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宸安睡着了,梁暮秋关掉灯从他的小卧室退出来,自己却毫无困意。
口琴上次吹过还没收起来,就搁在起居室的柜子上,他拿起来,手指缓缓地抚摸琴身,随后朝外走去。
房门吱呀,打开又合上,梁暮秋一转身,竟看到了厉明深。
身材高大的男人坐于石桌旁边,曲着两条长腿,身姿挺拔,那张英俊的面孔浴着朦胧月色,朝楼上看过来。
梁暮秋愣了一瞬。
四目相对,厉明深冲他招手,低沉的声音在沉寂的夜色里缓缓响起:“要不要下来一起坐?”
这派姿态反客为主,梁暮秋不禁一笑,提起脚步往楼下走。
“你怎么不睡?”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梁暮秋问。
“睡不着。”厉明深目光追随他,简洁回道。
梁暮秋也不多言,走到桌前在厉明深旁边坐下。夜风簌簌地吹,那棵小梨树随风轻晃,好似冲他点头示意。
厉明深注意到他手里攥着口琴:“要吹吗?”
梁暮秋迟疑几秒:“算了吧,太晚了。”
“没事。”厉明深游说他,“声音小一些,除了我不会被别人听见。”
梁暮秋哭笑不得,心里也有几分蠢蠢欲动,于是说:“那好。”
他举起口琴到唇边,随意吹了一首。曲子不长,节奏简单轻快。厉明深听完,挑眉问:“又是儿歌?”
“我只会儿歌。”梁暮秋解释道,“毕竟我的听众只有冬冬。”
“现在不是多了我?”厉明深立刻说。
梁暮秋张张唇,竟无法反驳,脸颊漫起一片热,片刻后忍不住扯唇笑了。
厉明深又问:“专门学过吗?”
“上学时音乐课教过,口琴还有竖笛,你没学过?”
厉明深试图回忆,他对音乐不感兴趣,大概觉得华而不实,所以并没有投入精力,也没有太多记忆。
梁暮秋说完抬眼远望,夜空广袤,缀着点点繁星,他深呼吸几口微凉的空气,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口琴,笑容却渐渐地淡下去。
月光照得梁暮秋面颊润泽如玉,眼神却黯淡没有光彩。厉明深瞧着他,突然说:“你有心事。”
他是陈述而非询问,梁暮秋回头同他对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知心姐姐吗?”
厉明深敛着眉,竟像是在认真思考,回道:“我倒是想,但性别不对。”
梁暮秋噗嗤笑了,心头烦闷随着几句对话消解大半,心想厉明深就算不是知心姐姐也是知心哥哥,但这个称呼他心里想想就好,可是叫不出来。
正胡思乱想,厉明深又冲他伸手,掌心朝上摊在他面前,问:“可不可以给我看你的口琴?”
梁暮秋把琴递过去。
早在上一次梁暮秋吹的时候厉明深就注意到,那金属琴身上似乎刻了字,他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右下角紧挨着logo的地方刻着一行花体英文——
to my beloved sister。
致我最爱的姐姐。
梁暮秋知道厉明深看到了那行英文,也不想隐瞒什么,说道:“其实这口琴原本是要送给我姐姐的,她上学时就吹得很好听,工作以后做医生嘛,压力比较大,也经常自娱自乐放松。后来时间久了,她的口琴里面簧片生了锈,泡醋也不管用,所以我就买一个新的想送给她。”
厉明深安静听着,在梁暮秋说完后问:“那送给她了吗?”
他其实已经预料到答案,果然,梁暮秋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地说:“没有。”
“我还没能送给她,她就……”梁暮秋滑动喉结,声音轻到几乎无法听清,“走了。”
去世这样的字眼太残酷,他说不出口。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她是生冬冬难产才走的。那时候她回村子帮扶,不小心摔跤早产,所以冬冬出生时才四斤多,只有这么点。”梁暮秋在自己手掌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
那么小的人儿,浑身泛着红,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掉,只能呆在保温箱的玻璃罩子里。梁暮秋很怕梁宸安活不下去,有次无意之间拿出口琴吹,梁宸安忽然就裹着手指冲他笑。
“我想他之所以喜欢听口琴,大概是我姐姐怀孕的时候吹过吧。”
厉明深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问:“你跟冬冬说过这个吗?”
“口琴吗?”梁暮秋摇头,“没有。你也看出来了吧,冬冬心思比较细,有些事我不想让他知道。”
“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梁暮秋晃晃脑袋,“大晚上的。”
“没事,你说吧。”厉明深道,“我想听。”
这两天梁暮秋目睹梁宸安对小花的在意,梁宸安这么紧张,无非担心猫咪在生产时重蹈梁仲夏的覆辙。他带小花去看医生,给梁宸安买书,表现得同往常无异,却难以控制地总会想起梁仲夏去世的那段时间。
大约是夜色太沉,厉明深的声音太温柔,又或许是他独自承担太久,梁暮秋再难压抑倾诉的欲望。
“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个小院为什么要叫仲夏夜之梦吗?”梁暮秋抬眼望向厉明深,“因为我姐姐叫梁仲夏。”
他指着书房说:“那后面其实有架梯子可以爬到房顶,仲夏夜晚上躺在上面,一抬眼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就像梦境一样。”
“是你设计的吗?”厉明深问。
梁暮秋嗯一声,抬起头,星光便涌入他眼瞳里。他喃喃道:“不是有种说法吗,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星星,那她就是仲夏夜最亮的那一颗。”
还有个理由他没有跟厉明深说,他和梁仲夏之间曾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梁仲夏刚刚离婚回小梨村,梁暮秋得知消息也跟导师请假从学校赶回来。
吃过晚饭,姐弟两人坐在院子里消食,梁暮秋话多闲不住,扯些有的没的,说学校里的事,又说在做的毕业设计。梁仲夏在旁边安静地听。
那同样是个布满星光的夜晚,梁暮秋抬眼望天,忽然间停下,好一会儿才说:“姐,你看,宇宙这么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渺小。”
梁仲夏穿着清爽的长袖和牛仔裤,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眉宇间有着外科女医生的干练和飒爽。
她侧头看了梁暮秋一眼,知道这个弟弟又开始多愁善感,轻轻一笑说:“我跟你想法不同,每次我看夜空,也会觉得宇宙广博,但我不会觉得自己渺小,反而觉得生命有无限可能,等待去被探索。”
梁暮秋闻言怔了怔,转头看她,忽然问:“姐,你后悔吗?”
他说的是梁仲夏离婚这件事,梁仲夏的丈夫品貌出挑家境优渥,虽然他接触不多,但也知道两人十分恩爱,所以才会在得知她离婚的消息时感到吃惊。再三追问原因,梁仲夏也闭口不谈,每次都把话题轻轻揭过。
梁仲夏这次没有回避,沉默了片刻对梁暮秋说:“小秋,爸妈把我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让我做谁的太太或者谁的儿媳,我就是我,我只想追求我热爱的。”
“所以小秋,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有些事体验过就不会觉得遗憾了。”梁仲夏举抬起胳膊肆意地伸了个懒腰,冲着远方高阔的天空笑道,“何况人生处处都是遗憾,与其缅怀过去,不如大步向前吧。”
“姐。”梁暮秋有些动容,唤她,“我以后给你专门设计个看星星的露台吧,就在咱家院子里。”
“好啊。”梁仲夏伸手捏他的脸,“那就我等着喽,大设计师。”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近在昨日。梁暮秋情不自禁拿起口琴,又吹了一首。周遭寂寥,那琴音细细,布满忧伤,已然变了调。厉明深看过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流了泪。
厉明深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口琴从他紧攥的手中抽走。
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落下,梁暮秋紧咬嘴唇,死死忍住不发出声音。
“想哭就哭吧。”厉明深低头看他,对他说。
“真的吗?”梁暮秋声音发着抖,仰起头,眼泪叫厉明深的身影变得模糊。
“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能哭?”
“大人又怎么样?”厉明深抬起一只手,指腹轻柔地滑过他的眼角,擦掉他的眼泪,“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忍着。”
梁暮秋把头埋进厉明深腹部,低低地哭起来,厉明深抬起另一只手,悬在半空,慢慢地放下搂住他的肩,感觉心脏随着他的哭声一点点收紧。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到梁暮秋在他怀里,哑着嗓子对他说“谢谢”。
厉明深抚摸他的头发,对他说:“不用。”
厉明深在生物钟作用下早早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小院里悄然无声,隔壁房门也紧闭着,厉明深站在门外没听到里面有动静,想着梁暮秋和梁宸安应该还没起,于是悄悄沿楼梯走了下去。
晨间空气清新,呼吸之间令人神清气爽,阳光穿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影,厉明深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恰在这时院门打开,梁暮秋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梁暮秋回过神,问声早,回身将院门重新掩起。
“早。”厉明深轻挑眉锋,“今天这么早?”
原以为经过前一晚情绪释放,梁暮秋要多睡一会儿,没想到起这么早,手中拎几兜瓜果蔬菜,看样子已经出去一趟。
梁暮秋扯了下唇,勉强地笑了一下。
“睡不着了。”他说,“今天有早集,我去买点菜,顺便买早饭。”
说这话时他并未看厉明深,目光落在别处。
厉明深注意到,眸光微沉,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说:“辛苦。”
梁暮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低头绕过厉明深走进厨房,把菜搁在料理台上,两袋早饭单拿出来放旁边,又在厨房磨蹭一小会儿,做足心理建设才走出去,对厉明深说:
“我买了锅贴,要趁热才好吃,你先吃吧,我等冬冬起床再跟他一起吃。”
厉明深看他一会儿,应“好”。
梁暮秋回楼上,步伐比平时要快。厉明深独自吃早饭,除了锅贴,梁暮秋还单独给他买了豆浆。
梁宸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看小花,然后才回来洗漱吃饭。
他吃锅贴要蘸醋,梁暮秋给他倒在小碟子里,梁宸安吃一口就吐出来。
“秋秋你倒错了,这是酱油。”
梁暮秋凑近一闻,果然一股子咸味,连声道抱歉,倒掉后重新给梁宸安倒上醋。
梁宸安嚼着已经不怎么脆的锅贴,觉得梁暮秋奇奇怪怪,盯他好一会儿,“咦”了一声,又问:“你眼睛为什么红啊?”
梁暮秋慌忙捂住脸,整张脸埋进掌心,从指缝中泄出细微声音。
“很明显吗?”
“嗯。”梁宸安咽下锅贴,吸一口牛奶,“很明显。”
啊……梁暮秋发出无声的呐喊。
昨天晚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吹着口琴忽然就情绪失控,在厉明深面前崩溃痛哭。
他恍惚记得,他从厉明深身上离开的时候,厉明深的衬衣都被他哭湿了。于是他拿手去蹭,想把上面的眼泪蹭掉。眼泪倒是没蹭掉,反而隔着衬衫摸到了厉明深坚硬的腹肌。
早上醒来躺在床上,梁暮秋只剩难堪,懊悔地想拿脑袋撞墙。
一整天梁暮秋都呆在厨房,面前架着笔记本电脑,手边摊着从学校带回来其实早已改好的绘画作业,不时在键盘上敲两个字,翻两页纸,假装很忙碌。
梁宸安坐在小院里继续翻绘本。
昨天看过一遍,他今天整理出重点,猫咪生产前的反应,需要的工具,以及难产的征兆。
厉明深在旁边看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专注,目光落在那一长串需要准备的物品上,说:“我可以帮你买。”
“不用。”梁宸安想也没想就说,“我自己买。”
他想亲自为小花准备。
厉明深便没说什么,只道:“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梁宸安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厉明深,眨一眨眼,小声说:“谢谢叔叔。”
中途厉明深接到好几个电话,梁宸安在旁边听了个大概,好像都是工作上的事。
等厉明深挂电话,他问:“叔叔,你要走了吗?”
这段时间相处,他知道厉明深在城里盖大房子,只有周末过来住。
“嗯。”厉明深抬起手,落在梁宸安的头上,力道很轻地摸了摸,语气温和地道,“是要走了。”
梁暮秋正竖起耳朵听,闻言有些愣住。
周末短暂,两天时间转瞬即逝,这会儿太阳快落山,意味着厉明深又要走了。
梁暮秋屁股抬起又坐下,抬起又坐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站起来,从厨房走出去,对厉明深说:“我送你吧。”
厉明深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梁暮秋嘱咐梁宸安自己待在家里,他到村口去去就回。等出门,梁暮秋同厉明深并肩走在一起,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走出一段后,厉明深忽然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不是……”梁暮秋有些无力地辩解,想起自己或许连鼻涕都抹到厉明深衣服上就脸红耳热,深呼吸后索性坦白,“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好意思?”厉明深反问,“成年人也需要发泄情绪,这很正常。”
他边说边脚步不停地往前,表情是初见时的淡漠,语气也平常,仿佛前一晚梁暮秋伏在他身上哭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梁暮秋却不由停下脚步,望着厉明深远去的背影发怔。
他还记得厉明深的指腹是如何擦过他的眼睛,既轻又重,留下粗糙的触感,比眼泪还要灼热。
他还记得对方修长的手指如何插进他的头发,带着情人般的亲昵轻轻抚慰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难道这些都正常?
然而他无法问出口,所有疑问在出口时都成了:“是啊。”
一路再无话,唯有深深浅浅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夕阳下影子一前一后,不曾相交。
很快到村口,一帮不大的孩子在梨树底下踢球,球恰好踢到梁暮秋脚边,那群孩子便齐声喊“秋秋老师”。
梁暮秋应了一声,抬脚把球踢回去,接到球的那个孩子又把球传给他,梁暮秋只好陪着玩了一会儿。
就在这短短功夫,厉明深已经走到车边,伸手打开门,似乎就要这么走了。
梁暮秋追了两步又停下,望着他的背影,一瞬间,强烈的不舍冲击他的心房,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站在几步开外,等待厉明深上车离去。
厉明深却忽然也停下,伸向车门的那只手臂在半空悬停几秒又收回来,转过身,直直地朝他看来。
彼此凝视间,时间仿佛定格,周遭人事也都成了虚幻的背景。
梁暮秋心跳加速,几乎要沉溺在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
而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厉明深都看得一清二楚。
厉明深又走回梁暮秋面前,不容置疑地对他说:“给我打电话。”
从小院一路走来,谁都没说话,这是厉明深打破沉默后的第一句。梁暮秋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得不同。
“给我打电话吧。”厉明深重复着,依旧强势,不过稍微放软语气,“不用非等周五。”
“嗯。”梁暮秋低低应道,脚尖碾着地上一粒小石子,抬头看着厉明深问,“那说什么?”
“随便,闲聊。”厉明深望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可以。”
不等梁暮秋回答,他又说:“算了,我给你打吧,记得接。”
“好啊。”梁暮秋眼波微微闪动,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想起什么又飞快说,“不过上课时间不行。”
厉明深脸上展露淡淡的笑意,“是不是只要非上课时间都可以,秋秋老师?”
梁暮秋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迎着夕阳的那一侧耳廓被阳光照得红润透亮,脸颊也有些红,他说:“是,其他时间都可以。”
“那好。”厉明深说,“课表发我,我不能打扰秋秋老师上课。”
他一口一个“秋秋老师”,不同于孩子们充满活力的声音,厉明深说出来时带着一股低沉缱绻的意味。
两人一直站在村口,有不少人注意到,光梁暮秋余光就见到栗阿婆探头出来看了好几次。
“快走吧。”梁暮秋心中涌起浓烈的不舍,又被他压回去,“再晚天就黑了。”
“嗯。”
厉明深走回车边,正要开门,忽然瞥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头戴一顶鸭舌帽,似乎在朝他看,然而等厉明深看过去时他又迅速地低下头,摆弄起手机来。
厉明深目光往下,看到了那辆车的车牌,是岚城市内的车,车号似曾相识,他不由得蹙了下眉。
“注意安全。”身后传来梁暮秋的声音。
厉明深收回注意力,转过头,轻轻嗯一声,目光悄然滑过梁暮秋的眉梢和眼角。
他还记得梁暮秋哭过后通红的眼睛。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厉明深并没察觉自己用了“回来”两个字,梁暮秋却注意到了。
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动,梁暮秋背着手退到一旁,手指在身后绞在一起。他看着厉明深上车,发动,目送对方沐浴着落日渐行渐远。
第35章
到岚城已经是晚上,厉明深直奔公寓,休息一夜,隔天清早去寰旭。周一早上惯例要开例会,例会结束后他还要出去一趟。
城郊有块地传言要公开竞拍,厉明深想亲自去看看,否则也不必前一晚赶回来。
到了寰旭大楼,一跨进电梯,厉明深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士香水味,味道优雅沉静,是有些阅历的人才会喜欢的气味,再加上这是部需要单独刷卡的专属电梯,厉明深便猜到怕是厉環从国外回来了。
果然,等他进会议室,就见厉環坐在首位,他本该坐的位置上,椭圆形会议桌旁围满了人,高管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勖照平死后,厉環掌握绝对多数股权,接任寰旭的董事长,但她并不参与实际管理,除非重大决策很少露面。厉明深猜测她此番用意,不露声色地走过去,说:“董事长。”
厉環转头看他,脸色似有一瞬的冰冷。
出国一趟,厉環气色好了不少,穿着优雅得体的黑色套装,脖颈戴一串珍珠项链,甚至画了淡妆。她在人前一贯要强,厉明深进来前正同人笑着谈论在国外度假的趣事,仿佛已经完全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见了厉明深,厉環淡淡点头,又在宽大的真皮椅上坐一会儿,才对众人道:“你们要开会我就不打扰了,我带了些礼物回来,待会儿大家分一分。”
众人纷纷道谢谢董事长。
厉環起身离开会议室,并未给厉明深额外关注,厉明深注意到厉玦等在门口,见了他目光明显闪躲,之后陪着厉環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按下疑惑,等开完会就询问秘书。
秘书说:“董事长去了明昭总的办公室,让我们不要打扰。她没说什么,也没要看什么文件,呆一会儿就走了。”
“哦对了厉先生。”秘书想起什么,“董事长走的时候我把她送到电梯,看到她提包里好像装了一把梳子,但用塑料袋裹着,我不是很确定。”
梳子?厉明深狐疑,厉環装梳子干什么?
快到出发的时间,周文已经提前下楼开车,厉明深只道厉環思念勖明昭,所以才会来他办公室,并没想其他的可能,思绪很快被工作占据,马不停蹄地去现场看了一圈,回公司后又听一场汇报,等歇下来已经是晚上。
本想在休息室凑活一晚,但房间冷冷清清,床铺摸上去没有温度,厉明深连躺下的欲望都没有。
他于是开车返回公寓,然而回到装修华丽的住所,灯一盏接一盏地打开,到最后整间房子亮如白昼,心中那股空洞依旧无法填满。
厉明深站在客厅,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拿出手机拨通了名为梁暮秋的号码。
拨出去的时候他想,他叫梁暮秋给他打电话,到底是梁暮秋想,还是他自己想。
响一声就通了,好像那头的人就守着电话等待似的,这个念头叫厉明深一瞬间变得心情愉悦。
“在干什么?”他低声问。
那头安静无声,半晌才有个脆嫩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迟疑:“AAA……”
厉明深一愣,听出是梁宸安,紧接着又听见了梁暮秋的说话声。
“冬冬,你怎么接我电话?”
“我不小心碰到了,对不起嘛秋秋。”
一阵悉索声后,手机似乎是被梁暮秋拿走了,果然下一秒,听筒里就传出了梁暮秋的声音。
“不好意思,刚才冬冬在用我手机。”梁暮秋说,梁宸安拿他手机买东西,没想到厉明深会忽然打电话。
“AAA什么意思?”厉明深问,他第一反应是企业的3A信用认证,“你给我备注的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就备注你的名字。”梁暮秋哪里好意思说给厉明深名字前加了三个A,这样他就在通信录第一位了。
他面上浮起淡淡的红,庆幸厉明深看不见,从梁宸安身旁经过,弯腰掐了把小孩的屁股,然后离开房间,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这一天梁暮秋时而走神,想过厉明深会给他打电话,但觉得至少还要等两天,没想到这么快,他指甲扣着栏杆上掉漆的一块,问:“刚忙完吗?”
“嗯。”厉明深说,又问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我在改作业。”梁暮秋说,“就是小朋友们画的画。”
厉明深顺着问道:“小朋友们好教吗?”
“挺好教的,很可爱也很乖。”
梁暮秋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快,像清晨拂面的风,又像跃上枝头的鸟雀,裹着电流传入厉明深耳中,同当面听不太一样。
厉明深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是意识到,分开不过24小时,他就非常想听他的声音。
厉明深顺势问起班里小孩的情况,想引导梁暮秋多说几句,梁暮秋便跟他讲上课趣事。
至今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给金豆豆让梁宸安帮忙写作业的刘晓辉,梦想的房子是他们家的狗窝。
“我觉得只要是梦想就要值得尊重,所以我给了他一朵小红花。”梁暮秋说。
厉明深想象梁暮秋跟一群孩子在一起,他守护着孩子们的纯真,厉明深也想守护他。
“梦想中的房子吗?”厉明深很兴趣似的重复,“你梦想中的房子什么样?”
梁暮秋忽然沉默下来,其实那天下课后,他也尝试着在纸上画了画,对着纸半天无法下笔,最终只画出几条凌乱无端的线条,后来那张纸被他撕了。
他不想回答,轻轻地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先别问我,你呢,你梦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样子?”
厉明深一愣,门铃忽地响起,他回神道一句“稍等”,走过去将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