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知道伤没好不能出来折腾了,江褚寒被一棍子架在肩头,他推不回去,只好接受了自己打不过的想法,“行我……”
退缩的念头只需要一瞬就能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江褚寒力气松开半分,那一棒接着就从他头顶上旋开,棒尾重重地冲他胸口捶了上去,把他的后话一时全打回了胸膛。
江褚寒整个人都往几步外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疼得翻了个身,不想他睁眼一看,那老和尚抡着棒子没停手,几步走来对着他又是一棒。
“不是你……”江褚寒赶忙往地上滚过半圈,接着一棍就落在他脑袋边上,抡起的落叶差点糊了他的眼睛,江世子心头一跳,背后冷汗都起来了,“老和尚你真冲着要我命来的?”
那棍子接着一扫,给江褚寒手里的木棍也挑飞出去,江褚寒再不敢大意了,他忍着疼伸腿蹬了一下,借着点力让自己站起来,可他动作太慢,已经被人识破了,又给一棍子打得胸口一闷。
“……”江褚寒终于知道昨夜父亲为什么说他变傻了,这哪是防着他跑啊?早知道是这要命的打法,昨夜在马车里他就再跟他父亲犟一犟了。
“江辞!你就真看着我挨打啊——”江褚寒挨了一棍子,语气都变了调,他“唉哟”了声,“我说大师,您……您放我一马,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爹……”
江褚寒这声爹倒是立竿见影,落在他上头的棍子立刻停了,那和尚竖起棍子,和颜悦色地朝江世子拜了一下,“阿弥陀佛。”
江褚寒:“……”
江辞这才缓着步子现了身,他把那跟被挑飞出去的木棍捡回来,走过去往江褚寒腿上敲了两下,“你小子没大没小。”
“……”江褚寒睁开眼来缩了下腿,“父亲再晚来一会儿试试呢?”
他躺在地上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这狼狈模样要是给阿雪看到,没准还能让他觉得出气。”
江辞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被江褚寒这没出息的话堵了一下,“自己技不如人,还怨上旁人了。”
江褚寒这话没得说,他杵着胳膊试着起来,“是我技不如人,大师有如此身手,这山林之中倒是委屈大师了。”
不想江辞又敲了江褚寒一棒,一边朝那和尚道:“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听俗大师莫要同他见识。”
原来这老和尚是栖岩寺的住持听俗大师,江褚寒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只闭了嘴,可他说得也没错,这老和尚一把年纪,的确是看不出来会是有如此棍法的高手,何况今日江褚寒受伤没能走过太多招数,这大师没准还是手下留情了。
听俗笑着摇了摇头,无碍道:“世子性情中人,同侯爷当年倒是有几分相像。”
江辞客气道:“褚寒这些年一个人呆在京城,若是和我相像,就算是他这些年未曾学到什么好本事了。”
见到父亲在这和尚面前客气得过了,江褚寒一时也不敢吱声,只是胸口的阵痛隐隐发作,把江褚寒昨日的一点侥幸驱逐得干净分明——他怕是难以轻易地从这山上离开了。
再回寺里,江褚寒这回是真老实了,这几年挨的揍也没这两日的多。
白日里看栖岩寺其实分明许多,这寺庙建在山顶,出了寺门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下,而那寺庙背面,是条绝无生路的悬崖绝壁,这地方若是堵上寺门上山的路,简直是个天生的监牢。
江褚寒清楚了处境,才知道自己只有一路打下山这一个选择。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江褚寒从前其实从未退缩过,如今也是一样,甚至若能这样消解麻烦,于他而言还是好事,京城里躲藏的日子算是另一个监牢,如今能够放开手脚,怎么不算求之不得。
可现在太可笑了,江褚寒竟然要费尽心力,挣脱束缚往另一个死胡同里钻进去,就为了去见一个圈在里面的人。
江褚寒躺在屋里,才发现昨夜见到屋顶上的窟窿并非真的破开,而是一层透明的东西隔在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日月光华都能透过上面照下来,然后他才知道,这庙里的规矩,若天光下来还未起来做早课,就要受罚。
江世子打算明日就找个东西把那洞遮起来。
但他现在是没这个上蹿下跳的本事了,他的伤须得上点药,可鸦青回府替他取东西还没上山,竟然是江侯爷亲自过来给他上药。
即便是父子,真坦诚相待的时候还是有些尴尬,小时候脱了衣服什么都不懂,如今再两眼一对,才知时光匆匆,把人催着往面目全非的方向引了过去。
江褚寒掀开肩膀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别扭,江辞一巴掌拍过去,才让他肯把衣服拉下去,然后老父亲就在江褚寒身上看到两个深刻未曾消退的牙印——卫衔雪当初咬得鲜血淋漓,如今伤口合上,痕迹却没消除。
江辞手上沾了点药,他敛眉道:“你图什么呢?我听鸦青说,他……对你并非情深。”
江褚寒心里塞了一下,这事旁人看来,就成了他一厢情愿的事了。
他往自己肩膀上看了看,“父亲这就误会他了,我若非见过他的真心,岂会做这种死缠烂打的事。”
“他从前对我……也是极好的。”
“……”
“……别说我了。”江褚寒不敢这时候细想卫衔雪的事,他又问:“今日那个听俗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啊?父亲和他曾是相识?”
江辞有些讳莫如深,“呼轮将军的名号,你可听说过?”
江褚寒趴在床上差点起身,“你说什么?”
“嘶……”他也不知是惊奇还是疼了一下,“他是前朝的呼轮将军?可当年不是传闻他在西秦一战中……”
战死——当初的呼轮将军可谓战神,可将军马革裹尸的下场太多,在人听来就算不得稀奇。
江辞把江褚寒按下去,“那一战死了太多人了,你也说了是传闻。”
“……”江褚寒还想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
他眼神暗淡下来,“那父亲也太看得起我了,你让我打赢大将军才能下山……”
“爹……你儿子我要没有夫人了。”
江辞给了江褚寒一巴掌。
鸦青替世子从侯府取了东西过来,江褚寒被带到栖岩寺的事才算尘埃落定。
即便江世子不乐意,也知道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江褚寒也不是不通豁达的人,撒泼打滚的事他做不出来,即便横冲直撞也能闯出一条路来,犯不着自怜自艾地陷进泥淖里不可自拔。
但有件正事他没忘了,鸦青将那天巧匣从侯府里带过来了,父子俩围着盒子正要打开看看。
那日从太师府拿出来的钥匙有两把,江褚寒一一拿过来试,他解释着说:“之前户部造的院墙轻易塌了,又遇上新的户部侍郎手下藏有他国奸细的事,就将户部的事情查了一查,不想其中还真有些猫腻,这户部贪污的事情已经是由来已久,一摸一大巴的怪异之处,但账本实在没找着。”
江辞听着有些皱眉。
江褚寒没察觉出来,继续说了下去,“去年年底的时候户部前任的姚大人回乡遭祸,人死在定州,我在刑部碰上这事情呈上来,就去把尸首接回了京城,但查验尸身的时候,发现他死前吞了一把天巧匣的钥匙,这才料想户部找不着的账本或许在天巧匣里边。”
试到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天巧匣里,锁扣就“咔哒”一声开了。
“还真是这钥匙。”江褚寒把手覆上盒子,却犹豫了一下没继续打开,他挑了下眼,“父亲,这事情我之前忘了申辩,禁足的时候抗旨不遵出府的确是我的不是,可那一日去蕴星楼的确是冲着查这户部的案子去的。”
他脸上露些不悦,“我这人记仇,户部前些年的梁子被人用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糊弄过去了,可我这口气并没有咽下,想来找到账本仔细看看,这其中怕没当初这么简单。”
江辞知道他说的前些年还是当初前线粮草那事,他敛起眉,有些劝道:“当年的事你何苦记得这么清楚,这不是给你自己找不痛快。”
“京城里不痛快的事多了,我若事事都不在乎,显得日子没什么盼头。”江褚寒潦草地叹了口气,这事其实他还真不一定记得那么清楚明白,谁让他前世就查到了背后是余太师从中作梗,如今能拿到证据的事,他不可能会放任不管。
而且这事情一开始,是卫衔雪先引他去查的。
再想就要勾起些别的什么情绪了,江褚寒脸上的忧色一闪而过,他把那盒子打开了。
这天巧匣里边放的果然是本账本,江褚寒见着冷哼了声,“余丞秋藏着掖着,我倒想看看这么些钱他到底丢哪里去了。”
他伸手去拿,不想江辞一巴掌拍到他手背上,先一步把那账本拿过去了。
江褚寒缩着手“诶——”了一声,“我说爹……这好歹是我查……”
江侯爷一眼过来,江世子就先噤声了,他好声好气道:“行吧,爹先看。”
江辞却没把账本翻开,他直接把那账本往怀里塞了进去,在江褚寒躺坐的床榻边起过了身,“你看什么看。”
他起身就往外走,“等你什么时候不折腾了,再看这账本吧。”
“不是……”江褚寒眼见父亲要走,伸着手过来够人衣角,还是抓了个空,连带着身上伤都狠狠疼了一下,“我哪儿折腾了,父亲……爹——”
江辞直接从屋里出去了。
“我这……”江世子揉着自己的胳膊,“我这怎么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了。”
他自己躺回去,把那床上的天巧匣重新收回去了,好歹是个宝贝,当日差点花了大价钱,不过……
江褚寒看了看手里另一把无用的钥匙,这钥匙也是从余丞秋那里找来的,所以这把钥匙所连的天巧匣,又到底是来放什么的呢?
江辞从屋里出去时神色有些肃然,他在门外止步,重新将那账本掏出来了。
余丞秋……现如今侯府并未同太师府有什么明面上的嫌隙,最多有些政见上的分歧,拿不到众目睽睽下面分辨对错,所以现如今这个形势,江褚寒还不是时候直接和他硬碰硬。
江辞把账本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不想他本就有些严肃的眉梢愈发紧皱起来,他直接把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永宴六年……”江辞捏着那书页角,眉间的诧异与疑惑被他花力气压回去,“这账本最后一笔归于永宴六年。”
正是当年大梁与燕国开战的那一年。
“怎么偏偏是这里。”江辞动作缓慢地把书页合回去,沉思着想:“为何这每一笔户部的银子都是拨向了蕲州。”
当年燕军屠城的地方正是蕲州。
已经翻篇的过往重新闯进视野,但这事情给人的回忆太过深刻,只要轻轻一勾,就能铺天盖地地重回心绪,原来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翻过篇去。
山林一时起了风,满林子的树叶哗哗作响,霎时间仿佛是无数窸窣的话语在耳边响过,蕲州的惨况,江侯爷当年是见过的。
一晃几日过去。
江褚寒是当真被关在了栖岩山上,有镇宁侯在,就连鸦青也不敢徇私,江褚寒的一封信件也飞不出去,他甚至不知道卫衔雪知不知道他如今远在京城之外。
可他即便心口难耐,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镇宁侯多年才能回来一次,他不想父子之情被儿女情长冲淡了,只能转圜其中装得再无谓一些。
但山林寂寂,夜里明月清风,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百倍,江褚寒不可能不想起卫衔雪,那么些前世今朝的过往仿佛是深深镌刻上的刀痕,被如水的时日一遍遍洗刷,只会愈发分明地显露出来,让人生出肝肠寸断的错觉。
江褚寒又觉得好笑,分明和卫衔雪一起过了这么久,可他手上连个可以寄托思念的玩意儿都没有,好像今生的卫衔雪什么都没留给他,除了一次两次从不留情的撕咬和挣扎,他们就剩了一点苦苦纠缠的烦恼惆怅。
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他觉得卫衔雪对他的情谊难以察觉,仿佛要他自己来填补自洽许久,才能找到一些余情未了的影子,到如今清楚了他的推拒来源为何,他望而却步地想过了:真的已经是他一厢情愿了吗?
但江褚寒没有办法,如今的他像个失约的懦夫,难以兑现当初成全他心愿的承诺,也难以不惧险阻地奔到他的面前。
所以江褚寒伤好了,他又一次去闯了山林。
这一回听俗大师没同他动手,任他先去试试其他师兄弟手上的招数,这山林上三十步一守,足足有几十人要拦他。
江褚寒咬了一口气,即便他使不动棍子,也一棒子打到了半山腰。
庙里有坐钟楼,算是整间寺庙的最高处,江侯爷同寺里住持一道站在上边,远远望着山林中的动静。
江辞往日带兵打仗,整个人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威严,他面色严肃,望着江褚寒的身影摇了摇头。
听俗见他摇头,也自己摇了摇头,“世子如今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已经不易,江侯爷不必太过苛责。”
江辞还是摇头,“我从未想过苛责他,这些年留他一个人在京城,终究是亏欠他的。”
但他不改神色,“所以之前的打算,只是想让他闲散一生,毕竟那么些刀戈铁马里走过,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
“何况当年……芸儿的事情。”江辞想到长公主早逝,神色终于松动些许,带了些无奈道:“芸儿没留下什么,褚寒是她的心头肉,总不想让褚寒也步她的后尘,做个众目睽睽人人忌惮的靶子。”
“所以才一直把他留在京城,但他的名声和身份,一直都让人笑话了多年。”江辞叹了口气,目光还是追着江褚寒的身影而动,“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
听俗大师做了多年的庙里住持,他原本的眉目应当是带了点杀伐果决的凛凛之气,可这些年慈眉善目地诵过了无数遍经书,好像全身的戾气洗涤干净,看人时带了点和颜悦色的慈祥。
他朝江侯爷和气一笑,“那侯爷如今为何改变主意了?”
“因为……”江辞敛起眉,沉吟了许久才道:“他心里有了想护的人。”
“我看他不是玩笑,这孩子犟起来连命也能不要,我怕他做什么傻事……”江侯爷说得有些感叹,俩父子平日相聚不多,可血脉里的心照不宣让许多事情没必要真的挑得一清二楚,反而怕是过犹不及……
但等江辞再垂下视线,就见江褚寒扛着棒子灰溜溜地回来了。
江褚寒在山林里灰头土脸的,他揉着胳膊,像是想方才的招数,脸色有些沮丧,抬头就对上父亲严肃的神色,江褚寒尴尬一笑:“大意了,我琢磨琢磨再来一次。”
江辞当即回绝:“一日一次的机会用掉了,明日想明白再去。”
“……”江褚寒不大乐意地“哦——”了一声。
又是一日的苦等,江褚寒心里还真有些不好受,从前他虽是名声不好,可他自知他并没有得过且过,其实并没有搁下功夫,可如今面对阻拦,他还是越不过那一座高山,仿佛把他从前自以为的资质尚可都推翻了。
他走了两步,就听父亲喊了他一句,“我这两日要下山一趟,你听听俗师父的话,莫要惹什么麻烦。”
江辞正色道:“等我回来,亲自试你的身手。”
“……是,父亲。”江褚寒杵着棍子,字正腔圆地应了。
山寺清幽,人世纷繁。
绛京城日日热闹,来往的人换上几拨也不改繁华,几年过去,光凭闹市所见,仿佛如今已是歌舞升平的盛世。
雪院门口停了辆马车,卫衔雪抱了一摞书卷出来,被降尘搀扶了两步上了马车。
他在马车里喊了一声:“去国子监。”
这些时日安宁,卫衔雪在京城里几乎还没过过这么安静的日子,他本就性子有些沉静,只要自己压一压心头的思绪,他就能装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听话质子。
但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因而卫衔雪去国子监找了个书吏的活计,他白给人抄书整经,这白送上门的好人手没人能推脱得了。
今日卫衔雪就要去国子监走上一趟,但他在马车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车辙滚动,他起身要去拨帘子看看,“降……”
不想降尘率先一步掀开了,他凑了个头进来,有些难办道:“殿……殿下……”
卫衔雪想不出什么事情让降尘欲言又止,“何事?”
“是……”降尘一脸皱着,“是那个……”
“卫公子——”不想还没等降尘说出来,马车外面传来一声,“侯爷邀您一叙。”
降尘闻声把帘子掀开了些,他略微偏了偏身,给卫衔雪让开了视线,“是那个镇宁侯……”
还未驶动的马车对面,停了两匹高大威猛的骏马,镇宁侯一身穿戴齐整,朝服威风凛凛,像是方才从朝会上下来,身后跟了个骑马的小将。
江辞勒了勒马绳,他骑在马上,缓步朝卫衔雪的马车前行了两步,马蹄哒哒。
卫衔雪往前探的身子顿时下意识坐了回去。
难怪方才降尘难言之隐,镇宁侯算得上大梁柱石,从前燕国败于他手下的赤羽营,这般忽然对上,难免让人生起退避的念头。
可卫衔雪从前是和江侯爷同处屋檐过的。
即便……其他的卫衔雪也来不及想了,他怔了片刻,赶忙从马车里起身,他在帘子外就行了礼,“拜见侯爷。”
江辞制止他的动作,“不必多礼,就……就马车里谈吧。”
“是……”卫衔雪在马车边犹豫着偏开身,还在先自己下去了,“侯爷请。”
等江辞上了马车,卫衔雪才跟着进去。
马车外面等候的降尘和那小将隔开候着,让里头的动静无人打扰知晓。
雪院里没什么华丽的马车,这马车平日里就卫衔雪一个人坐,因而地方不大,江侯爷人高马大坐在里边,显得里头更有些逼仄。
卫衔雪垂着头惴惴不安,“不知侯爷到访……”
江辞打量的目光并不明显,“我今日下朝路过,恰巧遇上,有些事想同你谈谈。”
侯府和雪院隔着好几条道,这路过不过托词,卫衔雪眉梢微敛,客气道:“侯爷但说无妨。”
江辞眼里并不严厉,“算来你来大梁也有几年了,这些年我久不在京,京城风物年年不同,许些事情鞭长莫及。”
他顿了顿,“但我知道你当年入京路上,受了很多苦。”
卫衔雪当这不过寒暄,他嘴唇开合一下,却并未作答。
静了片刻,江辞接着说:“我也知道当年的事,是褚寒对不起你在先。”
当年入京的路于卫衔雪是个噩梦,但这一路的曲折他从来没有归咎到江褚寒身上去过,他把事关当年战乱的一切都收拾到一处,连同蕲州的事情一道塞进了一场可怕的旧梦里,谁也没有多加追责。
“侯爷不必说这样的话。”卫衔雪微微抬眸,眼里的平静像是一潭静水,“当年的事情并非就能全然怪到世子身上,何况这些年来,我…在京城得世子照拂,省去了很多麻烦,反倒前些日子世子遭责,也有我的责任。”
卫衔雪一想,就知道以江褚寒的性子,肯定和父亲大肆说过他俩的事情,因而卫衔雪又补了一句:“是我……并未同他将事情说明白,生了误会。”
江辞抚掌一顿,“你俩是误会……”
他沉目好像重新审视,过了会儿才道:“误会也好,过错也罢,褚寒不懂事,在这绛京城里难以清净,我带他去城外栖岩寺修行一阵,年节之前都不会回来,你这些时日在京城里的日子,应当能清净些。”
卫衔雪怔了一下,他还不知道江褚寒出城的事,只当那日他被镇宁侯带回侯府,有侯爷圈着,江世子插翅也飞不出来。
但他把一瞬的惊讶严丝合缝地沉进眼里,“多谢侯爷挂碍。”
江辞确认自己已经是不大认识面前这个卫衔雪了——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当年在前线,那时候的卫衔雪被带到他面前时已经满身伤痕,可全军上下见过了蕲州,对他的恨意能压过大半的理智,只是江辞看多了疆场,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那时候的卫衔雪年纪还小,看人的眼神里带了害怕和温顺,不是那种被人打服了的听话,而是自来并不反抗的和顺,甚至有些软弱,如今这人却是已经学会刻意的宠辱不惊了,就拿立场来说,江辞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话说到这里,江侯爷也犯不着再说些客套话了,他神色一敛,“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手放在膝上,后背直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些不怒自威,“户部的事,是你故意引褚寒去查的吧?”
卫衔雪被视线压下来不敢抬头,“是……是侯爷自己猜的。”
江辞有些诧异,“你为何不觉得是褚寒同我说的?”
卫衔雪袖子里的手攥了一下。
见人不答话,江侯爷接着道:“我不过听了大概,但事情太巧,稍微一想就能觉得其中有人推动。”
卫衔雪思忖片刻,“侯爷慧眼如炬,卫衔雪……不愿分辨。”
江辞很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褚寒听多了我的教诲,平日少管闲事,户部的事情没有一开始的端倪,他追究不过去,所以是你引着他去查户部贪腐的案子。”
“但你查户部是为了什么?” 江侯爷怀疑的语气略微一扬,自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难不成你还真是想为了我大梁的吏治清明?”
卫衔雪被气势一压,整个人呼吸快了半分,“侯……”
但他没能说下去,卫衔雪惶恐地将头垂得很深。
江侯爷察觉到他的紧张,终于语气松了半分,“罢了——”
江辞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递了出去,“这事的确同你息息相关,你要查也是应当,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卫衔雪恍然一怔,他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这是……天巧匣里户部的账本?”
这话问出来就不言而喻了,卫衔雪双手接过去,他垂首点头做了个冒犯的动作,然后翻开账本看了过去。
卫衔雪从前看账熟络,他很快地翻过去,可他越往后看,动作越发慢下来了,直到最后一页时他慎重地将账本阖上。
“蕲州……”卫衔雪有些喃喃地说:“又是蕲州。”
他知道江侯爷为何觉得这事是他一手牵扯出来的了——这账上记过的每一笔银钱都像填进一个无底洞里,伴着当年一场杀戮与大火消失得一干二净,蕲州之事拉出来,谁能想不到置于其中的卫衔雪。
江侯爷这么想有些歪打正着了,但面前这怪异同卫衔雪听说的一件过往合了一合,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巧合上了
卫衔雪像慎重地做了什么决定,他把账本放于双膝,“我有一言,不知侯爷可愿听上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