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家里虽养了鸭子,但都是指望着?下蛋的,还不能随便?宰。
钟春霞忙道:“可别祸害窝里的鸭子,那都金贵着?呢,下一个蛋能卖好几文钱,这笋子就捡两条鱼鲞同烧,照样下饭。”
钟洺想想道:“倒是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鲞,就拿那个烧,最是香。”
至黄昏时,唐大强从乡里回返,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后面竟还缀了个尾巴,不是詹九又是谁。
这小子惯是会卖乖,自?打和唐莺定了亲,时不时就来村澳之中,送些吃喝用度,偶尔还能蹭顿饭再走。
对钟洺的称呼也改了,过去不让他唤恩公他不肯,现?今则是上赶着?喊“舅哥”,喊得钟洺总觉得拳头?发痒。
进了院后,他熟门熟路地跑去灶房,对着?钟春霞和苏乙一通问好,搁下一扇排骨、两篮葡萄、两包李子蜜饯。
排骨是今晚吃的,另外两样明显是钟家唐家各一份,都已分好,你不拿都不成。
一顿晚食,多了好些帮手,没过多久就端上了桌,像那秋笋烧鳗鲞、韭菜炒扇贝、葱油蛏子肉,各个出了锅都是香飘满屋,肋排剁块腌了一炷香,底下铺一层芋头?清蒸,入口时肉和芋头?一样酥烂可口。
做到最后瞧着?少些素菜,苏乙去后院成排的陶缸里摘了些蕹菜,他们住的这片地离开近,沙子地里种不出菜,故而仍是用陶缸,撒些长得快的菜种子,大风大雨来时,就算不小心给毁去也不心疼,最多再等一个月,新的又能长出来。
钟春霞则把唐大强在乡里买回的豆腐皮切成丝,和海带丝拌在一处,多加醋,末了淋几滴香油,酸溜溜的极开胃。
落座开席,詹九作为钟家还没过门的女婿,来时不仅带了吃食,还带了酒,一坛枸杞酒并一坛梅子酿,酒量足或不足都有?得喝。
“这枸杞酒在我家放了好些时日,一直没寻到机会上桌,幸而今日经我娘提醒,想起?带了来。”
他主动给唐大强和钟洺添上,钟春霞和苏乙也陪着?吃了一盏,余下的一个姐儿和两个小哥儿饮那梅子酿。
不过唐雀和钟涵岁数小,只准喝一盏。
钟春霞适时道:“你娘在家只有?狗儿猫儿陪,怪是无趣,下回你若过来,记得把你娘也带来,我和你们阿奶同她都投缘,便?是晚上太迟了,住下都使得。”
詹九岂敢不听,“我娘也常说惦念阿奶和阿婶,只怕上门给你们添麻烦。”
定了亲的年轻男女同坐一桌,哪怕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也藏不住那份情愫,其?余人看破不点破,各自?吃酒吃菜,说着?乡里村里各样事。
稻谷成熟在即,等到谷米入仓,想必就要?有?好事将近。
枸杞酒饮下后不辣喉咙,温温吞吞的,回味还有?点甜,苏乙连着?几口下肚,不觉得比梅子酿差,因而也没换,从开席到吃罢,统共饮了三盏有?余。
天黑后把一票来客送走,回到屋里被灯一照,钟洺才恍然发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阿乙,你是不是吃醉了?脸上这么红。”
苏乙抬手抹抹脸,也觉得有?些发烫,迟疑道:“没觉得吃醉,那酒甜丝丝的,该是不怎么烈吧?”
钟洺无奈一笑?,“这些个泡了药材的酒,就没有?不烈的,你可见过用米酒泡人参的?不用烈酒,药材里的药性?散不出,岂不浪费。”
苏乙仍坚持自?己没上头?,点起?灯盏后还要?纳鞋底,以好几次针头?扎不准地方而告终,被钟洺半拖半抱地送回屋。
到了更迟的时辰,酒的烈性?好似才渐渐彻底扩散开,苏乙原本夏日里手足也泛凉,偶尔伸手伸腿,手掌或是脚趾挨到钟洺,都冰得对方一激灵,今天却像是揣了小火炉。
以至于晚上洗完脸搽的面脂,都好似因脸颊的热烫而化开得更快,盈盈的香气浸入肌肤,在床帐中散作一片幽然花意。
钟洺把热乎乎香喷喷的夫郎笼在身下,漫漫长夜里,两个人一个醉得迷糊,一个被香得迷糊。
第150章 秋收
水上人生于海,长于海,向来是枕着海风,听着海浪入睡,而到了今日,却是头?一遭见识了稻浪。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耷下脑袋,秋风拂过,它们?便如海浪一般起伏飘荡,浪花层叠递进时“哗哗”作?响,似海螺壳里传出的空灵回音,稻浪鼓动时则是另一种“沙沙”的碎响,如同千万粒稻谷在呢喃絮语,而千顷沙逾百亩咸水田的第一个丰收季,便在这份嘁嘁喳喳的“交谈”中到来了。
“东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照旧是两?人一亩地,一个人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汉子都壮实,长得高,甩起镰刀来力气大,凑在一起反而容易伤了人。”
开工割稻前钟洺仍是去牙行雇工,原打算和插秧时一样,雇四个人足矣,这回因其中有一对父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带十六的小子,十六也已是个青壮劳力了,钟洺看过那小子的身子骨,便答应他们?一起来,如此就添作?五人,连上家里的长工王柱子,这六个人能同时分担三亩地。
他虽有银钱雇人,但摆不出地主老爷的做派,只监工不做事,这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种出来的稻子,还是亲手收下方才踏实。
到了时辰,苏乙也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提着镰刀出来寻他。
“还是按着昨晚说的,我和你一起去,长乐不用我守着喂奶,小仔也能把他照看得当,有我在,纵然?割得不如你快,也能赶赶进度,这稻子早一日收完,早一日入仓,咱们?就早一日踏实。”
钟洺本想张口?说什么?,苏乙却已经?打开院门往外走?,他无奈轻笑?,快步跟上。
“怎走?得这么?快,我又没说不许你去。”
夫夫两?人并肩快步走?到地头?,远远张望一圈,除了自家的长工和临时雇的帮工,别家田里也都有了人影,为?了大家顺利割稻,钟洺已提前许多日拿着山上齐腰高的野草,示范过如何用镰刀。
第一年割稻,不求速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洺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洺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发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发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速度快得多的钟洺。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洺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发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首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忙完后再度下地前,夫夫两?个拐回家里看一眼?钟涵和长乐。
只是他俩都灰头?土脸,实在是没法抱孩子,好在这会儿长乐正好睡了,他们?便一上一下,脑袋叠脑袋,掀开珠帘往里看了几眼?,见孩子睡得安稳也就放心了,若是醒着,看见两?个爹爹定要闹着要抱,还要白白哭一场。
不过小小仔不懂事,有姑伯陪着,吃饱了就睡,没什么?烦恼,钟涵就觉得寂寞多了,以前他盼着长高后跟着哥嫂一起出海,现在也想帮忙下地干活。
钟洺安慰他道:“种地和出海打鱼一样,不只是把稻子割下,把鱼捞出水就结束,鱼获带回家,咱们?还要剖鱼制鲞,稻子割完,还要下田里捡稻穗,去碾场碾谷子,拖回来在院子里晒干,不让你下地,是因为?你还举不动镰刀,但到时捡稻穗,少了你可不行。”
“而且你怎么?算是没干活,长乐还这么?小,要不是你能帮着照看,我也没法下地和你大哥一起收稻,少一个人,余下的人都要多受一份累,所以你是帮了我,也帮了你大哥。”
钟涵被劝了一通,本来蹲在堂屋门前的他揉揉脸站起身,小声道:“我也不小了,道理?我都懂的。”
他只是更喜欢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要等小长乐再长大一些,这件事才能成真?。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惆怅。
割稻这件事,按理?说速度该和插秧差不多,对于熟练的老把式而言,割稻还能更快些。
但插秧学起来容易,割稻要难上不少,一群水上人放下镰刀,拿起木锨,照旧是手忙脚乱,怎也扬不明白稻谷,风吹来时秕谷、草屑和谷子没分开,自己先吃进去一口?土。
到后来,还是钟洺家雇来的几个陆上汉子当了扬场的主力,头?几天手把手地教,好容易在水上人里教出几个熟练工,这才能重?新回来,专心帮钟洺家做事,要知道他们?家收回的稻谷,可是比余下的几十户加起来的还要多,不多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由王柱子领头?,六个汉子两?两?一组,一天能割两?亩半的稻,钟洺和苏乙加起来慢些,差不多一天两?亩,当初插秧时,五十亩地用了九天,这回收稻,第六天便结束了。
最后一批稻子运抵晒场,扬好的谷子耙平晾晒,家里有院子的便运回院子里晒,没院子的则把碾场另一端的空旷地当晒场,分出来的秕谷也不浪费,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
晒个三五天,待谷子晒透了,放进粮缸也不会发霉时,颗粒归仓,秋收落幕。
这一夜,从千顷沙一路到白水澳,好似都浮动起连绵不断的新米香,第一批舂好后下锅的新米并不算多,但家家都默契地选择了蒸干饭,而不是煮粥,好犒劳犒劳过去十来天的起早贪黑。
钟家灶房里,当钟洺掐着时辰,算着干饭已蒸好时,一家人全?在灶台旁边聚齐了,连小长乐都被苏乙抱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
“这架势,旁人来看,还以为?锅里有金子。”
苏乙笑?着拍拍孩子的后背,钟洺扬唇道:“这是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第一茬稻米,拿金子来也不换。”
随即他示意三人往后站,自己伸出手掀去锅盖,刹那间浓郁的米香顶到人的眼?前,惹得喉咙下意识“咕咚”一声,已迫不及待尝一口?这新米的滋味。
咸水田里种出来的稻米和陆上的稻米迥然?相异,陆上的稻米舂去稻壳,剥去糠皮后是白花花的一片,咸水稻则如应拱在手记里所写:色赤而微黏。
做成干饭后,那亮晶晶的红色变得更深了些,堆在白色的瓷碗中如同更深更小的紫红色石榴籽。
说是口?感发黏,但也没到糯米的程度,吃起来并不粘嘴巴,和白米实也差不太多。
三人分别空口?吃了一勺,咽下去后全?都笑?起来,瞧着可能有些傻乎乎,可那股满足劲是自心底里长出来的,用言语也描述不尽。
钟涵第一个道:“这米是甜的!”
咂咂嘴又道:“好像比以前吃过的白米还甜。”
苏乙不由道:“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吃干饭,也觉得好甜,我还问你大哥里面是不是加了糖。”
他这么?一说,钟洺也想起那日的事,正是自己去刘兰草船上下聘的当天,自己和小哥儿约了傍晚在海边崖壁见面,想着对方肯定是饿着肚子来,就将?那作?聘礼的红鱼炖了汤,白米蒸了饭,热气腾腾地拎过去,好生饱餐了一顿。
他当初怎也没想到,那会是小哥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白米的干饭。
“你说这赤米和那时的比,哪个更甜些?”
吃白米时两?人初定终身,到如今吃赤米,孩子都快会走?路了,一句话把苏乙问住,小哥儿愣了愣,在钟洺的注视下垂眸道:“都甜得很,不过非要比的话,还是赤米更甜些。”
因赤米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今秋过后,再不必拿鱼换米,再不必被人看轻,成熟的稻穗弯下了腰,而弯了几辈子腰的水上人,却是就此直起了身。
踩在海滩、船板上,晒得发红,泡得起皱的赤脚,终于也能在水田生出的稻叶中站稳立足。
钟洺说得没错,这一口?米在水上人的眼?中,实在是千金不换。
第151章 卖粮
秋收前后,不单是?农户忙碌,衙门中的户房也早就被那如山如海的文书堆满,往桌子上一摞,都看不见后面?椅子上的人在何处,活似被埋在了下头。
“各处乡衙不是?早就将今年咱们?县内,所有咸水田的产粮数目报了上来,怎还没誊抄整理完毕?大人那边可还催着?要看!”
县丞急得口里生疮,九越这地方过去粮产不丰,年年秋收都没什么大起色,遇上年景不好时还要更糟。
来这任职的县官,都对这破地方的德性心知?肚明,皆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早就不指望从农课上挤出政绩来,唯有收春税时最?积极。
现下顶头上官换了人,这农课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重?中之重?,尤其是?下了大力气推广种植的咸水稻,可是?关乎众人前程的大事,偏生县公都催到他?眼前了,户房还没把结果呈上,怎能叫人不心急。
此时户房文吏们?皆都顶着?一张苦瓜脸,各个眼下乌青快要掉到嘴皮上,他?们?已点灯熬油的忙了一夜,此时为首的一个起身回话,颇为有气无力。
“回禀大人,文书已整理誊抄完毕,您再容我等半个时辰,待我等另行校对一番,查验无误,便给您送去。”
自从应拱上任,过去县衙里那些个吃空饷不干活的全被清扫一空,留下的要么是?真的勤恳办公,要么是?被迫勤恳办公。
人人都知?道应拱重?视咸水稻,昨晚默契地皆不敢回家,直接卷了铺盖歇在了县衙。
你瞧,即使如此,还捕是?一大早就让人催上了门。
县丞依言回去等了片刻,前脚拿到文书,后脚就马不停蹄送到了应拱面?前,立在下首道:“大人,下官已瞧过各乡衙上报的咸水稻亩产,大多?都能做到一亩两石粮,像是?清浦乡的千顷沙,一百多?亩水田便收了将近三百石粮,这在以前哪里敢想?!”
今时今日,县丞也早就品出咸水稻的好处了,九越县的稻田多?是?山间梯田,东一块西一块,耕作?起来费时费力,亩产稀松,只有上等肥田能做到亩产两石,其余多?是?一石半左右。
咸水田则都开垦于广阔平坦的海边滩涂,岸边生了些乱石也不打紧,说?是?垦荒,实际那些水上人只需挖田坑、垒田梗、栽树苗,比起在山中修筑梯田要容易许多?。
士农工商,农乃根本,耕地、粮产、人口、税赋彼此勾连,息息相关。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要能让老百姓们?填饱肚子,治理一县便可轻松许多?。
现下有了咸水稻,第一年官府卖出的荒滩仅三百余亩,就已收成喜人,试问再过三五年,或是?十年后会如何?
或许到那时候,他?们?九越的赤米不仅能喂饱县内百姓的胃口,还能由大船运去外地,变作?特产,反过来赚旁人兜里的银钱!
县丞独自一人想?得火热,上首的应拱暂未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全然没注意到这位下属正红光满面?,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
他?细细翻看过手中文书,除却粮产总数,下面?还有参与垦荒,登记在案的几?十户水上人,其每一户的对应亩产,有几?户的亩产结果不尽人意,只收了不足一石粮,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但起码没有一户半途而废,任由水田再度撂荒,已是?意外之喜了。
其中最?瞩目的,无疑是?千顷沙钟洺一家,名下五十亩水田,亩产平均两石,还有几?亩地亩产两石有余,应拱记得这家人会赶鸭子到水田里捕食鱼虾,或许其中也有鸭粪肥田的作?用?在。
应拱专心致志,边看边思索,全部看完后,将手中经?折放回原处,手指在上面?轻叩几?下,面?露欣慰之色,慨叹道:“终究是?时候了。”
水上人改籍上岸,牵扯到的利害众多?,前朝有一群老顽固在,来来回回吵嚷了大半年,才?在天子的金口玉言下彻底定音,旨意前不久已送抵九越。
可想?而知?,本朝之后,“水上人”三字将彻底归于尘土,封存于史书册页,而这项关乎数万人生计的德政,将从今日始。
应拱负手缓步而出,在书房外站定,仰头看向?头顶被县衙院落圈起的四方天。
身在九越,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嗅到海水的滋味,那股淡淡的咸已然浸入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瓦,当初在京中他?自请外放南下,人人都说?他?自毁官途,可如今他?做成的事,换了旁人未必能做成,如此就够了。
他?应拱以寒门出身科举入仕,为官数载,无愧于心。
“蒋大人,你我虽穿着?这王朝万千官员中最?微末的青绿袍服,然而也算是?一场变革的亲历之人。”
应拱抬手拍了拍县丞的肩膀,“千百年后史书工笔,或许字里行间,会有你我的一席之地。”
此时此地,九越的碧海青天即是?见证。
寥寥数语,说得蒋县丞热血澎湃。
村澳里的老人都说今年海上的风向和往年不同,带鱼群来得更早,还能寻到大批对虾群的踪迹。
是?以千顷沙这批在田间“困了”几?个月,终于熬到秋收的汉子早就等不及一般,成群结队地扬帆出海,用?绳钓带鱼,使缀在船后的拖网捕虾。
相比之下,钟洺还没到可以乘船出海,畅快“撒欢”的时候。
“客官是?买粮还是?卖粮?”
钟洺和钟涵前后踏进粮铺,没见着?从前常打交道的伙计,迎上来的是?个生面?孔,说?的话还怪令人意外。
过去他?们?水上人进门,除了买粮不会有别的事由,到了如今,他?带着?小弟从北街那头一路走?来,前后见了两家粮铺都有伙计在门前招徕生意,望见水上人就问有没有赤米,要不要卖粮。
他?早知?咸水稻丰收后会促使米粮降价,尤其是?那些外地运来的次米、陈米,却没猜到赤米格外受欢迎。
“你们?粮铺现今喜欢收赤米?按什么价收?”
伙计立时答道:“一石一两银。”
钟涵在旁偷偷掰指头算数,他?知?道一石是?十斗,一斗是?十升,这么一算,粝赤米的卖价就是?十文一升,原来家里水田中种出的稻米这么值钱!
他?以前年纪小,哪怕跟着?大哥出来逛也不走?心,满脑子吃喝,现在大些了,又识得不少字,也会扫一遍铺中粮缸插着?的木签,挨个看上面?所写的价钱。
很快他?就发现,粮铺里的普通粝米,哪怕是?新米,今日也仅售十二文一升,陈米的价钱更是?惊人,八十文就可称足一斗。
“这价低了些。”
钟涵已经?不是?需要大人手牵手拉着?不放的年纪,钟洺任他?东转西瞧,自己则在柜台前和伙计讲起了价。
“家里存粮有许多?,你们?若能给个更像样些的价钱,我可以考虑都卖给你们?铺子。”
伙计有些吃不准,试探问道:“您这个‘许多?’,究竟是?多?少?”
他?看着?就生嫩些,不如之前的伙计老道,犹豫一下道:“具体的价钱,我得去请掌柜的示下,不过若您手里的赤米有个十石以上,这价钱当是?还能商量。”
眼下赤米仅产于九越县内的临海滩涂,全数把持在水上人的手里,赤米是?个新鲜物,口感却是?不错,尤其那色泽,蒸熟后像玛瑙籽一样,已经?有城里的大粮铺,将九越赤米称为“玛瑙米”,极力向?外地客商兜售。
有这样的缘故在,粮铺怎能不愿意多?囤些赤米在手。
钟洺以袖遮挡,给那伙计比了个数,小伙计眼睛忽地睁大,请钟洺稍等,他?自己快步上楼去寻掌柜,半晌后下来,说?定每一石再加一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