:“东家夫郎,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就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苏乙正在气头上,顾不得回应王柱子,亦装作看不见三?个小崽子的讨饶。
“你就是当我性子软,今日要是换你爹爹在这里,你保准半路就停了!”
他把孩子转了个圈,囫囵看过,见全须全尾没哪里伤着了,遂抬手将树枝子在地上打得“啪啪”直响,实际三?下里最多有一下是真抽在长乐屁股上了,力道也不重?,隔着裤子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但?这小子还是扯着嗓子一顿嚎。
“我问你,你可知道错了!”
苏乙也不是那等闷头冲孩子乱打一气的人?,长乐长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作势动手,实在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教,走路利索的同?时也开始四处闯祸,不是撵鸡就是逗狗,成日里没个消停。
他动手是为了让他知错,而不是白?挨几下树枝子。
“我,我知道,错了。”
长乐哭得说话磕磕巴巴,看得苏乙又心疼又气,却仍板着脸问他,“你错在哪了?”
“我……追小狗……呜呜……”
长乐抬手用沾了泥巴抹眼泪,这下可好,泥巴混上水,一抹一脸花。
苏乙抬高声音道:“不只是追小狗!之前?怎么?同?你讲的,要离水田远些,没有大人?陪着的时候,不能往水田边和?海边跑,你是不是都?忘了?”
“呜呜……”
孩子虽小,但?这个岁数其实什么?都?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辩解,却只知道哭,分明就是心虚了。
苏乙示意他看王柱子,“你问你柱子叔,你刚刚压坏了多少秧苗,那些秧苗都?是爹爹叔叔们辛辛苦苦,一株一株栽进地里的,你可知道少一株秧苗,秋后家里就要少收一碗米?之前?插秧时爹爹那么?累,长乐还说心疼爹爹,现在却因?为你调皮,爹爹都?白?做工了!”
王柱子很想说,他家小主子不过豆丁大,一脑袋栽进水田里,其实也压不坏多少苗,重?新插一遍费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但?既然主君要借此教育孩子,他便也板起脸来,不敢做旁的表情。
话说到这里,长乐有些明白?了小爹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自己?压坏了地里的“小草”,而那些“小草”可以变成饭桌上红红的米,没有“小草”,就没有饭吃。
爹爹们也好、姑伯和?其它长辈们也罢,一向都?告诉他要爱惜粮食,每顿饭都?需吃得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米也不能剩下,而他刚刚闯了祸,一定害死了很多很多米。
他走到王柱子面前?,仰头夹着哭腔,吸着鼻涕问道:“柱子叔,小草都?死掉了吗?”
王柱子看一眼苏乙,得了眼色后立刻道:“对,都?死掉了!”
结果他嗓门太大,此话一出,长乐哭得更大声,王柱子当即慌了,“小主子,你听小的说,虽然死了,但?是,但?是还能救活!”
他蹲下告诉长乐,只要把压倒的“小草”扶正,再重?新插回地里,“小草”就能活了。
“如果有压得厉害的,咱们就重?新撒种子育苗,换一根新的‘小草’上去。”
长乐眼泪汪汪地点头,“那我要救‘小草’。”
“好好好,小主子心善,一会儿?小的跟您一起去救小草。”
王柱子点头如啄米,再起身时暗暗松口气。
苏乙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也讲了,便丢了树枝,缓了缓语气,招呼儿?子过来。
本想拿帕子给他擦擦脸,举起来后却实在没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让王柱子去打一盆水,就在院子里给他洗了洗脸和手。
因?洗得有点晚,有部分泥巴都?干在了身上,使?劲搓才搓掉,足足洗出了两盆泥水,到第?三?本水才凑合变澄清。
“身上不用洗了,柱子哥,你这就带他去地里重新栽秧苗,不栽好不许回来。”
苏乙是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不然今天往水田里跑,明日往海滩上跑,早晚有一天要酿成大祸。
长乐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临走时磨磨蹭蹭,欲言又止,苏乙瞥他一眼,淡声问:“怎的,还有什么?话说?”
长乐揪着脏兮兮的衣服,“小爹能不能不要打小狗哦?”
苏乙看他这副小模样,好险没憋住笑,他咳了两嗓,沉声道:“小狗才多大,你多大,我只记你的错,小狗没错,所以不打小狗。”
长乐为小狗不会挨打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意识到只会有自己?的屁股遭殃,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跟着王柱子走了。
而一炷香的时辰后,钟洺回来时,就看见自家小子在水田里吭哧吭哧插秧。
他当然插不准也插不好,所以王柱子跟在旁边一边指点,一边收拾残局,着实头大。
过来的路上钟洺已经听李民说了前?因?后果,这会儿?他站在田边看着又浑身泥汤子的小长乐,无奈地捏捏眉心,接着故意朗声道:“这田地里是谁家的孩子?看着有点像我家长乐。”
他话锋一转,又继续道:“不过我家长乐最乖了,一定不会掉进水田里闯祸。”
听出是爹爹的声音,长乐原本已经打算转身叫人?了,然而一听钟洺后面所说,顿时羞红了脸,不敢出声。
钟洺看水田里的小泥巴猴越弯越低的身子,轻笑着叹口气,他脱掉木屐,挽起裤腿,赤着脚下田,走到长乐身边后低头看去。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长乐这下彻底忍不住哭,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屈道:“爹爹,是我。”
这既是挨罚,钟洺便不会驳苏乙的面子,若是如此,以后孩子闯了祸,只当总有另一个爹爹能替自己?说清,不会打心底里害怕。
接下来的一刻钟,钟洺同?样肃着脸,大手牵小手,带着泪痕未干的长乐把剩下的秧苗全都?扶正栽好。
父子俩重?回田埂上时,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样子。
“阿乐知道一会儿?回了家,应该对小爹说什么?么??”
长乐顶着哭红的鼻头点点头。
“要跟小爹道歉,不该让小爹生?气。”
钟洺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蹭儿?子的小脸。
“爹爹和?柱子叔、大民叔常常不在家,你姑伯是大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小爹不仅要留在家里照顾你,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宝,他其实是全家最辛苦的人?。”
“你出门乱跑,掉进水田,今天是运道好没有受伤,只压坏了秧苗,要是你受了伤,爹爹们和?姑伯要多伤心?”
“当然,压坏了秧苗也是不对的,地里种的都?是粮食,是最最珍贵的东西。”
长乐的脑袋越埋越低,小小声道:“阿乐知道错了。”
“这就对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钟洺不嫌弃儿?子脏,一把将他高高抱起,大步往家走,到了院门口才把人?放下来,让他自己?进去认错。
长乐往后看看爹爹,又往前?看看敞开的堂屋门,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哒哒跑了进去。
钟洺侧耳细听,待到闻得屋里传来父子俩的笑声,便知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现了身。
夫夫二人?对视一眼,便知今天还算是配合默契,好歹让这小子长了个教训。
“快把这小泥猴拎去洗个澡,我已提前?把热水都?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