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退下,脚步声渐远。
我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迈步,朝前厅走去。
走至廊下,恰好与李昀打了个照面。
他见了我,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那笑容不甚明显,却是真心的,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就那样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我侧了侧头,不动声色地吩咐:“去沏一壶好茶来。”
然后示意李昀进前厅入座。
坐定后,我抬眼,正看到站在厅外的春生与风驰,心中继续浮起那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我真的觉得很累了。
从那滔天恨意中挣脱出来,已经用尽了我太多力气。
我现在只想快点将京里的一切收尾,然后回到南地去,守着家人。
我转回目光,看向李昀有些僵硬的坐姿,直截了当地问:“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说什么?”
李昀冲我牵起嘴角,有些试探地柔声说道:“我前几日去求了一位御前的老大夫,他说可以看看你的眼睛。”
我一愣,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撩了一下。
有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点期待,那种久处黑暗的人听到“光明”一词,便不由自主伸手去抓的本能。
可我旋即压下那点荒唐心思,并厌恶他提出这等话来撩拨我。
他可知,那老大夫的“或许能治”,落在我耳中,却比宣告绝症还叫人难受。
得了绝症的人,自会偷偷幻想着奇迹,可若真有人当面与他提起,便成了最残忍的安慰。
我不需要希望。
“你不必再寻了,”我语气平静,“我府中大夫早已看过,所中之毒,唯有一味可解——霜岚草。”
我顿了顿,垂眸道,“那草生于高山之巅,花色如霜,隐于云岚之间。寻常之人,无缘得见。”
这话是我信口胡诌,不愿再和他多费口舌,只求他听后能知难而退。
却不想他神色一震,竟立时站了起来,眼中像点燃了火光:“当真?”
我怔住,撇了下嘴,不自然地说:“当然是真的。”
他满眼惊喜地看着我,眉梢都染上了喜色。
“我去,”他说得急切,“你等我,我去将那草摘来。”
我没有应声,不知怎么回答,我不过是想将他支远些罢了。
不愿再看他带着那副形销骨立之躯,执拗地跟在我身后。
每每见他如此,我心口便像是被什么揉住,一下一下,令人烦躁。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者说,我如今只想求一份清净太平,不愿再受牵动,不愿再心软。
可看李昀起身就要走,那神情竟像立刻便要启程,我还是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诶——”
我不知自己那一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喉咙有些发紧。
他眼中亮光一闪,像被我这声唤住,几步折返回来。
他低着头立在我面前,声音低沉而笃定:“我虽是个废人,但我一定有办法将那花取来。你等我。”
他的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脸上,像要从我眼中找什么答案。
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又笑了,笑意清浅:“别担心,有你等着我,我一定不会有事。”
我目送他离去,久久没有挪开眼睛,想骂他是傻子。
除非这世上真有神仙,不然我的眼睛,早已无药可救。
我都已经认命了,他又何必这样追着不放。
转眼,已是一个半月过去。
院中郁金香盛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如此美景,本应叫人心生欢喜,可我心头却总缀着一丝隐约的愁绪。
无论我在忙些什么,它总能趁隙而入,悄悄掠过心底,如风拂水,不留痕,却久久不散。
思忖久了,我就不再想了,好像真的渐渐淡忘了。
直到这天夜里。
窗外一片清寒,夜雨初歇,春风乍暖未暖。
我忽见廊下立着一人,一袭黑衣,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得几乎让人不敢认出。
李昀站在窗前,沉默不语,风尘仆仆,双眸深陷,唇角泛白,眉间尽是疲惫。
我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木盒,指节泛白,木盒与指骨磕出的细响清晰入耳,我才蓦地一惊,意识到他真的站在眼前。
我惊愕地看着他,见他在与我视线交汇的那一瞬,眼中瞬间迸发出喜悦的情感。
只是这光未持续半息,便骤然缩紧,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
他视线落在屋内。
武丹自内室走出,外袍未整,鬓发微乱。
李昀的目光一下凝住,神情一僵,像是当胸挨了一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看着武丹,又看着我,像是无法相信,又仿佛早已预感。
他张了张口,声音发紧:“他为何从你屋中出来?”眼神锁住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下意识看向武丹,随即一瞬间就明白李昀在想什么。
一时间,对他半夜而来的那点担忧,倏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刺痛的愤怒。
我也不解释,只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凉薄:“这与你无关。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滚动,眼底溢出难以遏制的情绪,好似无法接受般,却只低低念着:“你不能这样……不能……”
我眼神一沉,咄咄逼人:“不能怎样?你消失那么久,再半夜跑到我屋中,就为了看这个?”
话音未落,他忽然翻窗而入。
我心下一惊,不由后退一步。
他似没察觉,步步朝我逼近,眼中血丝密布。
“我将花取来了。”他声音沙哑到近乎破碎。
我看着他,木盒上还有血迹,想必是一路磕碰所致。
他到底是怎么上的山,又是如何下来的?
可我没有问出口,面上无动于衷。
武丹默默站至我身侧,在李昀再度靠近时,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身前。
李昀沉沉地盯着我,神情仿若幽冥阴影,见我迟迟不肯接下那木盒,指尖轻动。
武丹看准时机,开口道:“李公子,夜深了,请回吧。”
李昀微垂眼睫,转过目光看向武丹。
那目光却十足高傲,居高临下,语气冷漠中带着几分轻蔑:“主子说话,也轮得到你插嘴?”
这一句落下,如同利刃刺进我胸口。
我仿佛一瞬间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自己,被轻视、被看低、被当作尘埃一般对待的模样。
我眯起眼,冷笑一声:“你不请自来,深夜入室,又算什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的人。”
“你的人?”李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表情越来越阴沉,声音摄人。
随后,他像是压抑到了极点,忽然一步跨前。
我却冷着脸,抬手将他手中的木盒一把打落在地。
木盒封得极紧,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摔开。
但在寂静的屋内发出清脆一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下一霎,武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猛然上前,一把扣住李昀的手腕。
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撞翻了屋中几张椅凳,乱响一片。
我怒火中烧,想要大声斥责,可当目光触及那混乱之中踉跄的身影,心头那团火却生生卡在喉间,无法喷薄而出。
李昀的右手使不上一点力气,左臂又被武丹紧紧锁住,毫无还手之力,像是困兽落入陷阱,徒然挣扎。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挫败,气息紊乱,那狼狈的模样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闭了闭眼。
我不想心软。
更不想后悔。
武丹松开,我看到李昀踉跄一瞬。
他垂着头,黑色夜衣在灯火下泛着冷亮的光,那不是绸缎的反光,而是血浸出来的亮。
我的心不受控地一紧,随即咬牙,将那点动摇硬生生压下。
我抬手,将盒子掷向李昀。
他没有接,盒子砸在他肩头,又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停在他脚边。
“这草根本就没用,我是故意骗你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平稳,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一瞬,我仿佛脱离了身体,灵魂悬在屋梁之上,冷冷俯视着屋中这一幕。
李昀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压着剧痛,无法站立般,盯着我,想要从我脸上找出一丝缝隙。
许久,他喃喃道:“你为什么……又骗我?”
我看着他瘦得脱形的面庞、满是血污的衣裳,那狼狈得几乎让人心疼的模样,忽然间气得眼眶发红。
“因为你烦。”我咬牙切齿道,“因为你一次次打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再见到你,所以随口编了个理由赶你走。”
李昀凝望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你可以告诉我……我就不会再来你眼前烦你。”
“是吗?我没说过吗?你怎么做的?每次宴会都跟着我,装得像情圣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气都乱了,“难道就许你骗别人,不许别人骗你?李昀,你骗我时,不也把我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话,说了多少次?
一次次地争,一次次地绕回来,像是在泥潭里互相拖拽,明知没结果,却仍谁也不肯先放手。
不只是他没放过我。
我又何尝,真的放过了他。
李昀站在我面前,一身疲态,脸色苍白,唇角干裂。
衣襟上血迹未干,眼底却仍藏着一丝执拗的希冀。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我一声冷笑打断。
“你装出这般苦情模样,到底是要为难谁?”
他愣住。
我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着你的苦衷,不停地重复那些‘不得已’。然后呢?你以为我听了,便该原谅?便该接纳?”
我强撑着一口气,语气冰冷,质问他,“我不肯接受,你就要这般!拖着带病的身体,逼自己撑着一口气,折磨得不成人样!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只为叫我生出愧疚?”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想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嗤声而笑,每一字都似淬了冰锋:“若这便是你所谓的情意,那这情意,未免也太过自私。无论我对你尚存几分旧情,还是早已恩断义绝,如此法子,我都无法容忍。”
我目光直视他,眼神如刀,声线低沉,“我若还有情,你这般模样就是在拿命惩罚我。而我已无情,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只是在干扰我的生活。”
他沉默着,久久不语。
“你总以为你了解我,妄想故技重施,来赌我的善心,博我一时心软。”
我冷冷地问:“你觉得,这样对吗?这样的感情,对吗?”
李昀低着头,肩背微颤,像是终于撑不住,连脊梁骨都软了几分。
可我没有半点怜惜,只觉得心底那口怒气越烧越旺。
我一步步逼近,比任何时候都狠:“李昀,你自怨自艾,被人取笑的样子,不是可怜,而是可悲。你这副样子,于我而言……只觉难堪。”
“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
李昀张了张口,未及言语,唇角却忽地溢出一线血丝。
我胸口剧烈起伏的呼吸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整个人怔在原地,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他察觉后,马上抬手,一把将唇边那抹血迹擦去。
可越是这样,越难掩狼狈。
那抹猩红在他指尖划过,像火一样灼得我眼睛发痛,心头乱得几乎要炸裂。
所有压着的怒意、话语、情绪,此刻全都卡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堵在胸膛里,像是乱窜的火蛇,逼得人发疯。
李昀的身形忽然摇晃,摇摇欲坠。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手臂已微微抬起,几乎就要去扶他,却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遏制住。
他别开头,像是躲避,又像是再也承受不起。
脸色灰白得骇人,眼底一片死寂的暗色,如同被长夜吞没。
而我,似已被抽去了力气,只能僵在那里,手指蜷缩,却始终没能伸出去。
半晌,他转了过来。
眼神恍惚,像是想勉力挤出一个笑,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嘴角刚动了一下,就失去了力气,沉沉垂落下去。
空气凝滞,死一般的寂静。
一时间,屋内没有一丝响动,武丹默默低下了头,站在一旁装作不存在,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不知道那样的沉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久很久,久到让我几乎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直到李昀终于动了。
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转身,伸手打开房门。
动作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然后,他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严,微风轻轻将它吹开一道缝,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响声断断续续,到了第五声时,廊下已听不见半点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盯着武丹,声音陡然拔高:“你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府里也少给我嬉皮笑脸!”
武丹低着头,一动不动。
“说话!”
“回爷的话……是、是被蚊子咬了。”他嗫嚅着,“有点痒,然后听到动静,一时着急就冲进来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究竟该怨谁。
怨自己偏偏今日叫武丹来内室搬东西。可这事本就再寻常不过。
怨武丹为什么不好好穿衣。
怨蚊子为何偏挑今日咬人。
怨来怨去,不过还是怨那个人。为了我一句胡诌的谎话,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那木盒旁,俯身将它拾起。
轻轻按下机关,盒盖应声弹开。
里面躺着一束霜岚草,细茎薄叶,仍带着薄薄的露气。
我的心仿佛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盒盖内壁沾着点点血迹,我再一次想起他离开时,嘴角溢出的那抹红。
“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我语气压得极低,几乎带着一丝迟来的怒意,“你把他打出血了。”
武丹怔了怔,小声道:“没有……我根本没怎么使力。李、李公子……是本身就伤得很重。我捉他左腕时,摸到他像是还有内伤。”
我听完,许久无言。
眼睛忽然酸得厉害,甚至生疼。
我抬手摁住眉心,过了半晌,哑声道:“你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_(′?`」 ∠)_
第73章 如此执念
为感谢上次妙香阁老板的相助,以及往后在香料上的合作,我在琼台阁设宴相邀。
两人谈得颇为投机,从旧事聊到近况,直到暮色沉沉,天色方暗。
他言家中尚有要事,先行一步,我也顺势起身准备离席。
却不曾料到,一出包厢门,便看见春生。
他靠在廊下的一侧,神情静默,似早已候了许久。
见我出来,他立刻站直,微一拱手,轻声唤道:“卫公子。”
我怔了怔,脚步下意识放缓。
心中第一反应,是那种突如其来、超出预料的错愕。
不过才几日。
我原以为,李昀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出现。
毕竟那一夜,我说的话太狠,连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能过了头。
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气话,而是蓄意出击的狠话。每一句都带着真意,带着想将人彻底推开的决绝。
我以为他听懂了,以为他终会就此死心,从此与我两不相欠,不再有半分牵扯。
可我没想到,时隔不过几日,他竟又来了。
这让我满腹疑惑。
脑海中,掠过我与他纠缠不清的过往,我忽然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从前的李昀,竟比现在还好懂些。
至少最初那段时日,我知道他心中藏着算计,想从我身上套出话来,对我虚与委蛇。哪怕后来……我深陷其中,也仍可自欺,说他不过是个冷情寡义之人。
可如今的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面前,像执念,又像执拗。他的眼神、他的语气……我却一点都看不懂了。
他到底是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所以不肯放弃,是不是与当初的我一样,是因为恨。
他恨我毁了他的家,毁了他那只再也无法执剑的手。
只有如此,我才能勉强说服自己,一切都说得通。
——却唯独没有想过,那是因为,爱。
于是,当春生向前一步,还未开口时,我已轻扬下颌,语气平稳如常:“他在哪间?带路吧。”
春生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声,侧身带路。
一路无话。
廊中灯影晃动,映得脚下影子摇曳不定。
直到行至尽头一间小包厢外,春生在门侧停步。
我抬手,也拦住风驰的动作:“你留在外头。”
然后推门,独自走了进去。
李昀此时正侧靠在窗前。
一袭月白绣金的外袍,映得他面色愈发清寒。是他少有穿的浅色,将眉眼间的憔悴映出几分难得的清爽之意。
他未回头,大抵以为是风驰来了,语气淡淡,带着一点懒懒的冷漠:“果然……还是没来么?”
我立于门口,语声清清淡淡:“谁?你是说我?”
他猛地回首,未曾料是我,眼底的神色如流光乍现,惊喜未收便脱口而出:“小山——”
话未落地,又骤然止住。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间带了几分手足无措。
我心里轻叹一口气,径直走到他面前,与他隔着咫尺距离站定,微微仰首望着他。
心中一瞬浮过无数念头。
他似乎变了许多。
面容变了。瘦削、苍白,连眉眼都淡了几分,再无旧时的锋锐。
性情也变了。从前寡言,如今会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总是让我生气。
唯独没变的,是这双眼。
黑沉如夜,静如深潭。望得久了,便会迷失其中,不知他藏着什么心事。
也不知,自己此刻,还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屋中寂静得近乎凝固,唯余我与他,彼此细微起伏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悄然交叠。
我垂下眼,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他喉间。
喉结微突,线条清晰冷峻,此刻忽然剧烈滑动了一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室沉默:“那日……我不该在你屋中动手,对不起。”
我愣了下,随即不自觉地讥讽他:“那也算动手?你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话一出口,我便抬头去看他。
以为会撞上他被戳痛的神情,因为我的心已经因自己的话扎得生疼。
可眼前的这张脸,却意外地平静。
他没有笑,眼里却有一抹柔意,不浓不烈,如水波潜流。
不知是温柔,还是旧梦未醒的执念。
我怔住,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
他低声道:“先前府中事务纷杂,旧人众多,许多安置未定……因此我身上的伤,便一直未曾调理彻底。”
他微顿,声音更低了几分,“ 是我太心急了。眼看着府里的事忙了太久,我怕再拖下去,你的眼疾更难救治。”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他等了我一会儿,见我沉默,又轻声补了一句:“我……并非故意带伤,只为博你怜悯。”
话落,他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极轻,带着几分疲倦与难掩的自嘲。
“我尚未做出什么配得上你原谅的事,自不会拿命来惹你厌烦。你大可放心。”
我忽地挺直了背脊,想要冷声回一句——谁担心你。
可那一瞬之间,仿佛有什么将我猛地绊住。
那点像是赌气、又像是倔强的情绪倏忽浮现,又转瞬被抽走。
我可以欺骗任何人,也能用最冷的语气伤人。
唯独骗不了自己。
我看着他,心底那曾翻滚不止的恨意,不知何时已尽数消散。
剩下的,是怨,是怒,是无可名状的郁结。
我想,我大抵……已经不恨他了。
因为恨他太累。
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只想,得个解脱。
于是,我终于肯静下心来,抬眸看向他,语气平缓,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我实在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我之间,从未真正在一起过。”我顿了顿,目光微垂,“也从未……真正相爱过。你所做的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回到某个所谓的‘最初’?”
可我与他之间,何来什么“最初”。
说到最后,我竟觉嗓间微颤,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原来我终究还是做不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李昀怔住了,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我不敢再妄求那么多……如今,不过是想弥补我曾经对你犯下的错。”
“补偿我么……”我低声重复,嘴角微微一扯,像笑,又不像。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句话,你已说过多次。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的补偿,已经够了。再多的,于我而言,便是负担。”
我无视,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他眼底那点尚未熄灭的火光,语气不容置喙:“你以后,别再来了。”带着不留情面的决绝,“我也不想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叫你难堪。咱们两清,以后就,各自安好吧。”
我终于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为了让他看清我的决心。
于是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漆黑的眼里,是如何霎时涌上雾气,接着凝成水意,瞬间蓄满了眼眶。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滞,紧接着就凶猛地跳了起来。
就在那滴泪珠坠落的瞬间,我竟鬼使神差地,生出一丝想要伸手去接住的冲动。
李昀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成线一般,如压抑太久的潮水,沿着面颊无声淌下。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连说话都带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挣扎:“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小山,我承认我骗了你。”他声音哽咽,呼吸凌乱,“可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不为自己辩解,那些错……不论是不是出于本意,都是我之过。”
我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
嘴唇干涩,那熟悉的紧张与不安,卷土重来。
他迎着我的目光,眼中盛满了几近溢出的执念,那抹执拗在摇摇欲坠中死死撑着,仿佛一旦松手,便会连同人一并坍塌。
他极轻极轻地说:“我真的……连一次原谅都不配么?”
“我知你不信我。”他眼角犹有泪痕,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可我对你……从来都不曾虚情假意。”
“我……”我张口,望着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是作假的脸,脑中一片空白。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问出口:“你到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