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轩臊得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问多少钱。老头挂了半脸茶叶,还乐呵呵地开玩笑。说这俩东西可价值连城,茶壶是康东年的,缝纫机是后隆年的。
段立轩越想越来气,在被窝里踢了陈熙南一脚:“净他妈能出馊主意。”
“唉,冤枉人了啊。这跳绳,茶壶,缝纫机,可都我家开国元勋。谁料二哥一出场,就折了我爸三员大将。这都没让你赔钱呢,你还我倒打一耙。”
“赔钱?你他妈是一点感情儿也不顾了啊。”段立轩转过来,一本正经地道,“陈乐乐你细寻思寻思。你二哥我上没老下没小,为啥就来拆你家。我咋不去拆别人儿家呢。”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顿,给陈熙南都说懵了:“…啊?”
俩人对视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一个穿着海绵宝宝,露着俩虎牙尖。一个穿着哆啦A梦,拉成了八字眉。脸对脸,脚踩脚,像穷开心的小破孩儿,在被窝里乐得发抖。蚕沙枕头哗哗直响,老木床也跟着嘎悠。
笑着笑着,段立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捂住陈熙南的嘴,又踢了他一脚:“草,别乐了!你这啥破床啊,听着像他妈幹起来了!”
谁想陈熙南笑得更开了,顺着眼角直淌泪。越不让笑越笑,在被窝里闹得翻飞。直到外面传来开门声,才双双停下。啪地拉了灯,互相捂着嘴。
走路声,开灯声,冲水声。没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
黑暗中两双闪闪的眼睛,是距离彼此最近的星星。
“我想到了一句诗。莎士比亚的。”
“谁是傻B亚?”
“…莎士比亚。”
“鸟语啊?”
“你到底要不要听。”
“说你的呗,我又没捂你嘴。”
“Look in mine eye-balls, there thy beauty lies. Then why not lips on lips, since eyes in eyes?”
“啥意思?”
“意思就是…”陈熙南一把拽起被子,蒙到两人头上,“我要亲你啦!”
‘细看我眼睛,你的美就在我眼中。
既然眼睛中有眼睛,为何唇和唇不相碰?
亲吻你怕难为情?那就闭上眼。
我也把眼睛闭起来,白昼变夜晚。’
“等会儿!”段立轩从热吻里清醒,一把薅住裤腰。拿膝盖顶着陈熙南的小肚子,立着眼质问,“你要干哈?”
“嗯?”陈熙南咬着他耳垂,黏糊糊地反问,“你说我要干哈?”
“草,你不说搁被窝里当小孩儿吗?”段立轩推开他脑袋,蛄蛹到墙根拉开距离,“告你嗷,未成年禁止黄色。滚犊子去。”
陈熙南从后重新贴上来,扒着他肩膀撒娇:“就一回。小小的一回。好不好?”
“傻B才信你嘴里的小小。拢共没处他妈俩月,腰间盘都干塌陷了。再让你小小几回,脑干都能顺皮燕子拉出去。”
陈熙南笑归笑,却不肯罢休。手指勾着他裤腰,把松紧带弹得啪啪直响。揪着嘴嘟囔,像念咒的妖僧。
“二哥?”“二哥。”“二~哥~”
段立轩烦得要死,直接放大招:“整也行。你当零儿。”
这话一出,陈熙南瞬间没电。也不念叨了,还乖巧地给他提好裤腰。胳膊往他胯骨上一搭,把脸埋进肩胛蹭了蹭。
俩人共枕这么久,段立轩知道这个动作意味什么——晚安。
他往墙面贴了贴,把嘴埋进被子。细细寻思了会儿,觉得更烦了。
遇到陈熙南之前,他性向不怎么绝对,但位置很绝对。这种绝对的终因,大概源自于本人的个性、以及所处的环境。
段立轩能当江湖大哥,不是没有道理。他虽单纯善良,可也逞凶好强。加上在段昌龙身边长大,形成了绿林好汉的三观。热衷于在男人世界里搞争霸,让自己的实力得到其他男人的拜服。
英雄主义。被人崇拜。有力量。有名声。有面子。陈大夫不屑一顾的东西,段二爷视若珍宝。
也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恐惧主体地位的失落,即做弱者、被保护、被支配。
这种恐惧延伸进感情,就变成了‘英雄救美’。美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爷英雄了没。
延伸进杏行为,就变成了‘绝不做零’。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二爷征服了没。
所以段立轩自我认为,能给陈乐乐当零,是一种天大的牺牲。其感人程度,足以配上那句歌词: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那陈乐乐你不说感恩涕零,至少也得礼尚往来吧。
而陈熙南呢,其实也没说不行。正相反,每次一提,这人总是欣然答应。
“好啊。”“下回一定。”“我去准备准备。”
然而等要动真格的节骨眼,就又开始整景儿。
不是满脸疲惫地说累,就是眼泪汪汪地怕疼。等所有借口都用了一圈,最后索性放出大招:抱歉,有痔青年了。需要淡泊以明痔,并宁静以痔远。
这不算完,还得倒打一耙:都怪二哥口重,总吃重辣重盐。
段二爷辩解说自己怎么没得,谁想陈大夫居然还会反弹魔法:这人总得占一头好。既然已经才疏,就不能痔大。
这回二爷算是明白,什么叫长他人痔气,灭自己威风。不仅失去了皮燕子,还失去了二荆条和小米辣。
不过二爷也还是不明白,自己都能做出妥协牺牲,为什么陈乐乐不行?这事总在心里盘着,最近都快变成心结了。
“喂,陈乐乐。”
“嗯?”
“你为啥不乐意当零儿?”
“没有呀。这不硬件不允许么。等以后好了的…”
“别放没味儿屁。信不信给你腚扒开瞅。”
陈熙南沉默了会儿,又重复道:“不是不愿意。”
“那是啥?怕疼咱慢点整呗。我都能豁出去,你有啥不行的?”
“怕是怕,但不是怕疼。”
段立轩听他愿意说实话,又转过身和他脸对脸:“接着说。”
“有好几回,我是真心的。”陈熙南摸索到他的手,跟他十指交扣,“想着二哥有需求,我也有满足的义务。”
“那咋又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陈熙南抽出一只手,拿拇指抹他刀眉,“二哥当零的时候,眼里是有情的。很可爱,很温暖。波光粼粼的小样,总像是在求表扬。”
段立轩腾地烧红了脸。刚要骂娘,又被陈熙南捏上嘴。
“我喜欢那样的你。喜欢得发狂。说实话,那事儿时我是没有理智的。也许比野兽还下流,可也比野兽还单纯。只一门心思想要你,怎么的都行。甚至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去死。就像泰坦尼克号撞冰山那样。船上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都是我陈熙南。陈熙南愿为你死一万次。”
说着,他把段立轩的手牵到嘴边。印了个吻,又贴上胸口:“其实在遇到你那天,我已经死了一次。就在这里,小小地自杀了一下。”
段立轩呆望着他,羞耻地僵在被子里。手心下是虔诚的心跳,像一片小小的海。
柔软的海,绽着一连串的小白浪花。玻璃般明亮的海水底下,游着海星和贝壳、还有透明伞似的小海蜇。
“陈乐乐…”
“嗯?”
“你好恶心啊。”
“…给你个机会,把这话收回去。要不然盖一百个戳。”
“盖戳倒是行了,那跟不当零有啥关系?”段立轩抽回自己的手,骂骂咧咧地要翻回去,“草,净他妈糊弄我。甩两句虚头巴脑,天天拿我当二百五…”
陈熙南扳住他的肩膀:“唉!你倒是听我说完呀。”
段立轩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眼里是文盲式的戒备。
“你当零时很可爱。可每次说让你当1,你的眼神会变。”
“变成啥?”
“变成瞎子。”陈熙南说罢又怕他误会,紧着解释,“瞎子和二哥我都爱,这是真心话。我不是憎厌那样的眼神,是有点害怕。”
“啧,你怕啥?我他妈啥前儿跟你动过真格的?”段立轩食指在枕头上敲打,凶巴巴地委屈着,“陈乐乐我告你,要一般人儿敢尚我,你看我还能不能让他活!我戒烟戒酒给你盖戳,你他妈没良心,咋还能怕我?你怕我啥我问你?!”
“我不是怕你,是怕自己。”陈熙南抱住他,安抚般扣着他后脑勺,“怕自己失去魅力。我一躺在那里,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你会不会拿我和前任比,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念头。想你是不是…也曾这么幻想过余远洲。想自己被你征服后,你会不会对我失去兴趣。想来想去,又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勇气…”
他柔软的头发拂着段立轩的脸颊,耳根下是湿咻咻的鼻息。声音可怜可爱,惹人心软。
“二哥让你没安全感了?”
“我也说不好。感觉你忽地就出现了,假得像场电影。”陈熙南叹了口气,“你知道在物理学上,存在一个最小长度,叫做普朗克长度。小于这个长度,光会被吸引住而无法脱离,进而形成黑洞。人也一样,爱得太近太浓,容易扭曲很多东西。因为你对谁都伸出手,所以我也不确定…唉。二哥,你就当我胡言乱语罢。对你的心,我自己也理不清。想想能敞亮,想想又昏沉。”
“你内一套套儿的啊,我听不明白。但你要总合计这些,估摸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
陈熙南拄着胳膊起身,似笑非笑地瞅他:“哦呦。二哥这是准备再多爱我一点儿吗?”
他浸没在银汪汪的月色里,鼻子上晃着一块亮莹莹的高光。像尊圣洁的大理石雕像,美得人心驰神荡。
“哼。再说吧。”段立轩扯过被子,打着哈欠翻过身去,“á~à~!你要少让我盖几个戳的话,我兴许考虑考虑。”
第66章 和鸣铿锵-66
栖鹤园位于两省交界,是民政局的直属公墓。墓园占地面积大,修得也漂亮。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里落着仙鹤。
可惜溪是人工的死水,已冻成了冰壳。鹤也是人工的雕塑,剥落出水泥的血肉。
隆冬腊月,四下不见半个人影。再加上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更是显得凄凉肃穆。
段立轩在无垠的雪地里走着。弯着腰,低着头,双手插兜。腕子上挂两大兜冥币,被风吹得砰砰作响。
陈熙南跟在他后头,拎着祭祀糕点和白酒。帽子的毛耳朵扑棱棱地扇着,镜片上一层层地起雾。
段立轩回头望他:“冷不?”
“冷得鼻毛都在摇。”
“该嗷。”段立轩歪嘴笑了下,“破班儿好不容易歇一天。说带你去农家乐吃大鹅,偏不的,非要来我家串门儿。”
陈熙南刚想笑,又忽觉这话悲进心坎。停下脚步抬起脸,凄清地看着段立轩。
段立轩和他对视了会儿,扭头走了。陈熙南小跑着追上,跟他手挽手。
雪地本来就滑,更别提俩人还锁着。没一会儿段立轩就烦了,抽出手要自己走。陈熙南又重贴上来,硬要跟他肘套肘。
“干哈啊,走哪儿牵哪儿的。像他妈的遛狗。”
“唉,不兴骂自个儿啊。还有多远?我要冻死了。”
“啧,你不说能死一万次吗?这还没上一次。”
“我是说过。”陈熙南小声地撒娇,“可我鞋子湿了呀。”
段立轩斜楞他一眼,宠溺地笑了:“草,你内嘴啊,都抵不上好鸡屁股。一兜一泡干,一兜一泡稀。”
“七里香也不错。俗话说宁舍金山,不舍鸡尖…阿嚏!”陈熙南放下白酒,在兜里摸找纸巾。好不容易摸出来,却揭不开贴条,又去摘手套。
寒风把脸吹得发麻,吸也吸不上。只能任由鼻水淌下,在人中拉出一条亮带。
段立轩看陈乐乐和鼻涕赛跑,坏心眼地在旁边跺脚:“加油啊!加油儿!哎哎哎,鼻涕先冲线儿了!”
陈熙南被他喊得想笑,结果越笑越磨叽。又觉得当下的模样太逊,索性蹲下身,低头藏脸。
好半天终于扯出了纸巾,摁着用力擤了两下。段立轩还在旁边嘻嘻哈哈,直到看见雪上落的红。
他兜子一撇,连忙蹲过来帮他扯纸:“草,咋还淌鼻血了?仰颏儿!”
“不能仰…会流进喉咙。”陈熙南掐着鼻子吭唧,“没事,天冷干的。回家搓几条裤衩就好了。”
“啧,少他妈变态嗷。急眼我都换一次性的,脱下来就撇。”
陈熙南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专心止血。捏了会儿鼻翅,又拈雪敷山根。来回折腾半天,面前的雪地鲜红点点。
段立轩看他止不住,索性就用了老法子。扯一截纸巾搓实,往鼻孔里一塞。塞完拍拍手,满意地欣赏杰作:“猪鼻子插大葱,越走越轻松。”
“…都什么啊,没听说过。”
“拉倒吧。走,回家。”
“唉,来都来了。”
“他妈啥好景点儿啊,来都来了。走走走,回家。”段立轩拎起塑料袋,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大过年来这破地儿,沾一身晦气。他妈没有一个好死的,合计起来都闹腾…”
他顶风谩骂。风刃割着脸颊。骂着骂着,忽地就心酸了。
想起他爸,痴呆到梦游。大半夜满街乱溜达,最后被半挂碾了一地。五六个消防员拿着小铲子,一点点收集血泥。
想起他叔,肝癌晚期,四肢比拖把棍还细。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又没法自我了结。每当他走进病房,段昌龙就扑腾着喊:小屁儿!小B崽子!过来给叔一刀!
后来他不叫了,因为被切开了气管。但他还是会用笔写,来来回回写着放我死。可家里不准他死,哪怕知道他救不活。呼吸机,营养液,肾上腺素,心肺复苏。
甚至人要咽气了,还为了等齐家属,要求医护继续抢救。家属要求就得救,只能轮番做着心肺复苏。因肾衰竭而浮肿的身体,一按一个印。一个多小时的胸外按压,与酷刑无异。段昌龙临终的脸,狰狞得让人不忍多见。
段立轩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个女护士,按完坐在走廊里痛哭。他看了她半晌,抬手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两个养育了他的男人,都没有落得好死。而每一场死亡,都在他心上留了重伤。
如果他耐心点,把他爹看住了。如果他狠心点,拔了老叔的管。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可以做得到。30岁的段立轩,一定可以守护住所爱之人的死亡。可遗憾那时他太年轻,心脏还没有力量。
段立轩停下脚。看着手腕上的冥币,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这东西。
不过废纸一堆。烧了又能咋地,拎回去又能咋地。
人死都死了。
心里燃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猛地扔了那两兜冥币,在空中使劲一踢。啪啦一声,袋子顺风飞出去七八米。
明黄的纸钱散落出来,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成捆的在雪地上打滚,散碎的在风里翻卷。
他踢完也不看,埋头往回走。米白的围巾在身后乱舞,像一对脆弱的蝶翅。被墓园的朔风撕扯着,东倒又西斜。
陈熙南望了他一会儿,扭头去捡。什么路路通,往生纸,还有五个亿的玉皇大帝。捡着捡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张不同,好像有段立轩的笔迹。被风一舔,又打着旋飘走。
纸在前面飞,他在后面追。穿着白裤子黑上衣,连跑带蹲,像只扑蝶的小奶牛猫。好不容易摁住,还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拍拍,跪在雪地里仔细看起来。
那是一张包封袱纸。上面印着什么显祖、天运。考字下写着‘段昌斌’,妣字下空着。在旁边的空隙里,写着‘叔夫 段昌龙’。
段立轩字不好看,横不平竖不直。胡乱交错的笔画,像一张黑压压的铁丝网。网着一颗纤细的少年心,流着血啜泣。
段立轩走了会儿,发现身后没动静。回过头一看,就见陈熙南跪在雪地里。
“磨叽啥啊!回家了!!”
陈熙南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死拽着一张黄纸研究。
段立轩歪脖打量了会儿,刀眉一凛:“哎我草了不能吧!”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去,照着陈熙南后背就是一脚:“不管你谁嗷,从陈乐乐身上滚下去!”
可怜陈熙南毫无防备,直接被踹了个狗啃泥。还不等爬起来,就又被当坐骑。
段立轩跨在他后腰上,摁着他脑袋念楞严咒:“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
陈熙南埋在雪里扑腾:“二哥…呸,噗呸,雪进脖子里了…二哥…”
“…陈乐乐?你回来了?”
“咳,你再骑一会儿,陈乐乐真悬走。”
段立轩赶忙拉他起来,前前后后给拍着雪:“你他妈吓死我了。楞严咒我就会几句儿,这要是个大ne鬼,还不能好整了…”
“二哥。”陈熙南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大衣口袋,“走吧,还是去看看。”
“看了能咋的,死都死了。”
“死了也是二哥的家人。”陈熙南戴手套前,又顺手刮了下他的脸,“见一见,最起码道个谢。他们把二哥拉扯得这么好,倒便宜了我这个无名小卒。”
冻得通红的手指,粘着被风吹干的血渍。指纹被染得分外清晰,像一枚微型的符纸。往小僵尸的脸上一贴,就收了全部的戾邪。
段立轩刚上的脾气,一下子又散了。重系了下围巾,和陈熙南一起捡纸钱。收拾干净,又继续往里跋涉。
天是白色,雪也是白色。墓碑是黑色,寒鸦也是黑色。
但不是沉闷绝望的黑白色,而是清楚干净的黑白色。两人都嘘气成云,眉眼挂着碎雪。肘套肘,肩并肩。逆风而行,共同走过一块块墓地。
人活着,分三六九等。入土了,还是分三六九等。有钱的,就圈大点地方。或青松绿柏,或杨柳垂塘。
没钱的,就一排挤一排,勉强留俩烛台。再没钱的,就葬在墙里,连个公用香炉都没。
不过有地方葬身,也算幸运了。至少证明,这世上还有人惦记。
走了十来分钟,段立轩在一座墓前停下了。那是一座气派的家族墓,立了六块碑。
“左边儿我老叔,右边儿我爹。中间是我爷奶。后面那个是我啥来着,忘了屁的。”
段立轩说着,先到了段昌龙墓前。
“我老叔,瞅着我长大的。2000年得了肝癌,差两天40岁。”段立轩站在墓碑旁,用碑顶的积雪攒雪球,“我那前儿觉得,40岁,老B登了。死就死吧,他妈也活够本儿了。”
陈熙南摆着贡品糕点,笑呵呵地摇头:“在我们科,40岁可算相当年轻。”
“你们科还说啥了,本来就是B登科。”
“诶!二哥!”
“现在合计合计啊,40也不大,我他妈都30了。那馒头摞俩就行了,这老多人儿不够摆的。”段立轩说罢,把攒好的雪球垒进贡盘充数。
攒了四五个,又皱眉打量。祭祀用的发糕都带颜色,又粉又黄。显得周围那几个雪球格外寒碜,甚至有几分悲凉。
“你内馒头花不溜的,显得我这几个不好看。跟他妈糊弄鬼似的。”
陈熙南推了下眼镜,无奈地摇头叹息:“本来也是糊弄鬼。”
段立轩四下巡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到陈熙南脸上。看看贡盘,又看看陈乐乐。嘴巴子来回咂么,像是在思索什么。
陈熙南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不自觉地后错半步。
“哎,你这个借我下。”
“什…”陈熙南话没说完,鼻孔一凉。
就见段立轩捏着他的鼻血纸,挨个往雪球上点。血已经渗进纸里,蹭不出多余的。只能把纸揪插进雪球,再用手使劲攥,才能堪堪留下一点红。攥了俩攥不出了,回头又要往陈熙南鼻孔里怼:“还有没?再给我蘸点儿。”
“我的好二哥!”陈熙南一把擎住他的手,哭笑不得地问,“跟咱叔多大仇啊?”
“多大仇?那你是没瞅着他。”段立轩把纸揪插回雪球,拍了拍手,“放心吧。这B要没投胎,估摸正站旁边儿乐呢。”
他说着又拄上墓碑,冲碑上的照片笑了下:“哎,老收。呆会儿给你烧五十个亿,别挑我理嗷。”
段家祖上是要饭的。
段立轩的爷爷,5岁给地主放牛,7岁出去要饭,12岁要到了溪原。18岁入赘妻家,借此在军工厂谋了个活计,改名段超美。
此前姓什么,不得而知。叫什么,也不得而知。老爷子从不提起,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名。
在军工厂干了五年,跟着建筑工程去支援大西北。后来妻子丧失了劳动力,大儿子去了大学。段超美迫不得已,又回到溪原讨生活。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天天挖野菜。
后来野菜也吃不饱了,段超美就去偷。等到偷也偷不到了,就开始抢。靠着逞凶斗狠,成了当地的坐地炮。到七十年代中期,他攒下了八百块原始资本。
靠着这八百块,扎进了建筑工程队。带着十几个兄弟四处接活,几年后开了自己的公司,也就是圆春保险的前身。
等到了八十年代,接力棒传给小儿子段昌龙。彼时旧秩序逐渐崩塌,新秩序还未建立。社会动荡不安,江湖风起云涌。
段昌龙比他爹狠多了。整个80年代,几乎是独霸一方。90年代大局势有变,段昌龙把建筑公司更名为圆春保险,改制为股份制企业。
而也以此为分水岭,段家彻底告别了黑历史。段昌龙把脏东西搜罗搜罗,都揣自己身上带走了。
有关段昌龙,坊间传他心黑手毒。但在段立轩的记忆里,那是整个家族心最软的老叔。
段立轩的父亲没受过教育,还又哑又聋。既无法给他物质上的保障,也无法给他心灵上的成长。六岁那年,母亲走了。整个偌大的段家,只剩段昌龙真心疼他。给交学费,开家长会,带着出去玩儿。
记得十岁那年,小学里流行过一阵愧疚教育。操场上排着一对对亲子,在悲伤的音乐里,对着脸煽情。
就他俩另类。找了个背对讲台的阴凉地方,一个耍双截棍,一个蹲地上嗑瓜子。
段昌龙虽说是江湖大哥,但骨骼非常清奇。一米八八的高个子,笔直的大长腿。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映人脸。头发打满摩丝,看着亮闻着香。走起来步履生风,像国画里的骏马。
人长得帅呆了,可惜终生未娶。别说结婚,身边连半个女人也没。不抽烟,不好酒,不纹身,不近女色。
要说有什么嗜好,就是好嗑点瓜子。
他这个嗑瓜子,也和一般人两样。别人都是聊天打牌的时候磕,讲究一个热闹。段昌龙是想事的时候磕,状态堪比修道。
眼睛直勾勾盯一个地方,脖子缓慢地左右倒。谁说啥都听不进,就知道嗯。哪怕你指着他鼻子骂大傻B,估摸他也能答应。
等事情想完了,堆的瓜子壳能埋条狗。因为这个毛病,早年他一个好哥们叫他‘小蜡嘴雀儿’。雀儿读成巧儿,听起来还怪可爱。只是后来那人死了,这个外号再没人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