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目光扫过旁边时忽然一顿,卫衔雪又将茶壶放下了。
这窗边的桌子上摆了面镜子,镜子偏转的方向有些不大自然,从卫衔雪倒水的位置来看,照映的方向正是那后面的书架。
卫衔雪没端水,而是过去碰了下那镜子的方向,不想镜子是固定在桌上的,根本就不能转动,卫衔雪又皱着眉走回来。
这一来一回给江褚寒看在眼里,“你干什么呢?”
卫衔雪没理,他站在原来的地方仔细端详,那镜子里映照的刚好是书架,张随就是死在那书架前,他看了会儿,怀疑地把目光落在了架上挂的那幅佛陀御虎图上。
卫衔雪回首比对,镜中映照的图与墙上挂的刚巧是反过来的。
“有什么不对劲吗?”江褚寒皱眉。
卫衔雪终于知道昨夜为何看那幅图觉得不对劲了。
“我有些不大确定。”卫衔雪摸了下镜面,又转过身,“西秦供奉图丹佛陀,是因佛陀慈悲,怜悯终生,历来以喜貌世人,哪怕驾驭猛虎,也是泰然之样,昨夜我看那幅图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并未想明白何处奇怪,方才看这镜子里的角度调转过来,才明白怪异在哪里。”
卫衔雪往书架边走,注视着那画:“这画像上的佛陀并非喜貌。”回头过去他自己的脸也倒映在镜子里了,卫衔雪道:“佛陀不笑,而是哭悲。”
江褚寒表情一肃,“是挂错了吗?”
卫衔雪伸出手,他抚摸过那佛陀的五官,“在西秦来说,哭悲之貌,是为不详。”
“我若是西秦使臣,看到这画也要过来仔细查看,你们若不是故意恶心人家……”卫衔雪手指忽然一顿,他方才好像……
思绪霎时停了下,卫衔雪忽然觉得后背一凉,天然升起了什么恐惧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好像是按到了什么机关……
马上他耳边响过了一声细细的机杼声,但他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先反应的是江褚寒,他面对窗子的方向站着,很轻的机杼声在门窗闭着的屋里分外明晰,触动机关的声音响过,窗户旁的墙壁忽然隐蔽地从窗缝里移出一个小洞,一根弩箭紧接着从洞里射了出来。
正正是对着书架边卫衔雪的后背。
江褚寒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手已经无意识地先动了,那个价值不菲的茶壶被他一手抓过去,毫不怜惜地对着那弩箭射过来的方向扔出去了,他接着并无停顿,马上两步跃到了卫衔雪身边,一把就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揽着人贴进怀里退离了书架。
弩箭的威力瞬间刺穿了茶壶,清脆一声碰撞精致的碎瓷片从空中散得满地都是,那弩箭方向一偏,没扎进去血肉,依旧是重重一下刺进了书架里。
墙上的小洞在弩箭射出后立刻严丝合缝地闭了起来,窗子紧接着在那机关弹回之时“砰——”的一声打开了。
卫衔雪心跳几乎停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经紧紧靠在了江褚寒的胸膛。
第30章 :翻滚
江褚寒是从后面抱着他的,他勒得很紧,卫衔雪后背紧紧贴着他,消瘦的身子抱起来跟个纸片一样,但后退的时候两个人的重量压着,不可避免地没站稳,江褚寒不能带着卫衔雪翻滚借力,只能抱着人结实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江世子脑子都昏了一下,他后背着地,后脑勺没摔着,但背后一震的感觉跟断了骨头一样,后腰的旧伤也一并疼了,他忍不住闷哼了声,像是流年不利。
江褚寒许久没这么摔过了。
他无奈地对着怀里的人说:“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卫衔雪的反应却慢了一瞬,这瞬间还是太突然了,其实他连头发丝都没伤到,江世子的胸膛宽得能容纳他的肩,卫衔雪还被他搂着,往上躺着的方向正正看着那书架上插进木头里的弩箭。
听见江褚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卫衔雪跟着想要放慢呼吸冷静下来,可竟然事与愿违,他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如同野马奔腾。
他劫后余生地想:方才好像是……差点死了。
江褚寒动手的时候没有想太多,这会儿也没什么后怕的,可他感觉到怀里那人呼吸急促,江世子后背的疼痛暂且不论,他们离得太近了,“你……”
江褚寒感觉自己像是在一霎间触到了卫衔雪的软弱——江褚寒印象里认识卫衔雪以来,他从前的害怕里带着敌意,气恼里带着隐忍,喜悦里又带着假意,他好像在江褚寒面前戴着面具,让他忍不住想要追究下去。
但他把卫衔雪搂进怀里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个人还是有着自然又深刻的喜怒忧惧,有些像他梦里见着的那个小质子。
江褚寒居然试着说:“你别怕。”
卫衔雪闭上眼,心跳的声音好似更明显了,他像是想到从前被一箭射中胸膛没了性命,又像后怕方才差点就和张随死在一块,又或是……他被江褚寒抱得太紧了。
咫尺的距离之间他们的呼吸和说话声都离得太近了,卫衔雪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离江褚寒这么近。
他还被江褚寒刹那间嗅到了软弱。
但被人捕捉到软弱实在太危险了,卫衔雪在深宫里等了三年,他不会再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
“多谢……”卫衔雪缓着心绪,“多谢世子。”
他睁开眼,伸手去碰了下江褚寒放在他腰间的手。
这一碰江褚寒感觉怀里那个人在慢慢从柔弱的兔子变成虚假的狐狸,他要一溜烟地从自己面前逃跑,没准还会再回头咬他一口。
江褚寒的手松了一下,又没放开,他动作停顿下来,像是要勒着他的腰不放手。
“世子……”卫衔雪沉声道:“世子这恩情我记得的。”
江褚寒没回他,但他突然手里用力,忽然就偏身滚了下,竟带着卫衔雪瘦小的身子一道翻了个身。
两个人方向调换过来,江褚寒是把卫衔雪压在了身下。
卫衔雪心又跳起,“你干什么?”
江褚寒体格大,人有些重,他些微用胳膊撑了地,没整个人都倒在卫衔雪身上,他在上头没说话。
这屋里又是茶壶打碎又是窗子破开,动静实在闹得大了,外面守着的鸦青是等了会儿才敲门,“世子——”
江褚寒没犹豫地往外扬了声:“滚——”
外头没动静了,屋里又安静得有些过。
接着江褚寒在上面说:“咱们来说说案子吧。”
卫衔雪皱眉:“就这么说吗?”
“伤了后背,起不来。”江褚寒少见的一点温柔消失没了,还变得有些混账,“就这么说。”
“……”虽说外面没人进来,可这动作实在太暧昧了,哪个好人家会被人压在身下,只为了说点案情的?糟蹋人也要代点身份进去,像他才今日的凶手。
可卫衔雪在下面徒然地动了动,才知江世子顶在上面的地方似乎没那意思。
卫衔雪平静几分,“我还感动着,世子怎么也不给我机会。”
“谁跟你嘴贫。”江褚寒正经严肃地说:“你刚才按的机关还记得吗?”
他还真说案情,卫衔雪道:“记得,我方才按照佛陀原本的五官一一按过,应该是嘴角的地方有个机关。”
“机关一按,弩箭就会从窗边射出,窗子开了,大致的位置模糊,都会以为是有人在外面刺杀。”卫衔雪分析,“想必机关是冲着十年前那位西秦的使臣去的。”
“那你家这使臣倒死得冤枉了。”江褚寒目光所及之处,还能看到张随的尸身。
卫衔雪更局促了,“可不是吗?我也差点成了箭下冤魂。”
江褚寒把手抽出来撑了地,“那你觉得接下来要怎么查?”
“我……”卫衔雪实在有些受不了江褚寒这动作,他胳膊肘抬了抬,“世子明鉴,我略微懂些医术,世子伤了,不妨我来看看?”
“你给我看伤?”江褚寒把他胳膊压下,“礼尚往来吗?”
“江褚寒——”卫衔雪还是叹了气,“这不合适。”
江褚寒盯着身下人,“哪里不合适了?”
“我……”卫衔雪可怜道:“我清清白白,世子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为难的就是你。”江褚寒过了会儿道:“那你说说你刚来的时候,到底什么意思?”
“世子还耿耿于怀呢。”卫衔雪恍然明白了什么,江褚寒不喜欢拐弯抹角,这还是想探明白他的话。
可卫衔雪当真没什么别的意思,哄江褚寒喝口茶也这么麻烦。
卫衔雪道:“世子平白无故脱我衣服,现在又这样对我,我只要不是个鹌鹑,都是要瞎想的吧?”
“你小子嘴里少有实话,还跟我玩儿暧昧呢?”江褚寒忽然从后面伸了手,一巴掌攥住了卫衔雪的脖颈,亲近的距离里忽然带了些敌意似的,“三年不见,你还真能忍住不咬我了?”
卫衔雪觉得呼吸慢了半拍,他故意笑了,“我还以为世子不记仇呢。”
江褚寒掐住他的呼吸,“我怕你觉得我脾气好。”
“也是。”卫衔雪笑不下去,他喉中声音小了,“蕲州之事连我都忘不掉,世子就能一并忘却吗?”
江褚寒听着他愈来愈小的呼吸,他终于将今日心里升起的不安与焦躁压下去了,他想了一晚上,查不出的案子没法让他心绪不宁,唯有这个看不透的卫衔雪,他像变着法子在他眼前晃悠,还让他看不清摸不着,浑水摸鱼地不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想求饶吗?”江褚寒还是想看卫衔雪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卫衔雪喉中难受,有些说不出话,“求……”
他脸色都有些变了,江褚寒听着那细微的声音,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他手一松,卫衔雪立刻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不断地咳了几声。
江褚寒道:“以后少勾引我。”
卫衔雪不说话,他还在咳。
江褚寒按了下卫衔雪的后肩,略微带了点威压的味道,那一下按得卫衔雪有点疼,但江褚寒是撑着他起身了。
后边没了“庞然大物”,卫衔雪呼吸又顺畅了不少。
江褚寒后背还有些疼,但也不算忍不了,他站起来俯视下面,“说话。”
卫衔雪坐起来,摸着脖颈一脸冤枉,“世子要继续查案,就只能查查十年前了,这样才能还我家使臣一个公道。”
“你……”江褚寒气恼,他盯着卫衔的脖颈,“那你想怎么查?”
卫衔雪拢了拢胸口的衣服,“这一连串的安排,放了个用处不大的茶壶在桌上,引人去窗边倒水,再从镜子里察觉到壁画的不对劲之处,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茶水吃食屋里摆置的安排,还有那个弩箭的机关精巧,这哪一点不能查呢?”卫衔雪从地上慢慢站起,“就是年岁有些太久了,查起来还要世子多费心。”
江褚寒抬高声音往外面喊了句:“鸦青——”
鸦青跟着开门,一眼就望见屋里一片狼藉,他皱眉:如今世子年岁大了,有什么想禀告侯爷的还要多思忖几分。
江褚寒像个没事人坐在桌边,“喊汪大人进来。”
不一会儿,汪帆直惴惴不安地进来,也被一片狼藉吓了一跳,“世子这是……”
江褚寒目光点了卫衔雪一下,“那机关你再按一次给汪大人看看。”
卫衔雪敛眉,他后退一步,“我害怕。”
“……”鸦青和汪帆直也都皱眉。
江褚寒有些想发作,又压下去了,他自个起来,走到鸦青身边,抬手把鸦青腰间的刀拔出来了。
汪帆直吓了一跳,他赶紧拦,“世世世子,这好好的也不至于砍人……”
冷刀有些锋芒,闪了汪大人的眼,江褚寒却把刀要递给卫衔雪,“难不成你打算让本世子按,你来拦住那箭?”
卫衔雪“嘶”了声,“世子胆子真大。”
“……”江褚寒横眉把刀握在手里,“滚过去。”
卫衔雪这才往书架边走,“世子可得拦好了,不让方才的伤可白受了。”
江褚寒捏着刀,觉得后背又疼了下。
鸦青和汪帆直不解地站在一边,只见卫衔雪立在书架前,伸出手往那架上挂的画卷上摸索,他手移动得慢,像是在试探什么。
江褚寒的脸上却不觉凝重起来。
忽然很轻的机杼声响过了,霎时间那窗边的墙上机关移动,一支弩箭从窗边倏然射出,江褚寒出刀几乎没有分毫之差,“哐”地将那弩箭正正好地斩成两半。
汪帆直惊讶地盯着这场面,半晌只能夸了句:“世子不愧将门之后……”
江褚寒把刀丢给鸦青,发现卫衔雪的脸色压根没变,“汪大人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汪帆直不觉额头出了汗,“原来是机关……”但他想了想,“虽说精巧,但这又如何能保证人真的能触到呢?”
卫衔雪在注视中走到窗边,“今日世子渴得厉害,吩咐让人倒水,这屋里原本摆放的茶壶精致之余,却有些不大实用,里头没水,只能来这窗边的桌上倒,而这倒水的位置正巧能透过这面镜子看到书架。”
他回过头,“这墙上挂的图应当是为了当年西秦使臣所挂,将他国供奉的图丹佛陀绘成了不详之貌,这才引人过去查看,我碰巧认得,刚刚过去查案画卷,不想触碰了机关。”
“原来如此。”汪帆直沉眉思索,他拱手对着江褚寒,“那属下现在就去查查这图画是谁挂上去的。”
江褚寒却朝他抬了下手,“事情过去多年,暂且先别太大张旗鼓,图画之外,桌上的茶水和窗边的镜子,屋里的布置也都有迹可循,我记得大理寺收的案卷里还记了当初驿站的情况,可以先从如今还留在驿站的人查起。”
“不过一个个查下去有些复杂。”江褚寒摩挲了指节,“没准可以换个法子。”
第31章 :做局
这日黄昏,秋日里雨后渐渐生了寒意,这一日都天色昏沉,独独到了黄昏,天边少见地露了点残阳,艳得犹如一线血色。
驿站关了一天,里头的杂役下人都聚到一块一一问过,却没查出点什么有用的。
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虎贲营的护卫押着个人进了驿站。
那时驿站门口的铃铛响了一下,押送的护卫接耳了会儿,就上楼去通知江褚寒了。
江世子站在二楼,颔首看着下面,“辛苦孙副将了。”
虎贲营的副将叫孙仲须,其实和江褚寒一样是个世家子弟,却想不开去了虎贲营,京城里公认的不是个好去处。
孙仲须哈哈笑了两声,“咱们世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昨日没派几个好用的人过来看着,现在只好一起来擦屁股。”
“人给你抓来了。”孙仲须朝身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护卫押着个人上前来,那人被按着五花大绑,连眼睛都给蒙上了,嘴上还绑了布条,后头的护卫往他膝窝一踢,立刻给人按得跪在地上。
孙仲须挎着腰间的刀,“你要的西秦暗探。”
他跟着“啧”了一声,“也不知道世子哪里来的消息这么灵通,这暗探说抓就抓,被昨日那事给气到了?”
江褚寒在上头故作深沉,“我好歹是个京城霸王,人自然得落在我手里。”
孙仲须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意思?人是给你押去大理寺还是……”
“用不着。”江褚寒扶着栏杆,“燕国使臣没了,随便找个人出去交差就行了,等回了大理寺,那边的人又要过来扯些旁的,本世子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耗。”
他盯着那个暗探看了会儿,“人就丢这儿吧,这秋夜雨凉,把人冻一个晚上,嘴应当就没那么硬了。”
“世子这狠劲儿。”孙仲须感叹:“早该出来溜溜,让那些个大人看看活阎王什么做派。”
江褚寒不受,“瞧你说的,我心可善着。”
天边的残阳熄得如同吹烛,马上便是夜幕降临。
江褚寒说一不二,那被押过来的西秦暗探被绑着跪在驿站楼前,示众般地惹人警醒,驿站里的下人来往走过,悄悄议论了他的身份,偏偏是没人敢过去瞧瞧。
夜色携着寒意降临,时辰晚了,驿站里静得如潭死水。
半夜楼前的灯笼灭了,不见月光,四处都黑漆漆的,这时候就是有人值守怕是也已经打起了盹,唯有那个被抓的暗探在暗夜里将佝偻的背缓缓直了起来。
他动了动绑在身后的手,那动作不大,一边往四周张望了会儿,随后蹭了蹭眼睛上的布条,等了半晌周围没有动静,才继续挣扎着身后的绳子,他袖口微动,竟然不大明显地现了锋芒,一柄短刀在他袖口里藏着,他慢慢窸窣地割着手里的绳子。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绳子断了,暗探撕下眼前的布条,他揉了揉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
膝盖麻了,他“呸”了一声,把袖口里那柄短刀光明正大地拔了出来,这夜里他黑色的身影藏得有些深,他四处望了望,随后将目光对向了驿站的二楼,那眼睛里带着凶狠,他朝着楼道的方向走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像是野猫路过,可暗夜里忽然又极轻地响过了一道机杼声,两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过窸窣高低,那暗探呼吸之间,倏然有道杀意冲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脚步一抬,正正有只弩箭射中了他方才走过的脚下。
那暗探动作一顿,接着就回身寻找踪迹,脚步间第二箭应声而来。
他抬脚躲过,对着漆黑的暗夜里四望了过去,但夜里太黑了,视野之内到处都没有人影。
“见鬼了吗?”那人低低骂了一句,脚步原地停下,周围还是跟死水一样。
但他好像猜出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摸了块石子,轻轻往地上弹了出去,这点动静下机杼声又响了,那暗探耳朵动了动,拔出短刀低声笑了。
“找着了。”他身影快得像是幻影,两步之内就飞快地跃到了靠近驿站大门的树影下,那地方没火烛,一片漆黑里像是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可机杼的声音在杀招里声若洪钟,那暗探偏身一旋,对着个大致的地方就拦刀刺了过去。
短刀只刺破了一小片布料,那暗探收了点力,冷刀好像碰着了点血肉,可那暗夜里只传出苍老的一个声音。
“贼子。”骂得如同咬牙切齿。
那暗探把短刀往人的血肉里钝钝地刺了刺,好像是碰到了骨头,“十年也忘不掉的深仇大恨,怎么偏偏让我们给遇上了。”
“老家伙。”他好似撕下一层虚假的面具,“西秦干的破事,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降尘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朝暗夜里大喊了声:“江褚寒——”
他语气有些差,江褚寒不是他的主子,他却受了委屈在这里给他扮西秦的暗探,这一夜跪得他哪里都不舒服。
江褚寒是从二楼走下来的,他在暗夜里叹息了声,“不愧是跟着你的人,没大没小的样子跟你如出一辙。”
卫衔雪只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世子身边那么多人,何故要拿我千里奔波的故人当靶子。”
江世子嫌一个人一个人查麻烦,非要引蛇出洞,从前布了机关的人定是恨极了西秦才连个和谈的使臣都不放过,若是那人还留在驿站,来了个西秦的暗探,他的目光肯定是要盯上来的。
可这人安排就安排,江世子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说他手下的人驿站都认识,然后不要脸地在燕国的护卫里面挑人,正正巧地选上了降尘。
也不知道他是同降尘说了什么,他还真就答应了这吃亏不讨好的破局。
江褚寒模糊一笑,“他自己乐意。”
江世子是会用人的,他记得做过的梦里边,卫衔雪身边有个叫降尘的侍卫,竟然是个难寻的好下属,那个北川不是人,后面来的降尘倒是功夫又好,人也……人也是个人。
而且他耳朵还好得很。
两人下了楼,后边接着就有护卫提着灯烛一道过来,江褚寒带着一众人往那发出动静的树影下走。
烛火明亮,涌近的灯烛将树梢落下的影子赶走了大半,这剑拔弩张的暗处,降尘手持短刀,刀尖微微刺进人的肩骨里,那触感生硬,并不像常人的骨肉。
凑近的烛火照清了人,众人的脚步忽而有些停顿。
短刀下面竟是个白发老人,他眼里浑浊得没了精神,腰背也是佝偻的,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虚虚地拖在地上,苍老的手上攥着弓弩,上面已经没箭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江褚寒眉头一皱。
怎么是他?可思绪在脑海里运转,江褚寒接着自动将故事补了完全,原委还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排列了出来。
“发什么呆呢?”降尘看人来了,他收了刀,那老人方才被他支着才站稳,这一下摔在地上,肩上疼得他伸手捂起。
他无神的眼睛眨了下,看不见来人,但听了声音,他沧桑的喉间缓缓冒出几个字:“是……镇宁世子?”
随后那老人像是苦涩地笑了几声,在那地上嘴里念着“造化弄人。”
江褚寒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这人他昨日来时还见过了,那个驿站守卫,都喊他老钟。
当年与西秦一战,老钟在军营里捣鼓兵器,可机械库被敌军炸了,他断了一条腿,只能退下来做个守门的,然而就是那时候,朝廷要和西秦议和。
老钟在驿站门口迎候了这个西秦来的使臣。
“当年西秦……”江褚寒起了个头。
但他又停下了,汪帆直瞧出什么,“世子……”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把人拿下。”
他没滋味道:“汪大人天亮前审明白了。”
汪帆直领了旨。
这日夜里像是格外凉,江褚寒坐在屋里,使唤人把窗子都关了。
卫衔雪本来是不明白江褚寒在生什么气,可他去问了鸦青那人的身份,顾自品出来点别的滋味。
当年老钟的腿断于战前,他心里定然是恨极了西秦,可是朝廷不想打这个仗,那些前线牺牲伤重的万千将士,只能一道将仇恨都埋藏于胸,和议之后,是为了更多人不再牺牲伤重。
可从前那些人的仇呢?
卫衔雪扣响房门,不等里面答应就进去了。
家国仇恨在前,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大局好似是个难以调节的称轴,卫衔雪身处其中,他其实最是清楚。
江褚寒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卫衔雪像个解语花,他把门阖上,“世子不开心,我自当前来探望。”
“你又懂了?”江褚寒放下手,“这事若是你,你怎么分辨?”
“杀人偿命。”卫衔雪淡淡道:“现在死的是燕国人,我当让世子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江褚寒目光微冷,“你倒是置身事外。”
“世子说错了,我是局中人。”卫衔雪过去挑了挑灯烛,屋里又亮了些,他道:“如今过去这么久,世子觉得恨我的人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