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椎在扼杀中咯咯作响,叶阳辞惨白的脸上浮起别样殷红,仿佛雪地涌出血泉。他掰着萧珩的掌腕,与之角力,嘴角勾起奇异的笑意:“这就对了……萧珩,野心就是野心,欲望就是欲望,何必用情爱去伪装,自欺欺人……你不是想知道自己哪里不如秦深吗……哪里都不如!”
“闭嘴!”萧珩咆哮,面容扭曲,双眼赤红得像要滴血,“杀了你,我就再也不用左右为难、患得患失,再也不会困于虚无缥缈的情爱……母亲说得对,情爱是最不牢靠的东西,争得天下才叫输赢!”
叶阳辞张了张口,没能出声,但源源不绝地淌出血来。
那血深红、灼热,烫得萧珩手背剧痛,他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愤怒地叫:“叶阳辞!你对我下毒!”
没有毒……叶阳辞做口型道。
血中无毒,可染了血的手为何这么疼,这么疼!疼得心脏都揉成一团渣滓,他没法呼吸,面朝下大口大口喘着气,汗珠一颗颗落下来,打在叶阳辞的脸颊、眉心。
有颗汗珠沿着眉头滚落,滑过鼻梁与内眼角之间的那一小粒朱砂痣。
天地忽然万籁俱寂,萧珩听见了心跳声,那么急迫地一下、一下、又一下,像在对他呐喊着什么,他听不清……那点微小的红痣无限放大,如血泊般将他裹进去,他安详地没顶,缓缓松开了手……
萧珩松开了手。
他伏在叶阳辞身上,失声痛哭——
他输了。
再怎么百般挣扎,再怎么万千不甘,也依然无法违背内心深处的意志。
“叶阳辞,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情爱有几斤几两重,让我先掂上手试试分量。
母亲大可放心,我惜命呢。
与他有私情之人,是臣。
在我看来,你不是“别人”。而且这不是大意,是不设防。叶阳,你还不明白?
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
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
叶阳大人,你可真有意思。
叶阳辞……叶阳辞!
萧珩在不甘中认命,又在认命中反复地、执拗地挣扎。
叶阳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想说一声“别哭了”,张嘴剧烈地呛咳几声,溅得满榻是血点。
萧珩胡乱擦去眼泪,眉宇像浸血开刃的刀,斩去顷刻间的软弱姿态。他退让了,却并未屈从,然而眼下一切矛盾都不及叶阳辞的性命重要。
下人在屋外唤着:“大人,大夫来了!”
萧珩连忙下榻去开门,迎大夫进来。
这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郎中,也在满屋血腥味中大为皱眉,搭脉看诊后,他说:“想来是胃穿了孔,胃液流入腹腔,才会如此疼痛呕血。”
萧珩抽了口冷气,问:“如何医治?”
老郎中叹气道:“汤剂能镇痛、治寒邪,但又恐随破孔流出,变作腹水,那才要命。唉,老夫还是施针吧。”
萧珩越听越紧张:“药不能进,针灸就管用吗?”
“也不一定管用。总之先禁食水一阵子,待破孔自行愈合,再佐以汤剂调理,兴许就能好了。”
“不一定?兴许?”萧珩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比方才扼着叶阳辞脖颈时的颈椎骨还要响,“都等病人自行愈合,要你们大夫何用?!”
老郎中没被血腥吓到,反被他的语气吓得够呛,忙不迭拱手谢罪:“老夫医术不精,唯恐误人性命,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把药箱一提,脚底抹油溜了。萧珩在他身后怒斥:“庸医!明日就砸了你的医馆!”
叶阳辞喘匀了气,招招手,摇他过来,轻声道:“不必迁怒,他说得没错。待我吐完,自己慢慢能好。施针我在行,等没那么疼了,我给自己扎几针。”
萧珩瞪他,瞪来瞪去还是这张淡然处之的脸。他没辙了,说:“我亲自跑一趟,去把你妹妹请来。”
“别!”叶阳辞阻止他,“载雪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挨骂总比送命强!”
“真没那么危急,我的内力也能辅助疗伤。让我缓过这一夜,明日,明日你再请她。”
这话配着满榻满地的血,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但萧珩最终还是妥协了,命下人进来擦干净地面,更换了床褥与衾被。又搬了张椅子坐在榻边,看他在疼痛与意识模糊中辗转,最终昏昏睡去。
临睡前,叶阳辞说:“萧珩,你出去。”
萧珩不动,叶阳辞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避避嫌。”
萧珩气得要命,后悔方才没狠下心把这个妖孽掐死算了。他腾然起身,踢翻了椅子,摔门而出。
叶阳归闻讯赶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叶阳辞迷迷糊糊睡了一夜,醒来后自行施针,感觉疼痛减轻了些。又经过半日的运功疗伤,内力使胃壁皱缩,勉强堵住了破孔,只需维持住这个状态,破孔处就会慢慢黏合。
接下来他得禁食至少半个月,水也得少喝。
他独自扛过了最严重的发病期,到叶阳归为他把脉时,脉象有所好转,故而只是挨了一顿埋怨与苦口婆心的劝解。
叶阳归气呼呼地留下药方,离开前还再三交代等在廊下的萧珩,多看着点她的弟弟,严禁他再碰酒。
萧珩进屋来取方子,见叶阳辞望着窗外凋零的白梅失神。他认命地叹气:“叶阳,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爱自己。
“你要等他,可以,我就看着你等。你一日不死心,我也就一日不提情爱之事,只当盟友,如何?”
叶阳辞的脸雪白如瓷,此刻亦如白瓷般易碎,蹙着眉尖,审视萧珩的目光却依然锐利。
他翕动血色浅淡的嘴唇,轻声说:“涧川若真的不在了,在我眼中,无人配为天下之主。国器无主,我自取之。无论延徽帝还是皇子们,谁也不能阻挡我。楚白,到时你若还是不肯放弃摄政野心……我会杀了你。”
萧珩怔住。
他一直以为,叶阳辞是辅佐枭雄的治世之臣,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叶阳辞就是枭雄本身。
萧珩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好!”
“好什么?”叶阳辞不能躺、不能趴,就斜倚在堆得高高的锦被上,枕着半条胳膊,看着他,“真想死在我手上?”
萧珩在他榻沿坐下,提了提他身上半滑落的薄衾,面无表情地说:“国器无主,你自取之。你继任天子,我可以接受。
“母亲为我筹谋摄政王之位,无外乎担心她百年后,我会受天潢贵胄的压迫,又担心我身世曝光,会被自觉有辱国体的卫道士谋害,故而她要借谈家、借十一皇子,将我推上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那把龙椅上坐的若是你……
“要我放弃摄政野心,除非你是天子,我才能接受。秦涧川不行,其他人更不行——哦,他死了,本来就不行。”
叶阳辞仍在乏力作痛,闻言还是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抽在他的肩背上,抽得他筋骨发麻。
萧珩捂着痛处:“我说实话,你又打我。”
叶阳辞面如寒霜:“有时我真想把你这张嘴缝起来。”
“实话总是伤人,所以我以前不爱说,后来是你们要我心口如一的。”萧珩恶劣地冷笑,“我的上策是扶持十一皇子登基,能接受的底线是你登基,换作其他人,我宁可将大岳朝堂整个儿掀了。”
叶阳辞没再抽他。
沉吟片刻,亦或是出神片刻,叶阳辞缓缓说道:“涧川若能回来,必为天下主,即使我不使力,天下人心也会推他上位。若真的回不来……萧珩,你我达成个协议吧。
“你为我做三件事,最终我会给你你应有的一切。”
“把你自己给我吗?”萧珩问。
叶阳辞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不是你‘应有’的。待你为大岳立下功劳,就应该得到与之相配的权势。”
这次萧珩沉默了许久,就连叶阳辞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窥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情爱、权势……他什么都想要。亦或许觉得什么都没有他自己重要。又或许在他心中有个时常变动的排位,此时他在权衡要不要退而求其次。
叶阳辞曾劝告过他:国仇家恨我能理解,但若一味只想向大岳复仇,恐怕与我们成不了同路人,迟早分道扬镳。
他反问叶阳辞:我说我要复仇了吗?
他又反问叶阳辞:我说过我不复仇吗?
叶阳辞追问:那你想要的方式是哪种,手刃仇雠?改朝换代?
他不答,只是似笑非笑。
世人从来看不懂他,就连亲生母亲都觉得他的心思飘忽不定,二十多年来从未落地生根。
即使将他推上摄政王位,也未必会在大岳生根。他依然没有归属。他既无法落进另一个人的心里,又不知自己还能落在何方。
他立毒誓时,会下意识地说:“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
永不返乡,永远飘荡,便是瑶人认为神明所给予他们的最严重的惩罚。
他出生至今二十八年,一直在受罚,为他血脉中的原罪付出代价。
叶阳辞,会是那个终结惩罚的人吗?哪怕始终不肯让他落进他心里,也能给他真正心安的归处吗?
叶阳与他合作时,总以为是在赌他反复无常中的一点真实;可他此刻斟酌着这个协议的轻重,又何尝不是在赌叶阳除了情爱之外所能给他的最大善意?
萧珩终于撕裂沉默,开口道:“哪三件事?”
叶阳辞说:“我只能先告诉你第一件。毕竟时移事易,计划永远都在变化。”
萧珩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我也只能告诉你,等你说出什么事,我才能告知你做不做得到。协议能成,我们还能继续再走一段路,联手铲除障碍。若不能成,到你死我活时再白刃出鞘,看最后染上的是谁的血,如何?”
叶阳辞神色复杂地注视他,最终也回了个字:“好。”
他们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把短暂的同行变成暴风雨前的宁静,小心地维护着一朵注定凋零的暮春海棠。
汗湿的长发沾在叶阳辞脸侧,萧珩从怀中掏出绣着叶上初阳纹样的帕子,倾身过去,细细地擦干他的湿发。
这次叶阳辞没有避开。
胃还在绵绵地疼,他就着这咫尺距离,低声道:“刺驾案后,延徽帝一直在养伤,政务多交给六部大员们打理。这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我要将饮溪先生的弟子韩鹿鸣引入朝堂,至少谋个侍郎之位,你能打个配合吗?”
这件事萧珩能办,也不难办。他已经用谍拟之术伪装过一次韩鹿鸣,也就不介意再帮忙抬抬对方,使其成为叶阳辞的朝堂臂助。
于是萧珩道:“这件事可以。”
叶阳辞叮嘱细节:“我告病几日,枢密阁无人主事,会将那些琐碎奏章都拿去烦扰陛下。你面圣问安,趁机带韩鹿鸣进宫,待陛下抱怨人手吃紧时,再顺理成章地引荐他。”
萧珩点头,正要拿着帕子起身去抓药。叶阳辞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块陈旧泛黄的棉帕。
“这帕子旧了,又擦过汗,萧大人去换条新帕子吧。”
萧珩板下脸:“帕子还我。”
叶阳辞飞快地揣进怀里:“本就是我的贴身物,不宜与人。”
萧珩咬牙,忽地又笑了笑:“也好,我贴身佩带两年,染的全是我的气味,你好好珍藏。”
他拿起桌面上的药方,走出厢房。
叶阳辞从怀中又扯出那块旧帕子,丢在榻上,左看右看,嫌弃地皱眉:不收回来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干脆烧了吧。
四个月后,出自叶阳辞亲笔的《檄告伏王文》震惊天下,引得世人沸议,也间接导致渊岳军的声势更加浩大,秦深继续挥师南下,直逼京城。
叶阳辞如春来雪化,给萧珩的脸色都格外好看了。
萧珩又忍不住满心妒意,酸溜溜地来嘲讽:“满心盼着夫妻团聚了是吧?搞不好还能弄个正宫娘娘当当。”
叶阳辞撩起眼皮看他:“你想当啊,想当给你当啊。母仪天下不好吗,做什么奶孩子的摄政王呢?”
萧珩气得牙根痒。他磨了磨后槽牙,扯出一抹哂笑:“行啊,你去篡位,我给你当正宫娘娘,母仪天下。”
叶阳辞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口舌,靠近几步,压低声音:“庭院人多,第二件事,我们进屋谈。”
厢房内,叶阳辞亲手给萧珩倒了一杯柑橘渴水,还往杯中放了两片消暑的紫苏叶。
萧珩一口饮尽,想起前年在临清,冬日雪夜他跨墙而来,叶阳辞给他冲泡的热橘汤。
他直觉这第二件事难度不小。
果然,叶阳辞说道:“第二件事,你去御前搬弄是非,好让陛下怀疑我对他心怀贰意,利用皇子争储谋权。”
“……哦?”萧珩有点意外,“户部尚书当腻了,想做阶下囚?待到秦深打入京城,一路杀进天牢,然后你便倚卧在牢房稻草堆上,可怜巴巴、娇滴滴地叫‘大王救我’,你喜欢这么玩儿?”
叶阳辞忍着不把冰镇的渴水泼在他脸上,只当他后半句话是狗吠。
“萧楚白,我知道涧川还活着,且即将率渊岳军入京,让你很不痛快。”叶阳辞瞥了一眼挂在壁上的辞帝乡剑,冷声道,“但你若是非要将这不痛快转嫁给我,我就让你痛到走不快。”
萧珩下意识地掩住腰侧的带脉穴,被决云真气截脉的滋味不好受,他不想再领略第二次。
于是他立刻转了口风:“你是想要欲扬先抑,用‘忠心见疑’的把戏来取信陛下?你要我将祸水往哪个皇子身上引?”
明明什么都一点即通,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以武力制服,就会兴风作浪,无法无天。两度骂他是妖孽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妖孽。
叶阳辞轻嗤道:“不是祸水。九皇子被关进精研院,怕是凶多吉少。下一个就轮到十皇子了,我得想法子帮他躲过一劫。不过,你说得也对,当陛下发现自己错怪忠臣,自然会对我更加信任,才会放权给我。大体思路如此,至于其中细节如何操作,你看着办。”
萧珩琢磨了一下,点头道:“那有人得吃点苦头。”
叶阳辞说:“我可以,无妨。”
他没料到的是,在向载雪取令人吐血昏迷的伪装中毒之药时,他妹妹很快就洞悉了内情,坚持要以身入局,替他去受这牢狱之灾。
叶阳归说:“你在外,诸事才好运筹,一旦入狱,哪怕脱身不难,也落了下风。而我不同,我是太医院的侍医,从宫内贵人到六部官员,多受过我的救治,连狱卒也不敢对我如何。”
她这次异常坚决,最后叶阳辞败下阵来,暗中借萧珩之口交代刑部官员善待她。
对手戏在延徽帝面前演得逼真,把宁却尘与长公主秦折阅也给骗了。
叶阳辞问萧珩:“你没告诉长公主殿下,我们的协议?”
萧珩摇头:“是她亲自为我制定的前程,她对此十分执着,一时未必能说服,知道了反而节外生枝。”略一停顿,他反问叶阳辞,“你为何也不告诉秦深我们的协议,告诉他就连为他游隼传信的方越,也是你从我麾下借走的?”
叶阳辞自然不会对萧珩说实话:因为你这人太滑不留手,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刻,我不会真正信任你。自然也就不宜将此事提前告知涧川,以免他错信了你。当然,也因为负责游隼传讯的方越是你的人,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上说。
于是叶阳辞微微笑道:“是为了考验他啊。他若是我心目中的睿智仁义之君,无需我替你澄清,最终也会意识到你的功绩。”
“倘若他意识不到呢?”
“啊呀,那有点糟糕了,我会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萧珩听了,唇角微微翘起。
“你看人眼光真不行。就算秦深打进京城,满朝文武也容不得逆贼篡位,我就等着看他的笑话。”萧珩嘴上讥诮,转头依计行事,去御前告他黑状。
协议中的第三件事,在此后第三日紧随而来。
洗脱罪名,完全取信于延徽帝的叶阳辞,拿着秦温酒留给他的钥匙,在准备潜入精研院之前,找到了萧珩,对他说道:“我知道驯象卫里的瑶民、彝民等南疆人,都暗中奉你为主。”
这是个连长公主都不知道的秘密。萧珩暗凛,若无其事地否认:“你在说什么。那些都是从广西征来驯象的,未得王法教化,龙蛇混杂,迫于朝廷威势而不得不留在京城。再说,南疆各族虽合称‘三苗’,但其实种族众多,各族旁枝错节地又衍生出不少支系,哪里肯统一奉谁为主?”
叶阳辞才不信他:“四五十年前,三苗统一推举‘蓝黑大王’唐尤为‘石碑头人’,以他制定的‘石碑律’为各族和平相处的律令,这才平息了三苗内乱。”
他只说了这一句,萧珩便知瞒不过他,阴着脸说:“你又想怎样!他们不能借你用。”
叶阳辞说:“我不借你的人,我只想借一借他们驯养的大象。”
“大象也不能借!”
“楚白,这是最后一件事了。”
“不借。除非你是要让象群将城门外军阵前的某人踩扁。”
“——萧楚白,我给你脸了?”
两人刀来剑往地打了一架,萧珩又输了,剑架脖侧犹自嘴硬:“不借。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用象群撞开京城大门,为秦深扫清最后一重障碍。我对情敌没那么大方,你要不现在就杀了我!”
叶阳辞垂下剑锋,叹口气:“我不杀你。我去把前情后事都告知长公主,她若发怒要拿我问罪,我便与她真刀真枪打一架。”
他转身就走,萧珩叫着:“站住!”两三步追上前,“你别动我娘!”
“大象借我。”
越美艳的蕈子越有毒,萧珩觉得这人坏透了,骨缝里都要流出黑水,看人眼光不行的分明是他自己。
然而叶阳辞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萧珩又觉得自己眼光太高,所以高处不胜寒,把他冻得心里满是冰碴。
叶阳辞温声道:“楚白,我是真心实意想为你谋个好前程。涧川上位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了。既然挡不住,你何不为自己多考虑几分,从中取利?就算你不肯答应借我,难道我就不会另想办法吗?我不过是想少造些杀孽,京城守军亦是大岳子民!”
萧珩沉默了。
当夜细雨蒙蒙,他换上一身阿爸传给他的瑶服,打着一把十骨银铃大黑伞,趁夜色走进了驯象所。
廷尉狱的牢房内火光摇曳,将叶阳辞从短暂的回忆中拽回当下。
叶阳辞从袖袋里摸出松皮折扇,用扇头将俯身靠他太近的萧珩……不,是唐时镜,抵远了些。
“楚白,并非我不愿正视,而是不想留给你实现不了的念想,那才是对你真正的残忍。”
“我也想死心啊。”唐时镜握住了他的扇柄,像握住一把抵在心口的剑刃,“两年半了,我无数次想过,死心吧,萧楚白,唐时镜,放弃渴望那个不属于你的人,去攫取其他够得着的东西……有阵子,你离开京城的那一整年,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就算看着那条帕子,就算在回忆中勾画你的模样,我心里也逐渐波澜不起。
“可你又回来了。我站在仪凤门前,看着你从漕船下来,二月杨柳风吹拂衣袂,你看到我,朝我笑了笑——那一刻我就知道,之前一年的波澜不起都是假的。我从未淡忘,只是藏得更深了。”
唐时镜为难地皱眉,请教他:“叶阳,你这么聪明,教教我,该怎么从心里彻底挖走一个人?那心不就空了个大洞吗,该拿什么补上?”
叶阳辞怔然片刻,方才叹道:“我不知道。楚白,我真的很幸运,从心动情生,到相知相许,只经历过一个人。
“但我知道,这世上许多人不会这般顺利,他们会遇见各种人,经历一段又一段情缘,最终才能修成正果,亦或是回首惘然,甚至抱憾终身。
“非要给出个回答的话,我想说……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过得好,找到你愿意为之倾力去做的事,花一辈子的时间,完成它。于我而言,这件事是‘大岳盛世,国进民富’;于你而言,又会是什么呢?”
愿意一辈子倾力去做的事,会是什么?唐时镜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有不少想做的事,但都没有“一辈子”这么长久,也没有“倾力”这么投入。
“想做”是欲,“一辈子倾力去做”是志。
他从未生出过“志”,无论是身为唐时镜,还是身为萧珩。也许这才是他漂泊无归的真正缘由。
他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直到叶阳辞抽回折扇,打算从杌凳上起身,才将他唤醒。
唐时镜忽然伸手按住了叶阳辞的肩膀。
这动作有些急促,他胸前悬垂的大圈银饰“丁零丁零”一阵轻响,黑而顺滑的发梢也随之垂落在叶阳辞肩头。
他蓦然将唇贴过去,快得甚至令自己反应不及。
而叶阳辞比他更快一步,刷地打开折扇,挡在两张脸之间。
这个很柔很轻的吻,落在了素雅的扇面上,热意隔着薄薄的一层松皮纸,却仿佛隔着从金陵到南疆的万水千山。
那么近,那么远。
叶阳辞这回竟没有打他,只是拍了拍肩上他的手背,起身后退几步,以扇半掩着脸,说:“王孙,你越界了。”
这个从未有过的称呼,仿佛一粒朱砂痣那么小的种籽,飘飘悠悠落下,无声无息地落进了唐时镜的心田。
他不仅仅是大岳长公主之子,更是瑶王之孙。
广西三苗因“北掠谋国”而见罪于中原王朝,乱世中雄兵铁骑南下,血洗大瑶山,以雷霆手段震慑南疆,在大岳建国后,朝廷又派土司代代镇守,严加管控。
而今的三苗族民蜷缩于凶山恶水,生活困苦,时不时不成气候地反抗几下,起义砍掉个把地方官的脑袋,紧接着迎来新一轮镇压。他们想复仇,却无法撼动庞大的中原王朝;他们也想安居乐业,但中原已对他们防备甚深,几乎截断了所有资源互市与技术输送。
这些都曾是“蓝黑大王”唐尤的子民与子民的后代,亦都是他的族人。
“阿爸,你在想什么?”七岁时,他这么问深夜起身,遥望南方的唐璩。
唐璩答:“想家。”
“阿爸,你还在想家吗?”十二岁时,他又一次问起病入膏肓的唐璩。
唐璩以帕子掩嘴,收回了南望的目光,缓缓摇头:“无法实现之事,还是不要想的好。”
不久后,他将唐璩的骨灰装进金坛,心想:都说入土为安,可阿爸葬在岳国的土地里,真的能安心吗?于是,他在城郊寺庙寄存了金坛,年年缴纳供奉钱,至今已经十六年。
他的阿爸唐璩,十六岁被迫离乡,在异国坎坷十五年,又在寺庙里孤零零待了十六年。
阿爸,你真的不想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