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敏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追悼仪式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啊!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的异样啊!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唯一上前检查的李叙摇了摇头,“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报警吧?”
唯一还说得上靠谱的Kevin摸出手机,可是电话却根本没有半点信号。
“怎么回事?”
林嘉敏皱眉,“没信号?可是我刚还接到了卓云流的电话……”
话音未落,周遭一切骤然变得古怪起来。
原本还满脸惊讶惶恐的吴家人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一样,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座椅上坐定,神情呆滞,目光空洞。
在挂满白帆白布的灵堂中,看着渗人的要命。
“这特么的是怎么回事?!”
没见过这种阵仗灵异事件的林嘉敏几乎要抓狂,“先人遗体呢?”
Kevin看了她一眼问“卓道长怎么说?”
“马上来,”林嘉敏见他们也没注意,反而镇静下来,啧了声摸出烟点上。
她平时不怎么抽烟,可眼下显然不是平时。
林嘉敏甩了甩打火机,看正蹲在棺材前装法医的李叙问:“李先生有什么高见?”
“非自然死亡。”李叙说。
他倒也不是信口胡来,虽然不是学医的,可各种死法的尸首李叙见得多了,看也看会了一星半点。
“废话,”林嘉敏皱眉,“他娘的,现在这地方有哪里和自然扯得上关系的吗?”
还好陈姜不在,林嘉敏想,陈姜那个半夜上厕所都要一路把灯全点了的怂鬼性子,遇到这种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来。
“娘西皮,”林小姐真是要把半辈子的脏话都骂完,“真变捉鬼公司了……”
“哟,果真是脏话学得最快。”Kevin难得打趣,可在这幅诡异景象里,这句明显不像他平日性子的话更叫林嘉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再想懊悔也来不及了,”李叙站起身,“这个地界是不是有什么阵法?”
林嘉敏惊讶:“你也是天师?”
李叙摇头:“卓道长跟我讲过一些,我猜的。”
蜀地是个风水很足的地方,上次跟着李叙回蓉城耍,卓云流倒是好好地装了个大的。
Kevin还在捣鼓他那个破手机,林嘉敏夹着烟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有时候太信任科学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哈。
还好,才没过一会儿,卓道长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林小姐见到他来简直要激动掉泪,扔了烟就喊:“救世主,你可算是到了啊。”
卓道长见此情形倒是淡定,双手一扬道:“没事,没事啊诸位,一切尽在掌握……”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小姐猛踹了一脚屁股,“掌握个鸡毛啊,怎么让这群人恢复正常?先人遗体呢?这么大的职业事故,真要剖腹谢罪了啊。”
卓云流一愣,“现在是考虑职业事故的时候吗?”
林嘉敏吐烟道:“只要没死,就不能社死。”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他有些茫茫然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腕间,血迹斑斑却没有半分的伤痕。
结束了吗?
突然,有什么东西正轻飘飘地落在了吴桥的脸上,有点凉,刚一触上温热的皮肤就化成滴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划下来,像眼泪一样滚落。
雪?下雪了?
可是,连云都没有半朵,又怎么会下雪呢?
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去,却突然发现,原本清明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他几乎快要连眼前大致的色块都分不清楚。
冷,好冷啊。
突然,他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响声,这一次吴桥突然理解了,像碎玉或者裂帛,混杂着某些清脆的旋律。
命运,命、运。
霎时间,山顶竟然刮起了不小的风。
吴桥打了个寒颤,冷和疲惫像洪水般卷来,他抱着胳膊蹲坐下来。
飘飘渺渺的雪越下越大,吴桥莫名地想,大概两千年之后,好像就没有在杭市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冷得要命的雪里,他却莫名觉得有点犯困。
结束,怎么还没结束,到底要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模模糊糊地想,想着想着,却突然想不起来了。
等等,吴桥有些头疼地想,什么结束?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吴桥!”
蓦地,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吴桥想要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座冰雕一样连移动都困难。
许师宪从那个棺材里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才过去几瞬的时间。
他多么兴奋,他多么欣喜,他知道的,他知道佛杀大阵会失败的,他知道卓云流会找到方法拉回他的,他知道……
“你……是谁啊?”
许师宪瞳孔猛地一缩,他看见吴桥跪坐在道场的青石砖地上,失温般的打起抖来,明明闭着眼睛却连睫毛都发颤。
心跳漏了半拍,他甚至来不及想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瞬间连声音都带上了惊恐,“天天、天天……!”
无所不能的许天师手足无措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吴桥的身边,用力地去抱他,却只感受到一阵短暂的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
卓云流呢?距离他剑魂自裁,到底过去了多久?
“吴桥、吴桥、吴桥!”
他的呼声越来越急,可怀中的人却好像连半点都听不见那样。
“你、你……好冷。”
吴桥挣扎着吐出半口血,从嘴角顺着颈相划过一道红线。
他已经神志不清到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喃喃地喊着冷,好冷。
太冷了,冷得人快要忘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这时候,许师宪仿佛才注意到周围一切景象那般,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
血、到处都是血,涌流着的,凝固了的血浆,血……
许师宪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的眼前骤然一阵眩晕。
成佛?这难道就是卓云流那个蠢货想出来的办法吗?让吴桥把心剖出来还给他,用三魂祭他成佛?什么鬼笑话?
他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来,可就像是被什么既定程序所阻挡那样,许师宪的身体里,根本连泪都没有。
“真人,”卓风出现,朝许天师作揖示意:“师兄已经在皋亭山等您了。”
“卓云流?”
许天师抬起头,满目刺眼而热烈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他散发身披祭祀华服,抱着吴桥跪坐在地上,其实根本都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是,”卓风低下头只说:“真人,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没必要再牵扯更多无关的人命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许师宪以断枝抵住喉咙。
许师宪似乎思考了一阵,平静开口道:“吴桥少了心,我现在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怎么样?”
“只要真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卓风连半点胆怯都没有,甚至半步未动,喉结上下滚动道:“真人,大局为重,切莫任性。”
“哈……”
任性?许师宪笑了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蠢到发人笑啊!
他没想到,他怎么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卓云流那个蠢货耍了他。
不,谁是蠢货?
他才是蠢货啊!
“真人,”卓风把道观大门一开:“请您移步。”
许师宪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情感像这么丰沛过,他用力地抱紧了吴桥没有任何反应的身体,突然大笑起来。
他怎么赶……他怎么还敢见自己的?
为什么最后要去死的是吴桥?
对,没错,没错。
许师宪吐了半口气,他错了,是他错了。
吴桥早就死了,他不该只是想要让吴桥活着去做那些舍近求远的事情,对,这是对的……
可是,凭什么?
许师宪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情感,还是属于吴桥的。
只是,凭什么?
只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吴桥就要去死吗?
自己想让他继续活下去,到底有什么不对?
“真人,”卓风说,“其实您也知道的,被金棺复活,难道会是什么好事吗?”
许师宪沉默了。
清虚子和他许诺的,吴桥会继承守棺人的身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活着,活着难道就是什么好事吗?
可是活着才有可能,先活着,才可能有好事发生啊!
他想要反驳,卓风却指了指庙里一面巨大的铜镜说:“您可以看看,如果不毁掉金棺,在您死后会发生的事。”
许师宪认得那个法器,传说中可以观测过去未来的水镜,不容易找到,更不容易使用。
随着卓风话音落下,那面镜子开始变得扭曲起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吴桥的声音。
“什么狗屁——”他似乎正在和什么人发火,“许师宪不会死的,他答应我……就算他死了,观落音、引魂,大不了我自己去阴曹地府找他,找他问个明白!”
随后画面一转,是一处葬礼,灵堂上挂着陈姜的相片。
似乎有谁拍了拍吴桥的肩膀道:“吴先生,节哀。”
可吴桥却仿佛无知无觉地念着什么东西,连半滴眼泪都没掉。
假的、都是假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娑婆诃……”没有人注意到,吴桥也开始念:“娑婆诃。”
然后又是一转画面,许师宪看到卓云流,他拉着吴桥骂骂咧咧地讲些什么东西,可吴桥仿佛发了疯一样不理会他,执意要去做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吴桥拿起刀猛地向自己砍了下去,只是他没有死,或者说死不了。
骤然间,画面中出现了好多人,许师宪认得的,不认得的,许许多多的角色。
“放过我……放过我吧!”
吴桥躺在一张普通到根本没有任何特诊的病床上睁着眼睛,重复地喊着:“杀了我,杀了我吧,许师宪,我知道你可以办到的,杀了我……杀了我吧!”
许天师又是一怔,他记得,他记得那时吴桥对他说的,只有在意识到可能一切都是假的,从遇见他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那一瞬间,吴桥想到过死。
死去活来,原来都是无能为力。
许师宪慢慢地,满满地弯下了脊梁骨,他几乎是第一次这么深切地察觉到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力感,他把头抵在吴桥的身上,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已经被捣烂,血肉模糊,巨大的血洞。
而他的手上,竟然还攥着一截短短的红绳,和手腕上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缠在一起,像诅咒一样。
无能为力,可是,许师宪连就这样放他走都做不到。
他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许师宪小心地亲吻怀中已经惨败的躯体,感受失去生命的冰凉。
许天师生来死去,循规蹈矩,几生几世都没有叛逆过哪怕一次。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第一次想要肆无忌惮地去改变一段命运,竟然就他妈的被还以了这种报应。
下雪了?像重重因果般莫名其妙掉下来的厚重的雪片几乎快要把许师宪整个淹没了过去,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可眼前分明还是一轮火红的太阳。
如果他没有学会爱,如果他没有把红绳缠到吴桥的手上,如果……
没有如果。
许师宪突然觉得好后悔,但到底是在后悔爱还是后悔自己太晚才发现爱也能叫人丢了性命,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们还需要我做什么?”
许师宪问,生来死去的意义,对他来说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佛渡,”卓风说,“让佛杀成为佛渡,斩断纠缠不清的因果,彻底送走不动明王,让一切重回正轨。”
“好,”许师宪笑了一下又问:“那我,也可以彻底地死吗?”
卓风低下头答:“当然,真人,您现在非仙非鬼,是人魂。”
许师宪的心突然咚地一下,吴桥说要把他的命抢回来,居然真的做到了。
舍不得。
“我……天天,”他终于掉下一滴眼泪,许师宪不敢去死了,他甚至不敢去死。
“走吧,”许师宪放下吴桥,在那口棺材中,小心地整理好他的衣衫说,“走吧。”
第70章 撕脸明王·第一卷终
“怎么开始下雪了?”林嘉敏抱怨道,“杭市,十二月,可能下雪吗?”
“两千年的时候或许?”
李叙打了个哈哈:“不是有首歌唱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吗?”
“今年很冷,”出人意料地,连Kevin仔都应和了半句。
“怎么还不到,”卓云流嘀嘀咕咕地讲了些什么,然后招呼几人都围过来,朝他们手里各塞了一把零食,从供桌上拿的。
“天太冷了,吃点吧,补充能量。”
他笑了一下说:“反正先人也不会介意的,放心。”
等许师宪赶到的时候,卓云流早已经画好了法阵点完了香,跟林嘉敏、Kevin和李叙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偷吃已故吴老爷子的贡品。
看见他来,卓云流眼前一亮道:“终于来了……请吧,祖宗。”
许师宪站定,问:“吴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不了,”倒不像卓风装神弄鬼地说不清楚,卓云流很明确地回答了许师宪的问题说:“放心,一切结束之后,他死不了。”
谁?死?剩下的几个不知道他俩突然开始讲什么神话故事,俱是一头雾水。
可许师宪听他这么说,脸色却蓦地冷了下来:“死不了?是死不了,还是没法去死?”
“卓风那臭小子是这么和你说的?”
卓云流皱了皱眉,然后突然一笑道:“冤枉啊,祖宗,我可没要他怎么样……”
“我要怎么做?”
许师宪懒得和他再兜圈子:“说,你要我做什么?”
卓云流开口道:“喊惊。”
这是一种杭市地区的民间习俗,本意是家中长辈通过叫喊孩童的乳名喊魂收惊的一种民俗。
许师宪皱眉,卓云流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喊惊只能找回刚刚丢失还未散远去的魂魄,难道是有人刻意收罗了吴桥的魂魄叫他不至于难以寻路?那为什么又非得输他来喊呢?
这时候卓风赶着那口棺材也到了。
“师兄,”卓风说:“都已经准备好了。”
看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许师宪突然问了句:“你下的?”
卓云流疑惑地转过头,“什么?”
“雪,是你弄出来的?”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只是突然想到就脱口而出问了。
可没想到,卓云流却意外坦诚地点头回答道:“没错。”
许师宪有些错愕,可卓道长笑了笑说:“很关键哦。”
很关键?
突然,许师宪好像理解了,理解了卓云流说的,只要解决了这一切,吴桥就不会死!
从一开始,吴桥就不是被那个须弥芥子的诅咒救下的,既然情劫能拴住他,自然也可以拴住吴桥!
只是在他还没有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因为爱,因为贪嗔痴的欲念,把象征着情欲的因果哄着吴桥吞了下去……
没错,许师宪理解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会放手的。
见他沉思,卓云流突然很好心地解释道:“在密宗里有一个很鲜为人知的概念,当有人冒犯圣灵或佛魔受到惩罚的时候,就需要一个用来消解罪恶的替身。通常是人俑一类的死物,可在某些时候,也会使用活人献祭。”
“明妃?”许师宪问。
“不太一样,”卓云流摇头,“他们管这个叫做侣,伴侣的侣。用来连接受术者的精神和肉体,于幻境中不至于彻底迷失,得以在受完须弥上下三十三重业火的刑罚后,还可以全须全尾的回归人世间……”
“长话短说,”许师宪皱着眉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卓云流在讲的是连接须弥芥子和坛城幻境的线索,许师宪知道,吴桥就是他们用来绑住自己的侣。
“同样,”卓云流道:“你也是吴先生的侣。”
他还记得作为剑灵被吴桥唤醒的那天,杭市也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雪……云中仙?
“你是云林元君?”许师宪问。
“不是,”卓云流笑了笑,“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正一教火居道长,你知道的。”
许师宪点了点头,心中却早已经有了猜测,他试探性地说道:“我不会成仙。”
卓云流的表情稍微变了变,可是马上又笑道:“没有人要你成仙,活下去,就好,活下去。”
活下去?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可许师宪还是站到了阵法的中央,他看了看卓云流画的,是九幽祓罪大阵。
拨乱反正,祓罪收恶。
而那个躺着清虚子的棺材被摆在了阵眼的中央。
或者说,这个大阵就是围绕阵眼的棺材而起的。
吴家层层叠叠的坟茔,全部都是这个超度阵法的一环。
想到这里,许师宪突然笑了一下。
“他醒过来的时候,会很惊讶吧?”
“不会,”卓道长也一笑,“就算你再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吴先生从一开始就准备好要面对这所有的一切了……倒是你身边这几个比较惊讶。”
这话说得还比较像原本的卓云流。
林嘉敏死死地掐着李叙的胳膊,捂着嘴尽量装作不在现场。Kevin和李叙对这些画面也有点适应不了,但到底做了多年的牛马,终归还算镇定。
卓云流笑着朝他们三个挥了挥手喊:“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想想晚上吃什么先吧!”
林嘉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全仰赖于想给他吃个剁栗子的冲动。
在一阵冷意中,吴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口腔鼻腔里满是浓厚到叫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什么?发生了什么?
出于对黑暗本能的恐惧,他立刻伸手胡乱的摸索起来。
“……别动。”
谁?吴桥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吐出半个字来。
他又认认真真地感受了一下,除了口腔里的血腥味,视觉、触觉、嗅觉其他什么都剩不下。
那为什么他可以听到那个声音?
吴桥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相比起看见乱七八糟的诡异景象,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更让他没有安全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桥试图回想,可只要那么做了,难耐的疼痛便立马涌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恐惧、恐惧、恐惧。
对于暗、对于未知、对于失去记忆和理智的恐惧很快把他淹没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吴桥和所有的感官隔开了那样,如同潜在一汪静谧的羊水里,可脐带绕颈般的窒息又让他很快再次无措地慌乱起来。
不行,就算被阻拦,也必须想起来才行。
吴桥再一次努力地去想,从是谁、在哪儿、做什么这种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开始想,然后是情感、事件……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中上浮又下沉,思绪像是无数根绳索或锚点发散出去,延展、铺平、无穷无尽。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点的光亮,很微弱、很微妙,可吴桥下意识地朝那光的方向游了过去。
倒也不是肉体,意识,他猜测,大概是自己的意识在做“游”的这个动作。
下沉、下沉、下沉、不断的下沉中,吴桥一点点的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挖到了一点点的颜色,第一种颜色、第二种颜色,无法形容的色彩逐渐浮上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诵经一样,或明或暗的咒语声。
曼荼罗。
这个词汇突然出现在吴桥的意识中,而也是在同一个瞬间,他仿佛重新睁开了眼睛,霎那,无数明艳的色彩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错落有致,雍容华贵……
吴桥猜到了,那是一张巨大的唐卡。
他曾经在川西见过这种东西,据说是一种富含宗教意味的卷轴画,画的多是高僧大德或圣地古迹,而藏传密宗流传下来的,还有使用人皮作画的唐卡。
但吴桥前的这幅,画的不是任何佛或圣人,而是一座大世界。
在金轮之上,一座金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山顶有座善见城。
山的周围四方各有八位天道,往外有八山八海,合起来共有三十三天。
佛土?须弥山!
“天天、天天……天天……”
有人在喊他!吴桥陡然意识到,他像是顿悟般地理解了这个芥子。
芥子纳须弥,一粒芥子中有三千大千世界。
可对他来说,全部的世界其实都只有一个啊!
吴桥想起来了,随后,一只白象从经幡中跃出。
意识站在坛城的脚下,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想起了一切开始的地方,想起了许师宪,想起所有的人,想起他的世界!
他看不见,除了光怪陆离的须弥山,他什么都看不见,可眼泪混着血扑簌簌的往外掉。
吴桥控制不住,只能乐观的想,在三千幻像之外,在真实的那个世界里,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许师宪看他,就像看一只正流下两行血泪的吊死鬼。
对哦,对,他是吊死的。
他死了?
吴桥的心漏了一拍,他死了。
随后涌来的是溃堤般暴风骤雨的眼泪,他后悔,可是后悔就遇不到许师宪,不后悔就要在遇到许师宪后仍然死掉。
为什么?为什么啊。
怎么选都不对,这个世界为什么,每一条岔路都在悬崖边啊!
随着意识一起陷入崩溃,芥子也开始坍塌。
三千世界逐一陨落下来,无数的太阳、月亮、须弥山、梵天往下坠,黑暗再次裹挟了吴桥的意识,吞没了他,随后万事万物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开始流逝。
像破溃的羊水那样。
不想死!
吴桥发不出声音,但凭直觉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真的、真的还不想死啊!
不管谁都好,不管什么都好,救救他、救救许师宪,他还没来得及带许师宪一起去看满觉陇的桂花,北山街的梧桐黄了,等开了春他还答应要做腌笃鲜给许师宪,西湖今年夏天的荷花开得不好,他还没来得及和许师宪说,其实他真的、真的喜欢他……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死!
吴桥奋力地挣扎着,不停嘶吼着将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推到了近乎死亡边缘的极限。
在力竭般的呐喊中,终于出现片刻好似婴儿呛水啼哭的声响。
骤然,一尊凶恶恐怖的巨大明王像出现,举起双臂以指剺面,撕开忿怒面,露出一张慈悲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