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利福的笔尖快速在纸页上摩擦着,几乎要冒出火花来。
过了一阵,他记完笔记后,才又改了个问题角度,开口道:
“在这一次的高定秀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世纪’在珠宝设计上的野心。几乎每一个模特的造型中都能看到‘C.J’样式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等,这些珠宝往往没有大克拉的宝石镶嵌,也没有繁复华丽的设计,但足够奢华精致,适戴于日常生活,这是您对于高级珠宝的新解吗……”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已到了十点出头。
纪轻舟借着喝咖啡的动作看了眼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稍有些焦急。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骆明煊乘坐的那班邮轮就会开船。
他原本想着十点钟采访结束,开车半小时去码头给骆明煊送行,时间正正好,便同解予安约好了,十点左右来南京路接他,哪知对方问着问着就超时了。
这会儿,估计解予安都已经等在楼下了……
他正这般暗自心急着,这时,对面的记者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口吻轻快道:“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期望吗?”
听闻这句话,纪轻舟悄然松了口气,微笑回道:“那可太多了,我的野心还挺大的,但不好明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像在白日做梦。
“选择一个安全的回答吧,希望我能一直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设计出更多灵动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希望世纪这个品牌能收获大众的认可,用服饰为人们所铭记。”
这一场重要采访,在柯利福为他拍下一张坐在办公桌旁假装画稿的照片后,便正式结束。
虽然比原计划超出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幸好超得不多,现在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送记者先生上车离开后,纪轻舟转身便坐上了等候在店门口的黑色小轿车,和解予安一块前往北外滩码头。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临近开船,邮轮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批批的乘客提着行李背包,排着臃肿的队伍等待检票上船。
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纪轻舟二人一下车,直奔日邮码头而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几个手下等候在路旁,身边还堆着好几只手提行李箱的骆明煊。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瞧见他们二人赶来,骆明煊摘下了自己的黑色墨镜,朝着他们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啊,我哥和我表兄都已送完我走了,我还在这码头等你们。”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骆明煊插着口袋道:“也不多吧,这里边只有四箱是我的行李,两箱衣物,两箱别的物什。”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南京才多远,怎好相提并论?”骆明煊抬起了眉毛轻哼道,“我可是去香港啊,这路上航程来回相加得一个月呢,况且又是冬季,不得多带些衣裳嘛。”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是啊,我想着既然都要花上一个月来回,那便干脆多住些时日,过年之前赶回来便好。”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骆明煊在上海的时候,哪怕不常约在一起吃饭,也总归是要热闹些的,想到接下来将有几月见不着这叽叽喳喳的话痨先生,还真有些怅然。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骆明煊先是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那你们若想我,也可来香港见我啊,到时我也差不多该混成本地人了,带着你们吃香喝辣。”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诶,我们苏州人士怎会晕船,自小河里长大的,是不是,元哥?”骆明煊不无得意地朝着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到了当地我一定谨小慎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你们放心吧。”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其实我早想过这种走南闯北的潇洒生活了,幸亏当年没听我爹娘的去结婚,否则现在就该窝在苏州老家带孩子了。嘿呀,这世界之大,可不就是天高任‘我’飞吗?”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我这不是想体验一把和至交友朋挥泪道别的感觉吧。”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正说到这,后方的客轮发出了尖锐的鸣笛之声,给码头上正在道别的人士拉响了心头的警报。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解予安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好嘞!”骆明煊爽快地应声,说罢就带着几个伙计提上行李朝着码头方向赶去,路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一挥手。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怎么了?”解予安正要带他返回车里,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不禁询问了一句。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仿佛送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很快就会回来的。”解予安沉稳安慰道。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我知道,骆猴儿这个英文水平,他能跑多远啊。”纪轻舟浅笑了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身撞了撞他的手臂道:
“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堤岸旁整齐的草坪。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这江边的空气,转过身,望向马路的另一侧。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不,应当说是他即将入职的大公司。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年幼失怙, 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作为流浪儿被送进慈幼院,念了两年义学后, 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些年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当年凭借着一腔热爱, 用着旧报纸画了一幅蝴蝶旗袍的美人图,连同他所写的读者信件, 一起投稿到了《纪元》杂志社的信箱。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那一场绚丽浪漫的花园时装展览,带给他的震撼与影响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深刻入骨。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也许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未学过绘画的他,在之后两三年间持续地给《纪元》举办的设计比赛投过稿。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而相比名誉上的收获,最令钟财感到振奋欣喜的还是奖金的收入。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毫无疑问,这些奖金收入,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他想这份工作既体面,薪水又高,定然有无数人竞争,本未抱有多少希望,谁知不过一周时间,他竟真的收到了那封梦寐以求的入职邀请函。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尽管对入职这一刻已期盼了许久,当真的穿过马路,站到这座象征着国内时尚行业翘楚的巍峨大楼前,钟财却又难以抑制地忐忑紧张起来。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半圆券窗的红砖门楣下,清晰明了地镶嵌着“世纪大楼”几个端庄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若非知晓《纪元》杂志的总编辑和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是同一个人,若非入职函上明确书写了请他到外滩三十号入职,钟财还真要犹豫一下自己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弧形的前台区,前台后方为贴着墙的木质楼梯,入门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的工作区。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他透过那剔透的玻璃窗往编辑部内瞧了眼,便见临街一侧几扇半圆券窗旁,整齐对称地排列着一套套的办公桌椅。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这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场所了吧,可真高档啊……钟财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幸福感。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吧?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对方一边忙碌着接电话,一边似乎知晓他来意般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新入职的插画师,就你一个啊。”挂断电话后,前台小姐打开他的入职函确认了一下。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那我带你去编辑部吧。”前台小姐这么说着,正要领这新人做入职流程,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裙、提着酒红色漆皮手包的高挑女郎。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良嬉姐,”前台小姐眼睛一亮,打招呼道,“您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解良嬉冷着脸轻嗤了一声,抬眼瞧见站在前台旁站姿拘谨的陌生年轻人,不觉顿住目光,上下扫量了他几眼。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
“奥我知道,钟财是吧?”
解良嬉打量了这站姿拘谨的年轻人两眼,认完脸后,就朝他招招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入职。”
钟财面对着眼前这位身量比自己还高的气质冷艳的女士,心里莫名地很有压力。
忍不住扭头看向一旁面容亲切的前台小姐,想要让这位小姐继续带自己入职,结果对方却朝他微笑介绍了句:“这是我们的主编,解小姐,你跟她去吧。”
“原来是主编,解主编,您好。”钟财吓了一跳,急忙弯腰鞠躬问好。
“叫我良嬉姐吧,虽然我职位比你高,但也都是一起在我们纪老板手下讨生活的同事伙伴,不必太过拘束。”
解良嬉略带调侃之意地提醒作罢,便提着包带着新人转身朝着编辑部的入口走去。
“这栋楼的一层都是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区,除了我的办公室,公共区域你可以随意走动。
“但楼上几层是世纪时装的公司部门,没有许可你不能上去,知道吗?”
她这么叮嘱着,推开玻璃门时,有意地回头盯了新人一眼。
“我明白,主编……额良嬉姐。”对上她的目光注视,钟财面庞微红、略结巴地点头应声。
数年的打工经历,让他总是下意识地在上级面前表现出顺从听话的模样,以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解良嬉在瞧了他一眼后,却陡地移开目光,瞥向了他的后方。
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般,倏然高声喊道:“解予安!装什么路人,从我面前走过都不知打声招呼?你的礼貌教养呢?”
钟财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得一颤,回过头一瞧,才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有个黑色西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那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不冷不热回道:“看你正忙着训手下,不好意思破坏你威严。”
“别狡辩,我就没见过你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解良嬉全然不信地冷哼了声,扫了两眼他的着装道:“你是出差刚回来?一回来就往这跑啊。”
解予安面色淡淡点头,问道:“他在吗?”
“在楼上吧,你去精品部看看,多半是在那改衣服。”解良嬉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落,见男子已迫不及待地朝楼梯走去,她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准备继续带新人参观杂志社,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朝楼梯喊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叫轻舟一道回解公馆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
沿着乌黑油亮的实木楼梯径直上到三楼,转过楼梯口,透过那嵌在走廊深木色墙壁上的窗户,解予安一眼望进去,便锁定了里边熟悉的男子身影。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站在窗前,凝望着那道正在给模特试衣服的青年侧影,眸光柔和地看了一阵。
旋即又迈动脚步,穿过走廊,来到了精品部半开合的房门口。
但他并未进去,也未开口打招呼,仅是站立在门旁静静看着里边人工作。
“手抬起来,我怕扎着你。”
纪轻舟低着头,微微弯侧着腰,用着手里的一枚枚大头针,将殷珍珠身上这件连衣裙的衣身浮余量收束标记,使其变得更为贴合模特的身材。
他细致地在模特身上操作着,作为模特的殷珍珠则放慢了呼吸,尽量不打扰他的思绪。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的二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的,唯独站在门旁的某人嘴角微沉,眼底透出几分不高兴的情绪。
“感觉怎么样?”
片晌之后,纪轻舟直起腰问道。
“非常舒服,衣服更加贴体了。”殷珍珠稍稍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轻盈得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嗯,背后我再看看。”纪轻舟说着,便转身走到模特后方,正要查看样衣效果,结果一抬眸却瞥见了门旁的黑西装男子。
与那双总显冷淡的凤眸一对视,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个浅笑,道:“回来了?去我办公室等吧,我等会儿就上去。”
解予安也不知为何,方才还有些微微醋意,一看见青年朝自己绽露的微笑,心底那份被忽视冷落的不满便一下子冰消瓦解了。
他状若寻常地点了下头,正要依青年所言,去他办公室等候,转身之际,又听对方出声道:
“诶等等,你要是有空,帮我把胡经理送来的工厂上月的财务报表核对一下吧。”
解予安顿住脚步,语声平静问:“在哪?”
“桌上的哪个文件袋里吧,你找一下。”纪轻舟说着,又侧过头专心地忙活起来。
解予安“嗯”了一声,凝视了青年片晌,见他没有别的嘱咐,便抬步朝楼梯走去。
踏着木质楼梯走到四楼,转过楼梯转角便看到一扇对开的厚重房门。
走进这道门,先是接待室,然后是秘书部,再往里走,才是老板办公室。
如今公司规模越办越大,纪轻舟身边的人手也愈来愈多,光一个秘书早已忙不过来。
因此便在一年前,这座世纪公司大楼正式建立后,专门增加了这个新部门,将季景含升为了主管,手下带着三个负责不同职责的助理秘书。
在这几个秘书的问候下,熟门熟路地穿过秘书部,走进老板办公室,一间装潢布置沉稳舒适、光线明亮通透的西式房间映入了眼底。
屋子空间宽绰,西、北两侧靠墙摆着一长排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柜,东侧近门摆着一套皮质沙发椅。
沙发北侧靠窗,放着一张胡桃木写字台,那便是纪轻舟的办公桌了。
解予安合上沉厚的办公室门,室内一下清寂许多。
他将自己的公文包放在了门旁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办公桌旁。
纪轻舟说工厂的财务报表就放在桌上的某个文件袋里,而这办公桌面上却堆满了稿子、画本和各种文件,乱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些东西,估计秘书没得到老板的许可,也不敢随意整理。
解予安便一边翻找文件,一边收拾书桌,将纸张分门别类地放到一旁,留出了处理工作的空间。
然而桌子是收拾整齐了,在桌上翻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纪轻舟口中的那份文件。
但他也并未着急,凭靠着对某人工作习惯的了解,在办公椅上落座后,就后靠椅背,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那份印着“世纪成衣加工厂”的大文件袋。
他随手将这牛皮纸文件袋拿了起来,正要合起抽屉,视线扫视间,却是陡地一滞。
只见这抽屉杂七杂八的纸笔、画本与裁缝工具中,一条风格甚为扎眼的黑粉配色蕾丝花边三角内裤和一件女士的粉色真丝内衣明晃晃地摊在其中。
解予安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也许是纪轻舟为他自己准备的,毕竟他的审美总是那么前卫又变幻莫测,偶尔想换个新风格的内衣裤也是有可能的。
但当他提起这粉色内衣的肩带一瞧,看见那明显属于女子内衣的尺寸与形状,耳根便瞬间滚烫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他烫手般地将其丢回了抽屉,目光沉沉地审查着里边的物件,倏然注意到那蕾丝花边的内裤旁竟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金边小卡片。
他拿起那卡片扫了眼,就愈发的心慌意急、气涌如山。
在这张无名的白色卡片上,他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写道:“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
文字下方,赫然挑衅般地印着一个口红唇印。
“这件可以了,熨一下拿去摄影棚。”
“我的真丝粉红豌豆花裙呢?赶紧让珍珠上身试一下……”
楼下的精品部内,纪轻舟仍在给模特调整新品的样板裙。
龙门架上挂着的大部分服装, 都是夏季系列预备上架的新款,今日打算先挑选几个款式,让殷珍珠提前拍个时装海报。
殷珍珠在连续三年作为纪轻舟高定秀的开场模特惊艳登场,并维持着良好的状态, 给世纪拍了大量的广告海报、杂志封面后,如今已然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超A级模特。
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模特“Pearl”都相当具有影响力。
她的一些经典造型时装照, 早已被专干盗版勾当的商人盗印制作成了墙贴画、年历海报等, 销售传往南洋、东欧乃至大洋彼岸,成为了知名度极高、极具代表性的东方美人。
纪轻舟起初选择将殷珍珠打造成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是因为她本身的形象气质和镜头表现力都非常契合自己设计的衣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