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
好似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陈情、他在讲述,冠寒只顾着接受与配合。
然而他从前却太过自我,根本没能发现这一点。
只顾我行我素地将自己的喜欢拆成了两半,一半展示给冠寒,另一半盖在冠寒的身上反哺给自己。
这样的无措与惶恐桎梏了他一夜,让他无法入眠。
天亮后,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出了令人心慌的小院,病急乱投医般找了时府与他同辈中唯一成婚了的时永商,希望寻得一些方法。
好让他能将这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给理清楚。
“二弟,我……我有一个好友。”时易之捏了捏藏在袖中的指腹,用细微的痛掩饰下心慌。“他近日有了些愁绪,问了我,可我也不知道,所以就想来问问你帮帮他。”
时永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睁大了些。“可以啊,大哥你说,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时易之斟酌一番,而后才继续道:“他说他有了心仪之人,两人之间也过了好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因此他就以为和那心上人是两情相悦、毫无隐瞒的,只是……只是近日发生了一些事,让他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什么事?”
具体是什么事岂能细说?
一说出来那定然会教时永商猜出他说的不是好友,而是他自己了。
于是他沉吟片刻,谨慎道:“是那心上人隐瞒了些事让我好友知晓了,因着这事,好友便开始怀疑那心上人是不是不信任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他,从前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唔……”时永商半眯着眼将时易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摸着下巴问:“那人隐瞒的,可是什么伤天害理、泯灭人性的恶事?”
时易之摇头,“不是。”
“或是有违人伦、欺师灭祖的坏事?”
“非也。”
“那是三心二意、二三其德的风流韵事?”
“自然不是。”
时永商皱起眉头,“那你何……那大哥你的好友何故耿耿于怀?”
此一句倒是把时易之给问住了。
对呀,他何故如此耿耿于怀?
思索了一会儿,时易之才勉强找回了昨夜的心情。“只因那人从前最怕疼,可这次受了伤却不知为何自个儿承受着,没让我知晓。”
“那你有问他原因吗?”
“问了。”时易之点点头,“只是他不肯说。”
时永商深吸一口气,笑着晃了晃脑袋。“好呀好呀,你不说,他也不说,两个闷葫芦走在一起了。”
时易之抿住唇,不接话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时永商只得先问出口。“只是因为这个,便怀疑他不喜欢你?”
“并非仅因为此。”时易之垂着头,用指甲在手背上压出了一道小月牙来,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还因为,他从没说过诸如‘喜欢你’‘心悦你’这样的话。”
这话说出后,先让他自己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忽而想起了最冠寒最初的期盼——把他从南风馆带出来就好,让他能过上好日子就好,离开或留在他身边都好。
可是当时放手的话说得慷慨,如今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就还是心乱如麻。
原来时易之不似想象里的果敢,也不如预设中的慷慨。
“这么多年,我也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喜欢弟弟妹妹们’、‘喜欢祖母’、‘喜欢爹娘’这样的话。”时永商蓦地开口。“可我好像也没怀疑过你是不喜欢我们的。”
他托着下巴,半边脸的肉被挤出去了一团,话说得含含糊糊。
时易之呆滞住,仿佛有什么塞入了他艰涩到难以思考的脑袋,又仿佛有什么抽离了。
而时永商还在说,“人和人总是不同的,你若只是觉得他没说过这些话就代表他不喜欢你,不如去找他做过哪些事,而那些事都在代表着他在意你。
“反正在我看来大哥你这都不是事,你要是实在过不去,就直接把对我说的话都再对他说一遍好了。
“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总比自己胡思乱想的好,聊开了就一起出门玩一玩逛一逛,就又是恩爱的小夫妻了~”
说完,时永商自己嘿嘿笑了几声,面上浮现了几团酡红。
时永商拍了拍脸,轻咳几声,“不过也别把这个奉为圭臬了,因为有些人惯会骗人,说的做的都让人分不出真假来,因此还要是兼听则明。”
语罢,他忽然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所以我建议大哥告诉我那人是谁,让我来帮你具体分析一下。”
听到这里,时易之才晓得自个儿露馅了。
他赶忙起来,佯装没听见时永商的问题,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二弟,我代好友谢过你,那边生意上还有些事,我就先走了。”
走到门口,又猛地回身告诫道:“今日之事,二弟可千万别往外说,切记为我好友保密。”
“知道了。”时永商撇了撇嘴。
语罢,时易之就出了门。
时易之的急切也不是装的,方才的那番谈话确实让他茅塞顿开,有了些新的领悟。
其一,冠寒不远千里地从湄洲随他来到清州,本就孑然一人,因而不管如何,他昨夜那样冷淡着的行为都是不对的;
其二,一切也正如二堂弟所说,万事不可自己憋着乱猜测,独自一人,好的兴许也会被想成坏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时辰尚早,这个点冠寒应当也是刚醒。
他现在便要去找说清楚!
第46章 第十四簇 不清
时易之甫一迈进院子,就听见西厢房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弄倒了一大堆的东西。
他心下一凛,怕出什么事立刻快走过去。
可站定在门口顺着敞开的缝往里一看,发现竟然是冠寒在收拾行囊。
但也没什么条理,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全部胡乱地装进去,那些杂乱的声音就是因为这个发出的。
“寒……”
时易之下意识地想喊人,可才吐出一个字,正在忙碌的人就敏锐地扭头看向了他。
面上表情淡淡,眼中却掺着怒意。
然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盯了一会儿,冠寒就又转回头去重新开始收拾东西。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时易之如何能不知道冠寒这是生气了。
他自己原本也没多少脾气在身上,得时永商开解后,心中更是一点芥蒂也没有了,立刻像从前一般急急忙忙地进了房去哄人。
“寒公子,你这是作何?”他试图伸手去阻挡,也不在意会被冠寒大开大合的动作误伤到。“何故突然之间就开始收拾起行囊了?”
冠寒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做着动作。
看着他一副下定决心、去意已决的模样,时易之一咬牙心一狠,一只手夺过了包袱,另一只手攥住了冠寒的手腕。
被拦住动作的冠寒怒视向他,眉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好似在质问他要干什么。
他嘴巴张合几下,迟疑地说:“该到用午膳的点了,想必你也饿了,那……”
时易之原本是想缓和些气氛,可不知是哪些字词用的不对了,竟然惹的冠寒直接将手用力地抽了回去。
因为包袱被夺了,冠寒也没有再继续收拾东西,转身坐上了罗汉床。
他的手肘杵在小几上,掌心托着下巴,什么都没再做,也仍旧什么话都没说。
像是铁了心的不想和时易之这个人交谈一般。
然而时易之知道,面对冠寒绝不能像面对其他人那般,若是让说出他自己独处冷静一番这样的话,怕是两人再也没有搭上话的机会了。
瘐晰筝璃……
于是他走近几步,柔声道:“寒公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莫要独自一人憋在心中,有什么话都可与我说。”
时永商说得对,与其你瞒我瞒,不如敞开细谈。
“说?不开口说话的人不是我吧。”冠寒冷冷地哼笑一声,“我倒是愿意说,可某些人也不见得愿意听。”
说到这里,昨夜时易之沉默不语的表情又浮现在了冠寒的眼前,再一想到因为这件事还没让他睡好觉,他就愈发地生气了。
“无端端地开始闹脾气,如此也就罢了,还为了躲我一大早就出了门。
“时少爷,你若是厌烦我了就趁早说,我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你又何故多此一举做这些?”
最后一个字落下,冠寒又觉得这句话自己说得很不好。
“死缠烂打”这四个字用上后,就好像是他对时易之情根深重似的。
实际上恰恰相反!!!
他不愿在这上面吃亏落了面子,赶忙补充道:“当初可是你说要带我来清洲的,也是你说要让我与你成婚的,我见你还算诚恳,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何曾想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变了心。”
冠寒话音一落,时易之就顿了顿,心和脑袋都空了一瞬。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我……是,是这样的。”他眨了眨眼,如了然也如释怀般吐出了一口气。“确实一直都是我在强求。”
那口浊气被吐了出去,时易之倒比昨夜更坦然与坚信了。
他往冠寒的方向挪近些许,迟疑却又笃定地说:“可我想,寒公子你应当也是不厌恶我的吧。”
冠寒不喜欢他,是他做得不够好;冠寒不厌恶他,那一切都还有转机还能继续。
要他放手,是万万不能。
“谁说的?你自己这么以为的吗?”冠寒嗤笑一声。
说着,身子刻意地往后倒了些,与时易之拉开了点不太明显的距离。“我现在非常讨厌你,所以我准备走了,免得继续与你两看相厌,搅的日子不得安宁。”
听到这话,时易之却笑了起来。
他几乎无赖般地回答,“是我感受出来的,你不抵触我。”
厌恶比爱更容易觉察,冠寒对他或许没那么喜欢,但也一定有依赖。
这给了他底气。
所以他说:“不瞒你说,昨夜我那样,确实是因为有些生你的气。”
冠寒一点委屈也受不得,只是听到“生你的气”这几个字,就怒而瞪了时易之一眼。
“我气你受伤了也不跟我说,气你不肯告诉我不说是为了什么。”时易之顿了顿,藏在袖中的手蜷紧。“我还气自己,气我没及时发现你身上的伤,也气我笨拙愚钝,哪怕过了这么久,都还没能让你全身心地信赖我。
“今早出门也不是为了躲你,是我想去找些法子来开解开解自己,以及改变这样的现状。”
说到这里,时易之又赶忙补充,“我找的不是别的什么人,是我的二堂弟永商!
“我知晓昨夜那样对你是不好的,和他聊过之后,也真真切切地明白日后要怎么做了。”
“从今往后有什么话有什么气我都不会再藏于心中不说了,只要你不厌恶我不是真的想离开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地让你……让你……”时易之脸热了几分,稍微改了改措辞。“让你对我生出几分情谊。”
他说得情真意切,听的人却不言不语。
沉默的冠寒紧蹙起了眉头,用一种怪异且复杂的眼神盯着时易之看了很久,表情几经变化。
良久,才低哼一声,说道:“时易之,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那么好哄吗?这次我绝不可能因为你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就轻易原谅你的。
“你竟然敢擅自生我的气,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罪大恶极!”
有些时候,冠寒的话可以反着听。
时易之知道,这里的“不轻易原谅”其实就是不再与他计较的意思。
于是他夸冠寒“慷慨”、“善良”,承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想要我做什么都行”,最后又用从时永商那里学来的技巧,说:“过两日,我带你去海边散散心。”
听到前面冠寒都很是不为所动,唯有“海”字触动了他。
他眉心动了动,眼睛睁圆了一些。
但开口的时候还是做出了一副勉为其难、不感兴趣的表情。“好吧,你也说了我是个慷慨善良的人,那就听你的吧。”
瞧着他高兴了,时易之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想再说说别的,转头又想到了他身上的伤,便忍不住开了口问:“寒公子,身上的伤如何了?可还疼?今日让月竹给你上过药了么?”
时易之说这话也只是为了关心,哪知却瞧见冠寒突然抿住了唇,还抬着眼睛瞥了自己一眼。
他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昨晚不理智的行为确实是把人给吓坏了。
便柔声说:“若今日还没有用药油,那我来帮你罢。”
“那你去拿药油吧。”冠寒从罗汉床上起来,往里间的拔步床去。“这次你要轻一些了,你昨晚力气太大,我都没睡好觉。”
说完,他又猛地回头看向时易之,补充道:“没睡好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还因为时易之你很莫名其妙。”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时易之拿着药油快步跟上。“当时看见你身上的伤,就想了很多不好的。”
冠寒闷不吭声地将衣物褪到腰间,趴在了床上。
那些淤青历经一夜后变得更触目惊心,几乎扩散蔓延到了整个后背。
时易之这次伸出的手没再收回,他的指尖虚虚地在那些淤青上一一抚过,钝痛也在心上一一滋生。
“时易之,我不说是因为不想被别人发现。”将脸埋入被褥中的冠寒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因为如果你知道我受伤了,就会表现得很明显,可你说过,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外人认为他们不清不楚,冠寒自己也觉得不明不白。
然而时易之总说现在时机未到,那他也只能认作这个时候被发现是不合时宜。
冠寒想,自己或许确实没那么体贴,但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我……”时易之艰涩地吞咽一下,“等你改好的户籍拿到手中,我便向父亲母亲与祖母说此事,不会太久的。”
冠寒“嗯”了一声,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有些闷,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时易之怕他着凉,也没再耽搁,倒了药油开始帮他揉搓。
摁揉到一半,冠寒倏地开口,“时易之,你觉得我好吗?”
冠寒又问了,冠寒总是在问。
“好。”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时易之照旧般回答,可这次又多说了一句。
他说:“我从前没喜欢过什么人,日后也不会再喜欢别的人。”
“是嘛?”
冠寒又信了,冠寒总是在信。
时易之说的过两日,是真的两日后。
那日夜刚尽、天刚青,他就敲了西厢房的门,把还睡着的冠寒从床上扶了起来,又帮着睡眼惺忪的人梳洗打扮好。
海边风浪大,时易之就给冠寒的头上扣了一顶大帽,走路时,帽链上的珠宝不停碰撞发出脆响,很是动听。
“怎么这么早?”冠寒非常不满,坐上马车就摘了大帽,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开始打瞌睡。“你太贪玩了,时易之。”
时易之失笑,展开双臂将冠寒揽入怀中,还献出了肩膀供冠寒躺靠。“清州府城离海边还有段路,若不想在外头过夜,就只能早些去了。”
“可以住在客栈里。”
“海边大多是有船有屋的渔民,因此客栈没有几家,而且大多平日里都是关着的,只有在清灯海节的时候才会开门揽客。”时易之回答。
冠寒抬了些头,“清灯海节?”
“嗯。”时易之帮他拉了拉被角,“每年十月中下旬,清州都会在海边共庆为期三日的清灯海节,很是热闹,你若想来,那我便带你来。”
冠寒也不说自己想不想,只回答,“好吧,那便来吧。”
而这话说完没多久,冠寒就靠在时易之的肩上睡着了。
时易之拥着他这个人,竟然也慢慢地生出了些睡意,遂闭上了眼睛,放纵着自己也去会了周公。
冠寒没听过海,没见过海,甚至这个词都鲜少从他周围人的口中说出。
有人说海是比江河更大的湖、是比湖更静谧的水,可直到他们的马车停在了沙滩边,冠寒才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
咸腥的味道被风带着四处流散,悄无声息地钻入车帘中。
这股陌生的味道让冠寒一个激灵,使他迅速地从昏昏沉沉之中醒了神,掀开了车帘。
从马车向外一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湛蓝,海与天紧密相连,微风拂过时海面掀起的褶皱,紧密地裹着日光洒下的碎金一齐荡漾起伏,又轻柔推送着浮在上头的暗色渔船慢慢摇晃。
看见景色之后,冠寒才迟迟地听见声音。
与江河湖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不同,海潮卷上沙滩的时候,更为柔和沙哑,一阵接着一阵,仿佛直接搔在了人心底的最深处。
就这样看了片刻后,冠寒也莫名地静了下来。
又不禁喃喃出声,“好大啊。”
“海是很大的,这个人世间也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时易之拾起被放在一边的大帽,帮冠寒重新戴了上去。“乘着船从码头往更东的方向去,一月之后,便能看见另外的土地。而海之外还有海,土地之外又还有土地。”
帽链上的宝石放久后变得有些冰凉,他用手握着暖了暖。“那里的人长得和大晏人很是不一样,身上穿的平日里用的吃的也根本不同。”
“你去过?”冠寒看向他,眼中带了几分好奇。
时易之笑了笑,注定只能给出会让冠寒失望的回答。“我没有,这些也只是听我祖父说的。
“出海行商十分凶险,可能会遇见海啸、雷雨、大雾、暗石……十支商队至少都会有一半折损在途中,因此从我父亲那一辈开始,便没再出海了 。”
说完,他顿了顿,又没忍住补充了一句。“其实从前我有想过,待五弟与六弟都及冠之后,就也领着商队出海一趟,不过……”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也无需说。
不想让两人在这里停留太久,时易之率先出了马车扯开了话题。
下去之后,又转身对着冠寒伸出了手。“寒公子,下来吧,离近之后能看到更多不同。”
冠寒也没有多问他不想说的话,跟着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落地的刹那,冠寒不免再次惊愣住。
时易之没有说谎,下了马车视野更开阔之后,能够看到的东西也就愈多了。
海崖下、岩壁上星星点点地坠着人家,那么一小片就零零散散地汇成一个小渔村。
渔村附近的空地上摆满用木棍树枝拼凑成的简易架子,借着日光晾晒着渔网与捕捞上来的海物,咸腥的味道也由此更重。
壳海岸边绝不止是浪潮拍打沙滩的声响。
垂髫小儿背着小竹篓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多数时候你追我赶地嬉笑打闹,偶尔蹲下刨几个沙坑从中挖出硬壳的海贝,就顺手将它们丢进竹篓里。
若是屏息凝神,似乎还能听见它们相互碰撞的脆响。
而一旁围坐在一起补渔网的妇人,声音会更响亮些。
她们聊着昨日今日发生的琐事,说到有趣的事情上时,所有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冠寒不知道那些海物都叫什么名字,也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看得入了迷。
“想要下去看看吗?”时易之适时地开了口。
马车下不了沙滩,他们停下的地方在海崖上,若想要更近距离地触碰到海,就还需从海崖上凿开的石阶往下走一段。
问着,时易之又转身从马车内拿出了两个小竹篓和小锄头来。“海水退了潮,这个时候能在沙滩捡到一些海物,这是我昨日就让人备好的,你若觉得有意思,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挖一挖。”
冠寒手已经伸过去接下了东西,但嘴里还是要装作感觉一般般。
他很是勉为其难地说:“既然你都已经带来了,那我自然是不好拂了你的面子的。”
说完,就赶在时易之的跟前,脚步匆匆地拎着竹篓和锄头下了石阶。
石阶宽敞路也清晰,他们二人顺着往下走了不到一盏茶,就踩在了松软的沙面上。
时易之是被海养大的清州人,他早已习惯了沙滩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感受,可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冠寒就要警惕得多。
他只肯用一只脚去试探,另外一只如何都要紧挨着石阶,直到发现时易之在上面站了许久都没问题后,才放心地踏了上去。
为了能让他更安心,时易之索性就大着胆子拉住了他的手。
冠寒好似确实被他安抚到了,主动地走近许多,与时易之肩挨着肩地往潮水的方向走去。
两人如此慢慢悠悠地走着,冠寒先是沉默,而后又突然开口道:“时易之,好奇怪。”
“何处奇怪?”
“处处都很奇怪。”冠寒说,“因为处处都和湄洲不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前听说有海,就猜想过海或许和湄洲河会有不同,但没想过竟是这样的不同,好似不在同一个人间。
“而你又说在海的那边有另外一片大地,上头生活的人与大晏人截然相反,那如此看来,这世间真是好大啊,比南风馆、比湄洲都要大太多太多了。”
在南风馆那方寸之间长大的冠寒,曾以为湄洲城内已经可以被称作一方天地了,可出了府城,才知道湄洲下头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县与镇。
而来到清州之后,他又终于明白了天地到底有多广阔。
山脉绵延,阔海无边。
这天地之大,让他逐渐地忘记在南风馆生活的那十几年,那些疼痛的、不堪的、腌臜的一切都慢慢变得模糊,仿若都已经成了上辈子的旧事了。
时易之不知他心中所想,听了话后抿抿唇,道:“且不说海的那边,其实大晏之北与江南也有很大的差别。你若愿意,那日后我可以带你……”
他本想说带冠寒游遍大晏,哪知话还没说完,那只被他握在手里的手就倏地收了回去。
“怎得了?发生何事了?”
他扭头看过去,就见冠寒已经蹲在了地上,正拿着小锄头在刨沙。
左右附近没什么人,时易之也不再讲究什么,也直接跟着蹲了下去。
“可是看到了什么?”他问。
专心致志刨沙的冠寒没回他的话,挥着小锄头舞了几下后,一个海贝就展露了大半出来。
冠寒索性弃了锄头,直接伸手去拔,怎料没用多少力就扯了出来。
翻转着一看,竟然只有半个壳!
“我还以为是活的呢,怎么就剩下一个壳了。”冠寒甩了甩壳上的沙子,在日光下摆弄了几下,海贝的内侧泛出了绚烂的彩光。“不过这个壳还挺好看的。”
“是很好看,你可见过钿螺工艺做的物什?就是用螺壳或海贝磨碎后做的。那些大漆上的彩纹,也是镶了一层海贝与金粉打磨后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