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段立轩看得急死,直接把他拱开:“快点的吧哎我滴妈。哪屋儿?”
“501。”
段立轩提着一堆东西,笨拙地戳下呼叫铃。滋啦啦的电音过后,是一个女音:“哎!”
“妈…”
陈熙南刚说一个妈字,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好了好了,赶紧上来。”
声音听着上岁数了,但非常干脆,像能用手掰开的富士苹果。
“这你妈啊?”段立轩小声问。
“嗯。”陈熙南拉开单元门,示意他先进。
段立轩磕了磕脚底的雪:“挺利索个妈,咋生你这个肉儿子。你随爹啊?”
“不随。我爸,其实跟二哥有点像。花词儿多,能说会道。”
“像我?”段立轩回头问他,“那你是怎么个事儿?”
“嗯,确实。”陈熙南一脸认真地思索,“那我是怎么个事儿呢?”
他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只在镜片中央露出两个黑眼仁。鼻头冻得通红,呆头呆脑地可爱。
段立轩看了他两眼,爱怜地笑了下:“谁他妈知道你咋回事儿。”
陈熙南家住五楼,老房子也没有个电梯。只容一人过的水泥台阶,中央常踩的地方都包浆了。暗红的木头扶手,剥落的地方比漆还多。台阶的转弯处堆满杂物,楼道里飘着冷酸味。
走到三楼的时候,段立轩还被绊了下。回头一看,靠窗放了一堆可回收垃圾。什么矿泉水瓶纸壳子。
“这他妈啥啊!垃圾堆啊!”
陈熙南这几步台阶已是气喘吁吁,说话都不连贯了:“老房子,都这样。住户上岁数了,就,往家摡搂这些。”
“咋不换个房子?”
“这房子,是我,长大的地儿。有感情。越破,反而,越舍不得。”
段立轩咂了下嘴,又改口道:“房子是老。你爹妈脑瓜子倒不老,还挺前卫。”
“嗯?为什么?”
“往家领个男的,都没说啥么不是。”
陈熙南本来还笑眯眯的,听到这话呆了一呆。站在原地仔细回忆了下,愣愣地啊了声。
他这一啊,给段立轩干懵了。
“…我草,陈乐乐你等会儿。你别是没说啊。”
陈熙南不紧不慢地推他,淡淡地下结论:“没事的,见了就知道了。”
“哎我草了!”段立轩不肯走了,扒拉着他肩膀要下楼。
“你干什么去?”
“啥我干啥去!回家!!”段立轩踢了他小腿一脚,“你他妈有毛病吧,是男是女你不提前说!”
陈熙南伸出胳膊,挡在楼梯上:“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那啥重要?来,你跟我说啥重要!”
正吵吵着,台阶上的防盗门吱嘎一声开了。
门口探出一个女人。不是婶,不是姨,更不是老妈妈。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瘦条条的高个子,白毛衫,黑长裙。雪白的小方脸,擦着豆沙色口红。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周身一股莫名的威严。
段立轩这一回头,俩人正好看了个对眼。互相懵了四五秒,谁也没说出话。
直到陈熙南叫了声妈,许廷秀这才回神。挂上客气的笑容,冲两人招手:“冻坏了吧,快进来。”
她正弯腰拿拖鞋,又探出来个和善的小老头:“小萱儿来…”
话音未落,又是两脸懵逼。
可没想到这老头儿反应更快,直接出来帮着拿东西了:“哎呦!快进屋!来就来,拎这老些东西干什么,tuī外道。”
段立轩回头看了陈熙南一眼。还没等说话,就被陈正祺扯进了门,“甭管他,让他搁后头嘎(gà)悠去。媳妇儿,呱嗒板儿买岔了,小喽!”
许廷秀看着门口的粉棉拖,也尴尬地笑了下:“是岔了点儿。”
“你这岔得可不是一点儿。是马奶奶碰上冯奶奶。”
段立轩还没听明白,这时陈熙南跟着进来了。在他后面关着门,顺便汉译汉:“马和冯差了两个点。”
就这,段立轩还反应了老半天。等回过味儿来,又觉得自己没文化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今天为了见家长,他可谓‘精心打扮’了一番。胡子刮了,首饰摘了。没打发蜡,还特意去洗了牙。穿着杏色的盘扣夹袄,内搭了件天蓝羊毛衫。
杏子配淡蓝,是老祖宗的经典配色。显得整个人贵气又温和,像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此刻露着洁白的小虎牙,笑得局促又羞涩。
他这模样非常有迷惑性。就陈熙南往他后边一站,都显得有几分居心叵测。
“是买小了,”许廷秀打了下陈正祺脚腕,“小宣穿乐乐的。乐乐穿他爹的,他爹光脚。”
“哎,甭价!我这么大岁数了,光脚受得了么。”陈正祺说着话,自己换上了小粉棉拖,“怪陈大夫,也不提前言语。见天儿蔫不出溜,一句敞亮屁也不憋。”
这小老头说话变调严重。甭介,读成‘冰介’。言语,说得像‘园艺’。再加上儿化和吞音,乍一听还真不好懂。
但他热情得可怕,就连段立轩都难以招架。进来大半天,愣是没找空插上一句话。被兜着肩膀按上沙发,不知不觉中,竟都开始吃上了。
虽说段立轩不怕生,但见对象家长还是挺紧张。坐不敢放松,话不敢乱说。全程绷着脊背,脸上挂着礼貌假笑。老两口递,他就端。老两口让吃,他就吃。可等这一口下去,才发现不对劲。
低头一看,碗里不是什么糖水儿,赫然是几个大饺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大虾仁从肉团里支棱着。
国人好客,从不空手待人。泡茶是基本,零嘴是必须。果盘是体面,甜品是讲究。可这一进门就上饺子的,着实是头回见。本以为这是晚饭了,谁想陈正祺来了句:“等会儿吃饭,先搂俩煮饽饽儿垫补。”
得,原来陈家的饺子不是饺子,是饽饽儿。曾经陈熙南管桃酥叫饽饽儿,段立轩还觉得怪可爱。
其实陈熙南还算克制了,他爹才是万物皆可饽。
饽饽一词源自满语,是对面食的统称。所以在老京人嘴里,甭管你是馒头还是花卷,是锅贴还是点心。只要跟面沾边,统一叫‘饽饽儿’。顶多给你分个发面还是硬面。
因为饺子=饽饽儿,饽饽儿=点心。所以吃饺子,也就等于吃点心。
段立轩不习惯下午三点吃饺子,但陈熙南好像习以为常。醋不够了还端着碗去厨房,不走心地寻觅着:“妈,醋放哪儿了?”
“台面上那不是吗。”
“台面上,是香醋和白醋。我想要陈醋。”
“真能事儿。左边那个柜底下,有没开封的。”
“左边啊…左数第一个还是第二个?第三个柜的话,得算中间了吧。”
许廷秀筷子啪地一撂,亮着嗓呲儿道:“有你问的这功夫,八个柜儿都开完了!”
“嗳,甭搁这唱山歌儿了。你儿子还不知道?内纯大毛毛虫儿。”陈正祺挥挥手,“赶紧去给他拿吧,等他找着大雁都飞回来了。”
这话和段立轩的吐槽异曲同工。俩人对视一眼,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瞅这一天到晚肉不唧唧的,咱也不知道随谁。”许廷秀对段立轩苦笑了下,起身去给陈熙南拿醋。
陈正祺又给段立轩舀了一勺饺子:“浅房窄屋儿的,拿不出体面东西招待。我们家陈大夫啊,有个性没人缘儿,打小儿就不会讨人喜欢。瞅您好模搭央儿的,还肯包涵,是他高攀了。您乐意上这儿坐坐,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儿。”
段立轩听他这客气的措辞,差点没让饺子呛死:“咳!没没没没,咳!哎妈,咳,别您,千万别您!”
陈正祺是个讨人喜欢的小老头儿。一米七的个头,看着好像还没老婆高。古铜色的面皮儿,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热情大方,能说会道。还特爱笑,让段立轩觉得莫名熟悉。
他在心里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闪──哎,这不正像保活认字卡上那个棺材瓤子?但那词儿肯定不是棺材瓤子。是啥来着?
正走着神,就听陈正祺又问:“父母都好?”
段立轩刚想顺嘴说「好个der」,又硬生生给憋回去:“…挺好。”
“您今年多大年纪?”
“属兔的,三十了。”
“哦,那比陈大夫大两岁。咱家,我和你姨,都是作家。”
段立轩一愣,又点头捧哏:“是,看得出来都文化人儿。”
陈正祺撂下碗,笑道:“退休了。见天儿搁家里坐着,坐家。陈大夫呢,您也知道,内就一掀盖头的。要方便问问,您做哪一行呐?”
老京片子说话喜欢大喘气。礼节多,套路也多。想问人做什么工作,还不直接问。先把自己家转着贬一圈,生怕把人给冒犯了。
段立轩从没和这类型的接触过,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靠北了,他做啥工作的?总不能说专门噶人篮子的吧?
“我…咳,”段立轩撂下饭碗,一本正经道,“做根雕的。”
“呦!那您是大艺术家。”陈正祺看他不吃了,又朝厨房望了望。端起两人的剩碗,笑眯眯地道:“您先坐,我给您沏一碗高茶去。”
作者有话说:
根雕师傅段甜甜。
京片子:
嘎(gà)悠:慢腾腾
呱嗒板儿:拖鞋
肉不唧唧:磨叽,不利索。
好模搭央儿:长得好看
许廷秀扒拉走陈熙南,弯腰去开柜子:“起开,我拿。”
陈熙南端着碗,乖巧地往旁错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知子莫如母。许廷秀知道儿子找醋是假,有话是真。
她拆掉陈醋塑封,扔垃圾时顺手捎门。把醋往台面上一撂,直截了当地表态:“妈不反对。”
陈熙南如释负重地松口气,又凑上来小声问:“唉,是不是吓一跳?”
“可不吓一跳。你说小萱小萱的,谁寻思是个男孩儿。”
“怪我没说清楚。”陈熙南手指蘸着水,在窗户的冰花上写着,“顶天立地的立,鸿轩凤翥的轩。”
许廷秀看着那个名字,赞赏地点头:“好名字,长得也精神。他父母同意你不?”
“还没去。他不大愿意提家里,我一直没问。”
“我跟你爸都老了,不敢多要求什么。只要你身边有个稳当人陪着,也就安心了。小轩是个好孩子,就是瞅着脸皮儿薄。那眼神总扫着别人脸色儿,生怕自己不招耐。这样的人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容易委屈了自己个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父母要不接受,你也别太逼着。日子是俩人过的,你俩好好的就行了。”
“不会。我从不勉强他…”话说一半,陈熙南生出几分心虚。轻咳了一声,订正道:“这事儿不勉强他。”
母子俩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个小缝。陈正祺挤进来半个脑袋,贼贼地扫视一圈。
“要对接头暗号儿不?”
“要对。”
“呦,吃了吗您内?”
许廷秀嫌弃道:“要用你这暗号,满大街都是特务。”
“您说得对,太对了!”陈正祺钻进来,轻轻扣上门,“按理说,越简单的东西,它越安全。可是太简单了呢,它就又不安全了。像前阵子苏联抓到的爱尔兰特务,接头暗号儿…”
“好了好了,岁数越大嘴越贫。什么年代了还苏联。”许廷秀打断他,要去接他手里的剩碗,“碗里的剩汤别直接倒垃圾桶,先搁水槽里滤一下…”
“是!嗻!”陈正祺挡开许廷秀的手,“这点小事儿用不着您分心。您就叉腰往那儿一站,说啥我照办。”
陈熙南杵在一边,傻乐着问他爹:“爸,诚实点说。你也不生气吗?”
“还乘十点说。就乘一百点,也犯不上生气。”
“真的?以后没孙子抱了啊。”
“你爹我给人当了一辈子孙子,这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孙子呐?”陈正祺把碗涮了,又忙忙叨叨地泡茶,“这些年啊,你可算是往家里领了个活人。没弄个虫爷进门儿,也算是我跟你妈积德行好儿了。更别说啊,这孩儿还是个搞艺术的。”
许廷秀惊喜地追问:“搞艺术的?什么艺术?”
“根雕啊。”
这职业太罕见,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根雕?”
“幸遇惜才痴雕客,枯木逢春再千秋。根雕啊,是咱国的传统雕刻艺术。用树根儿、树身儿、树瘤儿,取舍加工…”
陈正祺还没解释完,陈熙南蓦地反应过来。拄着台面打起鸣儿,腿都笑软了。
陈正祺看他笑成那样,还以为他是看不起。一脸严肃地教育道:“儿子,你别觉着容易。掀盖头是手艺,那根雕更是手艺。瞧人家拇指上戴的木头戒,手顶巧儿的,不比你差。”
“小轩就是多才多艺。”陈熙南擦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还会耍双节棍呢。等过会儿,给您俩开开眼。”
陈正祺去泡茶,客厅里就剩段立轩自己。刚才只顾着应付老头,这会儿才腾出眼睛打量。
极复古的老房子,像是停滞的时间。实木的旧沙发,一个三人位,两个一人位。套着淡绿的沙发罩,靠背上铺着白色蕾丝。
沙发上方挂着一幅水墨画,对面贴着世界地图。地图下一个老背投电视,左边放着华南牌缝纫机,右边摆着俩实木橱。凑近一看,橱里全是陈熙南的奖状。别说什么青年医师手术大赛,就连小学的三好学生,都仔细地过上收缩膜,菜单似的装订着。
橱子顶上摆了一座木雕大象,旁边戳着几张照片。其中有两张并排放的全家福,但成员却略有不同。
左边那个是一家三口。一个白净的小孩,乖巧地坐在妈妈腿上。落尾眉,自来卷。虽说还兜着尿片,但依稀能认出是陈乐乐。
右边那个是一家五口。两对夫妻,俩老俩少。当间儿抱个小男孩儿,反戴棒球帽。冲着镜头比耶,调皮地伸着舌头。而这张照片里的小夫妻,明显比左边那张年轻不少。
这小孩儿是谁?难不成自己还有个大舅哥?怎么没听陈乐乐说过?
段立轩疑惑了会儿,就又被另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十寸大,裱在相框里。陈乐乐戴着纸制王冠,正低头切蛋糕。镜片上晃着烛光,笑得幸福甜蜜。照片的右下角,压着一张手写字条:
次子陈熙南,于2007年9月6日成年,摄于钱塘新新饭店。
成年以前,坚决贯彻了‘两不惯’:人品道德,不惯。卫生作风,不惯。
既以成年,往后实行‘三不管’:生活细节,不管。人生选择,不管。能自我解决的困难,不管。
以此条自我警示、互相监督。
段立轩伸出手,隔着玻璃摸了摸。摸摸18岁的小脸蛋儿,再摸摸18岁的小身板。
掏出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反复欣赏了半天,又扭头环视一圈。
酷寒的天,心却温暖。身处这个充满故事的老房间,像是找回了丢失的童年。脖子上挂的扁钥匙,手腕上绑的五彩绳。橡胶味的暖水袋,妈妈手织的毛线衫……
也许生活这件事儿,还真就得慢一点。从前总是急吼吼地戴上面具,把锣鼓打得震天动地。迷失在热闹里,还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可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台下没戏看。
三十岁前,岁月无穷。三十岁后,弹指挥间。
三五年的轰轰烈烈不难。三五十年的平平淡淡才难。
世上最可爱的父母,养出了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世上最可爱的陈乐乐,被他段立轩给捡着了──好险差那么一寸半点,两人就要错过。
他忽然觉得无比感恩,对什么都不恨不怨。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邪恶龌龊,包括属于他自己的那几个。
这时厨房里传来陈熙南的驴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没一会儿门被推开,陈正祺拎着茶壶溜达出来:“都说南甜北咸,你姨可真不含糊。这几个煮饽饽儿,愣要了我三大缸子茶水儿。差点儿没变燕么虎儿。”
陈熙南跟在后头当翻译:“我爸说饺子做咸了,来喝点茶。”
许廷秀在厨房里冷笑了声:“你那是饺子齁的?你纯是话多齁的。”
段立轩以为许廷秀心情不好,往厨房里张望了眼:“姨忙啥呢?”
“忙着当瓷洗太后,嫌我这大内总管刷不干净。”陈正祺刚坐下,发现忘拿杯子了。紧着往回倒腾,嘴里还不忘自嘲,“半截子入土的人,做事儿也跟着半不啰啰。”
陈熙南坐到段立轩旁边:“冷不冷?我给你拿个毯子盖?”
“不冷。”段立轩凑到他脸边小声问,“你妈生气了?”
陈熙南想起刚才许廷秀的话,由衷佩服他妈的火眼金睛。
“没有。我们全家都特喜欢二哥,哪儿来的气生。就是都有个性,我行我素的。别多想,当自己家呆。”
段立轩放下心,点了点头。没过上两秒,又凑过来问:“那你刚才驴叫啥?”
“嗯?”陈熙南把手搭在沙发背上,慢悠悠地反问,“你刚才跟我爸说,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
“啧,内不你爸先说自个儿作家。天天坐家里,坐家。”
“我爸原来是编辑,也执笔过杂志专栏。说作家,倒也不算太离谱。你说的那什么啊,八竿子打不着。”陈熙南掐了掐他嘴巴子,忍俊不禁地道,“跟你说啊,我爸妈最喜欢艺术家。小心过会儿,他俩找你要作品看。”
本来段立轩还不以为然,听到这话才顿觉坏菜。他哪有什么作品?靠了,他的作品,都他妈在笆篱子里踩华南牌缝纫机。
“草,那咋整?”
“你给上点别的才艺吧。”陈熙南一本正经地逗着,“来一套双节棍,哼哼哈兮。”
“谁他妈随身带那玩意儿!”
“那我给你拿跳绳做一个。”
陈熙南随口胡扯,段立轩认真对待。低头寻思着,仔细斟酌利弊。
这时老两口回来了,在背后藏着礼物和红包。给小萱买的珍珠项链是送不出了,刚才仨人在厨房里嘀咕半天。看小轩喜欢传统东西,想起家里有把清末十三行的折扇。古董是真的,但估摸不值多少钱,两千顶天了。
作为见面礼,总觉得不够体面。所以老两口都有点抹不开面,犹豫着怎么起这个话题。
段立轩看他俩这扭捏样子,还以为是要看根雕作品。也顾不上犹疑,连忙站起来转移话题:“哎,那我耍套双截棍儿吧。”
作者有话说:
鸿轩凤翥(zhù):比喻举止高尚。
燕么虎儿:蝙蝠。老京人逗小孩儿的话,传说耗子吃多盐会长翅膀,变成蝙蝠飞走。
第65章 和鸣铿锵-65
陈熙南撂下暖壶,又端进来半盆凉水:“家里厕所太旧了,楼下澡堂也破。今儿就凑合凑合 ,明儿回家再洗澡。”
段立轩正坐在桌前看手机,拄着脸答应:“没事儿。咋不对付一宿…噗噜噜…”
不等他说完,陈熙南的毛巾已经招呼上了。在他脸上胡噜了一大圈,又去给他找睡衣。伸在柜子里掏了半天,扯出一件连帽衫:“穿这个吧。”
那是一件鹅黄色的抓绒衫,中央一个海绵宝宝贴布绣。
段立轩想不明白,陈乐乐挺立正个大小伙,为什么痴迷于卡通秋衣。外边穿得板板正正,温文尔雅。可要是多脱一层,简直他妈辣眼睛。
猫和老鼠就算了,皮卡丘也勉强容忍。至于剩下的,那纯属花蜘蛛下蟾蜍,一窝更比一窝毒。
就说前阵子,俩人去看了场电影。回来的路上气氛挺好,要不是雨夹雪,估摸在楼下就能蹭着火。乒铃乓隆地摔进屋,互相解着裤腰。段二爷稳定发挥,穿了个迷彩小平角,给陈大夫迷得眼冒绿光。
而至于陈大夫自己,那就有点歹毒了。腰扣一解,就看见一群小黄人。呜呜泱泱,闹闹腾腾,顺着裤链直往外蹦。更可怕,这他妈还是条秋裤,俩裤脚整齐地掖进袜桩。看得段二爷当场萎缩,连叫七个‘哎我草了’。
被迫当了一宿零不说,脑子里还叽里呱啦地放BGM:叭拿拿,叭叭娜娜。叭叭叭娜呐呐。
此刻看着陈熙南手里的海绵宝宝,段立轩脑瓜子嗡嗡的——瞎眼不算,还他妈得入教。
“不穿!啥B玩意儿啊!”
“换上吧。屋里冷,光膀子睡容易感冒。这就洗过一水儿,我才买的。”
“你那破烂玩意儿一堆一堆的,老往家划拉啥啊。”
“不可爱么。”陈熙南往自己身上比划着,笑眯眯地道,“穿上就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能在被窝儿里偷偷当小孩儿。”
这话说得段立轩心里一软,顺着就环视了一圈这古朴的卧房。
蓝白格的床单,清漆的木头桌。桌上打了两排收纳,放着各种硬壳书。书的上面摞着算盘、电子词典、随身听。
他又想起那张18岁的照片。要说两人在一起后,还有什么遗憾事。那恐怕就是27岁以前的陈乐乐,段二爷不认识。
如果有机会和陈乐乐一起当回小孩儿,或许也不赖。
“啧,凑合一宿吧。”他抢过睡衣,三两下换上,“有牙刷不?”
“当然有。”陈熙南给他拿了新牙刷,还贴心地挤好牙膏,“坐床上刷吧,咱俩一块儿泡脚。”
段立轩坐床沿,陈熙南坐椅子。四只脚一个盆,互踩着腻歪。
“哎对了。”段立轩咬着牙刷,模模糊糊地问着,“你还有个哥啊?”
“有。叫陈维晟。”
“咋没听你提过?”
“七岁那年得了病毒性脑炎。误诊成了喉气管炎。”
他没明说,但结局不言而喻。段立轩缓缓放下手,兜着一嘴泡沫沉默。
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低头给他搓脚丫。洗罢拿起地上的小毛巾,仔细地擦干净:“漱口水吐盆里吧。别下地了,直接钻被窝。”
被窝里铺着电褥子,躺进去就暖烘烘的。段立轩往墙边靠了靠,枕着胳膊想事。原来这看着幸福快乐的一家子,也有过这么难受的经历。
他总觉得,自己做江湖大哥是命。如今看来,陈熙南做医生,或许也是命。
才华横溢却回到这个弹丸之地,是命。淡漠待人却唯独对保活恻隐,也是命。
冥冥之中,都是难逃的命。所以说人活着,自己能做主的到底有什么?
正想着,身边一凉。陈熙南躺进来,枕到他脸边上。
“小嘴巴子又开始咂么。合计什么呢?”
段立轩瞟他一眼:“合计你爹的茶壶。”
下午段立轩要表演节目,陈熙南就剪了跳绳给他用。不知道是陈大夫手劲不够,还是段二爷手劲太大。没耍上两下,跳绳把就飞出去一个。
陈老头正叫好儿呢,手里的茶壶忽地就瞬移了。移到华南牌缝纫机上,炸得像朵烟花。瓷片混着茶水,扑了老两口一身。
小青花的白瓷壶,一看就是老古董。估摸陪了老头大半辈子,不想被跳绳给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