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葑的残骸虽被月薄之一袖拂去,但空气中仍浮动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魇息——阴冷、腐朽,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熟悉感。
这气息……
“是古玄莫?!”铁横秋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月薄之苍白的脸色,“他来过?是他伤了你?”
月薄之眸光微动,轻轻按住铁横秋发颤的手腕,却未立即答话。他偏头低咳两声,才缓缓开口:“咳咳……我要伤他的徒儿,他自然现身了。在魔域浊气滔天,古玄莫和断葑师徒联手,我的确是……”
说着,他闭了闭眼。
铁横秋却从他微妙的停顿中读懂了未尽之言,心头蓦地一紧。
能让月薄之都避而不谈的战况,该是何等凶险?
他下意识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对方似的。
“那你现在如何了?”铁横秋的手掌紧紧按在月薄之肩头,却感受不到往日那磅礴流转的灵力波动。他心头猛地一沉,指尖不自觉地收拢:“你的灵气……”
月薄之轻咳一声,神色依旧平静:“暂时凝滞了。”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在铁横秋耳边。修士灵力凝滞,无异于猛虎被拔去利爪,苍鹰折断双翼。铁横秋张了张嘴,声音发颤:“这该如何是好……”
“不妨事,我们先回百丈峰静养便可。”月薄之淡淡安慰道。
铁横秋看着月薄之一脸淡然,不禁更加佩服:不愧是月尊啊,灵气凝滞了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铁横秋却又想:月薄之心高气傲,此刻也可能是在强撑。
因此,他体贴地说道:“薄之,我背你吧。”
月薄之眸光微动,本欲拒绝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下。眼前人弓着的脊背线条分明,后颈处露出一截脆弱的肌肤——这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
他静默片刻,终是缓缓俯身,将重量完全倚靠上去。
铁横秋立刻稳稳托住他的膝弯,起身时还不忘调整姿势,让身后人能靠得更舒适些。
“……有劳。”月薄之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僵硬。
他的下颌轻轻抵在铁横秋肩头,呼出的气息拂过对方耳际,在魔域腥风中划出一小片温热的净土。
铁横秋背着月薄之刚迈出两步,突然脚步一顿:“对了,我怎么会睡过去了?”
月薄之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廓:“大约是你力竭了。”
“哦……”铁横秋点点头,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毕竟,他和断葑的一战,的确是耗尽心力。
他正要继续前行,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簪星呢?”
“簪星?”月薄之顿了顿,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应该没有大碍。”
铁横秋背着月薄之来到魔域与人间的交界处,脚步在虚实之间踏出一步,整个空间立即产生了诡异的扭曲。
浊气与清气在此激烈碰撞,搅起一片混沌漩涡。
结界处的紫色雾气嗅到生人气息,翻涌而起,缠绕上两人的身躯。
铁横秋的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上次穿越结界时,月薄之温暖有力的手掌始终牢牢握着他的手腕,源源不断的灵力如春风化雨般替他驱散所有阴霾。
而此刻,背上的月尊气息微弱,灵力凝滞,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护着他了。
紫雾越来越浓,耳边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声,像是千万亡魂在窃窃议论。
铁横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形,惑乱他的心神。
他死死咬住牙关,心中却想:我不能一直让月薄之庇护我!我也要保护他!
心意既决,他挥剑斩出!
青玉剑骤然迸发强光,劈开浓稠紫雾,将周遭映彻如同白昼!
铁横秋终于踏上仙门山岚,浓郁的天地灵气立即如春风般拂面而来。铁横秋深深吐纳,顿觉灵台一片澄明:“果然,正道修士不能久留魔域。”
说罢,铁横秋扭头看向月薄之,但见月薄之脸色好像还更苍白了。
铁横秋定了定神,稳稳将月薄之背着:“我们先回百丈峰!”
“嗯。”月薄之眼睛微微闭上。
铁横秋察觉到他的疲惫,声音放得更轻:“您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
月薄之没有回答,只是呼吸渐渐绵长,像是真的沉入了梦乡。
铁横秋足尖轻点青玉剑锋,剑身清鸣骤起,载着二人直贯云霄,朝着百丈峰方向破空疾驰。
飞至中途,铁横秋剑眉微蹙,蓦然悬停青玉剑。
但见前方云霭散处,一道修长身影负手而立。那人一袭流云纹剑袍猎猎作响,周身气度较之从前更添几分凛然威势,赫然是多日未见的云思归。
云思归瞧着他们,露出一个状似和蔼的笑意:“回来了?”
未等铁横秋回答,云思归便将目光转到月薄之身上,看着月薄之闭眼似昏迷。云思归忙问道:“薄之这是怎么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答道:“回禀宗主,弟子在魔域遭遇了些麻烦,月尊他……他耗费了些心神,此刻正入定吐纳。”
“原来如此。”云思归广袖轻拂,笑意不减,“那千机锦密卷可拿到了?”
铁横秋微微一顿,正要说“不曾”,却见云思归眸中寒光一闪:“我看薄之受伤不轻,若不及时治疗,只怕不好啊。”
这看似关切的话语却让铁横秋后背一凉。
他从云思归温和的语调中听出了不容拒绝的胁迫。此刻的云思归周身灵力内敛,却隐隐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而月薄之灵气凝滞,根本无法运功。
如果此刻对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铁横秋也是能屈能伸。
他思忖半晌,终于把密卷拿出来:“不知宗主所言,是否此物?”
云思归广袖轻扬,那密卷便似被一阵清风托起,稳稳落入他掌心。他低头翻阅几页,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随即和蔼笑道:“横秋果然不负所托。你们且回峰好生休养,莫要耽误了伤势。”
铁横秋恨得暗自咬牙:还不是你这老怪物在耽搁我们吗?
铁横秋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和云思归施礼道别,才飞速回到百丈峰。
回到听雪阁,他小心翼翼地将月薄之安置在床榻上,又点燃熏炉,炉中沉香袅袅升起,不多时便将屋内烘得暖意融融,暗香浮动。
望着月薄之平稳起伏的胸膛,铁横秋忽然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得见月薄之熟睡的模样。
铁横秋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在床榻边缓缓蹲下。
炉火映照下,月薄之素日里总是紧抿的薄唇终于放松,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从未想过,令人闻风丧胆的月尊,睡着时竟会露出这般近乎脆弱的神情。
月薄之的指尖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铁横秋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握住。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惊觉自己的荒唐:那可是弹指间能让山河变色的月尊啊。
可就在他犹豫的刹那,月薄之忽然在梦中蹙起眉头,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脆弱。铁横秋的心猛地揪紧了,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的手掌已经不受控制地覆上了那片冰凉。
铁横秋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片冰凉,便如遭雷击般猛地缩回。
他盯着自己发烫的指尖,心头狂跳,暗自后怕:若是月薄之此刻醒来,怕是会立即用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剜他一眼。
夜风拂过,铁横秋苦笑着摇头,轻手轻脚地退开,再也不敢去逾越雷池半步。
窗外风雪渐急,屋内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铁横秋就这样静静地守着,看着月薄之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舒展,听着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如获至宝。
永远冷若冰霜的月薄之,也会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而这份脆弱,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
铁横秋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是因为月薄之灵力凝滞了,才会有这份脆弱吧?
而我,居然觉得这很珍贵……
铁横秋为自己心中涌起的缱绻思潮感到可怕:我居然贪恋着这一份脆弱,甚至……
甚至卑劣地希望月薄之能一直这样虚弱下去。
这样,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月薄之或许就会需要他,依赖他,再也无法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他……
炉火烧得温暖,铁横秋却如坠冰窟。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几步。
这份扭曲的占有欲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什么时候起,他竟变得如此不堪?竟会期盼着自己仰望的人永远失去锋芒?
铁横秋胸口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他既希望月薄之快点醒来,又恐惧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穿自己这般龌龊的念头。
他抿了抿唇,仓促转身走出了听雪阁。
寒风迎面扑来,吹散了他脸上未褪的热意。
抬头望去,只见数日无人打理的灵梅依然傲雪绽放,只是听雪阁檐角已覆积雪,石阶也被白雪淹没得几乎看不出轮廓。
这原本是修士大手一挥就能解决的事情,然而,百丈峰的传统仿佛是要有个人来扫雪。
从前是明春,现在么……
便是他吧!
也好,正好借这冰天雪地,好好洗一洗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他卷起袖口,抄起扫帚狠狠砸向积雪,每一下都带着狠劲,冰碴子被砸得飞溅,刺在脸上手上,冷得发疼,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待最后一铲雪被甩进梅林外,铁横秋直起身子,天色已暗,暮色沉沉压了下来。
他搓了搓手,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缓缓消散。
“已经那么晚了……”他喃喃自语,抬头望见听雪阁的窗棂透出暖黄的灯光。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背对着听雪阁,转身走向梅林深处。
这一整天,他都在刻意避开那扇门。
修枝、培土、为灵梅布下防寒结界……能做的活计都做了个遍。
此刻他蹲在梅树下,指尖轻抚过那些含苞待放的新蕊,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静静看夜风掠过枝头,抖落细碎的雪沫。
铁横秋仰头望着渐次亮起的星辰,想起也是这么一个冰冷的晚上,自己为了嫁接灵梅耗尽精力,是汤雪为自己奉上了一碗热茶。
“汤雪……”他无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风雪中。
下一刻,听雪阁的门倏尔打开。
铁横秋一激灵,忙站起来,心跳得极快:不会……我说话那么小声,隔着这么远,也会被听见吧?
月薄之立在门前,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脸色似积雪般冷白。
他也不必吩咐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两声,铁横秋就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可是寒气入体了?我这就去煮茶。”
月薄之也没说什么, 只是身体晃了晃。
铁横秋心头猛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双手已扶上月薄之的肘间。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两人都怔了怔。
月薄之身形未动,没推开他。
铁横秋的指尖微微发烫,却不敢用力,生怕惊碎了这一刻的脆弱平衡。
他垂下眼睫,看见月薄之手腕从袖中露出一截,在月光下如同冰雕玉琢。
“愣着做什么?”月薄之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几分,却依然清冷如霜,“不是要扶我进去吗?”
“啊,是的!”铁横秋如梦初醒,慌忙应道。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月薄之进了屋,又把门关上。
屋内暖意扑面,铁横秋却觉得脸颊更烫。他偷眼瞧去,只见月薄之苍白的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连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铁横秋的注视太过放肆,月薄之似有所觉,缓缓抬眸望来。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让铁横秋既为之神魂颠倒,又因之胆战心惊。
“薄之……”铁横秋抿了抿唇,镇定心神,扶他在榻边坐下,“是我无用,让云思归把千机锦秘法拿走了,如今秘卷和千机锦都在他手里……”
月薄之神色未动,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他只说:“让他拿着吧。”
铁横秋一怔:“可他岂不会变成不死之身?”
“他并非愚钝之人,于玄门之道也颇有修为,一看便知千机锦绝非续命之法,只会将人变得不人不鬼。”月薄之语气淡漠,“费尽心思却只得这样一件废物,想来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铁横秋却道:“我看不然,他这样的人,为了追求长生,什么做不出来?若真到非续命不可的时候,他大概根本不介意变成不人不鬼的血偃。”
“说来也是。”月薄之淡淡道,“只是柳六重生也被你杀了,千机锦的破绽,你我已然掌握。他若舍尽为人的尊严,借这等邪物重生,到头来却发现全然无用,岂不更加可笑?”
铁横秋一怔,颇觉有理。
但如今月薄之灵气凝滞,铁横秋不敢如此乐观,小心问道:“那个时候,云思归看到你伏在我肩上,人事不知,敢这样开口相逼,会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您灵力凝滞的事情?”
月薄之微微阖目:“我身上没了灵力波动,以他之能,当然能察觉一二。”
“那可怎么办!”铁横秋担心不已。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最坏的设想——若是云思归趁此机会伤害月薄之……光是想象就让他心如刀绞。
“怕什么?”月薄之的声音依旧平静得诡异,“我尚在襁褓时他未取我性命,蹒跚学步时他抚养我长大,如今自然也会容我……除非,有什么变故。”
铁横秋想起今日所见的云思归,是那般的咄咄逼人,又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试探,道:“我看他已经大不一样了,只怕迟早会对你我下狠手。”
若铁横秋说“对你下手”,月薄之只会漠然以对。但听到他说“对你我”,心头泛起一丝甜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云思归这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当真是令人厌烦至极。
铁横秋又急声道:“若他猜到你如今使不出灵力,难保不会趁机发难!”
“他不会。”月薄之语气笃定。
铁横秋蹙眉:“你这么肯定?”
月薄之轻轻一笑,略一抬手,并指成刀,便往铁横秋咽喉劈去。
铁横秋被唬得浑身一颤。
却见那修长的手指在触及肌肤时倏地一收,只用指节轻轻刮过他的喉结:“怕什么?我还能杀了我的道侣么?”
铁横秋喉结滚动,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月薄之却已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的唇畔,轻笑道:“你明知我使不出灵力,尚且如此畏惧。云思归那老匹夫在不知底细的状况下,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铁横秋心下定了两分,但还是有些不安:“但是,你一直这样使不出灵力,也不是办法……你可想到破解之法了?”
月薄之微微阖目,似也感烦恼,长指轻揉额角,眉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倦意。烛火映照下,他苍白的脸庞更显脆弱。
铁横秋见状心头一紧,怜惜之心陡生,不假思索地拍案道:“但你放心,有我一天,必不容他碰你一手指头。”
月薄之闻言,心头似有蜜糖化开。可睁眼时,依旧是那副矜贵疏离的模样:“我还得让你拼死保护了?”
铁横秋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你说什么疏通凝滞经脉之法……”月薄之含糊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个。”
铁横秋眼前一亮:“是什么?”
月薄之却别过脸去,只淡淡道:“我乏了。”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裹着雪白的氅衣侧卧而下,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榻上。
铁横秋张了张口,终究没敢追问。他多想守在榻前,看着那人安然入眠,却又深知以月薄之的性子,断不会容许这般亲近。
他便小心后退半步,打算熄掉灯烛,让月薄之好眠。
他行到案边,正打算吹灭案头的灯火,却见案上放着半卷摊开的书籍。
烛火摇曳间,一行墨字赫然映入眼帘:
“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看过这一行字,铁横秋浑身剧震,指尖不受控制地一抖,险些碰翻了烛台。
那八个字仿佛烙铁般滚过心头,烫得他耳尖都泛起血色。他仓皇移开视线,条件反射般掐灭烛火。
黑暗瞬间吞没厢房,唯有自己胸腔里雷鸣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屏住呼吸,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紧紧收敛气息,像是生怕惊醒了月尊……又像是怕唤起自己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铁横秋轻轻推开门扉,动作极尽轻柔,生怕惊扰了月薄之的安眠。
出门一看,满地积雪映着清冷月光,红梅在夜色中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他忽然失了睡意。
幸好,像他这般修为的修士,本就不需以睡眠养神。
于是,他便随意地倚坐在廊柱旁,一条腿支起,任由衣袍垂落在沾着残雪的台阶上。
月光转移,让他的影子如一把暗色的剑,刺穿台阶。
忽地,一片更深的阴影覆下,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
他惊讶回头,看到了月薄之。
“谁叫你在这儿立规矩了?”月薄之拢袖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铁横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我……我只是想在这儿守着……”
“守着又有什么意义?谁能上百丈峰偷袭我呢?”月薄之抬眸望向远处,“若真有此能,你也拦他不住。”
铁横秋一怔,所有话语都冻在了唇边。
“行了,回去歇着吧。”月薄之说罢,又转身回到听雪阁里。
铁横秋看着合上的门扉,抿了抿唇,抬步走向旁边的屋舍。
推门的吱呀声中,惊起几缕浮尘。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屋内积尘的案几与床榻。可见,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铁横秋怔然想起:是了,自那夜起……他便再未回到这间屋子。
因为那时,月薄之允许他同榻而眠。
月薄之用雪裘拥住他,说他们从此就是道侣了。
那个时候,月薄之的指尖掠过他眉梢,连指腹粗糙的薄茧都显得那么可亲。
可如今……
铁横秋猛然回头,看向听雪阁紧闭的门窗。
铁横秋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那道侣之约,还作数么?
月薄之虽然说要他做道侣,但从未定下契约,更没有对外宣扬……
微风吹动,那一句话又阴魂不散般掠过耳边:
“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心头蓦地一刺,他仓皇闭眼。
这些话语就如同淬了毒的细针,一根根扎进心口。
同样的一片月色之下。
云思归孤身立于结界前,衣袂在魔气与灵风的撕扯中猎猎作响。
此处结界是魔域与人世最脆弱的交界,距离云隐宗不过百里之遥,自然不是巧合。
千百年来,这道横亘两界的缺口始终未能愈合,反倒随着岁月流逝愈发脆弱,这才需要云隐宗这等仙门魁首常年镇守。
每次加固结界,都需宗主亲自到场施法。为防意外变故,按惯例还需至少一名高阶弟子随行护法。
因此,云思归此次前来,也带上了首席弟子万籁静。万籁静不仅剑道修为精湛,更通晓阵法要义,无疑是协助此事的最佳人选。
万籁静手持阵盘,安静地立于三步之外,阵盘上流转的符文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如星月交相辉映。
云思归站立前头,微微侧首:“今日你且站在那块乌帽石上。”
万籁静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块距结界足有三丈远的黑石上,心下一顿:这比往常护法的位置远了许多。
云思归看出了万籁静的疑惑,解释道:“今日结界异动较往常剧烈,若生变故,那个位置刚好在护山大阵的生门处。”
万籁静眸光微动,指尖在阵盘上轻轻一叩,躬身应道:“弟子明白。”
衣袂翻飞间,他已轻盈落于乌帽石上。
云思归吩咐道:“看准阵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将视线移开。”
万籁静下颌微收,所有注意力都锁在那些游动的金色符文中。乌帽石下的古阵法开始与他手中阵盘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
云思归凝神静气,双手结印。
随后,他的身形便没入结界之中,完全被紫黑色的雾气缭绕。
结界内,浑浊的魔气如同嗅到血腥的兽群,疯狂涌向这位仙门宗主,钻入他的七窍,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驯服。
云思归闭目而立,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在无人得见的结界深处,足以令普通修士癫狂的滔天浊气,正顺着他的经脉欢快流淌,最终汇入丹田那方幽暗的灵海。
“啧啧啧……这就是正道魁首吗?”一道漆黑的魇影在他背后浮动。
云思归缓缓睁开眼睛,暗紫色流光在瞳孔深处游动:“这可不是拜您所赐吗,古贤兄?”
古玄莫桀桀笑道:“所谓道心种魔,不过是给你们仙门子弟多一个选择罢了。改道修魔的感觉,应该还不错吧?”
云思归看向自己的掌心。
为了修复结界,他不小心中了古玄莫的道心种魔之术。
初时不过是一缕异样的灵力波动,待到他察觉时,魔种早已在灵台生根发芽。
最讽刺的是,当他站在传神鼎前,眼睁睁看着月罗浮葬身其中的时候……那一刻,心魔已成。
他恍惚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却又意外地感到一阵解脱。
或许……这才是他的道。
追求最强,不计代价。
以血为祭,成就巅峰。
云思归沉沉一笑:“古贤兄此刻与我说这些,莫不是想听我道一声谢?谢你赐我这‘机缘’?”
古玄莫也笑了:“云老弟,我看你的确很适合修魔。”顿了顿,古玄莫又道,“只是不知和月薄之相比如何?”
云思归神色微顿:“你果然也对他下手了?”
古玄莫笑道:“看来,你也察觉到了?”
云思归微微垂眸:“我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他的变化,我多少能觉察一些。”
古玄莫嘿嘿一笑:“说得倒像是你是天下最慈爱的长辈一般。”
“我待他真心不薄。”云思归回答得坦荡荡,毫无一丝愧色。
古玄莫笑说:“论做坏事,还得是你们正道出身的。”
云思归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说道:“你突然提起他,想必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罢。”
“云宗主果然聪明。”古玄莫的魇影在魔气中忽聚忽散,“月薄之杀了我的徒儿,江湖规矩,我须杀了他报仇。”
云思归听到这话,略感惊讶,惊讶的自然不是古玄莫要报仇,也不是月薄之杀断葑,而是:“你徒弟疯了?惹月薄之做什么?”
“谁惹他了?”古玄莫长叹一口气,“明明是他先对我的徒弟出手!我徒弟爱慕他多年,待他何等殷勤,却不想换来杀身之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