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让我夜不能寐、羞于提及的旧日光景,全都如昨夜灯下的影子,在我心中一寸寸铺开,连轮廓都未曾模糊半分。
甚至连一个陌生的、仅有一面的黄三爷,我也从未真正忘记。
雪落一夜。
天地一色,万籁无声,积雪映着未亮的天光,将人间照得如昼般明亮。
我坐在马车中,静听远处更夫打更的声音,恍然间,已是五更天。
马车行得极稳,四匹高头大马踏雪而行,铁蹄没入雪中不见半点声响。
车后,一整列车马缓缓随行,占了半条街面,缓缓地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
远远望去,唯有那砖红的宫墙在一片银白中突兀而出,沉肃森然,令人心底生出敬畏。
礼部官员与户部尚书已先一步抵达,一旁立着一位绛紫圆领袍的大太监。
我自贡车后方而下,披裘拢袍,屈身行礼。
“大人毋须多礼,圣上已久候,烦请随咱家入宫回旨。”
我低声应是,携随行管事、执事,随众人疾步往宫中而去。
贡车照例停于宫外,由礼部验讫封文,改由人力牵引入内。
宫中禁骑、禁刃、禁言,尤其今日所进贡品,为御前供奉,须一一详验。
寒风刺面,吹得脸颊微疼发麻,唯心中始终激荡不安。
我抵至正殿前。
大太监先命我候于殿外,自率礼部、户部几位大人入内通传。
我下意识紧了紧肩上的毛裘,垂首屏息,双手安放身前,凝望着自己靴前雪地上的印痕。
片刻后,有人由殿中而出。
“卫公子,请吧。”
我闻声抬头,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步伐略显拘谨,仍强自镇定,缓缓登上那层层丹阶。
走至殿门前,我才倏然发觉,立于阶下的竟非持戟侍卫,而是李昀。
他着朝服,佩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双手负后,雪色映在他肩上衣襟,竟衬得他神情愈发冷峻肃穆。
我脚步微滞,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投来的淡淡一瞥。
他不语,仅微不可察地颔首,礼数周全。
我心头猛地一震。
倒是大太监适时笑着开口:“圣上知李将军与卫公子旧识,特命将军前来相迎。。”
我急忙应道:“小人惶恐,蒙圣上垂恩,已是不胜荣幸。又劳李将军屈驾临此,实在不敢当。”
走入殿中,大太监高声唱名。
我尚未看清殿上情形,便已下意识跪地,伏首叩拜,口中恭声道:“商户卫某,叩见圣上。”
只见帘幕后隐约一角明黄,金线流转,光影微晃。
圣上温声道:“平身。”
我躬身谢恩,起身垂手侍立,不敢仰视。
太监于侧宣读贡单,言及今年所进贡品种类、来路与贡期,较往岁略多三成。
圣上几句褒言,似有满意之色。
我这才悄悄抬眼一望,只见龙榻之上,那位九五至尊不过是位鬓角微霜,神色淡然的中年男子。
但正因如此,反倒更添几分莫测的威仪。
一答一问,不过片刻,圣上便面露疲色,命我退下。
我心头微松,只觉此番面圣,比想象中来得顺遂许多。
却不想,刚出殿门,便望见前方阶下伫立的两人——太子与三皇子。
太子着朱色朝服,身姿挺拔,神情肃然。
三皇子则一袭玄紫,袍角绣金纹云龙,面容半掩在雪影之中。
直到我看清三皇子的脸,整个人瞬时僵在原地,脚下不觉后退了半步。
若非此时此地,若非此刻正值金銮之下,我恐怕已失声喊出名字。
三皇子,竟然是黄三爷!
脑中仿佛被雪水浇了个透,木然之后,是急速运转的惊惶思绪。
琛——萧琛,正是三皇子的名讳。
就在我怔愣之间,耳畔响起一道低沉嗓音,李昀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果然认识三皇子。”
我猛地回头,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太甚,心中惊惶难抑,赶忙收敛神色,向太子与三皇子叩首行礼。
太子眉宇不动,神色冷峻,沉声道:“起。”
我应声起身,不敢抬眼。
三皇子抬手示意,声音温润含笑,与先前在净光寺时无异:“又见面了,卫公子。”
那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此刻从天潢贵胄口中说出,却像一根细针,刺入我心头。
我感到背脊微微发凉,余光偷瞥太子,他的神色依旧未有波澜,仍是一派高位者的清冷自持。
可我的心,却已从刚出大殿时那丝松缓,骤然绷紧,悬到了最高处。
大太监转向李昀,微笑开口:“圣上有旨,请李将军亲送卫公子出宫。”
李昀拱手沉声应道:“微臣领命。”
我强自镇定,拱手行礼一一道别,声音发涩。
殿前风雪愈急,铺天盖地似要将人吞没。
李昀走在我前方,身姿笔挺,肩背宽阔挺拔,步伐沉稳如山,仿佛这满天风雪都绕他而行,半点不敢沾身。
着他修长的背影,脑中却止不住浮现他那日带有深意的话。
——“如能归来后静居数日,受些佛门清气,也是一桩好事。”
这是否,正是太子借他口中所言?
我越想越冷。
甚至,想到一桩陈年旧事。
连大雪都不及那记忆中,更令我心惊的一事。
那年,我曾偶遇三皇子,替它给二公子递信。然后不过数日,荣庆侯府便因谋逆,满门抄斩了……
而刚才李昀意有所指的话,不是怀疑,而是笃定。仿佛比我还清楚,我和三皇子之间有过交集。
“唔。”我抬手捂住鼻尖,结结实实撞在李昀背上。
原来在神思恍惚间,已走到了宫门前。
我闷声道:“抱歉。”
李昀回过身,低垂着眼眸看我。
那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在红墙白雪之间愈发深邃得惊人,如冷潭幽水,不见底。
“卫公子,”他说,语气沉静而不容置喙,“现在就站队,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怔怔地望着他,迟疑地将手从鼻前放下,轻声问:“李将军此言,何意?”
“太子对卫公子……青睐有加。”他语气简短。
我本还想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却发现脸上已挂不住任何表情,心口突突直跳,真正的惊惧彻底淹没了我强装的从容。
话哽在喉间,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昀垂眸沉思片刻,忽而俯身靠近,嗓音低得只我一人能听见:“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我缓步跟随,一时惟恍惟惚。
一脚踏进熟悉的地方,耳边却恍如旧梦初回,浮光掠影间,连风都透着旧日气息。
甫一下车,见春生站在门前,衣襟整齐,神情安稳,我差点脱口唤一声“春生大哥”。
仿若一切都是从前模样,我不过是大梦一场。
现今,春生还好端端地跟在李昀的身边,却不知道阿初如何了。
我虽恨二公子,却不恨阿初。
即使阿初那样忠心,可也实实在在地在暗里照拂我多年。一时想到荣庆侯府的惨状,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爷,怎么了?”风驰凑上前。
我蓦地回神,对上风驰眉眼间的担忧,才将那层雾气一般的恍惚驱散些许。
再看春生,依旧沉稳平静,眼角眉梢不带一丝惊讶,好似完全未认出我。
我忽而生出几分荒唐念头。
难不成他们主仆二人当真眼盲?倒像是我自作多情。
想归想,终究不过一句自嘲罢了。
春生定然是按照李昀的命令,假装不认识我。不然,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远远地,我看到李昀背风而立。
他罕见地披了件浅色毛裘,裘襟未束,风一吹便扬起一角。
雪光映照之下,他眉眼冷淡,神情懒倦,那股常年浸骨的肃杀之气淡了许多,竟添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温存之意。
也不是温柔,是一种介于静与沉之间的气息,像风雪初霁,万物寂静。
只是看着,便让人心里发紧。
那日,宫门口,我离去之前。
李昀说:“你说,看到你与三皇子是相识,太子会如何想?”
我一时语塞。
心里明明知道这一切并非我刻意为之,不过是天意弄人、机缘巧合,可当真话说出口,又有谁会信?
李昀却不需我作答,仿佛早已了然我心中所想,淡声道:“那便对待所有人都一样。太子许就当你喜好交友,不致完全疑心于你。”
我仰头看他,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他却突然说:“我那处园子里有一条温水河。四季不断泉水流入,许多鲜鱼养在其中。卫公子若闲,不妨前去看看?若能亲手捉上两尾,也是难得的趣事与滋味。”
我沉默片刻。
对于他的邀约,我并无兴趣。
但若是去的话,一则像李昀说的也许可以转移太子猜想,将“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说法包进这邀约里;二则也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于是,我轻声答道:“那便叨扰李将军了。”
走至亭中。
四下皆是回旋微风,寒意如箭,扑面而来。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话都来不及客套,便先出口道:“将军,我们就在这亭中落座吗?这风…呃……怕是有些太冷了。”
李昀却道:“在亭中赏雪景、食鲜鱼、饮浊酒,不也是人生一乐?”
他说得风雅,我却只觉袖口灌风,耳边猎猎作响。
但主随客便,我只好强作镇定,含笑点头:“也是,也好。”
等了半晌,李昀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
只见他目光揶揄,仿佛看我这副模样,笑我耐不住寒雨。
他微微摇头:“还是走吧。再好的景致,若叫冷风催着,那就赏得敷衍了。”
说罢,他侧身让开一步,抬手朝前方一指。
我顺着他指向望去,这才发现亭后不远竟还有一座小巧暖阁,窗棂低垂,烟气袅袅。
那里才是他真正设下的落座之地。
原来,他在耍我玩笑。
一进屋,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意顿时褪去大半,连骨缝都被这股暖流细细浸透。
我跟着向里屋走,穿过外屋隔断。
一整面俱钉明瓦的透光窗映入眼帘,看起来是仿江南园林的格局修制。
窗棂镶嵌,红木描漆,配以绛色绉纱。
此时推开窗户大半,正将院中景色尽收眼底。
院中积雪、廊檐、绿竹,一览无遗。
窗下设有三面倚靠的卧榻,铺设软褥,榻几案上酒肴罗列,皆是热腾腾的。
榻前地面还置着两只大铜盆,竹炭静燃,无烟,却有一缕檀香气溶于炉中,袅袅不散,幽而不烈。
不多时,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热酒佳肴一一奉上。
陈设虽不奢华,然俱是匠心之品,风流雅意。
我赞道:“倒是有几分古人雅趣,将军果然会享受。”
李昀未多言,只抬手请我入座,我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时屋内静极,唯有窗外细雪落檐、松枝摇曳的轻响。
暖炉袅袅,香气氤氲,却难掩心底翻涌的旧念。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过往多随二公子止步于六角亭。
多是值春初或夏末,风柳拂面,池水泛光。
彼时只觉眼前皆笼中景,日日盼着何时能破笼而出,哪怕一线天光也好。
我端起手边温酒,轻抿一口,唇齿间是出人意料的甘甜,酒不烈,却绵长,落入喉间只觉一股温热缓缓流入脏腑,将胃也一并熨帖了去,忍不住又抿了一口。
“别急着饮酒,”李昀看着我,语气温和,“先垫点腹,尝尝这条鱼。”
我应声放下酒杯,执起象箸,缓缓分出鱼肉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
“鱼肉鲜嫩清润,几无腥气。”我细细咀嚼品尝,“肉质细腻,味道极好。”
李昀说:“这鱼虽是初捞初食,终究还是淡了些,比不上南地的海味,才叫一个‘鲜’字。”
是说京城比不上南地么?
还是……
指我初入京局、新身换姓、面貌未久,正如新鲜之鱼,人皆好奇。
我动了下唇角,借着抿酒的动作,目光飞速打量了下李昀的神色。
他的神色平静自若,举止闲雅,仿佛这句不过是信口一提,话中并无别意。
我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的话中并无深意。
我斟酌着说道:“我倒认为各有风味。南地的鱼多是海味,京城则多河鲜。”
李昀看了我一眼,随即问:“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南地都是如何过的?”
我想了想:“和京中其实也差不离。”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为我介绍京城的年节。
“京城平时禁鞭炮烟花,可一到年下便开禁了,家家户户皆是爆竹连天,火树银花,一夜未歇。”
语至此处,我忍不住接话:“是啊,哪怕最穷的人家,也舍得买挂小挂炮,点上一串,图个新年吉利。”
李昀静静听着。
“京城是红灯高挂,金绸对联。街上人虽多,却不吵闹。”我一边说,一边好像真的有些想家了。
望向窗外微雪飘零,我继续道,“而南地却不同。我去年还自己亲手扎了个纸糊的鱼灯,挂在廊下,倒也别具一格,颇有童心。街上孩子们追着花灯跑,一巷子的笑声,不用怕吵到贵人。”
李昀听完,笑了笑:“听你这般说,倒觉南地年节更添几分人间烟火。”
我点头:“京城的年,总觉太规整了些,灯太直、太亮,规矩得像礼部出图。而南地……哪怕只是廊下一点灯火,也能照出满屋暖意。”
“我们那边年节是不用下人值夜的。家家户户,连最下头的伙计都放假,让他们也能守着自己家的火盆,吃顿热饭,图个安宁。”
李昀顺着我的话,语声和缓:“这点京城倒也一样。不光是放假,还得大把洒银子。辛苦一年,是该叫人宽宽心。”
我忍不住轻声反驳:“也不是家家都这样宽厚。”
李昀闻言挑了挑眉:“哦?南地第一皇商,也会在这等事上克扣下人?”
我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连忙辩解:“自然不是我们家。”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不是南地。”
他似乎饶有兴致,话锋一转:“那便是京中?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竟这般不近人情?”
这下,我方觉失言,赶忙笑着敷衍:“不过是听人随口说的,究竟哪里……也记不大清了。”
李昀却不肯轻易放过,食指轻叩膝上,语气玩味:“连南地都能听得风声,为何京里反倒没了动静?卫公子这是当咱们京兆府耳目都盲了?”
我佯怒,轻轻一哼,嘴角撇得有些可惜:“将军今日请我来,不是说好赏雪品鱼、把酒言欢,怎么反倒成了兴师问罪?”
说罢,我抬眼定定望住他,不再躲闪遮掩。
李昀眯了眯眼,像是真的被逗笑了,眼尾浮起淡淡笑意:“是我鲁莽。”
他举起酒杯,“罚酒自赎。”
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神色仍是闲雅从容。
我也笑着举杯:“将军敬酒,某焉敢不陪?”
一杯入喉,酒意微醺,只觉屋中炉火暖得更甚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小山内心:我跟你吃顿饭我是真累啊
刹那间,我仿佛置身于世间之外,恢弘天地间,人是如此渺茫。
一切事物,好像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所谓权势、荣华、执念,皆是浮沤。
唯有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受到这一份静置的美。
方是人间真谛。
我骤然放下压在心底的浓浓戒备,肩背便立刻感到沉重。我微微放松,神情也渐生几分惫懒。
酒意从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一股热流团聚在胸,叫人昏沉微醺,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我看向对面,李昀在燃起的盏影中,忽明忽暗。
他的目光分外沉静,像雪中山河。
我分不清他是在注视我,还是,透过我在看着别的什么。
那双黑沉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又仿佛空无一物。
这般目光叫我心中升起一丝荒谬的好奇
二公子喜欢的,是这样的李昀吗?
沉静,冷冽,锋芒不露,却叫人一眼沉沦。
所以,才会甘之如饴地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就算被拒,也不肯收回。
那种我与李昀并坐而谈的诡异感,再次悄然袭来。
如初雪覆地,不动声色。
可是,却迅速将我心头积蓄的郁气尽数掩埋,甚至净化。
我的思绪开始昏钝,理智缓缓沉底,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微妙的玩心。
……为什么不享受呢?
若世事本就不可测、难预料,若前路无论如何都将掺杂误会与算计,那我此刻惴惴不安、焦虑未至的意义,又在哪里?
眼前的这一刻,才是人间真谛。
才是我,难得的新生。
我享受、感到畅快、感到难以言喻的刺激与颤栗。
不论是因眼前的雪,还是因静坐在我对面的人。
我选择遵守内心真实的声音。
它如今悄然浮出水面,驱使我撕去那些遮掩,放下所有小心翼翼的伪装。
我如今已经有了选择的资本,也有了承担后果的余地,更有了支撑试错的勇气。
只要我不忘初衷,铭记分寸,那李昀对我究竟怀着何种态度,又何必如此计较?
心念至此,心头那团沉沉乌云仿佛被骤然拨开,一道明光劈开浓雾,照彻四野。
我呼出一口气,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
“怎么了?”李昀问道。
他的声线低沉,带出几分意外的温柔,像极了雪夜中燃着炉火的酒壶,温热清冽。
可我已不害怕。
不再惧他窥见我心底的波澜。
不再惧他揪出我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暗涌的心思。
甚至于,我忽然渴望他继续问下去。
抓心挠肺,像是嗜甜者嗅到蜜饯香气,哪怕明知过量会腻,也想多尝一口。
我笑了。
自己都没能辨清那笑意究竟是冷是暖,但我感到嘴角微微扬起,眼神亮得几乎灼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反问:“什么?”
或许是我眼底太亮,灼得太直,李昀微顿,随即和我一般,低低笑出声来。
带着一缕沉静得恰到好处的苏麻,擦过我耳骨,震得心口微颤。
我的心开始激烈地激荡起来。
李重熙。
我在心口默念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盯着他那时常倨傲,此时却恬静无比的神态。
他眉目间好似有一丝倦意,恍若任人把玩的清瓷,毫无戒备。
不如陪他继续演下去。
倘若哪一日他发现,原来真正落入局中的,是他自己。
而我不过是佯作无辜的猎人。
不知那时,李昀的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男人,无不喜征服与攻克。
唯有最险峻的山巅,才藏着云层之上的耀光,最冷、最高、最不易得,也最教人心动。
独一无二的风景,向来值得赌上一身力气。
“你在笑。”李昀语气平和却笃定,“在想什么?”
“我么……”我拉长了声调,低下眼睫,将眸底那点翻涌遮得严实,随意找了个借口,“我只是想到自己被误会栓在三皇子的船上,自嘲地笑笑罢了。”
李昀眼尾微挑:“你此刻的神色,可不像是自嘲”
他看穿人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依旧笑着,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可我这几日,确实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压力大得很。”
“唉。”我继续故意作态似地叹气,拈起酒杯仰头一饮,“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要生病了。”
说话时,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还在看我。
李昀沉默片刻,道:“我府上有位老大夫,擅调情志,不若请他来为卫公子瞧一瞧,开些安神汤药,助你眠得踏实些,也好过苦熬漫漫长夜。”
“将军这一番好意,自是领情。但治标不治本,总归难解心头之结。”我依旧装作愁苦的模样。
李昀明知故问,慢声道:“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才能治本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思绪忧愁地拿起酒杯轻轻晃着,作思忖状。
半晌,我才悠悠开口:“须得拔了心病,才好让心神舒畅、郁气尽散。”
“这样…。”李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可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顺势应道:“正是要劳烦将军帮忙,替我出力。”
“卫某现下这心病,皆源自太子殿下一念之间。若将军能在太子殿下面前略作美言,为我澄清一二,岂非妙药一剂、立效无比?”
李昀低低笑出声。
笑意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像是揣摩,又似是调侃。
“这倒也不难。”他说,“我之前不就说了,太子殿下对卫公子青睐有加,自是会给机会,让卫公子亲自分说。”
我听罢,佯装如释重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酒意微醺,屋中炉火正暖,窗外雪色却愈发沉闷,仿佛连天光都要被吞没了。
我放下酒杯,心知今日言语已尽,是时候该告辞了。
今日这一趟,也确然不虚此行,我可以满意而归。
李昀亦放下杯盏,朝一旁招了招手,不多时便有个着素色襦裙的丫鬟快步上前。
他问:“都收拾妥了?”
“是,将军。”
李昀点了点头。
我不由得侧目,疑惑地看向李昀。
李昀转过来和我对视,说道:“不是说请你来看活鱼吗?鱼还未看呢。”
我晒笑,心道他果然连个借口都记得这般清楚。
但看鱼也好,看雪也罢,说来说去,不过是做场戏给人看罢了。
他这般谨慎,怕是连屋外风吹了几分响都要记在心头,防我事后应对不及。
我也顺着他的意,笑着道:“倒是我忘了‘正经事’。”
只不过我心中仍有几分疑窦未解。
看鱼而已,也要收拾妥当吗。
我随李昀起身,踏出暖阁,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缓步而行,往温水河方向去。
新雪已覆了昨夜方扫净的地面,薄薄一层。
我和李昀并肩行走,这次他没有走在我的前面,让我看着他的背影。
风驰与春生各执一柄油纸伞,一左一右护着我们。
小径愈走愈窄,两伞相挤,时不时便撞在一处。
李昀忽地抬手,将春生手中的伞接过,执伞覆在我们二人头顶,低声道:“我来打。”
风驰投来探问的目光,我轻轻抬了下下颌,他便会意地收了伞,退到几步开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