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他也看到希尔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眉头狠狠跳了两下,猜出来大概。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你想死吗?”
沈逸吓了一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才慢慢回魂,回头和斐洛苍白的瞳孔对上视线,张了张口,又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斐洛似乎也不用他说话,自顾自道:“嘘,去听。”
他便也安静下来,毫不费力的,听到了希尔近乎疯癫的大笑。
他这个人,确实是心高气傲。能接受自己被审判,却绝不允许自己输的这么难看。
尤其是,那还是被他囚禁几百年的禁脔。
以至于此刻,他是真的有些崩溃了,毫不留情刺着洛奕俞:
“哈哈哈哈,活该你这样的畜生要遭受神罚,活该你他妈被困在永恒。是,我输了,那又怎么样?我败的坦荡!你心底也门清,如果没有我放水,凭你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
“是啊,我败了,我成残废了哈哈哈哈,那又怎么样,那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死了又能怎么样?反倒是你,你有想过自己的余生吗?”
洛奕俞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显然也在思考该怎么处置这个疯子,咬牙道:“放屁!只有像你这样的畜生才会一辈子孤苦,我他妈才不会一个人熬!!!”
可他自己心底分明也没底。
希尔一眼便看出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大笑着拆穿:“你敢吗,你敢去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度过永恒吗?”
沈逸愣了。
什么……什么永恒?
斐洛轻轻开口。
“永生,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对吧?”
“它意味着没有尽头,无穷无尽,永不止歇。它不单单再局限于百年千年,而是更遥远,远到一处无法描述的地方……是世上最恐怖最漫长的凌迟。”
“它意味着即使是即使海枯石烂,即使世界毁灭,即使是未来海水蒸发,整个世界被一片粗白盐砺覆盖,你也依旧要在一片废墟中存活。”
“或许你会疯,会傻,会崩溃,可时间是没有尽头的。当这个星球毁灭,当人类灭绝,你依旧会站在这里,靠着过往的记忆苟延残喘。”
“这,就是神罚。”
沈逸感觉大脑内有一把刀在横冲直撞,硬生生割断他所有神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液体,他整个人用力晃了晃,手脚都是冰凉发麻的。
他语无伦次:“你,你是说小俞遭受了神罚?他,他再也死不了了?这就是他重生的代价?”
斐洛身上似乎带着一股神性,此时整个人依旧是跪坐姿势,像祈祷,又像在请罪,声音依旧很清冽:
“万事万物,自有因果。”
血线穿过他们每个人的骨骼,没有人能逃得掉。
很久之前就迷雾之中的,一触即碎的线索,突然在这一刻一块接一块拼凑了起来……
沈逸这才回忆起些什么。
洛奕俞无数次的试探,无数次欲言又止,无数个受伤的眼神……
为什么那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将XAR53射线抑制剂注入进去了?明明,洛奕俞五感经历了那样的强化,又怎么会毫无察觉,甚至连搜他身的举动都没有?
他曾以为,那只是他对自己是否忠心的试探。
可现在看来……洛奕俞其实才是最想要自己去死的那个吧?
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无比清楚自己未来要遭遇什么。他害怕,恐惧,不得已将手中唯一能握住的沈逸越抓越紧,直至他彻底崩裂,才意识到自己做过了头。拼了命的想要去弥补,可他自己也是坏掉的,又怎么可能填补得过来?
他当然后悔,为了那一点点不甘,为了那一点点仇怨,就这么将自己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压根就不敢去想,毁灭及永恒过后,他一个人在无尽宇宙飘荡,会有多么孤寂与无望。
又在看到沈逸脸时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没关系。
有他,只要有他一直陪着自己,就足够了。
已经遭遇了那么多,可沈逸还是感觉自己从未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无助,巨大惶恐之中,恨意也紧跟着腾烧了起来:“他他妈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把我也拉进永恒?!可我没有异变,我怎么可能……?!”
斐洛静静看着他:“你真的觉得,自己还是人吗?”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鬼话?!
他有血肉有心跳,不是人是他妈的什么?!!!
像是为了击碎他的幻想。
那边的希尔突然注意到了他这边,几乎是朝他狞笑:“哈哈哈哈,醒了,醒了啊!”
洛奕俞怔了瞬,下意识转头,看向沈逸。
而希尔,就是趁这个时间开口:
“我猜,他应该还没有告诉过你,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蠢啊,难道你就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有死而复生的能……啊啊啊啊!!!”
洛奕俞当机立断,直接抓起颗尖锐些的石头割了希尔舌头。
血液从口腔涌出,他终于,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可希尔没说出口的,斐洛替他说了。
“人无法永生,只有实验体可以。同样,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当然,也只有实验体可以。”
意识模糊,即将要彻底晕厥前一刻,希尔看向那个漂亮的男人,迷迷糊糊想,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
也和他一样默契。
沈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崩塌,他被掩埋于废墟下,夹在地震后的巨缝里,再也,再也爬不上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被地面水灰尘与石块弄脏的,上面有着清晰血管,还在微微跳动着的手。
他仍旧感到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他妈怎么可能?!我完全没有被制成实验体这个过程的记忆,况且希尔不是说上传云端意识技术从来都没有外传过吗?!为什么要骗我,洛奕俞压根就不会制作实验体!!!”
斐洛只是道:“因为,你和我不一样。”
他并非流水线上被制作出来的实验体。
而是洛奕俞挖空了自己血肉亲手制作的,倾尽时间一点点拼凑的,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实验体。
他们血脉相连,他们骨骼里有对方的痕迹……某个层面上,他们早就是胜过亲人的存在。
沈逸早就死了。
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死在实验体手下,死在被他亲手残杀的孩子手下,血债血偿还尽了自己所犯的罪,陷入长眠。
而他,只不过是一具承载着沈逸思维,执念,记忆的躯体而已……
那他是谁,那他是什么?
他不是沈逸,那他是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是他,为什么要承担他的罪孽与不甘,为什么要替他赎罪,为什么要经历那些,为什么要痛苦到这个地步?
沈逸缓缓抬头,身体内某些东西好似好被拧碎了那样,一片血泞。
洛奕俞心脏狠狠一颤,动了杀心,指骨攥的咔咔作响,准备弄死斐洛。
可斐洛,只缓缓抬起自己眼睛,说了一句话:“你果然,和他一样。”
瞬间,让他定在原地。
“你有问过他的想法吗,如果他不愿意呢?还是其实你心底清楚答案,所以才刻意逃避?你要怎么做,将他囚禁起来,让他变成第二个我吗?”
那他,就彻彻底底变成他最厌恶的,第二个希尔了。
斐洛说起话来和他阴柔长相格外不符,带着锋芒,几乎字字见血:
“永恒那么长,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发现自己身体陷入了停滞,不老不死,你瞒不了他的。”
“嘴里说着爱,做的却都是丧尽天良之事。从始至终真正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沈逸脸上爬满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滑落,他嗓音在颤抖,整个人陷入莫大无助,几乎是一字一顿:“那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洛奕俞感觉自己心脏也被开了窟窿,他缓缓跪在沈逸面前,身体同样颤抖着,伸手握住他的肩膀:
“哥,你就是沈逸啊,你的生命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实现延续了而已,记忆在思维在,你就是他啊!”
沈逸膝盖被地上石子割破,他没有甩开洛奕俞,单纯的,使不上一丁点力气:
“重要吗?”
“现在,这个问题重要吗?”
“欺骗我,残杀我,还要拉我跟你下地狱……你,配吗?”
洛奕俞也哭了,像是回到了幼年体,简直可以说是嚎啕大哭。他紧紧抱住沈逸,好像一松手他就会随着风散去似的:
“你别抛下我,你已经抛弃我那么多回了,你不能再扔掉我了!你答应过我的,你,你明明也爱我,我求你,我求求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我真的,我真的求求你!”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混乱了,比经历永恒时还要混乱千百万倍,嗓子里好像出了血,每一个字都痛得厉害,几乎是不管不顾:
“哥,哥!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选择走上这样绝路的!你,你要负责的,你要对我负责的吧?我求你,我,我真的求求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你可以杀我,可以打我,怎么对我都无所谓,我求你了,真的,我求求你了,别对我那么残忍!”
可到底,是谁对谁残忍呢?
一年前那天,洛奕俞亲手将玻璃碎片刺入他的脖颈,感受到他皮肤阻力,看到他临死前的眼神,以及手上温热的液体,这才有了些真实感。
他没哭没闹,只是手控制不住发抖,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那具冰冷尸体看了很久。
胸口处好似堵着一团气,又好像埋着一把刀,每一声呼吸都是痛的。
他想,沈逸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受呢?
原来痛到极致,是不会哭的吗?
所以,他也是在乎自己的,对吧?
他连血带肉地拆开自己,他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他咬着牙寸寸刨下自己骨骼,拿它重塑沈逸。
他知道那不是他。
可那又确实是他。
就当是救救他吧,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沈逸被他抱得极紧,拼尽全力也只能微微仰起头,看着天边那刺目,张扬的色彩。
他说:“如果你了解他,了解我的话,就该明白我会做出什么选择。”
爱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情感,压根不配被称**。
斐洛唇角扯起一抹颇具讽刺的微笑,没再理会这两人,转而缓步走在希尔不知是死是活,已经是残疾的尸体旁。
“该下地狱的吧?”
“你们,都该下地狱的吧?”
他手指轻动。
幸存的那只蝴蝶衔着一个透明方块飞了过来,极其乖顺地落在他掌心,撒娇似的抖了两下翅膀。
洛奕俞真的感觉自己快疯了:“不行,不行,我怕,我也怕黑。哥,沈逸,你不能这样,你是我的,我们不能分开,绝对,绝对不能。我,我真的接受不了……你答应过我的,疼疼我吧,算我求你,真的,我求你……”
多自私的一个人。
他死了多少次,被逼疯了多少回,洛奕俞数的清吗?
他不过是一具有了名字有了意识的躯体,傀儡,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沈逸淡淡道:“松手。”
洛奕俞没动,浑身僵住了那般。
“洛奕俞,你欠我太多太多……”
沈逸好像在说审判词,每一个字落下来,都活生生削掉了洛奕俞一层皮:
“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怜悯。所有路都是你自己选的!!!我不用你偿还我什么,我,看见你只觉得恶心,不要把你那些破因果全叠在我身上!!!”
“洛奕俞,放过我,不要让我死前还这么恨你。”
最后这一句话。
彻头彻尾的,将洛奕俞彻底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他哭到喘不过来气,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不舍,一点点松了力气,整个人缓缓弯腰,跪伏在地,声音抖到不成样子。
“我爱你,沈逸,你信我,我真的爱你。”
像誓言,像承诺,好像把自己胸膛彻底剖开了,在给沈逸看内里心脏是如何跳动那样。
他知道的,爱不应该这样。
可是,谁又教过他,谁又给过他机会?
斐洛单手拎起希尔半截尸体,另一只手指尖一动,那蝴蝶便一下一下飞到沈逸附近。
XAR53射线抑制异变剂,对洛奕俞没用,但对他这个变异物造出来的怪物,总还是可以的。
本想着偷偷塞给沈逸,也算是给他留个选择。
但又转念一想,如果洛奕俞真的打定主意不放沈逸走,就算这一次他死了,他也依旧可以再创一具躯体,重新创造出意识,再把沈逸像自己一样,永生永世囚在玻璃仓。
不过是费劲了些,而已。
他想,像他们这样的人,或许真的是命不太好。只不过是因为不小心纠缠上了不该搭理的人,至此,就这么被迫将自己一生搭进了炼狱里。
一大片废墟之中,两个不知还算不算人的怪物面对面跪着。
共享彼此脆弱,感受地方心跳,亲手,将因果线从对方骨骼中连血带肉剥夺。
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多么绝情,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放手,自我惩罚似的去独自迎接望不到头的刑罚……
没人知道。
洛奕俞捡起那颗漂亮的,在阳光下好似透着金光的玻璃方块,总觉得它似乎有千斤重。
他轻轻撩起沈逸后脖颈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里,只能溢出声类似于呜咽的声响。
而沈逸,终于缓缓抬起手,拥抱住了他。
他的声音很轻,像安慰,像劝导:
“乖。”
他们都该死的。
他们所有人,都总要去为自己犯下的孽赎罪。
那么多条性命,日日夜夜背负在肩上,迟早有一天会让恶鬼蚕食的。
放过他吧。
脖颈处,有针尖刺入。
这次的感觉,终于没那么讨厌了。
他的意识越飘越远,他知道,这一次,再也没了回头的路。
混沌之中,有一句哽咽着的,无比颤抖着的话,在他耳边回转。
“哥,你自由了。”
他想,他有点后悔了。
那时,不该对他说那么重的话的。
新历753年,死了很多人,以万计数的人。更多幸存下来的那些,踩着焦土,看着满地还未来得及被清扫的尸体,张开嘴,却连凯歌都唱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中心操纵室被炸毁,当天夜里,下了场十多年未见的大暴雨。
血被洗刷,尸体被淋湿,雨水混着泥土绿叶的清香,散出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没人躲雨。
很多很多人,披着件简单的雨衣出来,就这么站在那里,站在大街上,一言不发,为遭受无妄之灾而逝去的同胞默哀。
而在废墟中,一个怪物抱着另一个怪物跪了很久很久,他的手越缩越紧,竭尽全力想要留住对方的温度,却终究,还是感觉到对方身体慢慢冷了下来。
他竭尽全力将自己身体的盖在沈逸上方,尽最大可能不让他被淋湿。
再抱一抱他吧,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次年十二月,洛奕俞加入区内人体冰冻实验组织,主动将自己封入冷冻仓,没有设定解冻时间。
很冷,很冷。
他好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或许吧,或许世界寂灭那一天,他会再次醒来,守着连灰都不剩的爱人,跟已经听不到的他道一句晚安。
即便,从始至终,他的爱人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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