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观笙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怎么,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袁少主被封明忌拖去幽都黄泉泡了三年的仇怨还没忘呢,挑拨离间这一套未免太过拙劣。”
袁端也不生气:“怎么能叫挑拨离间呢,顺水推舟罢了。徐掌教不也恨那只恶鬼吗,当年若不是他临阵脱逃,上衡也不会……”
徐观笙眼睛眨也不眨挥出一道灵力。
袁端身形倏地后退。
他虽是金丹修为但保命法宝实在太多,任意一件都能轻飘飘躲过化神境一击,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催动的护身法器像是卡住了般,迟了一瞬才催动。
袁端被打得后退数步,肺腑血气翻涌,眉头轻轻一皱。
徐观笙嗤笑一声:“袁少主可知晓气运和功德有关?”
袁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看起来不太在意,还在笑:“有舍有得,想将雪玉京踩在脚下,总要付出点代价。”
明明是折辱的话,徐观笙却笑了:“我总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你。”
袁端刚想笑着讥讽,脸色倏地一僵,一股清冽的香火味,带着黄泉中那股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袁端:“……”
袁端唇角一抽。
是幽都的鬼特有的臭味!
袁端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也顾不得再呛徐观笙,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澹台淙靠湖的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过,走在前方那人已到了拐角,花簇遮掩住他的身形,只能听到声音带着笑传来。
“……明大人是拘魂使,这几日怎么一个魂儿没勾啊?莫不是在玩忽职守?”
徐观笙微微蹙眉,侧身望去。
离长生还在嘚啵,封讳瞧着不耐但始终没打断他说话,边走边侧耳倾听。
“厄灵惯回隐藏,连走吉都未察觉到大厄的气息……唔?”
封讳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侧身将离长生按在游廊的镂空窗上。
恶鬼的鬼相可怖,人身高大得几乎能将离长生的身躯整个挡住。
“别动。”
离长生吃了一惊:“明大人,我虽然知晓幽都淫乱,但现在是在阳间,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处偷情,未免过于刺激,要不回幽都再说?”
封讳:“……”
修士耳聪目明,徐观笙听到这话眉头狠狠皱起,将心中那点疑虑彻底打消。
不知羞耻的野鸳鸯罢了。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那道身影像他师兄。
封讳伸手一动,凭空变出一张傩戏面具扣在离长生脸上。
离长生不解。
那面具太大,明显不合脸,将离长生的视线全然遮住,他伸着爪子想扒拉回正确的位置,封讳已扣着他的左手大步往前走。
“等等,唔,慢一些吧,慢……慢。”
离长生视线受限,只能依靠封讳抓着他的那只手踉踉跄跄往前走,不知眼前是平底或深渊的未知令他心口狂跳,下意识轻皱起眉:“听话。”
封讳动作一顿。
离长生只觉得这句话顺口秃噜出来,封殿主的动作竟然当真慢了些,牵着他一步步走过蜿蜒曲折的游廊。
离长生:“……”
竟还真的吃这一套?
很快,两人到了长廊尽头,那遮蔽视线的面具轻轻一动,终于将眼睛的位置对准。
远处澹台府做法事之处,四处皆是穿着道袍的大师,招魂幡、引魂铃围绕道场一圈,烛火香火灼烧出烟煴白雾萦绕四周。
封讳收回手,低声道:“今日莫要靠近水,和……徐观笙。”
离长生:“嗯?”
封讳没有再多说。
离长生回想起封讳一直拿着生死帖看,眼皮轻轻一跳。
莫非封殿主此番来勾的魂是他的?
他要死了?
还没细想,不远处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二位调好情了吗?”
离长生回头看去。
鱼青简正站在不远处捂着走吉的眼睛,眼神谴责地看着离长生,满脸都是“大庭广众之下,能不能注意点”。
章阙也在一旁,听到这句“调好情了吗”吓得脸都白了,他完全不敢看自家掌司的脸色,低着头踹了鱼青简一脚。
娇弱的鱼大人差点被一脚蹬湖里去,不悦地蹙眉看他。
调侃下怎么了?
离长生也没在意这句调侃,说起正事:“查出什么了?”
三人一噎,满脸写着“一、无、所、获”四个大字。
鱼青简走上前,矜持地从袖中掏出个饼来:“掌司还没吃早饭吧,我见凡人早饭都啃这个,花费三文,趁热吃。”
离长生:“……”
离长生迟早被鱼青简养死:“谢谢,我不啃砖头——澹台淙呢,没将他押回四城刑惩司审问吗?”
章阙摇头:“未寻到那只大厄,无凭无据,无法将他扣下。”
鱼青简倒是直接多了:“走吉本来制住他,但雪玉京的徐掌教和那个袁少主以权压人,一定要午时问道。”
说到此处,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一阵惊呼。
离长生循声望去。
澹台淙牵着那个左眼金纹的孩子缓慢走至道场中央。
徐观笙站在一侧,视线落在那孩子脸上,眼眸倏地一眯。
只是一日不见,那孩子的容貌似乎变了。
之前除了那双眼睛,其余部分像是胡乱长的,现在却整个五官越来越像他记忆中那个人。
澹台淙昨日受了一通惊吓,魂魄还被吓出窍一次,此时脸色煞白如纸,病恹恹地站在那,勉强露出个笑朝徐观笙颔首一礼。
“徐掌教。”
徐观笙并未看他,两指并起虚虚点在孩子眉心。
探魂半晌,并未察觉到这孩子到底有何异常之处。
只是寻常凡人之躯。
孩子仰头注视着徐观笙,哪怕徐掌教冷着脸他也不畏惧,还想伸手碰他。
徐观笙倏地收回手,冷冷道:“问道吧。”
孩子失落地垂下脑袋。
澹台淙摸了摸他的脑袋,朝着祭祀的大师一点头。
大师身穿道袍,手持引魂铃朝天而拜,口呼天道所赐的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问道阵法凭空而起,金纹符谶化为扭曲的金线没入地面,伴随着符阵原地旋转,缓缓凝成一具虚幻的躯壳。
离长生好奇地扶着栏杆往前望去,也想一睹崇君的风采。
只是那阵法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眼花缭乱,离长生本来高高兴兴看着,眼前陡然一黑,像是神魂被人朝外撕扯。
耳畔一阵嗡鸣。
再次回神时,腰间横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扣着往后一带,封讳冰凉的五指死死抓住他的右手。
四周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那是崇君的灵傀?果然气度非凡,就是怎么瞧不见脸?”
“当年崇君入问道学宫时,整个学宫断袖的人数比几百年加起来还多,久而久之崇君便不已真面目示人。”
“都能召出灵傀了,那孩子十有八九和崇君有些关系。”
灵傀是天地灵气所化,只要在世间存在过,便能通过阵法凝聚一具虚幻的躯壳。
但那终归是空壳,如同傀儡般,半个时辰便会散去。
三百年间,有无数冒充崇君转世之人,却从未有人能在问道时招出度上衡的灵傀。
离长生抬头看去。
道场最中央的阵法里站着一个人,白金道袍乌发极地,金色无舌引魂铃雕刻繁琐符篆松松垮垮悬挂腰间。
男人金饰束发,额间垂落雾气似的纱遮住半张脸,只能隐约瞧见削薄的唇。
徐观笙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层出不穷的闹剧,之所以留下只是厌恶袁端将这无辜的孩子当成替身掳走。
直到那具灵傀真正被召出来……
徐观笙心脏狂跳,眼瞳赤红地死死盯着那具熟悉的躯壳。
——是度上衡。
那左眼金纹的孩子当真招出了灵傀。
徐观笙嘴唇不住发着抖,神色怔然,下意识想要上前触碰。
锵地一声。
阵法中的八字符谶化为结界萦绕在灵傀周身,隔绝所有人的触碰。
徐观笙指尖的疼痛令他如梦初醒。
度上衡早已陨落,尸首也是他亲手收敛至玉棺中,眼前这具……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空壳。
徐观笙执掌雪玉京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他转瞬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偏头冷冷注视着那个怯怯的孩子。
徐观笙脸上对“疑似转世之人”的态度不太对,既不殷切,甚至带着一抹烦躁和厌恶。
他面无表情一招手:“来。”
孩子小跑上前,怯生生看他。
徐观笙道:“进去。”
孩子注视着灵傀周身的结界,犹豫着上前。
若是他能不被灵傀的问道结界排斥,那他便是真正的度上衡转世。
鱼青简也没料到真能招出灵傀,脖子都伸长了,目不转睛盯着。
若真是崇君转世……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具傀儡似的躯壳上,惟独封讳竖瞳收缩,直直盯着离长生。
离长生对崇君转世很感兴趣,忙不迭踮着脚尖往里看,虽然瞧不见脸,但不妨碍他低声赞叹:“仙人之姿啊。”
封讳:“…………”
众人将视线望向孩子的手。
伴随着一寸寸接近八字符谶的结界,徐观笙的呼吸几乎屏住。
就在指尖离结界只有半寸时,孩子忽然没来由地停住了。
徐观笙眉头紧皱。
孩子半转过身来注视着徐观笙,突然眼眸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用稚嫩的嗓音问:“你所求为何?”
徐观笙眼皮重重一跳。
澹台府四处皆是水,众人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轰——!
伴随着孩子的笑容,地面一阵摇晃,澹台府乃至整个南沅的水面扭曲出细碎的涟漪,地下水像被巨兽裹挟着翻涌而上。
徐观笙反应极快,面无表情一剑挥去。
剑光凌厉将地面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落到那孩子身上却如同切到了潺潺流水般,剑身带出一道水波后倏地消失。
结界中的灵傀眼眸涣散注视着虚空,下颌处缓缓滑落一滴水珠。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孩子歪着头注视着徐观笙,用那张“丑陋”的脸笑起来。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话音刚落,水面猛地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汇聚到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中。
整个澹台府四周皆是水柱,宛如鸟笼。
鱼青简脸色一变。
昨夜大海捞针似的搜寻一夜大厄所在,总能察觉到水中的气息却完全捕捉不到。
……原来厄灵只是一滴水所化。
章阙祭出长锏,他常年和厉鬼打交道,从未见过大厄,蹙眉道:“水也能化为厄灵?”
“厄灵和厉鬼相差无几,我本来觉得那泉眼是水鬼所化的厄灵……”鱼青简一惊后又兴奋起来,“前所未有的滴水化厄,崇君八成都未见过!富贵险中求,超度了它渡厄司万古永存。”
章阙:“……”
还真是个疯子。
走吉一向不叽叽歪歪,确定目标后也不废话,直接抓住长刀,衣袍如火悍然朝着最上空的那滴水而去。
那孩子既然是大厄,便不可能是崇君转世。
度上衡的灵傀仍安安静静站在那,面纱下的眼眸泛着神性空茫注视着四周,好似只是过客。
封讳看也不看那具躯壳,也不插手大厄之事,视线一直落在离长生身上。
离长生似乎很好奇那具崇君灵傀,身体总是下意识朝他靠近。
见他身子都要越过栏杆了,封讳一把抓住他,蹙眉道:“离远一点。”
离长生一时没听出来是离水远一点,还是离那具灵傀远一点。
走吉动作迅速已寻到大厄所在,长刀带着附灵的金纹毫不留情朝着那滴水而去。
世间厄灵无人能抵挡得住附灵一击,但不知为何那滴水丝毫未被伤到,甚至将附灵的灵力一寸寸吸纳。
走吉一愣,怔然看去。
大厄竟能吞噬崇君的附灵?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走吉还未细想,那滴水忽地当空炸开,轰然一声在虚空震开一圈扭曲的涟漪,直直将人拍了下去。
灵力所带的风浪将整个澹台府笼罩,离长生还在注视着那具灵傀,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整个人落入水中。
“噗通”一声。
封讳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结界传来。
“离长生!”
意识在半空中飘浮,离长生神魂不稳,早已习惯魂魄时不时离体的感觉。
只是这次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金铃声好像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逐渐近了。
离长生身躯沉重,茫然行走在荒野间。
他赤着脚踩在干旱龟裂的土地上,浑浑噩噩只知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桓,落在废墟中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具行尸走肉什么时候倒下,能令它饱餐一顿。
离长生不为所动,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
金铃声还在响,聒噪。
离长生不知日夜地在干旱之地行走,好像摔倒无数次又被强行唤醒,继续麻木地向前。
不知倒下多少次,终于停在一处破旧的庙。
离长生愣怔许久,站在破庙之外和最中央那泥糊的龙神像对视。
没来由的悲伤和恨意如同潮涌般席卷脑海。
面纱遮挡下,一滴泪悄无声息顺着脸颊滑落。
滴答一声,没入干涸的土地。
离长生听到自己在呢喃着:“得道长生,惟愿长生……长生……”
梦中的自己并未进入庙中,只是无端流着泪念着“长生”二字,逐渐踉跄着远去。
那是什么?
离长生第一次做这般清晰的梦,甚至能嗅到烈日晒在土地上那股灼热难闻的焦土气息,无望和悲戚笼罩这一方大地。
眼前场景扭曲着变幻。
破旧的城池中,年轻的澹台淙跪地而求,尊严随着满脸狼狈的泪缓缓流下,却求不来半滴救命之雨。
铺天盖地的怨气凝结成一点点钻进地底,将那滴未完全干涸的泪包裹住。
火焰冲天之际,泪化为大雨倾盆而下。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落雨了!”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这六年间每次噩梦后惊醒,不过几息就能将那些记忆片段忘却得一干二净,但此次他愣怔半晌,仍记得梦中那龟裂的大地和潺潺流水。
滴水化厄?
是梦中那滴泪吗?
离长生意识朦胧,迷茫睁开眼睛。
鸟笼困住四周,让澹台府十几个修士无法逃离,无头苍蝇似的拿着法器击打那无法撼动的水笼。
从离长生的视角看过去,他们浑身上下被一条条黑线穿透,功德源源不断被吸去最中央那滴水中。
大厄在吸食他们的功德。
恐怕南沅最近死去的人中也是因这滴水而死。
澹台淙不知何时已不在此处,鱼青简章阙和走吉也不见踪影。
道场中只有离长生一人。
封讳呢?
离长生抬步想去寻人,耳畔倏地又听到梦中的金铃声。
他只当自己幻听了,刚走出道场,就见不远处正在澹台府高墙上妄图破开水笼逃出去的几个少年眼睛猛地瞪大。
不知是功德被夺导致的倒霉,还是真的受惊太过,少年们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啪啪啪”整齐划一从墙上一头栽下来,以一个狼狈的姿势,五体投地了。
离长生:“?”
离长生眉梢轻挑,正想问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就听他们全都战战兢兢捂着脑袋,面带惊恐看着他。
“崇君……崇君的灵傀还能动的吗?”
离长生一愣。
旁边有个蓝衣少年磕了满嘴泥,故作镇定地道:“灵灵灵傀又不是死物!灵力凝聚的躯壳自然会会会保留主人生前的习惯,动一动有什么奇怪的!”
他一出声,其他人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太好了!灵傀动一动太正常啦!”
“只要不说话……”
离长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见几个孩子吓得都要哭了,顺口安抚道:“乖孩子,不要怕,你们……”
几人浑身一哆嗦,非但没有被安慰住,反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会、会会说话?!”
“活的吗?!”
“崇君诈尸了!啊啊啊——!”
这下啪啪啪,晕了三个。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疑惑地伸出手来,右手腕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只是衣袍并非黑衣,而是一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白金法袍。
离长生懵了懵。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身衣裳。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轻轻一跳。
旁边便是湖水,他抬步往前走了半步,叮当几声清脆的金铃声再次响起。
离长生垂眼看向水面上的倒影。
白金法袍……
离长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白纱覆面……
离长生唇角微微抽动,眼前一黑。
天杀的,他怎么进入度上衡那具灵傀里了?
崇君灵傀只能转世能碰,而他却附在了壳子里。
可他只是一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凡人,和尊贵无极拯救苍生的雪玉京崇君八竿子打不着。
要么是大厄搞出的幺蛾子。
要么……
崇君转世是他自己?
离长生深深吸了口气,差点崩不住情绪。
再稳一稳。
崇君拯救苍生仙人之姿,怎么可能转世成凡人?
若他真是崇君转世,通天阁给封讳算的那一卦就不准确了吧。
第十六任掌司是封殿主的杀身仇人,骗身骗心……
从未听说过高高在上的崇君和谁有过旧情。
“崇……崇君……真是崇君。”
短暂吓晕的少年艰难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挤做一团,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挨在一起取暖的鸟崽团子。
离长生偏头看他们。
少年们:“啊——!”
看一眼,抖一下。
还挺好玩。
离长生好像天生就对这些意气风发的小崽子们有纵容之心,也没再继续吓他们,神态自若地抬步就走。
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灵傀,只循着生前的习惯行动。
少年们面面相觑,艰难放下心来。
“我、咳,我就说吧,灵傀怎么会有神智呢。”
“听说崇君在问道学宫任教多年,叫‘乖孩子’也是习惯本能。”
“太好了。”
几个乖孩子安慰好自己,沉默半天又看向不远处正在湖面小桥上缓步而行的身影。
“度上衡”对他们而言只在书籍上看到过,几人惊恐消退后,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灵傀……应该也和生前长相相同吧。”
这话一出,众人哆嗦了下,吞咽了下口水。
“……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这有什么?听说崇君是问道学宫最为随和的师长,即使未及格也从不处罚学生,我叔叔说,只要豁出去脸面卖卖可怜,崇君心软,几乎有求必应。”
“我怎么听说崇君爱用戒尺抽人?”
“胡言乱语!那定是谣传!”
几个少年几乎忘了刚才还在找出路,满脑子都是“崇君到底长啥样啊太好奇了”。
唧唧哇哇半天,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纷纷爬起来去追崇君灵傀。
离长生从湖面的小桥走过,乌发和白金法袍曳地。
他心想这衣袍除了装高深莫测难道就不怕拖地弄脏吗。
崇君这身装束太具神性,离长生犹豫半晌也做不出来把长发挽起来、伸手拎着裾袍行走的做派来。
太损坏“崇君”形象了。
离长生尝试着想从水中倒影看面纱下那张脸,掀开却只是一片雾似的模糊,只能作罢。
崇君灵傀散发着金色暖光信步闲庭。
离长生对四周一切一无所知,“疑似崇君转世”这个结论有点让他本能排斥,下意识想寻熟悉的人。
在半个澹台府转了半圈,鱼青简走吉章阙半个没见着,就连阴魂不散的封讳也没有踪影。
不过绕到后院处,却发现那本该塌成废墟的祠堂稳稳伫立在那,护门灵和脊兽消失不见,里面冒出香火的气息。
离长生犹豫了下,抬步走进去。
祠堂中香烛灼烧,供奉着最中央潺潺涌出清水的泉眼。
整个澹台府所有人的功德皆被吸纳到这汪水中,离长生蹙眉看着。
忽然,“崇君?”
离长生一愣,侧过身望去。
那只大厄化成的孩子正站在门口处,漂亮的眼眸眼巴巴望着他,左眼的金纹被烛火倒映出细碎的光芒,恍如萤火。
他脸上皆是憧憬,迎着离长生的目光小跑过来。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后面却是祭祀的泉水,后腰抵在栏杆上,退无可退。
那孩子诡异得很,好似时光从他身上匆匆流逝,伴随着一步又一步而在渐渐长大,最开始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在小跑的七步之内身形一寸寸拉长。
等走至离长生面前时,已化为个身着黑袍的少年。
离长生眼眸一颤。
大厄孩子模样时,只有双眼像封讳。
可如今长成少年模样,整个五官越来越像,若再长大几岁,几乎和封殿主冷峻的面容一模一样。
“你……”离长生定了定神,“你和封讳……是什么关系?”
少年不明所以,无辜地说:“这不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吗?”
离长生:“什……”
仔细一看,这张脸的确好看。
离长生眉头紧蹙,见这大厄似乎有神智,能交流,耐着性子问。
“是你在夺他们的功德?”
“是我啊。”少年直接承认了,“祈愿成真,功德换之。澹台淙想要南沅城百姓不受干旱之苦,便以自己的功德供奉我。但这么些年功德早就吃没啦,他又不愿我吃南沅百姓的功德,我只好吃其他人的。”
离长生不喜欢将害人行径说得如此轻飘飘,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能掠夺无数人的功德,可少年却好像被这一句话问得伤透了心,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离长生:“?”
哭什么?
这张脸哭起来的确令离长生有保护欲,只是知晓此人是掠人功德的大厄,离长生半点怜惜没有,只觉得厌烦。
少年喃喃道:“我都变成他的样子了,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这样的?”
“您的泪里全是他,您那样思念他……”大厄似乎很费解,皱着眉道,“只要您将金色功德给我,我便能让您祈愿成真。”
离长生:“……”
敢情是看上他的金色功德了。
不过仙人泪化成的厄,记忆里全是封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