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阳的最后一丝光隐在海平面之下，里奥才终于确定伊莱今天不会来了。
入夜后，里奥再次浮上海面。看闪闪的光在不远处的塔尖亮起是他近日养成的新习惯，然而今天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头顶星河如约而至，闪耀如同每一个夜晚，那座温暖的灯塔却熄掩着，隐在黑色的夜中，仿佛从未亮过。
里奥突然有些慌乱，没由来的，他总觉得伊莱大概是陷入了某种麻烦。里奥焦躁地咬住食指指节，眉头皱了起来，潮湿的不安在黑夜里滋生，重重缠住人鱼的心。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是一只人鱼，成年之前只能孤独地匿在海的庇佑中。此时若能给他一双腿，他便能奔上山坡去瞧瞧伊莱的状况了，哪怕这样贸然的拜访十分无礼。
夜风清凉，吹得里奥心底凉飕飕的，没法上岸的人鱼在漆黑的海中立了许久，见那盏灯始终没有亮起的打算，只好恹恹地回去了。那天夜里里奥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第二日起床往镜中一照，只看到一只蔫头耷脑的人鱼。
明亮的午后，蔫耷耷的人鱼照例向浅海游去，他总得去碰碰运气。事实上人鱼的运气一向不错，里奥刚浮上海面便看到了山坡上那道朝海滩走来的人影。“伊莱！”人鱼高兴得挥起了双臂，他恨不得能从水中跳起来，好让伊莱早些发现自己。
伊莱远远就看到了海里那颗鲜艳的脑袋，人鱼正朝着他挥手，力度和幅度都大得让他怀疑那截细瘦的手臂是否支撑得住。于是他加快了悠闲的步伐，他并不想看到这只还未成年的人鱼将自己甩到脱臼。
“好久不见，伊莱。”人鱼笑吟吟望着人类，他今天一如既往得好看。
“你好。”伊莱依旧是那副浅淡的神色，他在岩石上坐下，手臂随意搭在屈起的长腿上，礼貌地向里奥点点头便不再言语。然而里奥敏锐地发现，人类的面容透着一丝疲倦的苍白。
“你生病了吗？脸色很不好。”里奥担忧地凑近伊莱，人鱼是在海神的恩泽与祝福中诞生的，强健而长寿的身体让他们得以驯服诡谲难测的海洋，人类的身体在他看来脆弱极了。而伊莱，这个年轻的人类实在漂亮得过分，在里奥眼中他简直像浪花般晶莹又易碎。
“是那场暴风雨的缘故吗？你昨晚……我昨晚上来透气，发现你没有点灯。”里奥想伸手摸一摸伊莱透着倦容的脸，抬起手才惊觉这举动太过亲近，伊莱多半是不喜欢的，于是手便尴尬地缩回来，往自己脑袋上挠了挠。
“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伊莱垂眼瞧着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行到半道又生硬地拐了回去，人鱼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脸上带着些尴尬的薄红，一头耀眼的红发被他自己抓得跟鸡窝似的。
“不是。”伊莱别开眼，尽量忽视人鱼乱糟糟的脑袋。“只是没睡好。”他并未解释太多，似乎不想提及昨晚。里奥点点头，伊莱不想说他就不问，只要人类没事就好。二人陷入一阵沉默，里奥似乎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无奈的妥协一般，然后脑袋上便有一份温柔的触感。伊莱细细将他凌乱的发梢一一捋顺，随着头顶传来微凉的温度，一股幽静的香在人鱼鼻翼间充盈开。里奥一点一点轻轻嗅着，不敢表现得太过用力，伊莱的手抚在他的脑袋上，卷翘的发梢簌簌地擦过脖颈，有些痒。里奥觉得那阵轻飘飘的痒一直挠到了他的心口上。
里奥很开心，又有点害羞，一双滚圆的眼偷偷瞟着伊莱，嘴角却憋不住笑，露出一颗白生生的小尖牙。人类的手温柔极了，他很喜欢。“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半晌，人鱼猛地一拍巴掌，伊莱毫无防备，突然间有些愣怔。他轻轻眨了眨那双海蓝的眼，“东西？”
“是礼物。”里奥很兴奋，“稍微等我一会儿，我保证你会喜欢的。”话音刚落，那条泛着赤红鳞光的尾便跃进海中，转瞬没了踪影。伊莱垂下眼，似乎望着人鱼下潜的那汪海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望，目光沉沉的看不出情绪。有轻轻的叹息卷进海风里，很快便消散在远方。
人鱼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一会便钻出了海面。他的发梢眉间都透着湿漉漉的水汽，眼中却透着灼热的亮光，他朝伊莱递出那枚精挑细选好几天的白海螺，“这是送给你的礼物，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但是……我是说……很高兴认识你，伊莱。”里奥脸上又露出那副红扑扑的羞涩表情，面对伊莱他总是容易脸红。
伊莱接过那枚圆滚滚的海螺仔细打量，宽松的袖口轻轻滑落，露出一截修长的腕。他的肤色极白，一双手指节分明，白莹莹的螺壳落在其间十分好看。里奥望着那海螺优雅地卧在人类修长的指间，脸有些红。他很希望伊莱能再摸一摸他的脑袋。
伊莱觉察到海螺里有东西，他手心一翻，一枚莹亮的蓝宝石便安静躺在他的掌中。那是一块极美丽的宝石，似乎比人类迄今发现的任何一种晶石都要璀璨，被切割打磨得极精细，有光缓缓流动在纯净的晶体内，令人移不开眼。
“你喜欢吗？”里奥灿金的瞳此时亮得出奇，他仰头等待伊莱回应，脸上挂满期待。这是人鱼最喜欢的收藏品，他希望也伊莱能喜欢它。“抱歉，我不能收下这个。”伊莱将宝石放回里奥手中。“你不喜欢吗？”里奥不曾预料人类会拒绝，一张明艳的小脸顿时显出些失落来，“可我觉得它很适合你。”它和你的眼睛一样，都耀眼极了，里奥将这句话闷在肚子里。
“它很漂亮，但是太珍贵，而且你很喜欢它。”伊莱耐心对里奥解释，又抬手扬了扬那枚白色海螺，“这个我拿走了，我很喜欢。”伊莱垂首望向海中的人鱼，极认真地说：“谢谢你，里奥。”
里奥又开心起来了，伊莱虽然没有收下他的宝石，但是他喜欢他的白海螺。“原来你喜欢海螺呀！”他雀跃地晃了晃长长的鱼尾，“你还喜欢什么颜色的？我回去捡，海底下可多了，活的死的都有。”
“没关系，这个就够了。”伊莱望着这只活泼的人鱼，眼中终于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笑意来，就像在哄孩子似的。伊莱精神不太好，眼底隐隐透着疲倦的青，所以神色显得比以往更加冷淡，这是他这几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为了不让人鱼再次感到失落，他又抬手揉了揉里奥的脑袋，手掌下的触感很软，艳丽的红发已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似乎对人类再次的亲近十分惊讶，里奥的脸一下变得很红，然而越摇越欢的尾巴显示出他很高兴。
他们在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部分时候是里奥在说，伊莱做出简短的回应。偶尔也有漫长的缄默，伊莱有时会望着海陷入沉思，这时候里奥便会安静下来，将目光也投进海里。
眼前景象是里奥再熟悉不过的，每一日，待到太阳升到头顶，天与海的边际便开始溶解，到最后会一同混作纯粹至极的蓝，一如眼前。即便再努力瞪大双眼朝远处望去，里奥也只能看到不见边际的海，天地宽阔，人鱼却总觉得自己被禁锢在一片沉寂之中。
现在却不一样了，伊莱此时正在坐在他身旁，手中把玩着那枚他送的白色海螺，他对人鱼说我很喜欢。他还说谢谢你，里奥。
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温柔地呼唤过人鱼，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
舒爽的海风在二人中间徘徊，巨大的浪带着海盐的气息欢涌着，在沙滩堆下一层层细腻莹洁的泡沫。里奥假装数着海浪撤退的次数，眼角余光早已紧紧粘在伊莱身上。每当伊莱出现在海边，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从这个人类身上移开，里奥不敢一直盯着，只好偷偷看，他喜欢注视着伊莱。
人鱼的心中有一团火，人类是远道而来的风，吹生了一片炽热的悸动。
当天际逐渐挂上火色的夕阳时，里奥知道分别的时候又到了。
“再见伊莱，希望你今天睡个好觉。”里奥其实想问他明天还来吗，但是望着伊莱苍白的脸，人鱼将那点任性的期待压了下去。他更希望伊莱能待在塔楼里好好休息。
“明天见。”出乎意料的，伊莱对小人鱼说，然后不出意料地看到那张脸染上了惊喜的神采。“可你需要好好休息。”高兴的人鱼转眼又皱起秀气的眉，他认真对伊莱说，“最近海边风很大，会把你吹坏的。”
伊莱闻言又弯了弯嘴角，小人鱼似乎将自己当成了一朵娇气的花，需要小心呵护在温暖湿润的花园中，不能经受任何一丝灼热日光的炙烤。“吹不坏。”伊莱认为有必要纠正里奥对自己的这副错误印象，于是抱着胳膊慢悠悠说，“海风很舒服，不是吗？”
如同约定的那样，十分享受海风的娇花先生在第二日午后出现在了海边。“你好呀伊莱。”小人鱼趴在海岸边向人类招手，依旧是那副活泼泼的模样，他细细打量伊莱，满意地发现他的人类今日气色不错。伊莱微微颔首，随后向里奥伸出手去。他的手握成了拳，掌心向下，在距离人鱼一臂长的地方停下。
“怎么了伊莱？”里奥原以为这手是冲着自己脑袋来的，心脏好一阵激动的乱跳。
人类在他疑惑的神色中张开手掌，随着一阵轻盈的脆响，一件亮晶晶的小东西出现在里奥眼前，带着一身凌乱耀眼的光跳跃在海风中。
“风哨，海螺的回礼。”这次未等里奥开口伊莱便主动作出了解释，一根纤细的银线正从他食指垂下，以极精巧的形状缠住一串五颜六色的晶石，在空中构成一面闪闪的网。一阵海风打着旋路过，剔透的晶石在碰撞中激荡出悦耳的声响，仿佛在风中唱起了歌。
“这是给我的吗？”里奥惊喜地接过这串莹透的风哨，“它可真漂亮。”
伊莱的猜想没错，人鱼果然很喜欢这样精致可爱的小物件。“怎么了？”只见里奥把那串可爱的风哨握在怀里，正笑眯眯望着他。里奥摇摇头，眼中依旧汪着笑意，“原来伊莱也会收藏这么可爱的东西呀。”
“这是磷火城的晶石。”伊莱轻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别过眼去，“住店的时候，旅店老板的女儿给我的。”他对这些亮晶晶却没有魔法力的小玩意没什么兴趣，却也一直认真收在随行空间里，至于现在，他认为里奥比自己更适合当这串风哨的主人。
“喔……”里奥点点头，“她一定很喜欢你。”所以才会送这么漂亮的礼物。
“大概吧，我治好了她的猫。”不到半岁的小猫崽，白绒绒一团，正是最容易生病的年纪。伊莱还记得那双猫眼，闪着琥珀一样清澈的金光，和眼前这只小人鱼一样。人类明显陷入了回忆，眼中透出一笑意，里奥心里突然酸溜溜的。“她是不是很漂亮呀，你喜欢她吗？”里奥听见自己在问。
伊莱眨眨眼，“她很可爱，长大后一定是位漂亮的淑女。”
里奥心里又不酸了，原来是个小姑娘。“那磷火城漂亮吗？”
“很不错。”伊莱已经习惯了人鱼跳脱的思维方式，问什么都能接下去。“那里盛产魔法石，他们会把不太好的晶石嵌在墙上，到了夜晚整座城都在发光。”他认为里奥会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一座掩在沙漠里的城镇，安静地卧在月之沙漠南端某片湿润的绿洲里，只要顺着夜晚最亮的星星一直往南去便能找到。伊莱当时十六岁，他跟随北方商队一路向南，在经过第十三日的风沙洗礼后，商队来到了磷火城。疲惫的旅人们被拥入绿洲温软的怀抱，伊莱在城中交易到好几块稀有的魔法石，他对此行非常满意。
“你是游医吗？”里奥突然又问，“四处旅行给人看病之类的。”伊莱说他治好了小姑娘的猫，里奥其实不太清楚猫是什么，作为一只长期缺乏监护的未成年人鱼，他对涉及陆地的百科知识总是匮乏到要命的地步。
伊莱摇头。
“那么是法师？”也许是对于常识空白的填补，里奥的直觉总是很准。“伊莱看上去就像那种很厉害的法师。”人类身形高挑，细腰长腿，里奥在心中想象他穿上黑色法师袍的模样，一定非常好看。
魔法看上去很厉害的人类又摇了摇头，“我的确拥有魔法力，但严格来说不是法师。我没有接受过魔法学院的学习，也没有获得法师协会颁发的证书。”他朝里奥笑笑，眼中有些无奈，“只是一个不太合规的魔法爱好者。”
里奥抿起嘴，他直觉自己问到了不太好的事情，伊莱似乎突然变得有些郁闷。“谢谢你的风哨。”一阵凝固的沉默后，人鱼嗫嚅着道谢，眼中带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想把它挂在床边，起床就能看到它。”
“你喜欢就好。”伊莱抬手顺了顺里奥的红发，那头茸茸的软毛在阳光的照拂下总是容易打出卷来，将人鱼一张嫩生生的脸显得更小。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内敛的温柔，至于那一丝不开心似乎是里奥的错觉，风一吹就消得无影无踪了。
如同里奥规划中那样，风哨在他的石床边获得了自己独立的展示空间，盈透的晶石在海水层层的波中依旧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宽敞的洞穴中有点点斑斓的光撒下，为人鱼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境。里奥会在睡前对风哨道一声晚安，然后像每一个有人牵挂的幸福者一样，沉沉遁入黑色的甜夜。
随着白昼的延伸，艾斯西尔的夏季逐渐迈入了悠缓的节奏，这片海域的夏日向来很长。里奥已经中止他的探险活动很久了，往年这个时候是人鱼的最佳活跃期，而现在，他的一颗心全都扑在那个神秘又漂亮的人类身上。
海生种与陆生种间的交流十分固定，通常在每日午后，太阳开始向西滑动的时候。他们未曾作过任何约定，在再次确认艾斯西尔唯一居民是一只无人监护的待成年人鱼后，人类曾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便每日按时出现在海边。
这是里奥记事以来最快乐的夏天，伊莱带着海风的气息闯进了他空白的世界，随后这片世界开始染上色彩。热烈的情愫滋生在一年中最炽热的季节，里奥对人类的喜欢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着。人鱼示好的方式十分直白，他一直在尝试按照伊莱的喜好送礼物，人类拒绝贵重的收藏品，这对头脑灵活的人鱼来说并不是大问题。于是伊莱开始收到来自海洋的慷慨馈赠，大部分是营养丰富的海鱼，偶尔会有龙虾，里奥甚至尝试过乌贼，虽然这从不在人鱼的食谱上。比较不幸的是，除了满身黏糊糊的墨汁，年轻的人鱼甚至没能逮到一根乌贼腿。那天人类抿着嘴给里奥施了全身清洁术，并成功控制住自己想要形成大笑的面部神经。
“谢谢你，里奥。”伊莱轻咳一声，声音出卖了他的笑意。他在里奥控诉的目光中迅速揉揉那头重新变得热烈的红发，“我是说谢谢你的鱼，它们非常美味。”伊莱最初瞧上去冷生生的，他漂亮的面孔上总没有太多表情，也不爱说话，然而里奥知道这都是表象，这个人类其实温柔极了。比如现在，他正向自己表示感谢，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里奥突然觉得自己这副死蠢的模样似乎也挺不错。
“可是今天没有鱼了。”里奥还是有些沮丧，“你可以等一等吗，我现在去捉，很快的。”
“比起这个，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伊莱问得很认真，又在里奥疑惑的神情中解释道：“你送我鱼，我回赠你一个愿望。”
里奥眨眨眼，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都可以。”伊莱点点头，“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里奥思索着低下头，不一会又迅速抬起眼，像是下定了决心，脸上红扑扑的：“我可以去你那里看看吗？我是说，灯塔，我想去灯塔里看看。”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灿金的瞳一瞬不瞬地注视伊莱，里面写满了炽热的希冀。看看伊莱生活的地方，即便是暂时的栖所，这就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伊莱回望着里奥，这只小人鱼毫无保留地信赖着自己，从他们相遇起就是这样。要知道，作为一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鱼，贸然与人类搭讪，现在又想独自拜访人类的领地，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做法。然而里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顾虑，他只是扬起那张在雄性人鱼里稍显艳丽的小脸，按捺着快要飞出眉梢的兴奋等待伊莱的回答。注意到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间隙中里奥已经快乐地摇起了鱼尾，幽蓝的水面被他搅出了洁白的浪，伊莱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心情也跟着有些雀跃起来。
“当然。”他说，“随时欢迎你去做客。”
里奥闻言将水面的浪花搅得更大了，他低头思索了几秒，抬起头时脸上多了些羞赫：“那……那我可以现在就去吗？”他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得寸进尺，眼睛却依旧亮晶晶地望向伊莱。伊莱闻言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这只小人鱼的好奇心实在强得过头，于是罕见地起了些坏心眼：“好。”他冰蓝的眼眸安静注视着里奥，像极地之海永不消融的冰川，声音却是温柔的，还带着一丝不易捕捉的促狭，“不过你怎么过去呢？”
“啊……”在伊莱的提醒下里奥想起这个该死的事实，距他成年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他只能拖着这条该死的鱼尾，至于上岸行走，看在海神的份上，他现在只能想想。
打击来得太快，里奥明艳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尾巴也不摇了。“那就先不去了……”他有些伤心地说，末了又飞快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在以后拜访你吗？我会带上礼物，你最喜欢哪种鱼？珊瑚呢？我知道附近有一片很好看的珊瑚。”
伊莱静静观察里奥，小人鱼显然被自己的话打击得不轻，秀气的眉眼在片刻的震惊后迅速被沮丧填满，眸中灿金的光也有些暗了。单纯的人鱼似乎接受了自己今日无法去做客的事实，又提出下次拜访的请求，神色依旧恹恹的。
“其实是有办法的。”伊莱听到自己这样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变得柔软：“我带你过去。”
伊莱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怕里奥不理解，于是弯起双臂作了一个抱的姿势，尽管这是一个标准的抱小猫姿势。里奥却感到有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开，“你是说……把我抱……抱过去吗？”他磕磕巴巴询问着，心脏在后者安静的注视下剧烈跳动起来，一声又一声，剧烈又炽热。“可……可是我很长。”拼命冷静下来的里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鱼尾，对着伊莱认真说到：“会很重，会把你压坏的。”
伊莱闻言终于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笑意盛在他好看的蓝色眼睛中，像暖阳在海面洒下的细碎的光。“不会的，我保证。”他说着向里奥张开双臂，“我们可以先来试试。”
里奥觉得自己的脸热极了，他吞了吞口水，假装冷静地扶住了伊莱的胳膊。“如果很重的话，你就把我丢到水里去。”里奥心虚地瞄着伊莱修长白皙的手臂，他对自己的体重并没有确切概念，而这双手看上去也实在不像该干重活的。伊莱没有说话，他垂眼将趴在海岩边的里奥猛地提溜到岸上，在人鱼小小的惊呼声中迅速揽过这条柔韧又充满力量的长尾，然后站起身，动作一气呵成。这是里奥第一次离开海洋的怀抱，而现在，他在伊莱的怀里了。
“我上岸了……”小人鱼有些晕晕乎乎，他紧张地扒着伊莱的肩膀，离开海水荡漾的波让他有一点不适应，但只是一点点，伊莱的怀抱太温暖，他的鼻翼间充盈着伊莱好闻的气息，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美好。“我重不重呀？伊莱你累不累？”里奥的神色又开始活泼起来，脸红扑扑地望着伊莱，眼中是全然的安心与信赖。
“不重，你很轻。”人鱼骨骼轻盈，里奥又是纤细的少年身形，除了那条长尾巴有些唬人，重量的确没让伊莱产生什么困扰。他轻轻将里奥往上托了托，让小人鱼更好地抱住自己：“走吧。”
此时天色已将晚，浓厚的夕阳在穹顶铺开，融化交织作绚烂的红与璀璨的金，抹在尚盈盈透着蓝的幕布上，一直蔓延到海的尽头。里奥伏在伊莱身上回望海面，他们很快行到了山坡半腰处，距离海岸有些高度，落日下的艾斯西尔海显出沉静的貌，白日里剔透的蓝逐渐暗下，却依旧泛着点点的光。
“原来在你的视野里世界是这个样子，好高呀。”里奥收回黏在海面的目光四处张望，在陆地高处俯望大海是种新奇的体验，坚实的大地于他而言更是全然陌生的，里奥十分乐意用和伊莱一样的视角探索这片神秘的领域。舒爽的海风从二人身旁拂过，带着夏季特有的青草味与花香，将伊莱宽松的衬衫吹得呼啦作响，里奥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
“你今天心情很好。”一路沉默的伊莱突然出声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心中沉甸甸地装满顾虑，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还停留在这。
“我的心情向来很好啊。”里奥瞪圆了那双灿金的瞳纠正，“尤其在遇见你以后。”他又笑嘻嘻补充道。
伊莱眼里又显出一丝笑意，小人鱼高涨的情绪总能轻易感染到他，别想太多，他告诉自己。
伊莱带着里奥进入了自己的临时据点，这是一座可爱的红色斜顶小屋，紧紧依偎在坚实的灯塔边上，宽大的白色框格窗让这处带有古朴意味的居所获得了不错的采光，此时落日正顺着窗溜达进来，用光的温柔余韵款待归家的倦鸟们。
“欢迎来到西威亚灯塔，这是个一千三百岁的老伙计。”伊莱将里奥轻轻放在窗边的长型藤椅上，顺手将一个软绵绵的亚麻布抱枕塞进人鱼怀中。“不过它现在依旧很硬朗，从前的魔法屏障替它挡下不少麻烦。”
“原来它叫西威亚，这名字真帅气。”里奥将脑袋搁在柔软的抱枕上，这是人鱼从未感受过的神奇触感。他环顾四周，漫长的岁月中这里似乎只招待过独居的单身汉，屋子的构造看起来十分紧凑，好在摆设的物件并不多，倒显出些恰到好处的精巧。独立浴室安静地缩在角落，厨房则巧妙地通过壁炉同会客厅融为一体——一个干净清爽的小巧巢穴，深色木质家具印满时光温厚的印记，却又和谐地焕发出活泼的生活气息，显然在最近接受过细致的修整。而在会客厅的左侧，一段隐秘的旋转楼梯向初来乍到的客人递出来自灯塔的邀请。
“楼梯上去是西威亚的主体，去看看吗？”伊莱顺着里奥的目光望过去，将这份真挚的邀请函递到人鱼手中。
“好呀。”里奥开心地点点头。
于是他们拾阶而上，二楼用一张沉稳的写字台无声地迎接了它的客人。这是一间朴素的缮写室，漆黑的写字台与一架简单的四层书柜构成了它的全部秘密。桌子被擦得很亮，羽毛笔和墨水瓶依偎在桌角，身上带着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中央是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凌乱地铺在桌面上，上面写满了里奥从未见过的字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