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一到,他里里外外都愈发感到严寒。
身后伙房里灶下的大火烧得呼呼响,九十四看着书页,脑子里浮现出火光跃动的温暖模样,还有此时站在灶前的那个人影。
从他们认识第一天起,阮玉山就在灶前那样站着给他做饭。
夜里的火光总是把阮玉山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明显。
在目连村的时候,九十四在天色如墨的傍晚坐在屋子里,看着檐下生火做饭的阮玉山,觉得此人的身影在火光前真是太过高大,那副修长的小臂泛着古铜般的健壮颜色,没有一次对他进行施暴殴打,却总是在为他的温饱忙活。
九十四的指尖在书卷的页角处滑动着,来回调弄书页的折角,似翻不翻,书页上的中土文字随他的拨弄翘起又躺平。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横平竖直的墨迹上,遗留在书本中的思绪无法延展,往前一想,脑子里全是火焰爆破的燃烧声和身后屋子里沉稳缓慢的脚步。
陈旧的书页是柔软的,边角微微泛黄,比其他地方略微发硬,九十四的指腹按压在薄薄的页角边缘,看见书页泛黄的纸边将自己的手指压出极浅的凹陷。
他想起那天夜里,阮玉山身上的青筋也曾这样碾压过他手上的每一处纹路。
九十四的手指不自禁地蜷动了一下,记忆像浪潮一样无法控制地一浪打着一浪,回溯到一个月前那个在燕辞洲的潮热暧昧的午后。
当时的一切在九十四脑海中都已模糊了,中药时的迷茫和痛苦,受伤后的愤怒,在那罗迦背上驰骋时的急迫,这所有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消磨和那场食肆的大火都已淡去。
蝣人不记仇,给点恩惠就会刻骨铭心。
因此他还记得回家时在四方清正看见阮玉山那一刻的心安,自己的皮肤接触到阮玉山时的渴望,还有那一场汹涌翻滚到让他意志沉沦的亲昵。
九十四抿了抿唇。
大雪从外头吹进屋子里来了。
雪天是冷酷的,阮玉山在他的记忆中却一直滚烫。
他合上书,从门槛上起来,转过身去,撞见阮玉山坐在灶前长凳上,手撑着膝盖,正好在含笑凝视着他。
“不看书了?”阮玉山的视线快速扫过门外天色,“要点灯?”
说着便要起来为他燃灯。
九十四摇头,抬脚走进去:“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阮玉山似是没有料到,挑眉看向九十四身后的夜景,凝神片刻,才看清细密的雪花似有若无地飞斜在外头。
他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又冲九十四招手:“过来烤火。”
九十四走过去,将手中书卷放在长凳一端,刚挨着阮玉山坐下,双手便被抓过去,捂在阮玉山掌心。
阮玉山双手包着他的手,揉了揉,又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冻成僵尸了!”
九十四习以为常。
他早前天天都在巴望着阮玉山不要长嘴,后来时时也觉得那样会很寂寞。
所以现在只是偶尔希望阮玉山不要长嘴。
然而阮玉山的嘴并不能随他心意说变就变,于是九十四学会了对此简听则明。
简单挑着自己愿意听的听,世界就明亮了。
——这词也是他当年从饕餮谷那一沓残纸破书上学来的。
阮玉山给老头子准备的立冬宴统共有那么几道菜:山海乳鸽、炖吊子、屠苏酒、糖蒸酥酪,三不沾,加一个老头子最爱的芋头千丝酥饼。
菜不算多,只是难在费时费力。
其中要属那道山海乳鸽工序最复杂。
且不说前期要如何清理内脏,再去腥提鲜,将乳鸽肚子塞满前一日才从山下码头连夜送来的活鲍鱼和新鲜虾蟹,再取这些海货最嫩最劲道的部位在熬制了一夜的山菇骨头汤里面焯过便照火候依次放入鸽肚子里烤制,其中每一步都得掐着时间算,多烤一分不够鲜,少烤一分不够味,光是上述那道山菇骨头高汤,便要盯着熬上半夜。
待鸽子烤好,当即要用高汤彻头彻尾地淋上几遍,随后再在烤得玻璃一般透亮酥脆的鸽子皮上浇一层薄薄的饴糖,风干至下半夜,这道菜才算能做好上桌,让人一口下去被肉里的汁水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接着便是那道三不沾。
三不沾的食材并不稀奇,无非是些蛋黄、粉和糖,难的是做法。这几样混在一块,放进锅里,要做到不沾筷子不沾牙也不沾锅,就得整夜不停地翻炒。
偏偏老爷子就好这口,恰好满府里又只有阮玉山最能掌握火候,次次做给老爷子的这道菜,筷子一夹起来是糖丝连着糖丝,但吃进嘴里又最是甜而不腻。
光这两样就足够人忙活一个通宵,其他的好玩意儿譬如要在山上取最好的药材研成粉末再在井里放置一夜的屠苏酒、用半年的米酿来做的蒸酥酪,还有取刚满四个月的小羊羔子的羊下水煮的炖吊子,这些无一不麻烦,也无一不美味。
阮玉山一整晚在几个灶之间忙前忙后来回打转,九十四是看得直打瞌睡。
更烦的是每每靠在阮玉山肩头打上不过片刻的盹,此人就又要起身到各个灶前巡逻,时而翻炒这个锅,时而加大那个灶的火。
当阮玉山于子时三刻第十八次在九十四身边起身去检查火候时,九十四心里的火苗已经跟灶里的一样旺了。
他神色冷漠地坐在凳子上晃了晃眼珠子,忽然起身,直冲冲朝伙房外的那处卧房去:“你做饭吧!我要走了。”
“反了你了。”阮玉山可不惯着他,坚定地认为两个人必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话不说伸出胳膊就逮住九十四后衣领子,“这饭替谁做的?你好意思去睡觉?你睡得着?”
九十四侧身打开阮玉山的手,胳膊还没扬起来,余光就见阮玉山弯下腰去了。
再下一瞬,他跟个麻袋似的被扛到阮玉山肩上。
阮玉山一脚踹上伙房的门,将九十四运回长凳上,才扶着九十四坐正,还没开口训斥,就见九十四跟没长骨头似的轻飘飘地往他腿上倒。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没骨气。”
说罢便挑了个合适的距离坐下,方便九十四脑袋枕在他腿上。
伙房里关了门,除了通风的烟囱,再没寒风钻进来。
九十四半阖着眼看着眼前灶下的火光,困意翻涌不止。
他将手举过头顶,在阮玉山周围四处摸索,总算抓到阮玉山的手腕,牵引着拿过来,再把脑袋微微一抬,就将阮玉山的手垫在自己半张脸下。
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阮玉山掌心蹭了蹭,像是让自己的脸和阮玉山的手磨合过一般,总算安分了。
“阮玉山,”九十四轻轻叹了一声,“我想睡了。”
阮玉山嘴上不饶人:“不准。”
随后却将另一只手挡在九十四眼前,遮住不远处刺目的火光。
九十四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睫毛扫在阮玉山的指节皮肤上。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触碰到的是阮玉山修长的手指。
九十四没有把手放开或是拿下去,他将指腹一点一点沿着阮玉山的指根摸到指甲,随后很轻地攥住。
就是掌心攥住的这两根手指,在那个他不慎被人下药的午后给了他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经历。
九十四虚虚握住阮玉山遮在他双眼前的手,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身体隐隐发烫。不知是因为靠近了火,还是靠近了阮玉山。
他陷入一阵持续的沉默和怔忡,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味什么时,睡意已将他最后一丝清醒抹去。
阮玉山感受到那两扇浓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渐渐停止了扫动,便知这人是睡着了。
他坐在原位默默地守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己又要起身去其他灶前检查火候翻炒锅底时,先将九十四小心抱起,放轻了步子走向后方屏风,绕过屏风后,把九十四放置在那个供人休憩的软榻上,再缓缓退出。
夜里风渐渐大了,风吹的声音仿佛从细小的呜咽化作鬼哭似的哀嚎。阮玉山先搅了搅锅里的高汤,又去炒了几下三不沾的糖粉,最后才开门朝隔壁院中的水井走去。
他来到屋檐下,见着院子里的石阶下方已积了两寸来厚的大雪,便转身先把伙房的门关上,一来防止风声吵醒了九十四,二来免得大雪吹进去,把九十四给冻醒。
井中镇着屠苏酒,阮玉山把酒罐子捞起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罐子在刚才的风雪中没打翻也没渗水,才又放回去继续镇着。
待他一面拍着肩上和头顶的雪花一面走回去时,远远地便瞧见厨房有火光透出来,是大门被人打开了。
阮玉山皱着眉头快步向前,思索那门是不是被风吹的。一时又担心是谁半夜前来探望却忘了关门,吵着冻着了九十四。
直到拐进厨房的院子,他蓦地停下脚,皱紧的眉头才缓缓松开。
门前干枯而瘦长的交横树影下,九十四抱膝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歪头打着瞌睡。听见他回来的脚步,人还没醒,先睡眼惺忪地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一阵轻盈的白色雪花呼啸着卷向九十四,雪浪尚未靠近,便被屋子里暖烘烘的热气吹散了。
九十四揉了揉眼睛,看见阮玉山站在月洞门前,正逢眼角处落了一粒新雪。
阮玉山又把九十四给端回屋子里。
双膝下蹲手一抱,这次他不把人端凳子上了,直接端自己怀里。
九十四也不客气,将就着窝在阮玉山身上,坐蜷成一团,往阮玉山胸前一靠就接着睡了。
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半梦半醒眯了会儿觉便睁眼,昏沉沉地问:“是不是该去看看火了?”
阮玉山搂住他的肩,拿嘴唇挨了挨他的额头,先问:“要不要去榻上睡?”
九十四木然地发了半晌呆,从阮玉山身上蹭起来:“我看会儿书。”
他如今已会说许多中土话了,总的是因为有个阮玉山成天在他身边跟他耍嘴皮子。
因这个缘故,九十四不仅会流利地跟人拿中土话交流,还记住不少骂人的词句。
可认的字却还不够多。
中土字复杂难学,要单认字,便很枯燥,于是阮玉山总拿许多话本子给他辅以看记。
选的本子也是不求深奥绕口,只求简单易读。
有故事和本子里许多旁白杂话的帮辅,九十四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也能推断出怎么读,再难些的,问问阮玉山便知道了。
眼下九十四说自己看会儿书,多半是还挂念着话本子上一回没讲完的故事。
阮玉山放开他,任由他坐到凳子边,把书摊在腿上,就着灶里的熊熊火光安静看起来。
看一会子,九十四像是困了,抬起头发现阮玉山不在身边,想扭头去找阮玉山在哪个灶前,又不想做得太明显,就微微偏着头拿余光去瞧,瞧见阮玉山了,揉揉眼睛又接着低头看书。
待阮玉山在这个灶前炒炒锅,那个灶前看看火,回到九十四身边,便听九十四问:“古卷,是能进去的?”
“什么?”阮玉山一时没听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九十四在问他话本子上的内容,“书上写什么了?”
九十四把话本子摊开,指着书页上一行道:“这一回写,无相观音在混沌时,于如今的涝瓯山收服一只赤眼三脚金乌,那金乌并不屠杀山中生灵,也不霸占天地玄气,只潜心在自己的洞中修炼,甚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山下数百年的洪水之灾,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天上的太阳。
“以观音的脾性,若在混沌发现不嗜杀不屠戮的大妖,多半会放过它们,甚至赐其神格,使它们成为守护一方的神兽。
“但对于这只金乌的行径,观音认为天上的太阳不可随意取代,他担心金乌日后做出出格的举动,需对其做出惩戒或是镇压,可金乌当时又确实尚未做出任何错处。
“观音思来想去,决定先夺走金乌的器灵,将其关入盂兰古卷,待其狼子野心彻底消磨后,再放出来。”
阮玉山听他讲完这一段,问道:“然后呢?”
“然后?”九十四看着书上后边的内容,神色闪过一丝怪异,“然后观音认为自己的这个决策简直聪明绝顶,一时兴起,也一头钻进古卷,洋洋洒洒写下一大堆赞美自己的话语,甚至不惜为此霸占了古卷好大一处位置。”
阮玉山:“……”
九十四接着说:“据野史传闻,这样赞美自己的文字,观音留在古卷中的不止一处,甚至可以说,随处可见。”
“此事真假有待商榷。”阮玉山道,“你想想,即便古卷真能有法子进去,可观音留在里头的文字,便是神迹。神迹这东西,岂是随便一个肉体凡胎所能看懂的?”
“那卷中世界和外头不一样嘛。”钟离善夜在立冬宴上吃饱喝足,胃口大开,谈及此事时已是半醉,“当年我大字儿不识,进去了还不是豁然开朗,指哪儿认哪儿?什么野史?那是几百年前的天子请我吃酒,将我灌醉以后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这边说,他老不死的就让校书郎在旁边记,如今天子府那些假残卷的内容就这么来的,后边也是报应不爽,流落到民间给编成话本子了。打那以后我再不跟天子吃酒了。喝酒误事……真是喝酒误事!”
阮玉山冲九十四使了个眼色。
九十四给钟离善夜又添了一盅酒,同时问:“你说你进去过,那我问你,后来那只三足金乌,结局如何?”
钟离善夜哂了一声:“还问呢,待会儿观音就恼羞成怒把你嘴巴封起来。”
九十四不解:“哦?”
钟离善夜便解释道:“那只金乌,被观音剥夺器灵——你知道器灵是什么吗?那对妖而言,就相当于咱们人的骨珠。只不过人没了骨珠会死,妖没了器灵么,就是没了妖力,有些修为不足的,兴许还会被打回原型——观音收拾的赤眼金乌便是如此,它被观音拿走器灵关进古卷时,修为一时没撑住,就变成了只没开智的小乌鸦。”
“其实无相挺喜欢那只小乌鸦。”他又饮一大口,慨然哈气道,“只是后来,混沌消散,原本的太阳就此陨落。中天无日,无相不得已,用了那只三足金乌的元神和器灵再造了一个太阳。不过一旦成了太阳,小乌鸦也就不复存在了。无相一时生出怜意,取自己的甘露之血留下了小乌鸦的肉身。”
钟离善夜道:“至于那只小乌鸦么,原本无相是想留它肉身下来给自己作伴,哪晓得不久之后,无相便被打落下娑婆世界转生为万千生灵,那只乌鸦也就此趁机从古卷中挣脱出来。说不定此刻,就在人间寻找无相的凡身报恩呢。”
九十四不知怎么想起百十八来:“我有个弟弟,也养了只小乌鸦。”
钟离善夜挥挥手,奚落道:“养乌鸦的多着呢,你那弟弟是无相吗?”
九十四说:“他虽不是无相,但他对乌鸦的爱护,一点不比无相少。”
老头子又呷一口酒:“说起来那个无相,还真是臭不要脸。”
他放下酒杯,举起双手,做出一个铺天盖地的动作:“那个古卷里,每记载一件他收服妖魔的事,旁边就要洋洋洒洒写一大堆称赞他自己的话。我简直怀疑,凡人进入古卷,能看懂他的那些神迹也是他故意为之,生怕有人误入之后错过他的自夸。”
九十四问:“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没礼貌。”钟离善夜一下子收住语气,冷冷地指向阮玉山,“这个问题,你没见着这些人,还有他老祖母,那么多年,想问都不敢问吗?”
说完以后,钟离善夜又自顾自嘀嘀咕咕:“你这孩子怎么一上来就问……”
九十四认为他这话有道理。
因此又等了半晌,再开口:“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钟离善夜:!!!
九十四认真道:“我已经等了很久再问了。”
钟离善夜又要吹胡子瞪眼。
九十四便解释说:“我的一生只有二十年,刚才那片刻等同于很多人的大段时光了。”
钟离善夜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清了清嗓子,又贪杯喝了两口,再往外头天上侧了侧耳,仿佛在提防天上有谁监视似的,舔舔唇,含糊道:“我估摸呢,这个无相观音,是个非常马虎的神。”
他挠了挠脸,没听到什么天雷声,才继续道:“那个古卷,内容写得相当杂乱。上一眼我还在看观音是怎么做出镇妖塔的,下一眼就是他夸自己手艺精湛身姿优雅聪慧过神的事儿。后来呢,我就看到了那只关于三足金乌的记载。”
说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啧”了一声,很不愿意回忆,又着重强调了一遍:“他自己把卷轴写得很乱!”
钟离善夜两手一摊:“我先看见他那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自夸,而后才看见这三足金乌的事儿。神有失手马有失蹄,无相自个儿先把牛吹大了,再让我瞧见他那次失手没保住乌鸦,那我笑一笑也很正常嘛。哪知道他留在卷中的那一缕灵识恼羞成怒,将我打出古卷,还顺便把我双目视物的能力也给收走了——小心眼……小心眼!”
九十四问:“你真的只是笑了笑吗?”
钟离善夜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瞪他。
阮玉山听了半天终于在此时开口:“你的意思,盂兰古卷这东西,是无相观音自己写的?”
钟离善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道:“收服妖魔的时辰、地点、法子、后续,全都事无巨细写在那里头,其中还有成篇成篇对无相不重复的赞美,你觉着,这做法还能有别人?”
九十四:“不能是护法?”
“你当是看话本子呢?”钟离善夜反驳他,“无相有护法,那也是从混沌里头收的一堆妖魔鬼怪,什么巡海夜叉、赤炼大蛇,能有几个是会替他编纂记录这玩意儿的?观音这怪神,天天刀山里来火海里去,几时杀得不尽兴,把他那堆护法给一块解决了也不一定。谁敢跟着他天天血海里趟?”
“说起这个,”钟离善夜扭过头对向九十四,点点手边那块古卷残片,“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九十四言简意赅:“无方门现任掌门财库赤字,偷偷拿去燕辞洲典当,被我从典当行老板那儿无意拿到的。”
“无方门?”钟离善夜又是一怔,“无方门……”
阮玉山提醒道:“百年前你在南边救下了一个穷小子,还教会了他无方掌。”
钟离善夜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他啊。”
他呢喃完这一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怎么……”
话到一半,又摇了摇头,明知阮玉山和九十四在等下文,却不再说了。
好在九十四心中并不记挂于此,相比于无方门掌门,他更在意另一个东西:“他们说,古卷中有关于蝣族的秘辛——是真的?”
“蝣族?”钟离善夜皱眉,“什么秘辛?我不曾见过。”
“有一面铃鼓。”九十四追问,“也是无方门现任掌门透露给典当行的,说是和蝣人的诅咒有关——你不是进过古卷,没看见?”
钟离善夜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总算明白了。
他心平气和地准备跟九十四分析:“四宝儿啊。”
九十四一听,不对劲。
他拧着眉毛看向钟离善夜,把自己和这人拉开了一些距离,认为此人要编些花言巧语糊弄自己。
没底气说话的人,就总爱在语言上弄许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以掩盖心虚。
当初阮玉山第一次叫他阿四,就是在他的脸上一通乱咬以后。
钟离善夜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又指了指自己:“老头子我,进古卷,是四百年前。”
随后又指指九十四:“你们蝣族,被诅咒,是两百年前。”
他忽然凑过去,用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瞪着九十四:“四百年前的古卷,能写到两百年前的事儿?嗯?我问你?”
九十四:“……”
他从钟离善夜腿上抽出手,轻轻推开今夜就喝了一杯酒的青釉瓷杯,淡淡道:“喝酒误事。我醉糊涂了。”
钟离善夜“嘁”了一声,又坐直道:“不过铃鼓一事,即便我没进古卷,那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谁叫我是个老妖怪呢?”
他正了正衣襟,说道:“传闻——”
蝣人在很久以前,只是一个依附东胡的游牧小族。
后来族中出了一个巫女,借天神之力,让蝣人世世代代拥有了强于寻常玄者数十倍的玄力和骨珠。
这也使得原本在东胡的庇佑下天天卑躬屈膝,大气不敢喘的蝣族一朝小人得势,开始在草原横行霸道。
时间长了,蝣人不满足驰骋草原,便开始侵略中原,百年来颇有些在整个娑婆世都无法无天的意思。
当一个人的财富来得轻松又并非靠自身而获得时,那个人就会患得患失。
对于种族而言是一样的道理。
蝣族依靠巫女获得先天的不明力量后,便盲目地开始信仰并且依赖巫女的力量。
最初带给他们什么力量的巫女早已在寿数走到尽头时死去,蝣人对失去力量的恐慌也随着她的离开渐渐蔓延开来。
“后来你的老祖宗们就想了个法子。”钟离善夜对九十四道,“那就是从草原上出生的少女中,选人出来,做他们的巫女。这个巫女死了,立马再选一个巫女,世世代代,永远延续。”
蝣人敬重巫女,把巫女当作是神的使者,但也因此对他们选中的巫女有着十分残酷苛刻的要求。
“只要是被选中成为了蝣族的巫女,一生不得离开蝣族护卫的视线,也就是说,吃饭,睡觉,哪怕洗澡沐浴,都得在监视下进行,直到死去。”钟离善夜说,“更有甚者,不得蝣族的批准和允许,吃行坐卧,都不能离开那个运输她的马车。纵使蝣族对巫女的生活起居有求必应,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不能脱离他们的任何掌控。”
九十四听后,默然片刻,低声道:“这是剥夺了她的人格。”
“是啊。”钟离善夜赞同,“这样的日子,从灵魂层面,其实跟你们蝣族现在过得也差不多吧?束玄铁打造的镣铐与笼子,和金银糖果打造的镣铐笼子,都是笼子。所以,蝣族后来被巫女诅咒,也不奇怪。”
钟离善夜酒足饭饱,站起来转转悠悠走到房门前,用喝得气血充足的脸伸出去感受了一阵凉爽晚风:“传说,最后诅咒你们的巫女,是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献祭给了一种类魔类神的东西——总之很邪性就是了。”
“但是,”他话头一转,“那女娃娃又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丝魂魄存到了一支笛子当中。只要找到那面铃鼓,拿去暲渊,唤醒她昔日的好友,一只鼍围,就能拿到那支笛子,让她的魂魄回来,解除蝣族的诅咒。”
九十四这回算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完了。
他转过头,对阮玉山道:“咱们明天下山。我要去找铃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