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双臂展开,懒懒搭在椅背上,不似纵欲,更像盘踞山巅的鹰。
左右二人依偎在他身畔,他却毫无半点局促之意,反像是从容布控的猎者。
他也与我一样,微张嘴唇,咬下果脯。
可半眯起的眼睛,却似狼,在无人望向他时,悄然眯起,似在窥伺。
我猛地起身。
我还没修炼到火候。
今日,已到我的极限了。
“诸位见谅,在下酒力浅薄,改日待安顿妥当,必当设宴再叙。”
我的话音一落,风驰已快步而入,眼疾手快地将我扶住,做足了样子。
我无暇顾及席间众人的挽留与好言,只顾低头行礼,失了几分礼数,却也顾不得了。
转身掀帘之际,我忍不住回头。
隔着帘影灯光,我好像看到李昀沉静的脸,不复方才那般温润如玉,眉目间透出冷淡漠然。
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因我已经转身,无法再去确认。
走出琼台阁,夜风扑面而来,扑灭了满身酒气,也带走席间那些灼人的目光。
风驰为我披上狐裘,温热干燥,是一直被炭火细细烘过。
抬头望天,月亮大得惊人,像一口倒扣的银盆,清冷的月色让我回神。
风驰拿出马凳,扶着我坐进马车里。
待我坐定,风驰迟疑地开口:“爷,这位李将军,好像有些不对劲。”
我微微阖目,没有应声。
西郊猎场,乃京中贵胄郊猎之地。
绵延三十里,松林层峦起伏,猎声隐隐,旌旗在风中铮铮作响。
上回我失礼离席,本欲打探的消息一无所获,倒叫我几乎当场失态。
这一次再不能失了分寸。
故而未待沈子宥再三邀约,我便主动应承下来。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天光如洗,虽冷,却干爽透亮,令人胸臆畅快。
我方才靠近大帐,便有人自帐中疾步奔出,定睛一看,是沈子宥。
“卫兄,怎么才来!!”他见到我眼睛一亮,亲昵地一手揽过我肩膀,“今儿这一身绛紫猎袍,英气逼人!走,带你去挑马,新运来的两匹高丽骢,可不常见。”
我从善如流,跟着他手掌的力道一起向前走,身后跟着随身护卫和侍从,倒也浩浩荡荡。
到了马舍,一眼便望见已有一人立于其间,竟是李昀。
我心头微震,未曾料他今日也在。
李昀一袭墨色猎袍,外披银狐毛裘,脚踏玄色牛皮靴,身姿峻拔如松,立于一匹通体如漆的骏马上。
那马额前一抹白星,鬃尾如云流动,神骏非常,几如画中仙驹踏雪而来。
“好神骏的马!”我不禁由衷赞叹。
沈子宥在一旁大呼:“夜照!?”
言未毕,他人已小跑过去,伸手欲抚马颈。
怎料那马性情傲烈,见他靠近,猛地扭头,鼻端喷气如风,将他逼退一步。
沈子宥摸了个空,只得讪讪收手,却仍目光灼灼,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缓步上前,先向李昀拱手见礼,随即也被那马所吸引,不由问道:“将军,这匹是何等马种,竟生得如此俊逸非凡?”
李昀唇角微扬:“它唤夜照,随我征战多年。”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抚过马背,掌下动作极轻。夜照竟似听得懂他的言语,轻轻哼了一声,鼻尖去蹭他的鬓发,模样颇为亲昵。
眼前人马相映,俱是气韵非凡。
我不禁被这样的神驹所折服,不愧是战马。
李昀抚鬃低语:“今日狩猎,也带它出来舒展舒展筋骨,平日里总将它拘在马舍,委屈它了。”
这样一对比,什么高丽骢、西域良驹,都显得黯淡无光。
于是,我只挑了一匹赤色小马,性子温驯,也好控制。
一人牵了一匹马,我们自马舍缓缓而出。先在马场上纵马兜了几圈,既为热身,也为稳马性子。
人也渐渐到齐,皆是那日琼台阁饮宴时的几人。
沈子宥未另邀外人,大抵是怕我拘束。
虽是第二次见,这些人倒都做出熟稔的样子,纷纷拱手致意,言笑晏晏。
果然,众人如我一般,皆被李昀座下那匹夜照所吸引。
“每回见将军跨马而过,夜照蹄风如电,那等英姿,真是叫人心折。”
“是极,平日只敢远远观上一眼,今得近观,算是不虚此行。”
许致亦牵了一骑大马,鬃毛雪白如絮,几乎与地上积雪融为一体,也是匹难得的良驹。
他仍旧温和含笑:“我这匹踏雪,平日也算招人喜,今与夜照相比,便如清霜映月,终归逊色。”
李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我在一旁看得分明。
众人虽笑意盈盈,实则言行之间皆藏分寸,对李昀的敬畏之意,溢于言表。
话语看似调笑,眼神却多是谨慎,小心翼翼,不敢长久直视,寒暄中多了几分谄媚与讨好。
而李昀对此,好似也早已习惯,眉眼沉静,神色淡然。
若说上次我尚存几分犹疑,那此刻我已能笃定无疑,李昀他是冲我而来。
但李昀的来意何在?
能够让他对我装作素不相识,神态自若。
他身后,究竟是三皇子,还是太子?
那许致呢,他又是立场何属?
我一念未落,忽听人唤道:“咦?卫兄这马怎生小了许多?”
我微窘,抬手摸了摸鼻尖,勉强笑道:“我骑术不精,不敢骑高头大马,怕一不小心摔下来。”
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一声低笑,清越而短促,像雪中折枝,碎玉盈耳。
我心头微震,本能地回头去看。
李昀果然在望着我,眼眸低垂,眉梢轻轻向上挑起,那笑意像一根羽毛,擦过心口。
我猛地屏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神色自若地转回头。
风过林梢,一声鹰啼破空而来,声音分外清亮,划破四野寂静。
众人分道扬镳,各自寻猎,不多时便都不见了踪影。
我骑着马缓缓前行,指尖早已将手中的弓箭捂得发烫,却仍未寻得一只猎物。
四周愈发静谧,积雪越来越厚。
马蹄下咯吱作响,我似乎踏进了未曾有人涉足的林间深处。
我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想着:不然索性在这歇上一歇,等时候到了,再空手回去便是。以我这点骑射功夫,能不中伤自己就算佛祖保佑了。
“早知该让雷霄暗里跟来,也不至于这般狼狈。”我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马背上磨蹭踱步,心里忐忑,面上却仍强作镇定。
正当我低头自怨时,眼角余光忽地扫见雪地一隅,赫然一团雪白浮动。
一只兔子。
那兔子浑身洁白无瑕,与这片雪地几乎融为一体,怪不得方才未察。
我眼睛一亮,只觉这只兔子肥硕呆笨,是送上门来的运气。
掂量着距离,我屏息凝神,缓缓将弓满满拉开,对准那团雪白。
“嗖——!”
箭矢破空而出,狠狠钉在兔子身侧的雪地里。
兔子却纹丝未动。
我气得啧了一声,抽出第二支箭,不服输地又连发三矢。
“嗖、嗖、嗖——!”
全数打空。
而白兔似终于察觉危险,毛团一晃,屁股一扭,蹦跳着逃入林间。
我急得驾马追去,哪知才奔近几步,兔影早已无踪。
懊丧之余,我折返。把那几支插在雪地里的乱箭拔起,权当掩饰自己的“战果”。
可身下的马却忽地躁动起来,不知踩着何处,马蹄一滑,竟四蹄乱蹬,嘶鸣一声。
我一惊,赶紧坐直身子去拉缰绳,怎奈马根本控制不住,它越扭越烈,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只觉身子被它颠得上下起伏,一只手死死抓着缰绳,却是徒劳。
最后还是撑不住,眼看着便要被甩飞出去。
眼前只剩风声猎猎,就在我将要被掀下马背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掌猛然从后扣住了我的腰。
那力道又稳又沉,像铁箍一般将我拢入怀中,整个人被狠狠一拽,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我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如鼓。
待再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墨色衣袍,带着雪气和幽然香气。
我仰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李昀一手执缰,一手箍着我,低声问道:“无事吧?”
我怔怔地摇头。
他接着说:“是马受惊了。”
我轻轻点头,喉咙发干,说不出一句话。
一时万籁俱寂,四野沉沉,唯有雪林深处,偶有风穿枝桠之声。
冰天雪地里,好像突然有一股热意,从我的胸口处扩散开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坐在李昀的马上,面朝他,彼此之间不过寸许之距。
胸膛几乎相贴,只要我稍一仰头,吐出的热气便会洒在他颈侧和下颌的肌肤上。
我脑中“嗡”的一声空白,脸不争气地发热起来。
眼神慌乱飘移,不敢看他,手却还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襟。
那触感分明是藏了暗纹的软锦袍,温热、坚实,叫人想也不敢想。
李昀突然问我:“那几根空箭,是你放的?”
我心头一滞,登时有些羞恼。
真是无理!
我在心里腹诽。
“啊,是打中了一只兔子,让它跑了。”我狡辩了一下,因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点丢人。
他嗯了一声,又道:“是那只吗?”
我疑惑地抬头,看到他嘴角噙着笑意。
顺着他的目光,我扭过身子,赫然看到那只雪白的肥兔子不知怎的又蹦了回来,正蹲在雪地里,抖着圆滚滚的身子。
真是只笨兔子!
我慢慢啊了一声:“不是,不是这只吧……”
一声轻笑又在脑顶响起。
我却不想自取其辱去捕捉了。
只觉得马背之上的这点距离,格外逼仄。
“还敢单独骑马吗?”李昀问我。
我嘴快答道:“敢。”
其实心中已是一团虚浮,双腿软得不行,但就是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丝怯意。
话音才落,他的手臂便毫无预兆地绕过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往后一带。
然后不等我问,他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整个人转了个身。我后背结结实实靠在他的胸膛上,像贴在一堵温热坚硬的墙上。
“你骑夜照,轻轻拉他就行。”他在我耳畔低声道。
说完,他已翻身跃上那匹方才发狂的赤马,落座稳稳。
本就不算高大的马,被他一衬,倒显得更加温顺娇小。
我在前,他在后。
他步调不疾不徐,却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静静拢在我身后,叫人生出一种被护在掌心的错觉。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烈日正午。
我跪伏在地,头颅低垂,眼睛紧闭,只听一声破风之响,一道马影凌空越过,几乎贴着我头顶掠过。
那时我连呼吸都不敢,惶惶如蝼蚁。心底的屈辱与惊惧,如今回想,仍叫我指尖微颤。
与此刻闲庭信步的悠然,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而现在,我心里明知,这也许是李昀的陷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藏着某种算计。
却依旧抵不住人性的虚荣,仿若被命运重新接纳的错觉。
这其中滋味,复杂难言,冷热交织,百转千回。
回过神时,大帐已在眼前。
众人陆续归来,有的还骑在马上,想必也是刚到。
靠近之后,我瞥见雷霄的目光,正担忧地盯着我。尤其在发现我不在原本那匹赤马上时,更是皱紧了眉。
我朝他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许致先开口打趣:“卫兄怎么和李将军换了马?”
沈子宥原本正清点猎物,闻声猛地抬头,一把扔下手中的箭袋,笑骂道:“夜照你居然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莫非是觉得卫兄比我俊,才肯驮他?”
众人哄笑。
李昀未理会众人调笑,自马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他径直走至我这边,将手伸了过来。
李昀的动作太过自然,我若迟疑,便显得不合时宜,矫情做作。
我只得将手递上去,怎知腿软未歇,甫一落地,便身形不稳,整个人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怀中。
“少爷!”雷霄惊呼,立刻要冲上前。
我急忙朝雷霄摆手,声音闷在李昀怀中:“无事。”
听在耳中,只觉模糊含糊,倒像是撒娇一般。
我心中暗恼不已,连忙挣出他怀抱,站定身形,强自镇定,轻声言道:“多谢李将军。”
李昀望着我,神色如常:“不谢。”
夜幕低垂,席上皆是今日猎来的野味。
可惜其中没有一只是我射下的。
众人却不知情,只当挂在夜照身上的猎物也有我的份儿。
而李昀也没开口解释,只是举盏之时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像裹着雪,轻飘飘扫过来。
我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席间话题仍绕着我们打转。
“卫兄今日怎的换了将军的马?”
我尚未作答,李昀便轻描淡写替我解了围:“你们就不想骑夜照?不过是夜照通人性,偏爱卫公子罢了。”
许致目光闪烁,语气意味深长:“看来将军确实与卫兄的缘分匪浅。不知在旁的事务上,是否也如此心意相通?”
“或许吧。”李昀懒洋洋道,“我倒觉得,与卫公子颇谈得来。”
“卫兄温雅俊才,确实让人一见如故。”许致笑笑,转过头问我,“你呢,卫兄?你也如此吗?”
我抬盏敬酒,扬起微笑:“哪里当得起两位抬举,折煞我了。”
他们的话,我不敢随意接。
但心中已然笃定,李昀与许致绝非同一阵营,却不知谁代表谁。
还不等我继续想。
许致话锋一转,语气却更显随意:“三皇子素来关心南洋之事,听闻卫兄安顿于京,也想邀你一叙。”
“殿下要我做个中间人,替他向你传话,不知卫兄何时得闲?”
三皇子…
我按下心中波澜,斟酌用词:“殿下垂青,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话落,我目光不由自主地掠向李昀。
李昀正端盏慢饮,神情沉静,看不出喜怒。
许致摆手一笑:“殿下最是亲和,卫兄无须有负担。”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卫兄近日要觐见圣上,不若等一切了结之后,再择日一叙。”
我点头应下:“自当听从安排。”
余光里,我看到李昀沉静的脸,如古井的眼波一动不动,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夜色渐深,帐中灯火摇曳,映出一圈圈昏黄光晕。
众人皆已尽兴,各自起身,由侍从搀扶着往外散去,脚步带着微醺的飘忽。
我也觉出些头晕,不知不觉竟饮了不少。
多半是因为一直悄悄瞥着李昀,又怕旁人察觉,只得频频举杯掩饰。
出了大帐,一股寒风倏然钻进衣襟,像有冰针刮骨,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胸中那团酒浊之气被这股冷意一扫而空,清醒了几分。
与众人一一作别,我脚步微虚地登上马车。
方才落座,车帘忽然被人从外挑起。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着帘边,我偏头望去,见李昀正骑在马上,略俯下身子。
“卫公子明日何事在身?”他忽然问。
我一怔。
下一瞬,酒意仿佛随车厢暖气重新涌上头顶,舌头也不由自主松快几分,带着几分调侃回他:“怎么,将军也来探我行踪?莫不是怕我暗中私会,不轨于朝?”
李昀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得看不出底。
他意有所指地说:“原来卫公子也知,自己如今是京兆府的座上宾,言行自是受人瞩目。”
我下意识搓了搓指节,那点依着醉意的调笑瞬间被这目光晾干了。
心念电转,思来想去,不如照实说了,倒也不信李昀还真会去拦我去处。
“明日要去净光寺上香。”我答,“家中大夫人多年前曾许下愿,此番命我代为还愿。”
李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被审判一般。
他笑了笑,虽然这笑几乎可忽略不计:“既是代母还愿,少主亲行,自是显得诚心。”
话落,他一直拨着窗帘的手缓缓松了力道,又道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如能归来后静居数日,受些佛门清气,也是一桩好事。”
我沉默半晌,回道:“将军所言极是。静居斋心,方能扫净浮尘,以待朝见。”
“正是。”李昀淡淡道。
语毕,他彻底松开手。
窗帘轻垂,连带着寒风也一并阻了个干净。
我听到李昀低沉的声音:“那便就此别过,卫公子路上小心。”
紧接着,便是马蹄哒哒,踏雪远去的声音。
我掀开帘角望了一眼,外头夜色沉沉,看不见李昀的身影。
雷霄策马从后头赶上来,低声问:“爷可是有何吩咐?”
我摇了摇头,目光仍望向前方那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路,未语。
“爷。”雷霄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那位李将军……可是当年咱们在酒楼偶遇的那位公子?”
我一愣,将目光收回,抬眸问道:“你还记得他?”
雷霄神色郑重,轻轻点头:“那位公子风姿超逸,一双眸子深沉如渊,目光如电,望上一眼便教人汗毛倒竖,印象太深,自然忘不了。”他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竟是李将军。只是……属下总觉得,他对爷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我轻轻“嗯”了一声,未作回应。
雷霄素来不多言,见我并无续话之意,便也识趣地闭了口。
我垂下帘子,靠入车内软垫,低声吩咐:“回去罢。”
第二日。
净光寺钟声初鸣,天光尚未破晓,雾气弥漫山林,已有香客络绎登阶。
至山脚,我与诸人无异,收了狐裘,紧了衣襟,垂首缓缓拾级而上。
大殿金身庄严,佛面慈和。
香烟缭绕之中,我跪伏于蒲团,低首合十,在心中默念祈愿。
几日后便要面圣,我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从容冷静。
我这一身际遇,仿若从哪里偷来的福运,实仰仗天意与佛祖庇佑,才能让我得到现在的一切。
此番朝圣,我所求不多,只望接下来的路平平稳稳、无惊无险。
净光寺大殿凡十余处,按礼一一叩拜,竟耗去三四个时辰。
“少爷,净光寺的斋饭颇有名气,不如去尝一尝?”风驰笑嘻嘻地道。
他一说我也感到腹中饥饿,便颔首应道:“也好。”
虽皆是素馔,净光寺所供斋食却鲜美异常。
或许是因心存敬畏之故,每嚼一口,都觉得这清寡之味透着禅意,顺着喉咙落下,连心神都静了几分。
风驰和雷霄吃完后,便站在一旁守着。
我慢慢咀嚼,不疾不徐。
晃眼间,只见一人坐在我对面。
披一袭青纹鹤氅,绣线隐约泛着细金,气度华贵、姿容不凡。
可他坐姿却极为从容,仿佛本就是这净光寺斋堂中最自然的一景。
我一怔,不解为何他偏偏坐在我对面,明明左右尚有空席。
定睛再看,总觉这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我下意识将目光落到他身后站着的人身上。
神情森冷,眼神凌厉逼人,一瞬间刺得我脊背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回想起某个遥远的、危险的画面。
脑中轰然一响,再次看向坐在我对面的人。
我脱口而出,惊讶道:“黄三爷?”
黄三爷笑声如春风般温润,朗声道:“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故人,真是巧极。”
我怔愣片刻,讷讷不知如何开口。
即便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名分、身份、地位、财富,皆是规矩之下、正道所得。
可当面前站着一个知晓我从前的人,我心底仍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羞意,仿佛脚下虚浮,不知所立。
我知这羞意源自何处。
无他,无外乎是因我心底的自卑。
强自敛住心神,我镇定开口:“是啊,多年未见,竟还得三爷挂念,实不敢当。”
“公子如雪中之月,当年虽暂时敛锋,却风骨自成,让人难以忘却。”黄三爷望着我,“如今再见,风采更胜往昔。”
我耳畔轰然,脸颊腾地热了起来。
他这几句,将那个曾在尘泥中苟且求生、不敢昂首的我,轻轻覆上一层锦绣,叫我几乎忘了自己出身何处。
我垂下眼睫,低声道:“三爷这番赞誉,只叫我无地自容。”
黄三爷摆了摆手,袖间香气馥郁,恍惚间熟悉得很,似龙涎香,但此香唯宫中所用,因此一时无法确认。
“是我失言了,只是随意而言,若叫公子难堪,倒是我唐突。”他声音依旧温润。
这般寥寥数语,却如同在我心湖投下一粒细石,叫这些年苦心维系的镇定泛起层层涟漪。
却又不是在李昀面前那般复杂难言,也不是昔年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
更像是个不小心被夸奖的孩童,只觉羞赧,却又按捺不住心中几分难得的欢喜。
许是因他并未真正与那时的我有过深交,却又偏巧留下过一丝交集。
“今日一遇,倒是缘分。”他微微摇头,语气颇有几分遗憾,“可惜我尚有要事,只得改日再叙。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回道:“姓卫,名岑。山今之岑。”
“岑,山高而静,孤峰挺立,”黄三爷低声咀嚼,笑意更深,“好名字。”
我略感羞涩,便反问道:“不知三爷尊讳?”
话音刚落,站在黄三爷身后的侍卫目光一凛,冷厉如刃横扫而来,像是我此问冒犯了天威。
但好笑的是,我竟生出几分熟悉感。
这般锋利目光曾令我惴惴难安,如今却也能坦然面对。
“我单名一个‘琛’字。”黄三爷答道。
“琛……”我轻念出声。
这个字意涵高贵,多被视为珍宝之意,寻常人家不敢轻用。
可我总觉得,这名字自己在哪听过……
黄三爷的话打断我的思绪:“我要走了,下次再聚。不知卫公子如今居所何处?”
我答道:“西坊旧巷,门侧一块小匾,写着‘卫宅’二字。”
黄三爷点头,道声“记下了”,与我又略作寒暄,便转身离去,带起一缕淡香。
夜归已深,我坐在暖阁中。
因白日遇到黄三爷,脑海里不停地闪烁起过去种种。
原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往,会随着时日的推移淡成尘埃。
可一脚踏回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才知那些记忆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潜伏在血肉之下,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蜂拥而出,将我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