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有千万种,有人为名利奋斗,有人为家庭奋斗,有人为恋爱,为自我,为争一口气……可我呢?我经常午夜梦回,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年少时的理想,和那些为我而死的兄弟。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明知努力下去,结局也只是死路一条时,我难免疑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如蝼蚁,如沧海一粟,高尚和卑劣有区别吗?活一年和活两年,有区别吗?我救一个人还是杀一个人,有区别吗?宇宙不变,地球照旧自转,即使人类灭绝,也不过是换一个物种统治它,天道无情,人杀人和人杀猪狗,有区别吗?所谓的高尚,伟大,也不过人类的自我美化、自我感动。”
温明惟平静地讲述,注视镜头的眼睛没移开过,仿佛他也想看看当自己剖开心扉时,谈照会有什么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
“在很小的时候,我许过一个生日愿望。
“我想变成一只鸟,越飞越高,谁也不能阻挡。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变强,越强越好,人要先拥有权力,才能拥有一切。就像天空上展翅翱翔的鸟,只要它能飞到最高处,整个世界就都在它的羽翼下。
“后来,我飞得足够高了,却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了。
“年少时的理想,为我死去的人,身边的追随者,还没解决的仇敌……都像锁链,让我在无数次想把枪子喂给自己时,捆住我的双手,不准我解脱。
“我为了缓解痛苦,学着安慰自己看开,但真的看淡之后,又感到人生虚无。生命中的一切都那么轻,激不起我半点波澜,我需要痛苦,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才能坚持走下去。
“我对简青铮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功利性产物,带有刻意自虐的目的。强迫你当替身,也是为了让这份精心制造的痛苦更鲜活,更长久……”
温明惟又笑,但他笑得寡淡,像浓艳的油画褪了色,他整个人的痕迹都淡化、要消失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
“不爱他也不爱你,甚至也不爱我自己。”
“你还好意思说……”
谈照吸了吸鼻子。
温明惟说:
“有时我觉得很无能为力。
“你可能不会发现,因为你不缺——能够无所顾忌地爱别人,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的这项能力被剥夺了,我连爱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像一颗从出生起就被限制在棋盘上的棋子,再怎么跳也跳不出既定的命运。
“我真的很疲惫了,谈照。
“如果要问我,除了完成使命以外,还想干什么?我想从那片已经折磨我十年的天空上降落下来,我想自由,想解脱。
“世间万物虚幻无常,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只有解脱了,我才属于我。然后闭上眼睛,切断身上所有因缘,也许到那一刻,我才能参透生死的意义。”
视频戛然而止。
谈照呆怔半晌,像被夺了魂。
他连哭都忘了,直到视频又开始自动播放。
仿佛是温明惟化作泡影后又回到他身边,痛苦被激活,活着的感觉被激活,他再一次流下泪,然后看见,屏幕里的人竟然也在哭。
温明惟好难得流泪。
似乎是这段视频录制不顺利,他剪了一段,再出现时长发已经扎了起来。
他的泪水也很淡,像假的一样,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平静地流下来。
很快他就笑了:“其实不想给你看,我应该走得更无情点,让你死心。”
“是啊,你还不如让我死心。”
但只是无情可不够。
谈照紧紧盯着屏幕。
温明惟说:
“录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录这个东西?
“究竟是为了安慰你,还是为了伤害你?
“其实都不是,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我一直都知道,我究竟喜欢你什么。
“别人都以为,是你当替身的部分,但你跟简青铮根本一点也不像。
“我喜欢的是你身上和我自己相似的东西,又喜欢你和我截然相反的生命力,喜欢你傻兮兮爱我的样子,也喜欢你骗我时给我的……惊喜。
“我的人生里实在没什么惊喜可言,就像一部你已经提前知道结局的电影,你还期待剧情发展吗?
“但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期待。
“我总是很好奇,在陷入某些困境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也很好奇,你将来会比我活得精彩,还是会变成第二个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用各种痛苦冲淡噩梦般的虚无感,不惜用药物制造生理痛苦,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最痛苦的体验,是你给的。”
温明惟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在我决定杀你的那天,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我难以承受了。”
他不再看镜头,视线飘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还记得我们在岛上一起过生日吗?当时,我的生日愿望是……”
意识里画面流转,谈照随他回到最幸福的那天。
鲜花,蛋糕,生日歌,温明惟闭上眼睛许愿——
“虽然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希望谈照能好好活下去。”
视频里的人转回视线,“所以我……很怕你死。”
温明惟说了很多,很远,静默片刻后,回到话题的最初:“我录这个视频,是因为我也希望在我孤独的一生里,有人能够理解我。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最好是你。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
“另外,”他看向镜头,“我不希望直到我们关系的最后,你还抱有疑惑。如果不能给你我完整的生命,至少给你我完整的灵魂。”
“原谅我,谈照。”
温明惟流着泪微笑,终于松口,承认了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以免沦陷其中的字眼:“我爱你。”
在视频的最后,有一段大约两分钟的沉默时间。
温明惟静静地看着镜头,仿佛在与谈照对视。然后他拿起遥控器,按“停止”,画面一黑,结束了。
空荡的影音室恢复寂静。
全屋的灯都亮着。
灯越亮,越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分明,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像一个巨大的冰箱关住谈照,他冷得发抖,喘不上气,拿起温明惟用过的遥控器,找到视频,又播了一遍。
循环播放……
刚才热好的预制菜凉了,谈照想不起要吃。他像是被钉死在沙发上,抬不起腿,离不开。
他看着温明惟的头发,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洗发水的香;
他看着温明惟说话时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那双手曾经无数次牵过他;
他看着温明惟偶尔颤抖一下的睫毛,挂着泪痕的脸,好想亲一亲他,别哭了,你别伤心,我也……我也不伤心。
我不伤心,我只是——
只是突然觉得,我也死了。
所有的情绪都淡化,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复存在。谈照突然感觉到了温明惟所说的虚无,不只是觉得一切没有意义,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察觉。
他像是一团雾,或是某种透明物质,从影音室离开,来到书房。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他没思考,是不明确的意识在驱使身体,然后,他坐在了温明惟经常坐的椅子上。
书桌维持着几天前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桌面有一支笔,一本书,一颗橘子。
橘子夹在书页中间,已经发霉了。不知温明惟为什么对橘子情有独钟,用这么大一颗水果签,有时书读到一半,剥开皮吃掉,找不到替换的书签,他就把橘子皮塞进书里,把纸页都染黄了。
——坏习惯。
谈照拿走发霉的橘子,拿起那本书。
《The Sheltering Sky》,这本书他印象深刻,温明惟读了大半年,至今仍在桌上摆着,说明他最终也没读完。
谈照曾经问:“写什么的?”
温明惟说:“没什么,很无聊的故事。”
谈照也曾翻开过,看不下去。
那时为什么看不下去呢?
明知道这是温明惟喜欢的书,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一直坚持看。可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读不完?有让他不忍卒读的内容吗?
谈照再次翻开,一页页地读。
但在这个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读到了什么,可能就是什么也没读到,只是机械地进行着文字阅览,每一句话都被过滤,只能捕捉一些能短暂唤醒他意识的字眼:沙漠,天空,黑夜,争吵的夫妻,无止境的漂泊,死亡……
被橘子霉斑染脏的那一页上写:
“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
“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
“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谈照呆住,书籍脱手掉到桌上,“啪”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呆着,很久都没有再动过。
然后,大约是在天亮时,有阳光照进书房,谈照恍然惊醒,发现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他出了一身汗,眼泪打湿书封,眼睛肿了,嘴唇干涩起皮,四肢都僵了。
谈照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他突然理解温明惟为什么读不完这本书了,因为这时他也不想再继续往下读,不好奇这个故事结局如何。
每一个字都刺痛他还没死僵的心,是否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温明惟也是因为想到他,想到他们即将到来的死别,被深深地刺痛,无法继续?
在曾经不为人知、他们也互不相知的时刻,他和温明惟的确是相爱着的。
在温明惟为他许下生日愿望,拖一副病体亲自来杀他,来拥抱他,被他欺骗,被他打伤的那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着的。
但是,但是,相爱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别?
很久以前,谈照从得知自己被温明惟欺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深感孤独。
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可以倚赖的对象,他是宠物,是工具,是温明惟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随便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可那时至少,他还有温明惟可以爱,可以恨。
现在,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孤独是连爱恨都无处可抛,茫茫人海里,唯一跟他有关系的那个人,没了。
谈照无法说服自己,他要怎么相信温明惟死了?
如果温明惟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为金钱、权力而活吗?
还是再找一个人,进行兽类一般的交配,像普天之下所有换一个人也能相恋的情侣,肤浅地互相陪伴着?
如果是那样,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谈照离开书房,关闭空调,打开家里所有的窗。
他把昨晚的预制菜扔掉,换一盒新的做好,麻木地进完食,喝了点水。
他发现,吃了食物之后,身体就感觉好一点了,似乎连痛苦都有所减轻——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没什么自我地被各种激素操控着。
不久以后,他大概能够从失去温明惟的悲痛里走出来,然后,彻底地融入社会,成为兽群中比较成功的一个。
谈照嗤笑一声,心想,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温明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就是指以那种方式活着吗?温明惟竟然还敢让他原谅,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原谅。
谈照喝了很多水,又去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
想到然后,他又垮了。
他的人生里哪还有什么“然后”?
谈照行尸走肉一般,回卧室的床上躺着。
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他什么也没干过。手机一开始响过几次,后来他不充电,也就不响了。
顾旌来过一回,谈照没开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经常做梦,经常梦到温明惟。
每一次,他都会流着泪醒来,对自己说:想想办法,也许温明惟还活着。
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梦到他和温明惟在酒吧,在靶场,在餐厅,在墓地,在河边,在花园,在境外小城,在下雨的岛上,在佛寺里烧香……
他从口袋里翻出那支大吉签留档的签文,佶屈聱牙的古文他重新读了几遍,突然明白,原来这大吉不是他的大吉,是温明惟的。
他更恨了,下辈子也不想原谅那个人。
第六天,他又梦到温明惟。
他们在卧室里纠缠,他摘下耳钉,强行扎进温明惟的耳朵,鲜血流到手指上,他很开心:“是热的,温明惟你看到没,你的血是热的,你还活着……”
梦里那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他:“你醒来吧,谈照,快点醒来好不好?”
谈照醒了。
没有不会醒的梦。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伸手摸了一把空荡荡的身侧。
以前温明惟总是怪他压自己头发,于是每次醒来他就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压住什么,以免弄疼温明惟。
但现在不需要了,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对戒指分别戴在他的左手和右手上,连耳钉都——
……耳钉?
谈照后知后觉,耳钉没了。
那天在岛上,他没发现耳钉,周继文他们似乎也没发现,否则遗物要作为证据被记录保存,或者偷偷交给他带走。
谈照倏地坐起,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电话:“周继文。”
正是深更半夜,谈照没看时间,把人吵醒了问:“你们找到温明惟的耳钉了吗?”
“什么耳钉?”
“一个钻石耳钉。”谈照描述了下外观,是镶在稀有材料上的钻石,工艺特殊,不怕高温,“戒指在,耳钉也一定在,就算温明惟被烧成灰它也不可能坏掉,如果耳钉不在岛上,就说明温明惟还活着,他一定活着,戴着耳钉躲起来,或者被人救走了。”
“……”
他语无伦次,进行着逻辑不通的推理,精神状态堪忧。
周继文沉默半晌,秉着安抚他的态度:“我找人问问。”
说完,周继文去问了那天搜寻遗物的负责人,几分钟后给谈照回电:“没有,没发现钻石饰品。”
“真的没有?”
“武警纪律严格,不会有人敢当众私吞的。”
“……”
谈照挂断电话,终于找到了“然后”,他猛地翻下床,险些摔倒,他也不顾。
他就像是突然间又活过来,重新拾起拯救温明惟的使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衣服出门,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雇人回到那座岛上,再搜一遍。
他乘飞机,换乘轮船,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海岛原本被官方封锁了,但基地已成废墟,又是一座深海中的孤岛,没有恢复或保护的价值,自然也就解除封锁,废弃了。
谈照来时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浮在海上,像一片乱葬岗,风光不再。
谈照强忍着泪,让自己带来的上百名人手都拿着能探测稀有材料的特制探测器,从瞭望台附近开始,一寸寸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耳钉找出来。
可惜,他们搜到天黑,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谈照不失望,对他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他原本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疯,岛屿这么大,坑坑洼洼的空隙那么多,小小一只耳钉,遗失了也正常。
但他带着探测器来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说明猜对了呢?
——正因为耳钉在温明惟身上,他们才不可能找到。
那么,温明惟去了哪里?
时隔多日,谈照被一丝渺茫的希望拯救,终于让久违的理智复活。
他想,有没有可能是假死?金蝉脱壳之计?
那目的呢?从温明惟录的遗言看,分明是一点也不想活了,何必设计假死?
况且,如果是假死脱身,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
难道你就想看我为你痛苦发疯,受尽折磨的样子?
那我索性死给你看吧。
“……”
谈照望着茫茫海面,真是恨极了。
可温明惟遗言的最后,那声凄凉的“我爱你”,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不会故意骗他,他相信。
他是真的希望他好,他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离开,他相信。
那么,假如温明惟现在还活着,只能是因为——
谈照呆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他以前说的话:
“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什么时候?
温明惟苦心孤诣十年,为的是手刃仇敌,给联盟换一片新天。
现在大选还没结束,他真的能“切断因缘”,放心离开吗?
以他那极强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不将计划做完最后一步,都不可能撒手。
退一步说,他就不怕元帅留了后手,或者周继文在关键时刻出事故吗?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只会在尘埃落定后再去死。
他只是提前录好遗言,跟所有人道别,然后,在他们庆祝大选胜利的那天,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死去。
……是这样吗?温明惟?
我是不是读懂你了?
谈照想象着温明惟此时可能就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一种几近麻痹的痛觉席卷全身。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读懂了温明惟,还是彻底疯了,以至于开始臆想。
就算是臆想,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让谈照突然振作了起来。
但在周继文等旁观者看来,他的状态有点类似回光返照,是彻底疯掉之前自以为的清醒。
谈照不管别人怎么看,不解释,也不听无用的安慰和劝说,他坚信温明惟的死亡时间还没到,此时正躲在某个地方等他拯救,于是私下制定了一份找人计划。
计划简单,无非就是标出温明惟可能会躲藏的地点,安排路线,他一个个亲自去找。
其实没必要做计划,找就是了,但谈照需要给自己营造出思路明确、条理清晰的假象,每一个想法都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甚至写了一句:“在见到温明惟之前,好好吃饭。”
因为他发现自己瘦了。
这样不好,会影响身材的。
他要在重逢之日依然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很符合他风格地说一句:“你不回来就算了,以为我很在乎吗?”
找你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计划里的第一个地点,是温明惟的家,西京那栋别墅。
谈照知道,温明惟八成不会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但万一呢?小心灯下黑。
时间是六月末,准确说是六月的倒数第二天。
谈照久违地回到这个家,事先没知会任何人,以防温明惟听到风声故意躲他。
恰逢天气晴朗,目之所及金光灿灿,谈照却嫌太充足的阳光晒得他难受,戴上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衬衫扣子系紧——既嫌热,又怕冷。
他把车停在大门外,按密码开门,走进花园。
有洒水声,是管家在浇花。
谈照已经抑住触景生情的悲痛,温明惟还活着,他有什么可悲痛的?
他神色平常地走过去,跟管家打了声招呼,问:“明惟在吗?”
管家什么也不知情,对他笑了笑——最近唯一会对谈照笑的人:“明惟几个月前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说完,对谈照的突然出现有些疑惑,“您没联系他吗?”
谈照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忙吧。”
“……”
管家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门,在一楼转转,又去二楼,然后上三楼,像个在犯罪现场搜查证据的警察,不放过每个日常生活的细节。
但搜到最后,谈照不得不承认:温明惟不在,家里没有他近期生活过的痕迹。
临走之前,谈照跟管家嘱咐:“过段时间如果有人来处理这栋房子,你给我打电话,别让任何人乱动。”
管家不明所以,被他几句话弄得心慌意乱,还想再细问问,谈照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得去第二个地点,赶时间。
就这样,谈照日复一日,奔波在寻人的路上。
他寻找过温明惟的家,温明惟曾经的公司,实验室,西京市所有温明惟曾去过的地方,也寻找过简心宁、顾旌等人名下的房产,包括他们的老家、外地住所。
后来,他又去新洲,将龙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查过简青铮曾经居住的房子。
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从六月末到七月末,谈照停不下脚步,世上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坚定的人,坚定到一直撞南墙也不回头,甚至不思考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他像一只游离在社会之外的孤魂,与全世界所有幸福或悲伤的人擦肩而过,执着地寻找那位不知藏身何处的,他的爱人。
整整一个月,他除了满世界奔波,只做了一件与找人无关的事:写日记。
“2156年7月2日,西京,晴。今天我找人卜了一卦,说我所寻之人在南方。哪个南方?新洲吗?等我把这边另外几个地点跑完就去看看。
“7月5日,西京,阴。今天睡过头了,没赶上飞机。好难得睡这么久,因为我梦到你了,温明惟。
“7月12日,龙都,小雨。昨天的日记忘记写了,我连忙补上一篇。写到一半想不起昨天都干了什么,于是瞎编。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日记吗?为了将来给你看,让你愧疚,这些都是你伤害我的证据,你知道吗你?
“7月13日,龙都,阴。现在我正在前往简青铮家的路上,如果被我发现你躲在那里,我非打死你不可。谅你也不敢。
“7月16日,龙都,小雨。自从我来龙都,这破地方就没晴过,讨厌龙都,讨厌新洲,讨厌有关温明惟的一切。
“7月19日,龙都,晴。今天终于不下雨了,我在你的老家待了一天,据说这片宅子以后要易主了,新主人八成是简心宁。简心宁最近好像在跟周继文闹别扭,昨天周继文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劝几句,关我屁事,有多远滚躲远。
“7月25日,西京,小雨。为什么我到哪哪就阴天?我感冒了,温明惟,最近抵抗力变得好差……都怪你。
“7月28日,西京,大雨。高烧不退,戴口罩出门,我差点昏倒在马路上,好可怜啊——好吧,我编的。
“8月1日,西京,晴。我最近没看新闻,但不管走到哪儿,铺天盖地都是大选的消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换届选举这么热衷,除了能捞到好处的,普通人跟着激动什么?反正我是激动不起来,爱谁谁吧。
“8月2日,龙都,晴。我又来新洲了,新洲也满街都是大选的新闻。今天开始统计票数了,竟然有人放鞭炮,公律党吧,赢家真开心啊。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眼睛一闭一睁,明天不还是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