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不认识。颜铃又问:“这又是哪里?”
“我家。”周观熄回答。
颜铃:“……”
这是在两人相遇之前,周观熄在 C 市原本的居所,设计当时由他母亲全权接管,算是一处华而不实的落脚地。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阴阳怪气,那么周观熄索性不再隐瞒与真实自己有关的一切,坦诚相对。
颜铃的手攀在玻璃上,盯着面前气派得不像住宅、倒像大楼的建筑,指尖缓缓滑落,不再说话。
不仅如此,他还能远远看到身着统一制服的佣人,整齐并列、垂首恭立静静地伫立在门前。
沉默片刻后,颜铃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真是气派。”
车厢内的空气莫名压抑起来。颜铃呼吸憋闷,想直接开门下车,一只手臂骤然横在他面前,将他的动作限制在几寸之内。
颜铃胸膛起伏,别过脸,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死活不愿再看周观熄:“……你干什么?”
只可惜身旁的人这次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下巴被有力的手指捏住,脸被强行掰正,迫使与他对视。
周观熄的眉眼近在咫尺,语气倒是平静的:“你就这么不喜欢我的这个身份,是吗?”
颜铃嘴角抿着,瞪视着周观熄的脸——他脑袋是空的,心绪却乱成一团。
脑海里交错浮现,一会儿浮现出周观熄方才被众人簇拥、淡漠颔首的模样,一会儿又闪回到先前在洗手间里,自己用袖口为那个所谓的“清洁工”擦拭汗水的情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他想,或许周观熄的演技并不高明,只是之前的自己,每一次都那样轻易地相信他罢了。
颜铃的眼睫轻轻翕动:“不是不喜欢。”
空间狭窄,周观熄的掌心近乎是灼热,颜铃挣脱不开,不得不将视线移开,落在更远的地方。
“但也不是……那么喜欢。”
他莫名委屈了起来,索性将脸颊贴在周观熄的掌心里,声音轻得像没什么力气的喃喃:“或者说,现在的我……不敢再冒险去相信眼前的你了。”
周观熄静默不语。
颜铃自己却忽然又难过起来,他弄不清自己了——如果他能道明自己的心,辨请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了。
他喜欢周观熄,想要周观熄,可他想要的是剥去所有伪装、真实的周观熄;而曾经他所喜欢的周观熄……又有一部分注定是不真实的。
“我能感受到你的感情,从我们共同的回忆里,从你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从我自己的直觉之中……能够感觉到。”
颜铃垂着眼,字字清晰:“我相信你,却仍无法不去在意一些事情——你是大老板,当你以清洁工的身份和我相处时,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下蛊制衡你的人。”
“那时候的你,理应提防我才对,不是吗?”
他声音轻得像是化开的冰:“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具体哪一个瞬间,对我有这样的感觉的呢?”
他问得如此直接,如此赤裸,执拗明了地向眼前人索要最重要的答案——那假意与真心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周观熄的嘴唇微动。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过多的记忆碎片如蝴蝶般于脑海中纷飞,伸手捕捉的下瞬间,便从指隙间振翅而去。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但他从未彻底剖心深思过的问题。正因为想给出准确而慎重的答案,他反而在这一刻,注视着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眸,难以发出声音。
颜铃望着他,嘴角动了动:“你看,周观熄,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奋力挣脱开周观熄的手,推开车门,疾步而下。
空气灌入口鼻,心慌意乱的压迫感稍微退去。他转过头,却发现周观熄仍旧坐在后座,没有下车。
“你不下来吗?”颜铃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
周观熄平视前方,良久后缓缓开口:“会有佣人带你熟悉这里。明天司机会送你去医院探望你的阿姐。”
颜铃的嘴唇动了一下,看向迎上来的佣人,声音最终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个极轻的:“好。”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周观熄真正的家……大的超乎想象。
在佣人的引导下参观完了整座宅子,颜铃回味起两人的对话,后知后觉地生起气来,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先是默默把周观熄在心里的等级直接降到了N级,随后跑到花园,看那只大孔雀开了三次屏,又在超大的电视前看完两集米米的冒险,这才闷闷不乐地回屋,在床上躺下。
他用手指来回拨弄着床头水晶吊灯上华丽的吊坠,七彩晶莹的光芒于指尖流转,心思恍惚起来。
周观熄还是没有回来,颜铃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说,那么颜铃也不想问。
床很大,空荡荡的。颜铃将脸埋进枕头,怎么调整姿势睡都不得劲。
他好想自己的米米玩偶,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周观熄。最后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呢?
他已经为你吞了蛊,甚至主动放弃了解药。这样的付出,这样的选择,难道还不足心证明他的真心吗?
可颜铃似乎就是做不到——刺可以暂时无视,但它反反复复磨蹭着心尖,那细密的痛与难耐的痒,终究是无法容忍一辈子的。
不论如何,颜铃庆幸自己将心中的郁结痛快地和周观熄说了出来。他将脸埋入枕头,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颜铃又回到医院,陪颜芙解闷。
颜芙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只是身上红疹依旧未消退,被强制留下继续观察。
颜铃娴熟地操控着病房内电视的功能,惹得颜芙惊叹连连。
他正想切换到熟悉的频道,请颜芙见见自己岛外最好朋友时,颜芙却饶有兴致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宫廷剧画面,立刻命令他调回去。
两人争抢起了遥控器,最后颜芙抬手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正准备摆出亲姐身份发号施令,视线落到他身后,神色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弄耳边发丝,再以一个十足腼腆柔弱的姿态,软软瘫回到了病床上。
“阿铃,去帮阿姐弄点吃的吧。”颜芙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掐出水来。
颜铃举着遥控器,一脸茫然:“饿了?可你刚刚喝完三大碗粥,还把我的那份——”
颜芙猛地咳嗽一声,看似轻柔却十足有力拧了他一下,掩唇轻笑:“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呢?我是病人,胃口明明很小好吗。”
颜铃一头雾水,视线偏转,赫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位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男医生:“……”
颜铃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呆呆盯着贩卖机中排排鲜艳包装的零食,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有个岛外的姐夫了。
他垂下眼,摩挲着腕上的手表,指节轻叩黢黑的屏幕。明明昨晚充到满电,这小方块却从未主动亮起过。
他站起身,在自动贩卖机的屏幕上戳戳点点,手表在支付感应界面滴了一下,慢吞吞蹲下了身。
机器内部轰隆轰隆地作响,吐出了颜铃买的小饼干,他将饼干袋抱在怀里,怔怔出神片刻,方才站起了身。
几乎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肩膀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反光,与身后倚靠在走廊墙上的男人视线相接。
颜铃捏紧了手中的饼干袋:“……你还知道回来。”
身后的人半晌后说:“出去走走吗?”
街景不断向后倒退,颜铃再次看向车窗之外。
他想问昨晚你去了哪里,又怕这样显得自己过分在意,只好强装镇定地盯着窗外,故作深沉地保持沉默。
他看到路边许多仿真树正被陆续撤下,高楼外墙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作物复苏的新闻。镜头里,工作人员在重现生机的农田前兴奋地鼓掌汇报。颜铃的眼睛倏然亮起,嘴角不自觉微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眉头蹙起,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曾经走过这条路,可记忆已然模糊,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答案。
颜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身侧:“这路线……”
“车站、餐厅、超市……”身旁的人说,“昨天晚上,我重新走了一遍从认识你开始,我们一起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那一瞬间之所以没有立即回答你,”他的语气平缓,“是因为我必须独自把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在心里毫无偏差地确认下来。”
车辆缓缓刹停,颜铃的心跳轻漏一拍,视线却一错不错,望着他的侧脸。
“好在,我终于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周观熄黑眸偏转,沉静凝望着颜铃的双眼;“我想,真正的开始,应该是这里。”
他先一步下了车,绕到另一侧,为颜铃拉开车门,伸出手。
颜铃指尖微颤,停顿片刻,终究还是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任他引领轻轻带下车。
落地的瞬间,他仰起头,望向面前那座玻璃筑成的花楼。
曾几何时,初来乍到抵达岛外世界的颜铃,在动物房里见到了难逃解剖命运的小鼠,眼泪险些将花生盖饭浇灌成参天大树,当时,周观熄带他来到了这座荒废的花楼。
而现在,随着解药问世,政府率先选择复苏这片曾经的城市中心区域——不过两三周的时间,花楼中的植被,以及后方大片的蔷薇花田,恢复了昔日生机勃勃的模样。
“那时候,我是准备向你坦白身份的。”
周观熄牵着颜铃的手,在蔷薇花田间缓步前行,“我很清楚,这原本是与你无关的世界,你没有任何义务为我们伸出援手。”
“可你却对我说,面对这样的世界,你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停下脚步,望向夕阳下柔美盛放的花海:“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这样不计得失,这样善良得近乎天真,这样做事义无反顾,又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说:“独一无二。”
风温缓而轻柔,颜铃的呼吸悄然急促,声音轻颤:“可是,你带我来到座花楼的时候,我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三天……”
天际线由橙红缓慢沉入缱绻的烟紫,蔷薇花苞羞怯般低下眉眼。风掠过花海,簌簌摩擦的沙沙声轻而缓,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是啊,真是不敢相信。”
周观熄的视线从花田掠过,落回到面前人的脸上。
他抬手,将颜铃面颊上被风拂起的发丝拢在掌心,轻轻别到耳后:“我喜欢你,也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早很多。”
仿佛时空回溯,同样的黄昏时分,同样相对的身影,他们以同样的姿态,在花田中央与彼此凝望。
而这一次,在这片真实的、盛放的明媚花海之中,周观熄也选择将自己的真心捧在手中——炽热的、鲜活的,虔诚的,他想让眼前的人看得清楚。
“颜铃。”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想让你了解我的过往,我的世界,我的一切,你愿意听听吗?”
他们抵达了了融烬的大楼。
望着那扇旋转门,零星的记忆如萤火般在颜铃脑海中闪烁,他的指尖悄然沁出一丝冷意,无声蜷缩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抓住,攥紧——那掌心温热而有力,完全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在我开口之前,徐容已经主动提出了离职。”
周观熄开口道:“她想当面向你道歉,但出于私心,我不再想让她与你见面。”
颜铃静默许久:“在当时的处境下,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但站在我的角度,我永远无法原谅她。”
周观熄注视着他的侧脸:“我同样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明明可以安排得更周全,但是——”
“在那样的情境下,你已经做了很多。”颜铃摇头打断他,“我知道,是你叫大勇哥暗中保护我的,对不对?”
周观熄顿了顿,缓缓点头。
当时他真正忧惧的,是走投无路的政府若知晓颜铃的存在,会选择他不在时下手。当时虽然已经安排了融烬内部的保镖,可那股莫名的不安挥之不去,于是又找了颜大勇,作为双重保险。
如今周观熄回想起来,仍觉得庆幸万分。
颜铃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面前的高管墙。
原本居于正中的黑色蘑菇照片已经被撤下,如今占据中央位置的男人,眉眼轮廓清晰凌厉,分明就是站在他身旁的周观熄。
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带进去我看看吧。”他看向身旁的人,“周观熄,你原本的工作和生活……有关真实你的一切。”
尽管早已在心中看似平和地做足了准备,但颜铃却没想到在进入公司内部前,现实便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伫立在闸关前,在行囊里来回摩挲:“等等,我好像没带工牌过来——”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抬手,用食指在识别面板上轻轻一触。指纹亮起,随即传来轻微的“滴”声。
闸门应声缓缓自动打开。
“……”颜铃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所以……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工牌,因为你本来什么权限都不缺,是吧?”
他一想起自己曾善心大发地帮这人讨要工牌,就气不打一处来,胸膛起伏,铁青着脸径直越过了闸关。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你……你竟然有属于自己的专属电梯?”颜铃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前优雅简洁的钛金电梯门,“这样奢侈铺张,究竟有什么必要?”
周观熄说:“保护隐私,节省时间。”
颜铃面无表情,恶狠狠地按下电梯按钮,盯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地板,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最后给予颜铃会心一击的,是周观熄处于顶层的办公室——设计感高级简约又不失格调,视野开阔将城市夜色美景尽收眼底。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盯着窗外璀璨流动的车流,或许是已经气饱了,又或许是想到对方原本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当时却因为自己的一条消息,得在五分钟内疾跑到卫生间,陪他演上一出毫无破绽的戏码,心情倏然又复杂起来。
视线偏转,颜铃的目光最终落在一面明亮光洁的落地展示柜上。
柜子很长,占据了整整一堵墙。颜铃从头慢慢看过去,边走边读,虽然对文字只是一知半解,但从展示架上陈列着不同的药盒和资料中,隐约猜到,这大概是融烬公司一路走来的发展历史。
虽看不太明白,但想了想——这些是真实的、属于周观熄的一部分。
索性理直气壮地叉腰命令:“那就劳烦周总仔细介绍一下,这些都是什么,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吧。”
周观熄看他一眼,轻轻叹息,开始逐一讲述对应的专利技术及治疗的疾病。那些繁复的专业名词和病症,让颜铃听得云山雾罩,只觉得很多“素”、大量“妥”和超级多“汀”类字眼盘旋,灌入耳中,催得他眼皮沉重,困倦不已。
终于走到展示柜的末尾,他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几步小跑上前,将手心贴在光洁的玻璃上,清朗干净的侧脸被展示柜内的灯光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你竟然……还留着它。”他喃喃道。
展示柜中被精心保存着的——正是颜铃初到岛外的第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点指尖,便催生复苏的那盆小小番茄盆栽。此刻它依然枝叶青翠,果实鲜亮滚圆,仿佛还能嗅到果皮下的清甜气息。
颜铃的眼睫轻轻颤动,视线缓缓下滑,落在盆栽旁的另一个装置上——是一支小小的浅绿色药剂,荧光流转,晶莹温和。
唯独下方用于镌刻药名的金属铭牌……是空白的。
“这份解药的命名权,”身旁的人说,“我想把它留给你。”
颜铃的唇角轻轻抿起,想了想,抬起下巴,轻快道:“就叫它……绿手指吧。”
这个名字,源于《米米的冒险·田园生活篇》。故事里的米米在吃下魔法果实后,便拥有了名为“绿手指”奇妙能力,能让干涸荒芜的土地重新长出擢升的庄稼,帮助农民伯伯度过了难熬的旱季。
寓意或许不尽相同,却同样象征着新生的绿意——这是颜铃赠予这个世界的礼物。
他曾强行拉着周观熄看过那一集动画。片刻沉默后,周观熄便领会了其中的深意,轻轻颔首。
“虽然我知道,我该为你的欺瞒生气。”颜铃回头,望向那面近乎看不到尽头的展示墙,“但周观熄,你其实比我想中的……要更了不起一些。”
“你们的药物和技术,救了阿姐,也一定拯救过很多人。”
他终于抬眼,认真看向面前的男人:“多说一些吧。关于你的家庭、过去,无论琐碎的小事,还是 重要的人生节点……我想更了解你。”
周观熄倚靠在身后的办公桌沿,点了点头。
他讲述了自己成长过往、接手融烬的始末、公司的各项成就,长青计划的起源、与周忆流和徐容之间的关系,以及政府与融烬之间的错综复杂合作。
他说得详尽周全,对太多人而言,这近乎是电视剧中才能出现的人生履历与情节。但渐渐地,颜铃的眉头悄然蹙起——周观熄的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可是你并不快乐。”颜铃打断了他,“对吗?”
周观熄越过玻璃,视线落在展示柜深处,须臾后道:“公司研发的药拯救了生命,病患和家属获得了希望,研发管线取得了成功,高层与员工皆大欢喜,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可我很清楚,这些只是我生活中的、按步就班的一部分,从来不是我真正渴望的。”
他抬起眼,静静地凝望想颜铃的脸。
对上那双灼热而漆黑的眸,颜铃的心头猛然一跳。
他飞快错开视线,盯着玻璃柜内那颗鲜红饱满的番茄,呼吸急促,像是在注视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脏。
“我是一个自私而利己的人。”
身后的人继续开口:“我缺乏同理心,难以共情许多人的情感。像长青计划,它承载着那么多人的期盼,我虽然在执行着,努力寻找解药,内心却始终认为,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的结果。”
颜铃的肩膀动了动,没有回头。
“直到遇见了你。”
他说,“一个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却仍愿意为陌生人的苦难伸出援手的人——无私,善良、纯粹,几乎是我完全的对立面。你让我困惑,让我新奇,也让我在试图探究你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改变了自己。”
颜铃的肩头轻颤,依然没有回头。
“我习惯于秩序与稳定,而你,是永远超出我掌控范围的变量。
身后的人顿了顿,平静道:“一开始,我无法容忍那样的失控。只觉得吵闹、混乱、不可理喻。
“我的生活翻天覆地,从没见过一个人总是能冒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点子,烤箱永远在冒烟,电视总是忘了关,在家具和地板上哭出的嫩芽难以根除——”
“周观熄!”颜铃终于耳根通红地回过头,怒目而视。
“但是,很新奇。”
周观熄淡而平稳地继续说了下去:“那种陌生感虽然让我不适,虽然一切都在将我从舒适区里剥离,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色彩。因为你,我去尝试了许多,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你总是说我说话刻薄。”他的嘴角动了动,“现在想想,或许只是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早已被你吸引罢了。”
遇见周观熄、乘上大铁鸟飞向天空、第一次走进超市、餐厅和米米乐园,这些是属于颜铃来到岛外世界后,珍贵而崭新的第一次。
——而亲手为一个人将长发吹干,被一个人硬拉着学习烘焙,被一个人笑眼弯弯地吻住唇畔,对周观熄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数个同样崭新的、令他措手不及的第一次?
深埋于冷寂土壤中的种子长期沉睡,一只挂着银铃的手轻轻拨开冰凉的土层,用温暖而灵巧的指尖,轻轻触碰了种子的外壳。
于是种子的外壳微微颤动,缓缓崩裂,层层剥落。某种崭新的生命正在迫不及待地萌发、生长,终至破土而出。
“一切的谎言,从一开始,确实是出于种种私心。”
他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但后来,变成了不愿见你因为见不到‘大老板’而黯然神伤,再后来,则是我自私地期盼,你能够一辈子认不出我,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真的很自私。不想让你流泪,不想让你发现我的谎言。”他声音很轻说,“更不想你……离开我的世界。”
嫩芽破土而出,枝叶蹿升而起,缠绕在那只纤细白净手指的指尖,难舍难分——那是赋予周观熄内心一切生机的源头,是他第一次感知阳光与温暖、汲取养分与绿意的力量。那是属于周观熄的颜铃。
那是独属于周观熄的绿手指。
“颜铃。”
他一步步走到男孩面前,垂眸,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原谅我,接受我。给我一个在你的家乡留下、陪伴你一辈子的机会,好吗?”
周观熄并不善言辞,可这一刻,他拼尽全力,将心脏与记忆的每一个处棱角都坦露而出,毫无保留地剖白于颜铃面前。
这些话语,砸得颜铃心口酸软,呼吸近乎停滞,只是怔怔盯着他看,
“你说你是一个自私利己的人。”他说,“但周观熄,你听好,你不是。”
“如果你当真自私,不会在第一次遇到我时,耐心地教我怎么洗手吹手;自私的人,更不会为了世界和亲人的期盼,最终选择去太空为涡斑病寻求解药。”
他抬起眼,认真地说:“真正自私的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是自私的。”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从一开始,我便不会主动找徐容要求和你同住,我们的故事,也根本不会有开始。”
“周观熄,你的嘴巴又硬又冷,可是你的底色是温柔的。”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未曾察觉,可是我却看得很清楚。”
他松了口气,很轻快地说,“我想,我原谅你了,也愿意接受你的心意。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展现给我的一切性情、品质,都是源于真实的你。”
“就像游戏的不同赛季里,米米会穿上不同颜色款式的皮肤。”他说,“但米米始终是米米,永远都是我最最喜欢的那个米米。”
他静了下来,拉下周观熄抚在他脸上的手,合于掌心,珍视地、轻轻地、像是不舍般地摩挲了片刻。
他明明是在笑,可周观熄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张开嘴,还未发出声音,就听见颜铃轻轻地说:“但是周观熄,你的最后一个请求,我无法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