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的一声。
箭矢堪堪擦过箭靶边缘,尾羽轻颤,最终还是从靶上掉落了下来?。
段令闻看着那支脱靶的箭,他蓦地转过头,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面色有些?羞窘,恼怒地扭过头去,不想看景谡。
景谡见他真的有些?恼了,便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是我的错,该罚。”
段令闻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因天气寒凉,段令闻的手?早已被冻得有些?发红,指尖冰凉,甚至因为?长时?间用力握弓,指节也有些?僵硬。
景谡的手?掌温热,他将段令闻的手?完全?包裹、拢住,轻柔地按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虎口、掌心,细致而缓慢地按揉着。
像是觉得还不够,景谡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锁骨处,想让他的手?染上自?己?的体温。
“别……”段令闻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景谡扣住。
“这里更?暖些?。”景谡握住他的手?,从自?己?衣襟的交领处探入,缓缓下移,最终贴合在了他的心口处。
段令闻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咚……咚……”
段令闻说不出来?话,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烧得厉害。
怎么?……可以这样。
心跳声失序,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此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禀公子,府库来?报,新赶制的五千件冬衣已全?部完工,可即刻发放给新依附的流民。”一亲卫来?报。
段令闻猛地抽回?来?了自?己?的手?,仓促转过头去,连退几步,才慢慢平复着呼吸。
景谡神色自?若地将自?己?微敞的衣襟拢好,随即转过头应道:“我知道了,让陆文方安排下去。”
“是!”亲卫应声离去。
眼见亲卫转身要走,段令闻急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景谡抬眸看他,只见段令闻将手中的长弓放到?一旁,开口道:“我也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段令闻几乎都呆在府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阿侬他们了。
景谡沉默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好。”
城西?大?街,是流民临时安置的住所。
宽敞的街道上,数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里还热着稀薄的米粥,一旁是刚烙好的、还温热着的大?饼,衣食简陋,却已是这寒冷天地间难得的暖意。
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烂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排在后面的人踮脚探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怕轮到?自?己?时?,衣食就分完了。
忽然,队伍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身子晃了晃,忽地软软地倒在地上。
“狗儿!狗儿!”小孩旁边的双儿惊惶地扑跪在地上,他颤抖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可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双儿绝望地看向周遭,乞求别人帮帮他们。
周围的流民面露不忍,却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如何呢?
听到?动静,段令闻抬头望去,他快步上前?,见小孩已经是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他当即解开身上的外氅盖在小孩身上,很快,便有人拿来?了热水、稀粥。
小孩的亚父颤抖地接过,也顾不上自?己?喝上一口,便小心翼翼地喂自?己?的孩子喝下去。
片刻后,小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小孩脑袋转了转,却近距离看见了段令闻那双异瞳。
只?刹那间,小孩“哇”的哭了出来?,“山妖……山妖不要吃我,爹爹!爹爹!”
小孩的亚父闻声脸色骤变,他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自?己?怀中。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是……是小人不好!是小人怕他乱跑,才……才编了个山妖吃小孩的故事吓唬他!小孩子不懂事,他胡说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就要朝段令闻磕头。
段令闻伸手?制止了他,而后自?己?起身退离了几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无妨,孩子受了惊吓,好好安抚他吧。”
小孩还在哭,段令闻越走越远,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视线,本来?他早已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令他心乱难安。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心。
阿侬追了上来?,还没喘匀气便开口道:“令闻哥哥,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此时?,段令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微微弯起唇角,抬手?轻轻拍了拍阿侬的肩,“我没事,你快去忙吧,说起来?,我也该去帮忙的……”
“这边有我们在就够了!你……你少了一件外衣,这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阿侬嘟囔道。
段令闻无奈道:“好……”
阿侬离开后不久,又一道身影凑了近来?。段令闻看他站在不远处,又不说话,就觉得奇怪,他轻喊了一声:“郭韧?”
郭韧倚靠在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只?是恰巧路过。他与段令闻的视线对上,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空气沉默了片刻,郭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说完,他也不等段令闻回?应,抬脚就准备离开。
段令闻追了几步,喊道:“谢谢你,郭韧。”
郭韧脚步一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段令闻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一阵暖意,唇角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与此同时?,城墙上。
景谡正在巡视城防,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闻言,景谡当即中断了巡视,沉声道:“回?府。”
景谡快步回?到?府中,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段令闻已在榻上睡着了。许是今日在外受了寒气,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轻浅。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凝视着段令闻的睡颜,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些?许的薄毯,仔细地掖好被角。
看了半晌,他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下人煎熬今日份的汤药。
就在景谡离开后不久,榻上的段令闻眉头微微蹙起,呼吸有片刻的急促。
他的意识恍惚飘荡,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迷雾,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
“半瞎子,给他们拿去吧!”有人将一碗稀粥递到?身前?。
段令闻伸手?接过,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不远处墙根下,躺着一些?饿得几乎无法动弹的人。
段令闻端着这碗稀粥快步走了过去。墙角处蜷缩着一对祖孙,老人靠着墙,眼神浑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他蹲下身,将还温热的粥碗递了过去,开口道:“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欸……多谢,多谢……”老人先是喂怀中的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自?己?才抿了一小口。
那孩子原本蔫蔫地靠在爷爷怀里,看到?段令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的目光被段令闻脸上那条奇怪的布巾吸引,伸出小手?,趁着段令闻愣神之际,猛地一抓。
布巾松脱落下。
小孩清澈的瞳孔恍若明镜,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只?金色的眼眸。
段令闻一时?愕然,竟没有动作。
抱着小孩的老人神色忽地变得惊慌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抱着小孩,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段令闻,嘴唇不住地哆嗦。
“妖……妖邪!是妖邪啊!”
声音顿时?引得旁人侧目,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目光有惊疑,有恐惧,也有……嫌恶。
“怪物?……”
“妖邪……”
段令闻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解释,便急匆匆地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将那只?妖异的眼睛遮挡住。
可旁人的视线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妖邪,爷爷说过,他是最好看的孩子……
第38章 同生共死
入冬的这些时日, 在景谡的允许下?,白日里, 段令闻总会去?军营和阿侬他们一同操练几个时辰。
他练得比以往更勤,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以此?来冲刷掉心底莫名积聚的阴霾,但身体的疲惫却也与日俱增。
夜里,他便回到府中,和景谡一起用膳、看书、写字、闲聊……
景谡会如常般准备好热水,为他按揉, 驱散他一日的疲惫。
然而, 日渐一日过去?, 景谡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段令闻的气色并未因汤药而好转,虽然脸上多了些血色,可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景谡将这归咎于段令闻身体的寒症, 以为是药石效力不足, 暗中又命人去?寻访名医, 更换了更温补的方子。
这夜, 段令闻沐足后, 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床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景谡见他又在发呆,便如同往常一样, 想?将他揽入怀中,手掌习惯性地想?要覆上他的小腹,给他揉按,舒缓不适。
可这一次, 景谡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身体猛地一颤,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一瞬间?的抗拒,清晰而尖锐。
景谡愣住了。
自两?人成亲后,他从未被段令闻如此?明确地拒绝过亲近。
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段令闻猛然回过神,他转头?对上景谡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他急于掩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找着借口,又转回了头?,眼?神飘忽,“我是在想?……近日操练的阵型,与我所读的兵法颇有相似之处,但比书上所写更为精妙。我……我想?着,既然要学,便该更用心些。所以,明日开始,我想?和阿侬他们在军营多练些时辰,晚上就暂且住在营中,也方便些。”
这番话说完,景谡一时没有接话。
他知道,段令闻有事?瞒着他,但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解释,他的心尖一阵刺痛。
良久,景谡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收紧了手,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声?音沙哑了些许:“好……”
这一晚,景谡照旧从身后将他拥入怀中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怀中之人留在自己身边。
深夜,月上中天。
本该沉睡的段令闻却倏然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的眸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那情绪如此?浓烈,让他身体骤然发冷。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适应着现实,眸间?的悲恸转而化为了迷茫。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他时常会梦到不同的场景,梦里几乎都有景谡的身影,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惊讶,再到恐惧与害怕……
梦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半瞎子。
最近这些时日,他还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伏在案前,手中执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的手好像没有了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真切。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总像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红雾,像是被血泪浸染。
梦里的最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梦里的自己便会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喷溅在纸上,然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那个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景谡的身影,没有声?音,只有巨大?的悲恸和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绝望笼罩在心头?,如同掉进了冰冷的深窟,让他夜半惊醒时,仍觉得窒息。
明明梦里没有景谡,可段令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切……都与景谡有关。
他无?数次想?要和景谡说起这件事?,可每当这个时候,心底便会出现一道声?音,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冰冷似乎萦绕不散,段令闻思绪渐渐平复,然后朝着身后温热的怀抱,轻轻缩了缩。
他慢慢闭上眼?,良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终是慢慢陷入了沉睡。
就在此?时,景谡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睡着。
或许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让他能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无?法挽回的遗憾。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他失而复得,却也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之中。
从他意识到,段令闻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内心最晦暗的角落,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段令闻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闻闻,眼?里只看得到他,心里只装得下?他,不被外界任何风雨侵扰,也不被任何人窥见。每日只需在这方寸天地间?,读书、写字、养花、调琴,全然地依赖着他,等待着他归来。
身体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一夜无?眠。
自那日之后,段令闻便时常留宿军营,弓马骑射、阵型操练。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冬雪消融,第一场春雨滋润了大?地,枯黄的山坡冒出了点点新绿,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
校场上,段令闻身着一袭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马儿上。
骏马驰疾,他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双眸微眯,紧盯着百步开外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校场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阿侬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旁人得意地嚷嚷:“我就说嘛!百步开外也不成问题!来来来,刚才谁说不行的?可都输了啊,愿赌服输,快给钱给钱!”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挨个从旁边的人手里收过赌注,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收到最后一人时,阿侬手伸过去?,却见对方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是郭韧。
阿侬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他尬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准备离开,却见郭韧却忽然伸臂,拦在了他面前。
见状,阿侬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郭韧面容依旧冷硬,只是眉头?轻挑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摊开了宽大?的手掌,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我赢了。”
“欸?”阿侬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郭韧应该是不屑于跟他们玩闹的。
他看了看下?注的凭证,在十来个‘否’中,还真看到了郭韧下?的注——‘可’。
“嘿!还真是……”
郭韧赢了,阿侬比他还开心,大?方地将迎来的一半的份额给了他。
不过,郭韧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将铜钱握在掌心,目光瞥了瞥校场中的身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远处,景谡站在高?处,负手而立,静静地望向校场上的身影,挽弓驰骋,明媚而耀眼?,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子,将军来信。”亲卫上前禀报道。
景谡轻轻颔首,“嗯。”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校场,自始至终,他未曾上前打扰分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段令闻似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转头?望向那处高?台。
春风寂寂,高?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陈焕的身影渐渐落入了视线之中,似乎只是恰巧路过。
段令闻转回了头?,只是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他紧抿着唇,张弓搭箭。
“嗖!嗖!嗖!”
连续三发白羽箭破空而去?,快得几乎首尾相连,三声?闷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箭靶剧烈摇晃。
这惊艳绝伦的三连射,让站在高?台上的陈焕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卧槽!”
惊讶过后,陈焕不由地暗暗摇头?,心生唏嘘。
陈焕断定,从方才景谡的神色来看,景谡与段令闻之间?肯定出了问题。这才两?年不到,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就景谡这般成就大?事?的人,绝不是沉溺情爱的人,只是可惜了段令闻这般的人……
遗憾之际,陈焕又觉得,这是段令闻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日酒醒后,便有人告诉他,那日他差点冲撞了段令闻。待他问清前因后果时,他才知道,原来他酒醉时,曾劝段令闻不要入军营。
他已仁至义尽于此?,却不料,段令闻冥顽不灵,非要选一条错误的路……
陈焕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转身离去?。
几日后。
景巡率大?军屯于南阳,随同之人正是邓桐等人。
此?时,南方半壁江山已定,景氏声?威日隆,景家军如今可战之兵,已有八万之众。
而一年前,他们还在为几千人马、一块立足之地而苦苦挣扎。对于如今的景家军而言,野战可破敌,攻城可拔寨。
然而,景谡很清楚,如今虞室尚存,群雄并起。八万兵马,足以让他们站稳脚跟,但要问鼎天下?,还远远不够。
下?一步,景家军兵锋所指,便是水系密布的江陵与云梦泽一带。此?地势力盘根错节,早在乱世?之初,水匪豪强便抢占了官府。
因地形复杂,东边的卢信、西边的孟儒、北地的刘子穆,包括此?地残余的虞朝势力都避开了这处地方。
而此?时,景谡却坚定要攻下?江陵,他说过,他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江陵一破,卢信定然坐不住了……
景谡亲率两?万人,水陆两?路并进,清剿扫荡,兵锋一路所指,许多营寨望风归降。对于死?守不降的,强攻、火攻,一路士气高?涨。
而盘踞在云梦泽深处的“翻江蛟”水寨,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翻江蛟”依水而建,设有瞭望塔、水栅、暗桩,易守难攻。“翻江蛟”匪首及其麾下?多为积年水匪,水性极佳,擅长利用复杂环境进行偷袭、骚扰,神出鬼没。
曾经,虞兵多次围剿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不得已屈服于寨主庞英的‘规矩’之下?。
商议过后,景谡决定先派一支精锐探子小队,伪装成商队,深入云梦泽,摸清水寨的详细布防再作攻取。
上一世?,云梦泽是北地刘子穆派人攻下?的,彼时,刘子穆已经吞并孟儒的势力,兵力大?增。可即便如此?,刘子穆攻取云梦泽时,还是死?伤惨重。
据说,云梦泽的水被血染红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如常。
此?计甚险,邓桐请命,“末将愿亲自带队,必不辱命!”
邓桐勇武过人,心思亦算缜密,确是上佳人选。景谡便点头?应允了。
两?日后,小队名单拟定,共五十人。
其中三十人伪装运送绸缎瓷器的商队,商船商押送着十几口大?箱子,箱子里藏着装备精良的二十人。
此?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因而,这份名单更是一份用性命博取前程的军功状。
就在邓桐即将领命出发时,景谡的目光忽而轻扫而过,瞳孔骤然一缩。
在这份名单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段令闻。
“站住!”景谡霍然起身,大?声?呵斥住。
邓桐闻言回头?,却只见景谡眼?中寒意凛冽,“这份名单,是谁拟定的?”
“秦凤至啊,公子,这名单有什么问题吗?”邓桐只觉得奇怪,他上前拿起那份名单,待看清上面的名字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立即下?跪请罪,“公子息怒,都怪我没有仔细核对,我马上换一个人!”
“嗯。”景谡轻轻颔首。
可就在邓桐要下?去?时,景谡心头?轻叹,终是改变了主意,“慢着。”
邓桐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景谡道:“你留下?。”
邓桐诧异道:“那谁领兵深入云梦泽?”
景谡已抬脚往外走去?,“我。”
“公子不可!”
景谡是此?战大?军的主心骨,岂能亲身涉险,深入虎穴!
邓桐急忙劝道:“探查敌情之事?,我保证……”
“我意已决。”景谡打断了他,随即吩咐道:“邓桐,你暂代监军身份,听令行事?!”
“公子……”邓桐还想?劝,却在景谡的目光下?,不得不听命行事?,“是!”
景谡走向江边,那里,已经有好几艘商船等候多时。远远地,他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段令闻的身影。
如今的段令闻,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但景谡不能容忍段令闻身处险境,而自己却只能煎熬等待。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前世?的段令闻如此?执着于上战场。
他曾质问过段令闻,“为何如此?执着?战场凶险,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时,段令闻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有千万言语,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曾经不懂,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只是,已经迟了太多年……
渡口旁,段令闻看着景谡一步步走近,心缓缓沉了下?去?。他以为……自己终于凭借能力夺得了这次机会,以为景谡至少会默认他的选择。
他紧抿着唇,眼?眸垂落了下?来。
然而,景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便转向了整支队伍。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计划有变。此?次探查‘翻江蛟’水寨,由我亲自领队!”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段令闻闻声?抬头?,诧异地看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诸位都是我景家军百里挑一的精锐!此?行之险,九死?一生,正因其险,才显其功!正因其难,才需要最锋利的刀!”
“‘翻江蛟’水寨盘踞云梦泽,为祸一方,但在真正的猛虎面前,任何泥潭水洼,皆不足为惧!”
“诸位,随我踏平水寨,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冲天而起的狂热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