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叔现在每天清晨会带他的徒弟过来,依照他雇主的吩咐,给这小院里种上些易于存活的花草绿植。
根据他的规划,约莫再忙个三五日,这小花园便可布置完毕了。
所以什么时候正式开张呢?
纪轻舟于心里回想了一下近日的工作安排,最终决定将日期定在七月十六日。
前一天是交稿日,不管能否拿下拉莫斯先生的那笔订单,在结束这较为焦急的工作任务后,他都能稍微放松地休息一两日了。
辗转忙碌间,解予安开启了他第三阶段的针灸治疗。
上午的日光笼罩着小会客室,柜子上的电风扇呼呼吹着风,带动落地窗前的纱帘起伏摇晃,整间屋子处于明丽而慵懒的夏日光影中。
解予安依旧坐在黑色的皮质单椅上,仰着头、阖着眼眸静靠在椅背上。
纪轻舟坐于一旁,漫无目的地盯着他的脸发呆。
看着看着,他忽而眼睛一亮。
尽管解予安遗传了他母亲的冷白皮,且不怎么晒太阳,但每日在眼睛上蒙块黑纱布,依旧导致他眼部位置被晒出了一条淡淡的白印子。
好在色差不大,不细看瞧不太出来。
纪轻舟观察到这点,就克制不住扬了扬嘴角,若非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他大概率已经嘲笑出声了。
开启第三个疗程前,张医师先给解予安诊了诊脉,又伸手张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随后语气平和问道:“最近如何,能感受一点光吗,哪怕是浑浊的?”
解予安嗓音沉静回答:“漆黑一片。”
“嗯,这也是治疗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二少千万要放平心态,勿太过心焦,平心对待,于病情恢复更为有益。”张医师安慰了几句,接着就开始施针。
这天气本就闷热,治疗过程中风扇也不好对着直吹,纪轻舟握着解予安的左手,便感受他掌心一直潮湿出汗,额头上汗液早已沾湿了发根。
老太太不忍看孙子受苦的画面,在屋子里待了一阵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纪轻舟时不时地拿手帕给解予安擦汗,他也不怎么敢看针灸画面,就将视线落在了解予安宽大修长的手掌上。
许是燥热加上肤色白皙之故,他只用手帕包着解予安的手掌稍微擦了两下,对方的手指关节、指甲处就泛起了淡淡红晕。
通常来说,一般这种身体关节容易泛粉的人,某些部位也特别粉……
他脑中无端冒出这一念头。
思绪刚发散出去,余光看见解予安流淌到下巴上的汗珠,他马上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起来。
一边用手帕顺手擦去那滴汗,一边在心里摇头反省。
什么场合,脑子里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解予安虽长得好,但性子冷漠又别扭,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就别瞎想了!
纪轻舟晃了晃脑袋,一手握着那不动的手掌,一手撑着下巴,盯着前方的时钟思考起了工作上的事。
马上就到月中交稿日了,给报社的稿子还差一幅男装画就能完成,对此他已有了思路。
至于戏服的稿子,目前也还差一张,他一开始便想好要绘制一套秀蝶伪装黎小姐期间的宴会礼服,但至今还没什么想法。
该设计个什么礼服呢?
第59章 交稿
交稿那天是解予安的针灸日, 纪轻舟上午陪着他在解公馆接受治疗,午饭过后,便带上准备好的三张稿子出了门, 前往静安寺路上的奥利匹克影戏院。
今天同样是报社的截稿日,不过纪轻舟考虑到这是第一次给报社交稿,以防有什么意外,或者出现需要改稿之类的问题, 就提前两日亲自跑了趟护报馆送稿。
也幸好他跑了这一趟,邱文信和他的同事们看过手稿后,对那些时装画倒没什么意见, 只不过他们那几个男人写起文稿来是下笔如有神, 对女性的服装却着实了解不多。
纵使纪轻舟在每一幅画作下方都标注了所用到的单品名称、颜色搭配等等,他们依然会有名称和时装单品对不上号的时候,需要纪轻舟用手指着给他们解释一遍才能理解。
这也令纪轻舟收获了一定经验, 之后再画时装画, 最好还是用铅笔画个箭头标示一下, 既不影响印刷,也更清晰明了。
交了稿之后, 他便收到了自己的第一笔稿费,一共六十四块银圆。
稿费付得很爽快, 显然沪报馆不是邱文信口中那种会拖欠稿酬的贫穷报社。
话说回来, 到了奥林匹克影院、告知门房他的来意后,依然是那位穿着深蓝格纹三件套西装的杜助理接待的他。
“濑三先生上午便来递了他的戏服设计稿, 老板看起来似乎还算满意。”
跟着杜岁景上楼时, 这位助理稍微透露了些关于竞争对手的不痛不痒的消息。
“老板还吩咐我,倘若你下午三点未到,便要我去店里找你一趟。他喜欢结交工作态度更为严谨积极的工作伙伴。”
纪轻舟闻言就略微抱歉地笑了下, 道:“今天家里有点事,所以来晚了。”
杜岁景微微叹气:“好在您及时赶来了。”
到了三楼东南角的办公室门前,杜助理先是敲了两下门,待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方按动把手推开房门,请纪轻舟先进去。
随后跟着进入,轻巧地关上房门。
宽敞的办公室内,朝南一侧的百叶窗半合着,午后斜射的日光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窄的光影。
拉莫斯先生只穿了件料子看起来十分柔软轻薄的亚麻衬衣,卷着袖子、敞着领口靠在皮质的沙发椅上。
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肌肤都和他的脸色一样涨得通红,看样子也饱受这酷暑困扰。
不过对刚从电车上下来的纪轻舟而言,屋子里其实要比外面凉快得多,毕竟头顶吊扇一直“呜呜”地送着凉风。
“纪先生,你再不来,我就打算派人去请了。”拉莫斯的口语里依旧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他旋即稍稍坐直身体,打开手臂朝向纪轻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半是抱怨半是提点道:“夏季的午后就应该泡在泳池里,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你认为呢?”
“抱歉叫您久等了。”纪轻舟在他所示意的椅子上落座,没多解释什么,从包里拿出了那三份稿子放在办公桌上,推给对方:“请过目。”
拉莫斯对他的态度不是太满意,虽然道歉了,但一点儿也没有诚意,若是濑三清听他这么提点,起码要弯腰鞠上几躬。
到底还是太年轻,不通人情世故……
拉莫斯拿起稿子,展开前,又抬起眼皮瞧了眼对面青年,对方如玉般的面颊,在百叶窗投射进的自然光晕下俊雅得不似真人。
好吧,年轻且貌美……姑且不计较他这一回的怠慢。
倘若这画稿不尽如人意,或许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演电影里黎小姐的未婚夫……拉莫斯这般想着,低头看向了手里的画稿。
重叠的画稿一打开,他浅蓝色的双眸顿时睁大了,连下午加班产生的困乏,也霎时间洗濯一清。
画稿上描着细眉的女模一手抚摸着侧边长发,一手提着珍珠手包。
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贴身吊带长裙,料子表面似嵌绣着银丝珠片,自左胸至右侧裙摆,闪闪发亮地在裙身上勾画出了大片的芍药花样。
她的外套光泽柔亮,似以槿紫色锦缎制成,颜色比吊带底色稍深,短款的宽袖外披上印着浅淡的芍药花纹,与裙身呼应,但不会喧宾夺主。
这一套款式结构说是洋服,却能明显感受到其融合了更多的中式元素,面料和花纹也更偏于中式的华美风格,古韵典雅,绮丽精美。
但吊带胸口与外套袖子所点缀的蕾丝花边却又为其增添了几分时髦精致。
纵使拉莫斯更推崇款式新颖的洋装,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套中式风格的洋服尤为的端庄秀丽,令他瞬间就感受到了何为大家千金的典雅气质。
这就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
熟读剧本的拉莫斯心里顿时产生这一念头,紧接着迫不及待地翻到下一页。
第二幅画稿,就完全是一套洋装了。
身姿婀娜的模特戴着一副墨镜,头上是一顶装饰着金色缎带的草编车轮帽。
其服装廓形是纯粹的基础款式,上身为蝴蝶结飘带领的羊腿袖衬衣,以浅黄半透的薄纱制作,下半身则为轻盈宽摆的淡蓝色伞裙,绸缎质地的裙身丰盈动感且富有光泽。
通透的浅金色与明媚的淡蓝色搭配,营造出了一种与前一幅画稿截然不同的轻松浪漫。
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夏日惬意的午后,美丽佳人在晴朗蓝天下,和朋友家人在海边沙滩度假游玩的场景。
看见这一幅画,拉莫斯又迷惑了。
这似乎也是刚出场的黎韵琳啊,不过是他最初设想中的那种优雅迷人的大小姐。
他随即翻了翻前页,将两幅画对比了一下,二者风格虽悬殊,难得的是竟都与角色气质相匹配。
区别是前者更为繁丽复杂,更具有戏剧观赏性,而后者的时装则要简洁许多,更为轻松日常。
拉莫斯稍加思考就明白了纪轻舟的用意。
对方估计是把握不准他喜好哪一种风格,是更为古典的,还是纯粹时髦洋化的,于是就绘制了两种戏服款式。
在这一点上,年轻人的态度倒是比老伙计更为认真。
他心里暗暗琢磨着,翻到了下一页的画稿,紧接着又是神清一爽。
第三幅画稿是一套礼服。
头发盘于脑后的模特微侧着脸,单手叉腰而立。
她穿着线条流畅的黑色抹胸长裙,腰线以上,紧身的胸衣勾勒出挺拔的胸部轮廓,纱织的面料上交错地绣着大量的金线与珍珠亮片,下半身则为斜裁成长条的薄纱、蕾丝及金丝流苏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以不同种类线条型面料突显出了裙身柔美飘逸的曲线感。
而更为华丽的是模特半披在手臂上的轻盈蓬松的黑色羽毛披肩。
形状不规则的羽毛披肩自手肘处垂落至地面,轮廓线条与长裙一致的垂坠流畅,以衬托模特身形之修长曼妙。
那墨黑的羽毛间还编织嵌入了金丝,与裙子所绣的金线、模特耳垂与脖颈上所佩戴的金光闪闪的华丽坠饰完美呼应着。
整套礼服,分明只用了黑金两色,却予人以眼花缭乱之感,撩人中带着高贵气质,带给人的第一直观感受便是纸醉金迷。
拉莫斯久久凝视着这幅手稿,仿佛已从那绚丽的金色光芒中嗅到了夜幕降临时,宴会上弥漫的酒香,及各种香水、鲜花与甜点相融合产生的芬芳气息。
“低调稳重的黑色居然能呈现出这样奢靡的效果……”
拉莫斯不禁摇头感慨,随即抬眼看向纪轻舟问:“你是怎么想到绘制这样一套礼服的?”
“起初是想用白色的,白色的羽毛披肩更为光鲜靓丽,在镜头画面里呈现的效果也更加迷幻耀眼。”
纪轻舟陈述道,“但这是秀蝶的服装,不出所料的话,两位女主应该是同一个人演绎的吧?那么从戏剧层面考虑,我就想给她们做个区分。
“秀蝶的礼服风格幽暗浮靡,似怀抱着诸多秘密的黑天鹅,而相反,黎韵琳出场戏服的两个版本,用色都偏于纯洁高雅,可以将她想象成优雅高贵的白天鹅。电影嘛,就需要一些夸张的戏剧效果,戏服造型也同样需要。”
何况是如此狗血的剧本,那么与之相配的服装自然也要越浮夸越好。
纪轻舟心里补充了一句。
拉莫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领悟到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给两位女主做区分。
他怀着“黑白天鹅”之概念又仔细地欣赏了一遍画作,接着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纪轻舟点了点头,倏而问道:“你想看看濑三清的作品吗?”
“我倒是好奇,但都是同行,会不会不太方便?”纪轻舟挑了下眉道。
“没关系,都是署了名的,况且我也在场,不用担心你会剽窃。”
拉莫斯和气地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画稿,而后从中挑选了一张递给他道:“给你看一看他所画的礼服吧。”
拉莫斯说话时的神情耐人寻味,见他这般主动地推销竞争者的作品,纪轻舟一时间也有些忐忑。
心想莫非濑三的画稿比他更为出色,拉莫斯想让他看看自己输在哪吗?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画稿,垂眸扫量了两眼,心神立马就安定了下来。
濑三的画作是显然偏向于严谨风格的,笔触精细,比例也很规正,就是一幅简洁清晰的服装结构图。
“你觉得他所画的礼服怎么样?”拉莫斯慢悠悠问道。
纪轻舟观察着画稿,图上并未画上模特,就只有一件连衣裙。
裙子采用的是黑色大波点印花的米黄色薄纱面料,方形领、花苞袖的款式,领口、袖口和裙摆都点缀了双层的黑色蕾丝褶边,腰部以黑色缎带蝴蝶结收腰,外面还披了件错层蕾丝拼接而成的披肩外套,乍一看还挺时髦,但着实称不上雅观。
“色彩与布料质地搭配得还算和谐,不过堆砌的元素太多太杂了,不怎美观。”纪轻舟如实评价。
“我也这么认为,他太着重于创新了,从他另两幅的画稿中也能看出来,他努力想要颠覆他以往沉稳的风格,但反而失去了他原本拥有的特色。”
拉莫斯深有同感地微微点头,感叹道:“我早说过,他是一个优秀的裁缝,但不是个优秀的设计师。”
纪轻舟将画稿还给了他,不再多评。
拉莫斯将两份稿子分开放进抽屉,而后露出笑容道:“虽然还需要拿你们的作品给登利公司的两位老板审核一下,但我单方面已经可以恭喜你,你获得了此次竞争的胜利。
“等选角完毕,大约是下个月初,我们就会与你签订合同,雇佣你为本影片女主的专属服装师。你放心,我对待有才华的朋友一向慷慨,届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报酬。”
“好。”纪轻舟爽快应声,唇边也不由得漾开笑意,旋即试探问:“那可以告诉我,其他角色的戏服设计是交由谁做吗?”
“还是由濑三先生来负责,他的团队在这方面已有经验。”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不觉意外。
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即便他能接下整个剧组的戏服设计工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赚这笔钱。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拉莫斯抬手朝杜岁景招了招手,对方立即意会,拿来了一只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
拉莫斯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转给了纪轻舟说道:“里面是五十银圆,既包含了那三张稿子的尾款,也可称为是这笔生意定金,请纪先生务必收下。”
这笔钱数目不多,其实就算是提前预约一个档期了。
纪轻舟收下定金,稍后给拉莫斯留了一个解公馆的电话联系方式和新工作室的地址后,就向对方辞别。
离开影院后,纪轻舟看时间还早,便准备顺路去爱巷的小铺子看看,处理一些零碎活计。
途中路过了当初定做成衣铺幌子的杂货店,他考虑了一阵,迈步走了进去。
跨进店里时,店主老头正靠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悠闲地用蒲扇给自己扇着风。
听见脚步声传来,老头昂起脑袋瞧了眼来客,一见是他,便坐起身来,呵呵笑了笑:“小后生,今朝过来做什么?”
纪轻舟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不由得感到亲切,扬唇一笑道:“老样子,定做市招。”
老头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朝他点点手指道:“你看,还是要加上‘苏广成’吧?”
“这您想岔了,我可不是来重做市招的。”纪轻舟笑道,“我开新店了,要定做一幅新市招,还要写一张横幅。”
市招是给爱巷的成衣铺做的,既然要开工作室了,这边成衣店的定制价自然也得和工作室同步,不能再用“全部三元”的广告词吸引顾客。
日后小铺子里若再接到那些零碎的修补活计,倘若祝韧青能做那就让他做,做不了便不接了。
至于横幅……他其实已经在木行那定做了一块写明定制项目的指示木牌,准备到时候插在路口处,给顾客指个路。
不过明日到底是工作室的首次开张,还是需要搞点小活动,吸引些新客户,便准备到时候在通往洋房的路口处挂个几天横幅。
纪轻舟扫了眼店内悬挂的空白旗帘,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大号红色横幅道:“就用那个写吧,写‘世纪时装工作室七月十六日开业,首月下单定制服装,即赠送小礼品”。
“嚯,那看来是我老头子看走眼了。”店主老头虽然猜错了他的目的,倒也乐呵呵的,看起来挺为他高兴。
随后便取下他想要的横幅和旗帘,开始磨墨书写。
一幅幌子、一张大号横幅,再加上一字三分的价钱,统共花去了纪轻舟两块大洋。
半小时后,纪轻舟抱着已经晾干的两幅幌子走出了店门。
收了银圆的老头咧着嘴角,特意在背后送了个祝福:“望你生意兴隆,早日再开新店啊!”
翌晨, 风和日丽,蓝天湛湛。
今日是工作室正式开张的日子,纪轻舟虽说约了朋友准备搞个小茶话会, 但时间约的是下午,所以并不着急。
难得不用上班,他就多赖了会儿床,分明七八点钟就醒了, 愣是躺到了九点出头才起床。
而此时解予安已经跟个大爷似的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晒太阳了。
“太热了,你不觉得热吗?”纪轻舟撑着胳膊坐起身,曲着腿将薄被踹到了另一半床上。
感受到一旁电扇吹来的凉风从脖颈与膝下轻轻拂过, 方觉几分神清气爽。
“将你的厚床垫撤了便不热了。”解予安没什么语气地回了句。
“那怎么行, 我这硬骨头可睡不了你的硬床板……
“干脆今晚叫阿佑给我们换个席子吧,你也别跟我划分界限了,咱们就铺一层厚点的床垫, 再铺一张凉席, 这样硬的有了, 软的也有了,怎么样?”
自然不怎么样, 这和硬床完全是两个概念……
解予安心里这样想着,动了动唇, 却没有开口。
纪轻舟于是就将他的沉默当成了赞同。
随即, 他翻身下床,正要去盥洗室洗漱, 房间门倏然被“砰砰”拍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纪轻舟眉心一跳。
这动静绝不可能是黄佑树发出来的,打扫的佣人也不会敲得这样用力。
“谁啊?”纪轻舟冲门口喊了一句,理了理睡衣的衣襟, 走到门边开了房门,接着就对上了一张歪嘴笑脸。
骆明煊穿着一件轻薄的丝质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笑容洋溢地站在门外。
他一身中式的打扮,头上却戴了顶米白色的巴拿马帽,中西结合的打扮居然还挺有绅士风范。
“大清早的敲什么房门,懂不懂礼貌?”一见是他,纪轻舟神经就放松了下来,倚在门旁懒洋洋道。
“这还早?不是你说的,要在工作室搞个文艺沙龙吗?我这都吃完早饭,去了趟沪报馆把信哥儿和袁兄给接来了,结果到了解公馆一瞧,你居然还没起床?”
“什么文艺沙龙,朋友聚会而已,况且我说的是中午,谁让你十点不到就过来了?”
“那反正我来都来了,你们赶紧的吧……”骆明煊嗓音渐弱,透过门缝望见穿着睡衣裤的解予安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怪怪的,好似首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个男人竟然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他随即看了眼纪轻舟略凌乱的发丝,莫名脸色一红,匆忙催了一句“快点啊”,就转身步伐慌张地走向了侧边的小楼梯。
“这小子,毛里毛躁的……”纪轻舟咋了下舌,关上房门回去洗漱。
照常梳洗整理完毕,帮助解予安换完衣服后,纪轻舟便带着他下楼去了餐厅吃饭。
骆明煊和邱文信、袁少怀三人原本在小会客厅等着他们,听佣人传话说两人已经在吃早餐了,就一块踱步去了大餐厅。
袁少怀虽是沪报馆的编辑,职业薪水都相当体面,家庭条件也还算可以,但也不过是带着家人在上海租了套小公寓居住,解公馆这样大规模的花园建筑于他而言真可谓是富丽堂皇。
方才坐在骆明煊的车里,沿着宽阔的林荫道开进来时,他就已不知感叹了多少回,这会儿跟着二人穿过尖拱形的走廊进入大厅,一路上又是叹息不绝。
“信哥儿你既然和解家少爷是朋友,怎么不早些带我们认识认识,还是小骆厚道,有好事是真记得咱们这帮牌友,今日这趟真是叫我眼界大开!”
“诶这我可得帮信哥儿辩解两句,他不是刻意瞒着你们,而是元哥他也才刚回国三个月呢,你既见过他,应当知道他受了伤不便行动,之前都是足不出户的,近段时日好些了,才慢慢地出门走动了……”
三人聊着天走到了西馆的大餐厅,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宽大的落地长窗。
窗外是大片阳光笼罩的绿茵,由外侧走廊的拱形门洞切割成一幅幅的明媚画卷。
窗景前方,宽敞的长桌旁,坐着用餐的两人一个穿着蓝色衬衣,一个穿着浅灰色的长衫,虽衣着风格截然不同,容貌气质却都与这闲适雅致的环境氛围分外相宜。
袁少怀进门便被那极为开阔且葱翠欲滴的窗景所惊艳,正想赞叹几句,转眼望见窗前二人用餐的画面,倏然间脑袋里冒出了“珠联璧合”一词。
他摇了摇脑袋,甩开那些奇怪信息,跟着骆明煊二人一道走到了桌旁,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纪兄,解少爷。”
纪轻舟笑吟吟点头,问道:“怎么就袁兄你一人过来?你的同事呢?”
“鞠兄忙着翻译文稿,来不了了。宋兄是要来的,但他自己有车,不跟我们一道。听小骆说你此番还请了几位女客,他便说要带他妹妹一块过去凑个热闹。”
袁少怀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刚进来那会儿还有些拘谨,待纪轻舟朝他亲切一笑,语气立刻就热络了起来,滔滔不绝道:“宋兄的妹妹听闻是对裁缝一行格外有兴趣,您开的不是间裁缝工作室吗?想必他是想带他妹妹前去参观一番吧。”
“这么说,宋先生倒是位好哥哥。”
“何止啊,他可太疼惜他妹妹了,连所经营的照相馆名称都与他妹妹名字读音相同。”
听他这么一提,纪轻舟倒是想起来了。
宋记者开的照相馆名叫“鱼儿照相馆”,当时他还觉得这名字颇为奇怪,原来是他妹妹名字的谐音。
“诶你们这吃饭的地方怎么不装个电扇啊,怪热的。”
对面,骆明煊一派闲适地靠在椅子上,一边从盘子里捞着盐水花生吃着,一边打开折扇扇风。
头上那顶帽子已经被他扔到了一旁,露出了一头未经发油定型打理的冲天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