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傍晚,即便是点着灯的站台依旧灰蒙蒙一片,加上那推推搡搡挤成一堆下车的乘客们,愈发的视线受阻。
纪轻舟远远望见那场面,便也不去给赶路的人们增添压力,就收起雨伞,站在火车站的大门处静静等候。
约莫几分钟后,他便在往外流动的密集人群中,望见了一道穿着黑色风衣、拿着小皮箱的熟悉身影,当即抬起手臂朝那方向挥了挥。
解予安也不知是早就看见了他,还是被他的招呼所吸引,径直地穿过人群迈大步伐疾步走了过来。
两人会和时,纪轻舟刚露出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对方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眉宇神色较深沉地扫量了几眼他身上略显单薄的棉质衬衣,口吻忧心道:“怎么穿这么少?”
“哪少了,我平时不都这么穿吗?”纪轻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随即见对方放下手提箱,脱下风衣外套似要往自己身上披,便举起雨伞推拒道:“诶,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解予安直接拿过他手里的雨伞靠到墙边,长臂一伸从背后将衣服披到了他的肩上,不容置喙道:“穿上,免得着凉。”
这宽大的风衣上还存留着男子温热的体温,甫一披到肩膀上,便觉一股暖意夹带着淡淡的舒雅皂香隔绝凉风包裹了身体。
“哪那么容易着凉啊,再说这都快夏天了。”纪轻舟嘴上这般反驳着,身体却很是顺从地将手臂伸进了袖窿里。
“忘了你年初时候的那场病了?”解予安语气低沉,给他理了理衣襟。
“那我不是喝了几天药就好了吗?”
“还陆续咳了一个月。”
“顶多半个月,没那么夸张……”纪轻舟刚这么下意识地回嘴,抬眼对上男子漆黑的眸光,不觉回想起年初自己生病那几日,每次半夜里睡不安稳醒来时,总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对上的那双含着浓郁情绪的沉静眼眸。
于是声音渐弱,也不再反驳。
其实纪轻舟是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不错的,来到这好几年了都没怎么生过病。
今年年初那场病,一开始也就是天凉得了个小感冒而已,那时候正忙着准备时装业公会的春季大秀,他也无暇多管,以为鼻塞咽痛难受几天就会好,照旧该怎么工作怎么工作。
结果某天夜里突然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把解予安吓得不轻。
大张旗鼓地又是送医院,又是把回老家过年的张医师请来给他诊脉,到头来病因还是感染风寒,只不过因为他那一阵太忙碌,精疲力乏累着了,病情便跟着加剧了。
病最严重的那两日正是大秀彩排最关键的时候,即便他想要再坚持两天,仍是被某人态度强硬地带回了家去修养身体,秀场的工作也转交给严老板,每天只允许他远程指导一个小时。
好在那时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安排妥当,有了前两届的经验,严老板也能担任秀导,最终这场秀还是较为圆满地结束了。
而纪轻舟在某人的严格看管下,作息规律地喝了几天药后,身体也逐步恢复健康状态。
但解予安却依旧很是小心,整个寒假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去南京工作后,每天的寄信里也总在提醒他按时吃饭休息、会让黄佑树监督云云。
尽管纪轻舟觉得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很是健康,连熬三天夜也不会有问题,但每每想到对方在自己生病那段时期心疼不语的眼神,便就心甘情愿地被这小子远程监管着,尽量维持着规律的作息,不熬夜也少加班。
话说回来,在他顺从地穿好风衣外套后,解予安便提起皮箱,撑着洋伞半揽着青年肩膀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黑色汽车旁,一块坐上了车。
不一会儿,黄佑树便驾驶汽车掉了个头,驶入了蒙蒙雨雾之中。
虽然才不到六点半,暮色却已披笼下来,路灯的光芒隔着雨幕在车窗上流动着,宛如一幅意境朦胧的油画。
“你明天中午,送完信哥儿就回南京了?”车子启程后,纪轻舟看向身边人问道。
“嗯。”解予安拉过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暖了暖,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么赶啊,那要不现在去解公馆,跟你母亲他们吃个饭?你们也好一阵没见了吧?”
“可以。”
纪轻舟听他这么说,正想叫阿佑改变目的地,这时就听驾驶位上的阿佑提醒道:“老爷和夫人今晚要去参加宴会,大少爷听闻也会去,少爷您这会儿去公馆,怕是碰不见他们。”
“那就回家。”解予安干脆说道。
他口中的家,如今所指的都是位于霞飞路的住所,黄佑树也无需多问。
“都是大忙人哪,”纪轻舟轻叹了一声道,“尤其是沈女士,现在是既要管苏州那边学校,又要筹备着这边农业学校的开学招生,最近几次周末去公馆吃饭都没怎么碰见她。不过等这学期结束,她从蚕业学校那边卸任,应该就好些了,到那时候,你也从南京回来了,那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解予安静静听着他的话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顿了几秒,才“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你有问题。”纪轻舟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敏锐地转头看向他,“为什么犹豫了几秒才回我?你不会还想留在南京继续干吧?”
解予安侧眸对上他的目光:“没有。”
“你最好是老实点,否则我明天就跟着信哥儿上船去法国。”
“现在补票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
“没有,放心。”解予安打断他胡乱的猜测,拍了拍他的手背慰抚。
纪轻舟仍是微眯着眸子目光狐疑地盯着他。
解予安似觉得他这副生性多疑的模样也挺可爱,唇边泛起些一丝笑意,接着抬手蒙住青年的眼睛,侧身挨近吻了吻他粉润的双唇。
既然沈女士等人都不在家,两人也就没有改道去解公馆,直接驱车前往霞飞路的住处。
回家之前,纪轻舟先陪着解予安在附近一家苏菜馆子里,点了芹菜火腿、荠菜肉丝、炒腰虾等三四道对方喜爱的家乡菜,一块又吃了顿夜饭。
等出来时,夜雾早已浓深。
回到家,泡了个热水澡洗去雨夜寒意,纪轻舟换上睡袍出来,正看到解予安衬衣领口微敞、坐姿放松地靠在卧室沙发上,低着头翻阅着几份工作文件。
难得回家,居然还工作……他心下略有不满地嘀咕。
接着眼珠一转,抬步过去,途中拿起一册画报,走到男子身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脚踝内侧。
解予安以为他要坐到自己身上看书,便挪开文件,岔开腿往后坐了坐。
而纪轻舟见状,却倏然单脚抬起曲膝压到他腿间,隔着深灰色的西裤面料,往前缓慢而稍稍用力地磨蹭了一下。
解予安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脖颈渐染上红意。
呼吸微颤地抬头看着青年:“你……”
“嗯?”见他这副模样,始作俑者却露出无辜的笑意,状若无事地收回动作道:“你要不再往后坐坐呢,不然我坐哪啊?”
解予安对上他暗藏愉悦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后,还真配合地挪了挪位置,道:“坐。”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却摇头道:“算了吧,现在坐你这肯定硌得屁股疼。”
他说罢,就转身坐到了一旁,万分惬意地侧着身、支着一条腿躺到沙发上,还将脑袋枕在了解予安左腿上。
尽管在这短短几秒间,心中已转过了八百种教训对方的方式,表面上,解予安只是不露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结果他愿意放人一马,纪轻舟却似是存心找事,拿着画报翻开看了没两页,便佯作不高兴地蹙了蹙眉,埋怨道:“你让小元宝别骚扰我,都快贴我脸上了。”
“谁先骚扰的?”解予安语气里多少带点怨念。
纪轻舟恍若未闻,合起画报放在一旁,望着天花板道:“有个问题我左思右想,一直不得其解。照理说,你也该过了黄金年龄段了,怎么还跟金刚钻石一样?”
解予安为他的语言艺术所迷惑:“什么?”
“还能是什么,”纪轻舟往旁边瞥了眼,“就这个硬度啊。”
解予安过了两秒,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耳边顿然浮起一层薄红,顿了顿嗓音平稳道:“你不喜欢?”
“呵呵,我恨得深沉。”
“那就是喜欢。”
纪轻舟“嘶”了一声,视线转向他道:“要不要脸了解予安?你现在怎么这么自恋?”
“那也是你害的。”解予安一边说着,一边故作镇定地拿起文件遮住自己泛红的脸庞。
“是是是,我是罪孽深重,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吧,你不就爱听我在床上的那些吹捧之词吗?”
“吹捧?”解予安又挪开了文件,垂着眼睫注视着他。
“嗯,不然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呢。”纪轻舟轻哼着应声,“其实那种话你想听,我可以随时说给你听的。好棒哦,宝哥哥,你也对得太准了,不愧是神枪手!我……唔唔。”
他才刚发挥了两句,解予安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倏然寂静的四目相视中,屋外的沙沙细雨声变得清晰而真切。
纪轻舟见他只是注视着自己而不开口,握着他的手腕挪开问:“生气啦?”
“没有。”解予安语声安然道。
纪轻舟清楚他生闷气时是什么反应,知晓他的确不在意自己的挑衅,轻咋了下舌道:“没意思。”
转而改变话题问:“明早几点起?”
解予安手里的文件早不知丢到了哪去,右手拨弄着他柔软的发丝,说道:“还有心思问这个?”
“那我现在该有什么心思?帮你灭火吗?”纪轻舟眨动了下眼睫问。
说着就侧过脑袋,隔着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对着小元宝吹了口气:“灭了吗?”
“……”
解予安忍了又忍,终是盯着他的脸庞,道:“你起来。”
纪轻舟泰然地阖起眼:“困了,起不来。”
“困了去床上睡。”
“去床上了,我还能睡吗?”
解予安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假作安睡的脸庞,手掌自额发贴着他的侧脸抚摸到唇颊,指腹摩挲着他淡红的嘴唇,眼前浮现的尽是方才青年微阖着眼眸,挂着一副纯然而灵动的神情朝自己吹气的画面。
那画面与过往一些旖旎的记忆融合一起,令他愈发的心旌摇曳,拇指不自觉地便要往他嘴唇里探去。
“诶,适可而止。”纪轻舟推开他的手臂,及时地翻身坐起。
边穿上拖鞋从沙发起身,边嘴里轻笑道:“怎么还这么老实啊,你但凡撒个小谎,说点甜言蜜语,哄骗一下我,我不就跟你去了吗?”
他说着,正要拍拍男人的肩膀,叫他先去洗澡换衣。
还未开口,便被对方拉着胳膊、搂着后腰,牵引着跨坐到了男子腿上。
纪轻舟被他这般姿势危险地搂抱着,也丝毫不躲不避,抬手掐了掐他微红的脸颊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不想。”解予安不假思索道。
“真的是好消息,不逗你。你不听,我可走了啊?”
“你走得了吗?”
说话间,那双交叉着搂在青年腰间的双臂愈发收紧了几分。
“行行行,算你厉害。”纪轻舟一副纵容语气道,“但你不想听,我也要告诉你。”
他说着,便抬手环绕上解予安的肩膀,双腿挪移着往男子怀里靠了靠。
接着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贴着他的耳畔口吻轻巧柔和道:“我明天不上班,所以今晚,你可以慢慢拆哦。”
青年清晰的应允声缭绕在耳旁,解予安却反倒犹如初尝禁果时那般心如撞鹿。
他低声轻应了声,埋头在青年颈侧,一边深嗅着那熟悉的香气,一边在那白皙的颈项上反复磨蹭亲吻着留下印记。
拥抱着青年身体的双臂紧紧环绕,像是要将大半个月未见的思念都揉进这紧密的怀抱里。
次日上午, 天气微阴,微风和煦。
邱文信所乘坐的法国邮轮会在中午十一点离沪,以防万一, 最好是提前一个钟头登船。
因此,不论是邱文信的朋友们还是报馆的同事们,大家都赶在了九点半左右,到黄浦码头给信哥儿送行。
“之前是送元哥出洋, 现在是送信哥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送我啊。”因相交十几年的好兄弟马上就要离开,骆明煊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尽管他打扮得很是正式, 一身驼色的格纹西装, 配了领带,还戴了顶礼帽,面上挂着嬉笑, 眼里却浸润着不舍情绪。
码头上人影交织, 四处是装卸货物的工人和提着行李的乘客, 以及为那些即将远洋的人们送别的亲朋好友。
起装货物之声、催促呼喊之声、絮絮道别之声,种种嘈杂声响, 汇成一片尘世喧嚣之景。
邱文信在马路旁放下行李,抬手拍了拍骆明煊的后背, 安慰道:“你既这么说了, 下一位,便要轮到你了。”
纪轻舟闻言思绪转动, 转过身来看向骆明煊道:“你想出国吗, 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我们来送你啊?”
“我?”骆明煊毫无头绪地皱了皱脸,自我嘲讽道:“就我这文化水准, 出了国跟个猴子也无差别……还是等我多学点语言再说吧。”
“那你就赶紧去报个班。”
“诶,听你这口吻,怎么好似巴不得送我走啊?”
“我可没这个意思哦,”纪轻舟不急不缓地解释,“趁你现在年轻身体好,不就该多出去游历游历吗?像你元哥,出去一趟回来就成熟多了,总归是好事。”
骆明煊看了看站在他身旁面容沉静的解予安,叹气道:“但他们出去好歹是有目标的,元哥是去上学,信哥儿是去交流学习,我能做什么去?”
“不留学,出去玩玩、长长见识也行啊。”纪轻舟不动声色地劝说,“不过得去安全的地方,像瑞士、瑞典、美国、加拿大……都不错。”
他列举了几个在之后几十年中相对安全的国家,微笑道:“像你这样阳光开朗、顽皮直爽的性格,在哪都不会寂寞的。”
骆明煊听着他这般简单的陈述,仿佛出国是一件极为寻常且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光是想象到那漂泊在海上的漫长旅途、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和语言、遇到有趣之事也无朋友分享的孤独,便觉心中惴惴然,难以忍受。
他想,纪轻舟在某种程度上很了解他,却又不是特别了解他,他是性情开朗,却也是极容易寂寞的人。
骆明煊这般思索着,正想要同兄弟们分享对自我的新认知,抬起视线,却见一旁邱文信拍着解予安的手臂,目光却是看向纪轻舟的方向。
信哥儿那留着短胡的嘴唇一张一合,低低的话语被微风吹拂到他耳畔,说:“你们两,便好好过吧。”
骆明煊刚要抬起的脚步落了下来,没有靠近过去。
“信哥儿一走,这沪报编制之重任岂不是要落在我的肩头了?”
忽而旁边一道含着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他们这边的朋友话别。
纪轻舟转过头,看到袁少怀双臂抱胸走来,饶有兴致地接话:“袁先生是新上任的沪报总编?”
“这倒不是,”袁少怀摆了摆手,“我们报馆没有那么具体的职位称呼,谁擅长什么便做什么。不过信哥儿的活向来是最多最杂的,他一走,我和鞠兄、宋兄、李兄,只好将他的活接手过来!好在也就熬个一年,待信哥儿学成回来,定能担起更多的职责来。”
“还得算上往返之期,是一年零三个月。”那位被他称之为李兄的年长文人站于一旁补充道。
“怎能忘了信哥儿的私人游历时间呢?”稍微感伤一阵后,骆明煊便又提起了劲来,嗓门高亢说道:“既然都大老远地出洋了,定然是要去周围游玩一番的,是吧,信哥儿?少说需要一年半吧!”
“行,那就给信哥儿一年半的时间!”袁少怀兀自下了决定,一本正经面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十三年的秋季,我来码头接你,届时可莫忘了将你的《法兰西游记》带回来,正好给我们报纸再办一旅行副刊。”
“只怕带回来的是个《法兰西食记》吧?”
“诶呀糟糕,听闻法兰西美食不少,信哥儿你可别流连忘返啊?”
邱文信听着同事们调侃自己,也只是随和地笑着,并不反驳。
不远处,他的妻子和儿子站在行李旁,不声不语地望着他们。
“诸位,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站好,我们拍照留个纪念如何?莫耽误了信哥儿上船。”
照旧担任着摄影师职责的宋又陵,将照相机架在平坦路面上,朝他们喊道。
听见他的话语,大家自觉调整站位,面朝镜头,围绕邱文信站成一排。
刚站好位置,纪轻舟看见邱文信的妻儿仍待在一旁未过来,便朝那母子二人喊道:“夫人和小邱先生也一道来拍吧。”
他这般招呼了,母子俩显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邱文信抬起手朝他们招了招,那穿着旧式衣裙的矮个女子,才拉着几岁大的孩童走过来。
骆明煊和袁少怀等人见状,立即挪了挪脚步,让出位置,叫母子俩和邱文信站在一起。
纪轻舟注意到这站位,不禁神情恍惚了一瞬,一股时空错位之感油然而生。
那张照片里原本是没有女子和孩童入镜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张“与邱文信码头道别”的照片里,还将多出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来。
“站一排太挤了,站两排吧!信哥儿,带着你太太儿子往前走一步!”
宋又陵抬起头高声指挥道,“鞠兄、袁兄几个往信哥儿身后站站,小骆、解兄和纪兄,都站信哥儿旁边来。”
袁少怀察觉不对,边走位边道:“他们三个高的为何要站前边?”
“那还用说嘛,自然是因为我们和信哥儿关系好喽!”骆明煊说着,便抬起手臂搭上了邱文信的肩膀。
“奥,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拍照嘛,自是好看的站前边!”宋又陵笑呵呵地回复。
接着,他低头正色看向照相机,大声喊道:“诸位再靠拢一点,衣服头发稍微修整一下……”
骆明煊闻言,当即站直身体,整理起自己的领带和帽子来,还转头拍了怕纪轻舟的肩膀,问他帽子有没有戴正。
纪轻舟顺手帮他正了正帽檐,此时,码头上传来检票员催促乘客上船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眼。
他们背后,那艘名为“盎脱莱蓬号”的远洋邮轮正停泊江畔。
望见那熟悉的码头景象、高高堆起的货物与熙熙攘攘的路人,数年前在苏州邱文信旧居内看见的那张早已泛黄发旧的相片不觉浮现眼前。
想起当年的画面,他心中蓦然回荡起一股深沉的既亲切又怅惘的情绪,不禁转过身,看向身旁男子。
解予安今日所穿的正是一套经典款的衬衣西裤,出门前将头发梳理成了三七分背头,几缕额发为风吹落,松散地搭在额角眉梢上,连发丝垂落的角度都与那照片上的很是相似。
解予安注意到他恍惚游离的眼神,低声询问:“怎么了,离别感伤了?”
纪轻舟回过神来,凝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禁莞尔。
接着转头望向前方的照相机,口吻稀松平常地嘱咐:“等会儿,你记得笑一笑。”
毕竟以后是要挂上名人故居展示的。
待大家整理完毕,摆好姿势,在摄影师的指挥下,青年们脸庞上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稍后,随着一声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瞬亲朋好友相聚,离别前的喧嚣热闹、欢喜悲愁,皆在胶卷中定格保存下来。
送完邱文信上船,回到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解予安是下午一点的火车,从家中赶去火车站还要近一个钟头,因此时间较为紧迫,也来不及再好好吃顿饭。
稍微收拾下行李,休息个十几分钟,吃些简便的食物垫一垫肚子,便要立刻出发。
两人上楼到卧室后,解予安先去了趟盥洗室,做出门前的准备。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休息等候着,无意间扫过面前的小圆茶几,看见桌上那装着厚厚文件的牛皮纸袋,想着先帮对方收拾一下,好节省时间,便拿起一旁小手提箱里的公文包,准备将那文件袋收进去。
解予安此次回来只住一晚,也就没有带衣物,他的行李格外简单,手提箱里除了那些零碎的随身物品,唯有这公文包是最大件的行李。
而这黑色的皮革公文包,还是自己当初在对方准备去南京工作的时候送他的。
用了近三年了,倒是依旧锃光发亮的,保养如新。
这下可好,等解予安回来上海从商了,还能接着用。
纪轻舟这般悠然思索着,打开皮包,拉开夹层,正准备将那厚厚的文件袋塞进去,倏然目光一滞,瞧见这包袋夹层内还单独存放着一份文件。
那文件横向摆放,正上方标题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大大的墨字——“委任状”。
盥洗室传来脚步声响,纪轻舟却是毫不顾忌,放下文件袋,直接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这纸上通篇无标点的繁体扁体字,纪轻舟一眼扫过,只觉密密麻麻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底,但那起头的“陆军部”、“委任书”几字,他却是看得异常清晰。
正于此时,解予安整理完毕,拉开盥洗室门出来,一抬眸,便见对面沙发上,青年面色冷然拿着一张纸页,不苟言笑开口:“解予安,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如非必要, 纪轻舟真不想在这种即将分离道别的时候冲着对方发脾气。
但看到这张委任状,想到解予安又瞒着自己,接下这等危险职位, 他心里便骤然冒起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来。
解予安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见他手上所拿的东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封委任书。”他语气平缓温和地说道。
“我认得字。”纪轻舟将那张委任状拍在桌面上, 仰起脸看向身前衣着整齐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上次是瞒着我去南京,这次是准备一个人悄悄去北京当大官了?”
他方才仔细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 才发现这上面写的什么指挥部指挥官的职位, 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会,我已决定回信拒绝。”
解予安半蹲下身来,凝视着青年的双眼, 坦然回道, “我从未想过去北京, 也不想做官。”
这委任书上的职衔的确是一个好位置,如若有机会, 两年内说不定可晋升少将,但解予安心底知晓, 京城不是个好去处, 多方势力,龙蛇混杂, 稍不留意就容易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