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问一下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我爸吗?”
男人叹了口气:“当时我走投无路时,是田大哥愿意相信我,借给我钱,还给了我一份工作,他的恩情我永生难忘,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说实话,罗阿响并不了解他爸,甚至和他的交流都非常少,男人口中的重情重义,至少在他儿子身上没有丝毫表现。
“好了,很晚了,你同学还在等你,快去吧。”男人指了指仍然站在校门口的谷肆,对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这边,就连姿势也和刚才罗阿响离开时一样,没有变过。
“好的,田叔叔,谢谢您相信我爸。”罗阿响和男人打过招呼,这才朝谷肆那边去了。
田安达的出现,让罗阿响原本已经寂灭的心又重燃起一丝火苗来,从那些人口中得知的言之凿凿的事实,好像也有人不相信。
罗阿响和谷肆道别之后,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想回去看看搬家时收拾的一大箱书,里面是否真的如田安达所说,有他父亲留下的所谓证据。
但罗阿响是没有抱太大希望的,如果真有证据,他爸为什么不自己拿出来,反而要等到跳楼自尽后,才想到证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罗阿响到家时,并没来得及去看那一箱子书。他一进门就看见他妈妈睡在旧沙发上,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云,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很不舒服。
罗阿响一摸她的额头,就知道情况不妙,温度高得好像要灼烧起来。
罗阿响都没来得及丢下自己的挎包,直接背着母亲就往楼下去。
趴在罗阿响背上的母亲,竟然出奇的轻。
难以想象,从前健康、结实的母亲,现在轻飘得如同一张纸片,用的力重些,好像她就会被撕裂。
原来爱和思念会把人变得这么薄。
因此罗阿响动作放得很轻,把她放进车里的时候都格外小心。
他自己感冒也没完全好,戴着口罩咳嗽不断,额前汗水渗出,将他短短的头发濡湿,贴在额上,他浑不在意地抹去。
司机听见他克制的咳嗽声,关掉了车内的空调,把窗户打开了,生怕被这病灶传染。
医院的流程有时长得可恨,几乎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
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说完又看了一眼罗阿响,那眼神波澜不惊,却把什么都说了。
照例是挂水,母亲靠在他肩上,闭眼,眼下一片青黑,不着粉黛的脸色透着隐隐的腊黄。
而罗阿响只能无力地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此情此景,罗阿响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谷肆陪他来医院时,大约也是这种心情,他能从谷肆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情绪,他的关心。
母亲并没有因为那几瓶吊水好起来,反而愈发虚弱,咳嗽声在医院算不得特别,但母亲的咳嗽声却总好像一声声扣着他的心门。
罗阿响不祥的预感应验,秦琦的感冒演变成了肺炎,住院没几天就进了ICU,需要插着管子呼吸,约一周后才从ICU出来。
病来如山倒,这一场病让秦琦瘦到脱相。她本就纤细的手变得跟竹节一样,皮包着骨头,将东西递给罗阿响时还不停颤抖。
秦琦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肯让罗阿响伺候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不能自理的丑态。于是罗阿响给她请了个女护工,每天只在下课时来看她。老师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后,特许他不上晚自习。
由于罗阿响没和其他同学讲他家里的事,还有不少人羡慕他。
谷肆没那么好糊弄,总是一直问他发生了什么。罗阿响面对谷肆根本无法和盘托出,只能用一个谎言去弥盖另一个。他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是害怕给谷肆太大压力,已经临近高考,谷肆的成绩不差,他不想拖累谷肆。
两个人没少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后来罗阿响干脆什么都不说,谷肆问得多时,他的双唇总是紧闭着,像个紧实的蚌。
家里的开支大幅增加,在最穷困的时候,他也曾经给秦琦家里打过电话,对方只是冷漠地说这是她当时自己的选择,家里不会帮她出一分钱。
罗阿响在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冷暖自知,这让他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对谷肆捂得更紧了。有血缘关系的人尚且如此冷漠,而谷肆又如何呢。
更何况谷肆和他一样,只是一个未成年而已,帮不得他太多,他只好将这些破事全部对谷肆隐瞒。
罗阿响固执地认为只要他不对谷肆说,在他这里,就还存着谷肆会帮他的可能性。
他就这样抱着这种可能性度日,而没真正向谷肆求助过。
罗阿响在取出他自己卡里的最后一点钱后,不得不在外打工来赚钱。
一开始还是趁着晚自习的时间打工,后来干脆连学校也鲜少去了。医院就像个吃钱的无底洞,将罗阿响深深困在金钱的漩涡里。
罗阿响一直在医院和打工之间不停奔走,已经有半个月没去学校。毛毛也追问过他,但他也只是搪塞过去。
母亲家里人的态度让年少的他形成了一种变态的执念: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
所以他固执地什么都自己扛,不愿假手任何人来渡过难关。
三月初,本应当是春天将近,可余城却仍然湿冷,寒意甚至比深冬更盛。罗阿响站在他打工的餐厅外,搓着手上因为沾水太多而皲裂的皮肤,一道道裂口如同刀割一般。
不过在外面站了几分钟,里面便又催命一样让他进去洗菜、洗盘子。
罗阿响对着冻僵的手呵气,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手上的创口仍然疼得厉害。
不过短短几月,他从内至外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那个开朗自信的人仿佛被剥去了一层皮,变得沉默寡言。他在外打工这几个月,可以说看尽了世间人心。
这天下班时,已经接近零点,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店里出来,看见旁边一家咖啡厅仍在营业。
店长正站在外面抽烟,是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罗阿响几乎每次出来透气时都能看见他在外面抽烟。
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冷酷的男人竟和他打招呼。
这便是他和易航第一次正面相遇。
“下班了?”易航声音低沉,语气熟络得仿佛他俩本来就认识。
罗阿响没作声,只是点点头。
正准备离开时,却被易航叫住。
“你等一下。”
易航说完就进了咖啡厅,时间有些长,正当罗阿响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杯饮料,递给了罗阿响。
罗阿响一开始没接,他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没钱。
易航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立刻说道:“请你,这是做错了别人不要的。”
罗阿响这才接过去,拿在手里,热乎乎的,有些温暖。他喝了一口,是热可可,甜得发腻。
这时一滴水落在他手上,以为是下雨,再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天空悠悠飘着细粒的雪,落在他手上就化了。
真是奇事,常年不落雪的余城,在这开春时节,竟下起了雪。
易航邀请他进去坐坐,但罗阿响拒绝了,他为手里的饮料道了谢,便回家了,担心一会儿雪大了反而更难回去。
第二天醒来,整个余城被白色覆盖,变得很陌生,入眼处尽是一片雪茫,路上行人很少,像末世的白色荒原。
易航经常会在他休息的时候,带给他一杯热饮,白天可能是咖啡,晚上则常是热可可。
一来二去,他和易航真的熟悉起来,最后成功被易航挖了墙角。
在咖啡厅工作比在餐厅舒适得多,他负责接待顾客,点单,以及送饮品。
咖啡厅里的暖气常开得很足,不用洗太多餐具,还有员工餐,工资也比餐厅开得更高。
罗阿响一开始并不知道原因,后来两人聊天时,他才得知自己长得像易航的初恋男友。不过罗阿响并不太在意,他在易航问要不要试着交往时,已经明确拒绝了易航,而易航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这件事便也揭了过去。
这天罗阿响正在店里做准备工作,忽然被人叫了名字,他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
那人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叫他,看得罗阿响心中一阵不爽,但对方好歹还是客人,他只能笑着接待。
他知道这下学校里又要谣言四起了,不过他已经很少去学校了,他自己是不在意,但有人在意。
毛毛很快发了消息来询问情况,罗阿响只说自己在咖啡厅打工赚钱,其他的没多说。他早已经交待过毛毛,不要告诉谷肆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想让他早点死心,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对谷肆说谎。
谷肆的追问很快让毛毛交底,他按照罗阿响吩咐的,说罗阿响和他交往只是为了刺激家里人,让家里人多关心他。
只是没想到谷肆会如此执着,在大雪天闯进了罗阿响工作的咖啡厅,把罗阿响吓了一跳。
好在当时正值下午,咖啡厅里没有什么客人,罗阿响跟易航说了一声,就拉着谷肆出去了。
大片的雪伴随着呼啸的风,卷起了猛烈的雪浪,几乎将整个余城埋没。
罗阿响将谷肆带离了咖啡厅,到不远处的路边说话。
谷肆的脸色比大雪骤降的早春还冷,盯着罗阿响的脸一言不发。原本柔润的眼神逐渐变得锋利,下垂的眼睫半遮住情绪,看起来风雨欲来。
“为什么不去学校。”
罗阿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想去,烦了。”
“那我呢?也烦了?”他的语气愤怒中带着委屈,质问罗阿响时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严厉。
狂雪翻飞,在谷肆说话时,雪片放肆地刮进他的嘴里,顷刻间便化了。罗阿响只是看着,他感到如同深渊一般的寒冷。
“毛毛应该已经……”
谷肆几乎是吼着:“我在问你!罗阿响!”
他一向情绪淡漠,很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罗阿响感觉自己被他逼至了崖边,他必须只身跳下。
罗阿响极力克制着,他表面平静,声音颤抖:“我只是利用你,学弟没答应我,正好你到我们班,顺理成章的事。”
谷肆听了他的话,暴怒起来,推了罗阿响一把,罗阿响没有任何防备,倒在了被清理堆在路边的蓬松积雪中,谷肆下一刻就扑了上来,他的手捏成拳头挥出,罗阿响闭着眼,等待着痛感。
但没有。
谷肆凝视着他,拳头迟迟没有落下,冰凉的水珠落在罗阿响的面颊,他抬头,看见谷肆在流泪,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从他深沉的眼眸中,落在他的脸上,比雪更凉。
“喂!”远处传来易航的声音,谷肆没有抬头,他死死盯着罗阿响。
罗阿响也紧握着拳头,他把自己的手心掐得发痛,他害怕自己一松懈,就要伸手抱他,也怕谷肆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破绽。
因为忍耐,罗阿响浑身都微微颤抖着,恐惧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椎而上,背上、手臂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望着灰沉沉的天空,行道树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如同血管的脉络弯弯曲曲,上面积压着雪,被压得弯坠,下一刻就要断裂般,不堪重负。
谷肆从他身上爬起来,踩着及脚踝的雪,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前行。
罗阿响坐起来,靠在雪堆上,黯淡的眼中倒映着谷肆在大雪中的背影。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第54章
罗阿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咖啡厅的,回过神来就已经坐在店里,手心因为刚才接触过雪,现在有些热烫发麻,他僵硬地握了握拳,有一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易航坐在他对面:“没事吧?”
罗阿响听见易航的声音,才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啊、没、没事……”
他脑子里嗡鸣阵阵,还不断回映着刚才谷肆流泪时的表情,谷肆应该彻底对他失望了吧,这样最好。
易航什么也没问,他好像没有好奇心,无论对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接受的样子,罗阿响想着,要是他也能像易航这么洒脱就好了。
过往和谷肆经历的每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像是一粒被他发射出去却又反弹回来的子弹,正中罗阿响的心脏。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当事实降临时他才发现有些事情根本无法轻易释怀。
由于这件事的影响,罗阿响好几天工作都不在状态,好在易航也没说过他,甚至问他需不需要休息。
这天罗阿响正准备收拾下班,突然收到毛毛的消息。
「毛毛:明天艺考,别忘了。」
罗阿响已经一个月没拿画笔,他都忘了自己原来是画画的了。
那些平静愉快的绘画时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以前觉得没日没夜的画画很累,现在却觉得那样的日子弥足珍贵。
他把手机按熄,没回消息,也没打算去艺考。
他的梦想已经在家庭破碎的时候熄灭了,一次都没再亮起来过。
放弃算了。他想。
艺考这天,罗阿响和往常一样去医院看了秦琦,她还没醒。
听护工说,最近秦琦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罗阿响忧心忡忡,生怕她哪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再也醒不过来。
罗阿响再也没时间想什么未来,只是忙着顾好他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其实没什么实感,只是在店里空闲的时候,偶尔会恍神,想到艺考的考场,想到在那里挥笔的朋友。
“在想什么?”易航出来抽烟,正好看到他站着发愣。
罗阿响轻淡地笑了一下:“今天艺考,希望朋友们都能发挥好。”
“你自己呢?”
“我又没去。”
易航又问:“你不想去吗?”
罗阿响摇头:“我没有选择。”
易航的手在他猕猴桃样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年纪轻轻,四面八方都是路。”
这时,罗阿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个未知号码。
罗阿响接起来,还没开口,对方豪迈的骂声直接传了过来。
“罗阿响!为什么没去艺考!我刚刚才听李老师说!”
是老沈,没想到这老头还这么多管闲事。
“……”罗阿响不知道说什么,但对面好像不需要他回答,话语和连珠炮一样,朝罗阿响飞过来。
“我听你班主任说了,家里有事不来上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艺考都没去?你知道你在毁掉你自己的前途吗?”
罗阿响感到无奈:“老沈,真没办法,我已经很久没画了。”
“你去试一下又怎么了!就一天时间,能耽误你多少事情!”
“我错了老沈,但艺考都已经结束了,你再怎么骂也参加不了了。”
老沈被他气得直接把电话挂了。
罗阿响看了一旁的易航,脸上仍然没表情,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给我一根。”
易航把烟盒递给他,没说话,也没劝诫。
那是罗阿响的第一根烟,橘子味道的爆珠,清新,辛辣呛人。
在忙碌的日子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大雪融融的寒冷过后,春天的枝桠从干枯的树干中伸展开来,露出一点绿色。
几乎是从冬天直接过渡到夏天,春天的温度没有持续太久,余城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穿上了短袖。
不过五月,太阳已经有如盛夏般毒辣,咖啡厅客人的选择也从热饮变成了冰饮。
罗阿响这几个月都在医院与打工之间辗转,连毛毛的邀约他也拒绝了,他暂时不想回想起和学校有关的一切。
今天他下了个早班,提前去了秦琦所在的医院,还带了个店里的小蛋糕,秦琦大概是喜欢吃甜食的。
他到医院的时候,里面已经有说话声,一开始罗阿响以为是和同病房的病友聊天,直到他听到老沈的声音。
“老沈?你怎么在这?”
罗阿响错愕不已,他是真没想到老沈会追杀到医院来。
“阿响,怎么叫老师的?”秦琦不了解,还皱眉呵斥罗阿响。
老沈说:“没事,学生都这么叫我,”转头对罗阿响说:“我不能来?”
“不是,您在这凑什么热闹啊?”
老沈表情严肃起来:“我不来,你是不是连高考都不参加了?”说完递给了罗阿响一个纸袋,重得罗阿响差点把手里的蛋糕摔了。
“我问各科的老师要来的复习资料,你忙归忙,闲的时候复习一下,把里面的题型都吃透。你家里现在这个情况,来不来上课我也不说什么。”
罗阿响说了声谢谢,好歹这老头还想着自己,在他自己都已经放弃了时候。
老沈很快就离开了,他的目的好像就是给自己送资料。罗阿响坐在病床前发呆,他看着那一堆复习资料,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秦琦在一旁小口小口吃着他带来的蛋糕。
“对不起啊,阿响。”秦琦忽然道歉,罗阿响一时无措起来。
他看着秦琦的眼睛,毫无生气却充满歉意。
他问:“怎么了?”
“我听你老师说了,你没去参加艺考,都是因为我吧?”
罗阿响下意识否认:“不是啊,只是不想去。”
秦琦叹了一口气:“对不起,阿响,明明没享受过多少父母的爱,却要为这个家付出所有,我这几天想了很多,觉得我和你爸都挺对不起你的。我们给你的爱太少了,但我真的、真的为你成长得这么优秀而自豪,我听沈老师说了,你每次考试数学都几乎是满分,专业课的老师也称赞你,但你却不得不为了我……唉。”
罗阿响不曾和父母交流过这些事,现在说起来,罗阿响总觉得秦琦口中的阿响是其他人。
“没事的,妈,是我不好,把感冒传染给你,才害你一直在医院,”罗阿响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还有爸,他有麻烦的时候我还在外面疯玩,如果我当时在……”
秦琦把手搭在罗阿响手上:“不是的,阿响,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秦琦哽咽起来,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罗阿响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最近在他面前哭的人很多,这是不是代表他辜负了很多人。
他不知道。
在这之后,罗阿响的日程里加了一项复习,一有空就找个地方做题,连易航都问他是不是准备考985、211.
罗阿响是不敢奢求的,他这水平,能不能考上本科都是个未知数。
这段时间,秦琦在医院跟着病友学会了编手绳,她用她手里唯一的一块玉,给罗阿响编了一条黑色平安扣手绳。
罗阿响一直戴着那条手绳,用戴着手绳的手工作、学习,好像母亲的爱从没缺席。
五月底的每一天,太阳都勤勉地爆晒着这片大地。
秦琦就是在这样热烈的天气中离开的,走前几天她还对罗阿响说很想再闻一闻余城的桂香。
但她没能达成愿望,死在了盛夏的聒噪蝉鸣里。
罗阿响去医院领她的死亡证明那天,太阳炽白的光照在医院打印的方块字上,罗阿响盯着上面看,直到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感到陌生。他转开视线,光线过于强烈,仿佛火焰燃烧时的光晕,在罗阿响眼前迷散,看什么都怪异扭曲。
黑色的头发吸饱了太阳的热量,刺烫地扎着罗阿响的后脖颈,像是烧红了的针在扎,尖锐滚烫,令他尚还保有意识。
他身边最后一个亲人还是离开他了,罗阿响流不出一滴泪。
他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承载了曾经活过的人的一生。
直到高考前两天,他都在忙着处理秦琦的后事。
尘埃落定,是不是指的就是这种时候。
什么都不需要他再去做,他只需要躺在家里。
高考这天,毛毛奉了老沈的命来接他去高考,看到站在他家门前的毛毛,手里还拿着罗阿响的准考证。
罗阿响心里不知为何舒缓很多。
“老沈说,今天就算是打断你的腿把你背过去也要把你带去考场。”
毛毛的聒噪有时也不逊色于蝉鸣,小嘴一张,就叭叭地能说到罗阿响觉得烦。
“我说,要不要和我考一个学校啊?”快到考场时,毛毛突然问他。
罗阿响的记忆忽然复苏,他好像和毛毛说过一样的话,但是他是对谁说的?他想不起来。
罗阿响说:“你不是艺考了吗?肯定能上比我好的学校啊,我成绩又不好,能冲上500分都算我幸运。”
“唉呀,你这人太消极了,就不愿和你这样的人聊天。”毛毛埋怨道。
“那你闭嘴,求之不得。”
过了一会儿,毛毛又问:“真不能跟我考一个学校?”
罗阿响应付他:“出分了再说。”
后来自然是没考上毛毛的大学,在余城这个破学校苟着。
“当年我是问的你吗,要不要和我考一个学校。”罗阿响至今还没想明白,他身边的谷肆明显翻了个白眼。
“自己想。”
谷肆听他说完这些过往,终于理出些头绪,但他还是无法理解罗阿响为什么不向自己求助。
难以想象当时罗阿响当时是如何承受两个至亲之人的离世,又是如何逼迫自己快速成长起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这或许是罗阿响现在如此偏执的原因,仍然倔强地野蛮生长,不愿意依靠任何人,包括自己。
第55章
谷肆总算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真相之后,并没有释然的感觉,反而更为罗阿响所经历的一切感到难过。
以前他总是在内心怨罗阿响,一声不吭地离开自己,什么也没说。但现在知道一切之后,如果他和罗阿响交换一下立场,他也不一定会把事情告诉对方。
还不等谷肆有更多时间感慨世事无常,罗阿响所好奇的问题也随之抛出。
罗阿响:“所以你为什么没继续搞音乐?”
谷肆没想到他还在意这个,之前罗阿响也问了他几次,他都是糊弄过去,只说自己忙,现在对方已经将自己想知道的和盘托出,他再搪塞倒是显得他不坦荡了。
当时确实是罗阿响问他要不要考同一所大学,谷肆那时还没来得及给他具体的答复,两人的关系就已经破裂了。
踌躇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和乐队早已约好考余城本地的大学,以便他们的乐队后续发展。
填志愿那天,谷肆犹豫了很久,想联系罗阿响,想了很久才拨过去的号码已经是空号,跑到罗阿响家里去找,发现房子已经易主。
这下谷肆是真的相信罗阿响想和自己彻底分开了。
本来他应该断了自己的念想,安心呆在余城,把乐队做下去,但怎么也放不下罗阿响。
最终他还是决定报了罗阿响之前跟他约的大学,和乐队成员说的时候,几个人又大吵了一架。特别是镜子情绪特别大,谷肆还从没见过他那样大发雷霆。
“所以是什么原因,让你他妈背弃和我们的约定?!”
镜子听了他的决定之后,冲上来要揍谷肆,却被其他人拦住了,他只能被两个人架着冲谷肆张牙舞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