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万寿哈哈大笑:“薄之兄弟,我家这小鬼可惦记着你呢!”
少年笑吟吟地站在殿中,看似稚嫩天真,但在场魔修们却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可见并非看起来那般无害。
少年越过众人,径自坐到月薄之案边,支颐说道:“薄之哥哥,你在喝什么啊?”
声音像带着个小钩子似的。
铁横秋心中警惕心大起,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仅仅是“栽树弟子”,连疆万寿看一眼都不值得,自然也不能多嘴说什么。
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到月薄之身上去……
铁横秋又是万万做不到。
铁横秋不言不语,看起来好似和平时一样老实。
他默不作声地挑了个最饱满的冰魄莲子,粗糙的指尖灵巧地剥开坚硬外壳。
“我记得您爱吃这个。”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轻轻置于月薄之面前的青瓷碟中,
注意到铁横秋的动作,那少年眼光陡然转冷,如两根蝎子刺似的射向铁横秋。
那少年看似稚嫩,实则已是元婴修为。
寻常修士被他这般毒蝎似的目光盯着,怕是早已冷汗涔涔、道心不稳。
可铁横秋是谁?
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骨子里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又岂会被这阵仗吓住?
因为藏锋印的存在,少年是看不出铁横秋的修为的,才敢这样瞪他。
若知道铁横秋修为在自己之上,这少年大抵又是另一副策略。
铁横秋却懒得琢磨这些。
他分明记得月薄之方才一直神色不豫,此刻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会冷着脸推开这莲子。若真如此,他这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了。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双下垂眼透出几分忐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月薄之,等待他的反应。
只见月薄之轻轻拈起一枚冰魄莲子,放入口中。
刹那间,铁横秋甚至错觉看到月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铁横秋这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虽然有些恼我,但还是喜欢吃冰魄莲子,是么……
这一步棋,我走对了。
他正暗自庆幸,却冷不防瞥见对面少年眼中翻涌的毒怨。
铁横秋面上不显,心里却已冷笑:小样儿,就凭你也配跟我抢男人?
铁横秋微微一笑,对着这个少年道:“在下云隐宗弟子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轻笑一声:“你连我都不知道,还敢来这个长生城?”
铁横秋面对疆万寿还是比较老实的,但对上这少年却不以为意。
他笑容不改,声音却故意提高几分:“在下孤陋寡闻,只知长生城有位威震八荒的疆万寿将军。莫非……这城中还有第二位魔将?”
那少年自然不敢和疆万寿比肩,听到铁横秋这样讲话,心里暗骂:我算看明白了,这铁什么的玩意儿,装着一脸小狗老实相,却是一个满肚子坏水的。
那魔侍见自家少主生气,当即挺身而出:“放肆!我家少主乃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鬼面蝎’簪星大人!”
铁横秋眨了眨那双清澈见底的狗狗眼,满脸困惑地挠了挠头:“什么脏心?很出名吗?”他转向月薄之,语气真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我真的没听说过啊……”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铁横秋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写满了诚恳,偏生每个字都扎得簪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簪星可不是什么会忍气吞声的性格。
他冷笑一声,道:“你这样的粗使弟子,少见多怪也是有的。”
说着转向月薄之,声音瞬间转柔,却带着明显的委屈:“薄之哥哥,你就让一个粗使弟子如此欺辱我?”
月薄之慢条斯理地又拈起一颗冰魄莲子:“实话说,我也不记得我见过你。”
簪星那张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青白交加,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殿内众魔修纷纷低头,生怕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鬼面蝎最是记仇,今日这般难堪,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铁横秋仔细打量月薄之,但见月薄之是那样淡然,说不记得簪星,恐怕是真话。
这种浑然天成的疏离,比刻意羞辱更令人难堪。
簪星的脸已经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定格在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月薄之却似有些不耐,只道:“疆万寿,我有话想私下和你说。”他眼尾淡淡扫过殿内,“闲杂人等,就不必在场了。”
“闲杂人等”四字一出,簪星那张精致的面容顿时扭曲了一瞬。
疆万寿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都下去吧!”
簪星咬着唇正要离开,却见铁横秋仍端坐原地,甚至又给月薄之斟了杯灵茶。
他顿时柳眉倒竖:“你这叫什么铁什么铜的废物,怎么还赖着不走?”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抬头,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阁下记性也太坏了,在下名叫铁横秋。”他转向月薄之,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月尊方才说的‘闲杂人等’,想必不包括我吧?”
月薄之垂眸抿茶,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这份沉默,已经足以让簪星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簪星这模样,疆万寿挥挥手:“好了,别站在这儿了,出去吧。还嫌不够丢人吗?”
簪星气得眼眶泛红,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父亲,你说我丢人?”
“不丢人那你哭啥啊?”疆万寿嗤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簪星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冲出门去,拳头攥得死紧,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待殿中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偌大的魔殿内只剩下疆万寿、月薄之与铁横秋三人。
疆万寿眯起眼睛,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了,你千里迢迢来魔域,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月薄之也开门见山:“月某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教千机锦的用法。”
听到这话,疆万寿和铁横秋都呆住了。
疆万寿呆住,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月薄之会和千机锦扯上关系。
而铁横秋惊呆,是万万没想到月薄之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
疆万寿的指节骤然停在扶手上:“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说着,他顿了顿,“难道千机锦在你手上?”
“不在。”月薄之答道,“苏悬壶临死前跟我说,千机锦有续命之效,可以增我寿数。因此,我才特来请教。”
疆万寿神色凝重:“千机锦可是我疆氏一族的至宝。我总不可能空口就把其中机密告知于你吧?”
月薄之淡淡的:“若是不方便,那就罢了。”
疆万寿噎住了:“这玩意儿可以给你续命,你也不争取一下?”
月薄之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那以你所言,我应该如何争取?”
“既然千机锦是疆氏秘宝,你不如入我们疆氏?”疆万寿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到那时,这秘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传授于你。”
月薄之眉峰微挑:“月某乃梅蕊族血脉单传,恐怕不便另投他门。”
“那倒也是!”疆万寿哈哈一笑,摸摸下巴,“你若肯和我家小鬼成婚,那也是一家人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一阵紧张:看来,这个疆万寿还是想要拉郎!
嘴上对儿子严厉,实际上还是很想让儿子得偿所愿的嘛!
这就麻烦了。
铁横秋微微闭目。
月薄之本欲断然回绝,余光却瞥见铁横秋一张俊脸竟皱成了苦瓜。
那副欲言又止、愁肠百结的模样,让月薄之心底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
你也该感受感受我的难过吧?
我不过是招了一个无聊傻子的觊觎,你就这般不高兴了?
可你招惹那些什么师兄哥哥的时候,可又片刻想过我?
可转瞬间,月薄之又觉心头某处微微发涩。
见铁横秋这般难受,他竟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来。
这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纠缠,让素来果决的月尊罕见地迟疑了。
疆万寿见月薄之迟疑,哪里想到月薄之是在为旁边某只蝼蚁而犹豫不决?
他只当这是有戏!
疆万寿心中大喜,却也知道不能催逼。
月薄之这种性格的人,你越逼他,他就越和你对着干。
还是得徐徐图之。
因此,疆万寿一笑,道:“我也是这么一说,难得你来一趟,先在这儿歇两三天,把好酒好菜都吃尽了,再谈正事如何?”
月薄之闻言眉梢轻挑:“此事关乎你疆氏秘宝,你倒也不急着打听此物所在吗?”
疆万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都丢了几百年了,我要真那么在乎,早就掘地三尺去找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倒是对这番说辞颇为认同。
毕竟以疆万寿的性子,若真在乎这宝物,确实不会放任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也是秉持此念,月薄之才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明来意,也不怕引起什么不快。
这千机锦是作用,是续命用的。
而疆万寿则觉得,要他被仇家砍死了,也没脸继续活着。
自然用不着这玩意儿。
疆万寿召来魔侍,吩咐带二人前往客舍暂歇。
长生城的建筑通体以玄铁黑石砌成,棱角分明的墙体泛着冷硬光泽。
这客舍也不例外,虽然是贵宾所住之处,却不见半分浮华装饰,四壁如刀削般平整,却也干爽利落。
室内卧榻以整块黑岩雕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边角却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线条,其上仅铺着一层暗色兽皮,触手冰凉却意外地柔软。
铁横秋一边装模作样地铺床熏香,一边心里盘算着今日的情形。
今日种种在心头一一浮现:“鬼面蝎”簪星灼热的目光,疆万寿居然出言提亲……当然,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最在乎的是……月薄之罕见的迟疑。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拒绝他人时从不容情。无论是何等人物、何种情面,只要他不愿,便是刀劈斧斩般的干脆利落。
可今日,他竟会犹豫……
月薄之,竟然也会犹豫吗?
这一瞬的犹豫,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铁横秋心惊。
难道月薄之真的在考虑疆万寿的提亲请求吗?
熏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铁横秋站在氤氲的烟气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
铁横秋心神恍惚间,手中熏炉一斜,险些将那榻上的兽皮燎出个窟窿。
他慌忙稳住熏炉,惊出一身冷汗。
月薄之倚窗而坐,指尖轻点茶盏,袅袅热气中抬眸:“想什么这般出神?”
铁横秋咽了咽,把熏炉放下,说道:“我只是好奇……”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起鬼面蝎之事,便幽幽道,“那疆万寿是魔修,怎么他外甥叫蝎子剑、儿子叫鬼面蝎,今日奏乐的是蝉师,跳舞的蛇姬……这一屋子的,不像是魔族,倒像是妖啊。”
月薄之轻声一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魔道中,有一法门名为‘蛊魔道’。”
“蛊魔道?”铁横秋好奇说道。
“‘百毒为蛊,炼魂化魔’。疆氏一脉专修此道。需寻得通灵毒物,将其精魄炼入元神。待功成之时,人蛊合一。”月薄之淡淡说道,“因此,那蝎子剑和鬼面蝎都选了蝎子精魂炼化己身,蛇姬蝉师则是选了蛇灵和蝉魂。”
铁横秋瞬间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们本是修士,却因融了毒物精魄,才成这邪魔。”
“终究是魔道。”月薄之淡淡解释,目光变得悠远。
“魔道……”铁横秋却想起柳六用千机锦那诡异的样子,灵光一闪,“这么说来,千机锦是不是也是一个意思?我看柳六用那玩意儿的时候,当时他周身缠绕丝线,面目全非,已失了人形,倒像个魔化蛛妖。”
月薄之微微颔首:“想来也是,疆氏一脉的功法,终究脱不开这等邪门路数。千机锦既是他们的镇族之宝,自然也该如此。”
铁横秋心中一动,却有些不安:“如果你要用千机锦,难道也得变成这样……”
他想说“不人不妖的魔相”,却又咽了下去。
心中只想:若能活下去,管他是什么相呢?
可当他抬眸望向眼前的月薄之,描摹着那清冷如霜的眉眼,不染纤尘的白衣,那般明月孤悬般的风姿……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痛: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沦为柳六那般?
月薄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眸光微动,却终究没有接话。
气氛凝滞。
铁横秋眼珠转动,瞥见月薄之的茶盏已空,连忙提起茶壶上前。借着添茶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凑近几分,轻声道:“那疆万寿的提亲……”
月薄之嘴角微翘,像是等铁横秋这句话很久了,只怡然一笑,问道:“你以为呢?”
“啊?我?”铁横秋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茶给洒了,忙稳住心神,“弟子哪儿敢妄议?”
“弟子?”月薄之的手忽而扣住铁横秋的手腕,“我从未收徒,哪儿来的弟子?”
手腕上传来月薄之冰冷的禁锢感,铁横秋的脸却莫名红了:“月……”
他想起不必口称月尊的吩咐,喉结滚动,终于吐出了月薄之想听的称呼,“薄之……”
这声称呼轻得几不可闻,却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又拉近了几分:“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应该接受疆万寿的提亲吗?”
铁横秋咽了咽,目光紧张。
“我……”铁横秋心想:如果从分寸论,他本该恭敬推拒,说自己不敢妄议尊上之事。
可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太过微妙……
逼近的身形,紧扣的手腕,无一不在暗示:他想要的,绝非一句客套的推辞。
铁横秋鼓足勇气,终于抬眸迎上那道迫人的视线,语气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自然是不愿的。”
短短一句落下,殿内骤然沉寂,连烛火都似凝固。
月薄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得铁横秋头皮发麻,仿佛是一只被毒蛇盯着的兔子。
他下意识后悔:我是不是赌错了?
是我……会错意了吗?
半晌,月薄之才慢吞吞地开口:“哦?”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铁横秋腕间跳动的脉搏,如同把玩一件易碎的珍品,“理由呢?”
铁横秋喉头发紧,半晌才嗓音低压地回答:“你……你……”他存住了许久的勇气,才小心翼翼吐露,“你不是说了,你选定的道侣是我么?”
说罢便偏过头去,耳尖红得滴血,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这一刻的羞赧,并非全然作戏。
月薄之感到异常的满足。
他拉着铁横秋到怀里:“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气却是带着几分责备的。
铁横秋身子一僵,眸中带着困惑:“何出此言?我哪里敢忘?”
月薄之说:“那疆万寿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自称我的弟子吗?”
铁横秋哑然,半晌说:“可、可是……我只是揣度你的意思。在云思归面前,你并无说起你我之间道侣的约定,我便以为……”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不跟云思归说这事,完全是因为提防云思归罢了。
月薄之以为铁横秋这么机灵的人一定明白,却不想反而增添了铁横秋的疑虑。
月薄之却仍是浑然不悦:“云思归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了让你别理他!”
铁横秋不知道月薄之为何骤然不悦,紧绷着背脊连连点头:“是……是……”
见人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月薄之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铁横秋的发顶。
却在触及的瞬间,清晰感受到掌下单薄身躯的僵硬,透露出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这种恐惧,月薄之很熟悉。
这种来自他人的恐惧,月薄之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傲。
可此刻,当铁横秋在他掌下瑟瑟发抖时,一股无名火却猛地窜上心头。
他心中暗恨:不是说爱我逾性命吗?
我看倒是畏我逾蛇蝎!
月薄之眸色愈发阴沉。
他分明记得,当初面对柳六那等嗜血成性的魔头时,明知境界差异,铁横秋仍能毫无惧色地与之搏命,甚至越阶取胜。
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嘴上说着情深似海,真要亲近时,却这般惊惶不定?
月薄之冷冷把手松开。
铁横秋只觉周身一轻,抬头看到月薄之寒霜覆面,当即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出,规规矩矩退至三步开外。
这让月薄之更加烦躁。
他冷冷一笑:“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铁横秋犹如被冷水浇头,浑身剧震。
铁横秋心中仓皇。
他本就想明白,月薄之说想要他做道侣,是因他想要一个道侣,而不是想要他。
毕竟放眼望去,当时月薄之身边除了他,哪儿还有第二个可供戏弄的宠物?
现在,眼前多了簪星这么一个选项……
这个簪星不仅美貌多情,而且还是疆氏少主,自然不同。
铁横秋脸上一片惨白,几乎近似被雨淋湿的小狗。
这般情状每每都能精准地撩动月薄之最隐秘的心弦。
月薄之凝视着他,心底翻涌着矛盾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满足感令他着迷:一面渴望看他为着自己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一面又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叫他一展笑颜,永远不再伤心。
月薄之眸光晦暗不明,指尖在袖中摩挲片刻,终是起身踱至那张黑岩雕就的床榻边,衣袂翻飞间已斜倚其上。
铁横秋见状,只道他要安寝了,便垂首退下。
没走两步,就听见月薄之说:“你去哪里?”
铁横秋慌忙折返,垂首道:“我见……我见你要歇下了,就不打扰了。”
月薄之支颐在床:“你睡哪里?”
“这……”铁横秋环视一圈,这客舍除却月薄之身下这张岩床,竟再无其他卧具。
他心里暗叹:疆万寿真的完全没考虑我的问题啊。
想来他的眼里我真的不算人。
铁横秋只得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先不睡了,在旁侧为您护法。”
说实话,都是元婴修士了,也不是非要睡眠不可。
只是月薄之身体虚弱,倒是免不得常调息静养。
月薄之敲了敲垫在身下的那张兽皮:“你也上来。”
铁横秋怔了怔,还是顺从地爬上了黑岩床。
这床通体由粗粝的黑岩凿成,冰冷坚硬,即便铺了层兽皮也掩不住那股子硌人的寒意。
他蜷着身子躺下,像只不敢惊动主人的小狗。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那双黑漆漆的下垂眼,抿了抿唇。
他一抖身上的雪氅,就把铁横秋拢进了怀里。
铁横秋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更加僵硬了。
月薄之却已阖上双眼,不言不语。
铁横秋半晌明白:月薄之身上冷,想抱个暖和的活物睡觉,也是常情。
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发热的抱枕,铁横秋反而放松了心情,很快也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梦中,铁横秋独自踽踽独行于长生城漆黑的石道上。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远处浮现一抹熹微的晨光。
光影中,月薄之一袭白衣胜雪,正牵着簪星的手。那画面美得刺目,让铁横秋喉头发紧。他想唤,想追,却像被人塞了满嘴的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薄之冷冷眼风扫过,那一句“我要道侣,未必是你”,言犹在耳。
满座宾客,齐声恭贺月尊和长生城少主天作之合。
铁横秋在熙攘的人群中渐渐被挤到边缘,华服锦衣的宾客们像潮水般将他推向无人问津的角落。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踉跄着栽倒。
就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却被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罩住。
他僵硬地回头,竟见是……
客舍内烛火幽微,在石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月薄之却没有入睡。
他这样的修士,原本也无需睡眠,而他此时也无心睡眠,只是拢着铁横秋在怀里。
铁横秋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眉头却仍紧锁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月薄之垂下眼眸,冷峻的轮廓也不免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月薄之伸手,想要抚平铁横秋起了皱褶的眉心。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却听到铁横秋颤声呢喃:“汤雪……”
听到这个名字,月薄之的手陡然一颤,烛火映照下,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竟显出一丝裂痕:
果然,果然如此吗?
说什么义无反顾地选择我,但若真遇到一个温润可亲的男人,便觉得所谓月尊也不过如此了?!
铁横秋梦中那声带着依恋的轻唤,像一簇火苗直接烧进了月薄之的肺腑。
他原本要抚上眉心的手陡然转向,片刻就落到他的脖颈之上。
下一刻就能扣紧。
让这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在自己怀里断气,倒也是个痛快的了断!
可是……汤雪……
听着铁横秋呢喃般的“汤雪”,月薄之身体有起了一种刻骨的温柔。
就像……就像他真的就是自己编制的那个幻影。
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待铁横秋温柔体贴,不舍得伤他分毫的男人。
恍惚间,要扣住对方咽喉的手指,轻轻划过。
像一阵风,轻得连铁横秋敏锐的警觉都未被惊动。
那只原本要索命的手,只是落在旁边,替铁横秋把被子掖了掖。
月薄之却依旧是满心烦闷,一腔恼火无处发泄。
总归是不能发在这个可恶的小剑修身上。
月薄之索性坐起来,原本那张随身披着的雪氅,却被铁横秋用作被子裹着。
月薄之抿了抿唇,一边暗骂铁横秋不识好歹,一边小心从雪氅里爬出来,以免惊醒铁横秋。
把雪氅留在榻上,月薄之便只着窄袖剑袍,单薄伶俐地走出客舍,行到夜风之中。
恰在转角处遇着了疆万寿。
疆万寿看着如此装扮的月薄之,眼前一亮:“多少年未见你这般利落打扮了。”
月薄之掸了掸窄袖,看着疆万寿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道:“你又要出去大开杀戒了?”
疆万寿哈哈一笑:“闲来无事,松松筋骨罢了。”
“一起。”月薄之淡漠道。
疆万寿扛着巨剑,好奇问他:“你心情不好啊?”
月薄之沉默以对,只负手向前走去。
疆万寿迈开两步,打量月薄之,说道:“你看,是不是还是魔域好?若在云隐宗,哪儿能让你这样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