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江洋

作者：江洋  录入：12-10

小木不能说话，却抱住了小山不肯松手，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那大颗大颗的无声的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观者无不心酸。徐师母抱住小木，柔声安慰着，不让他去追小山，小山背着包袱，边走边回头，终于狠心加快脚步，转过山角，再也看不到了。
小木却不肯回去，呆呆地望着山角，润晴心里也是一般的难过，两个人相依相偎着，为那远去的少年默默祝祷，希望他一切顺利，早日心愿得遂，早日回来。

次年九月，消息传来，胡锦山果然不负众望，竟然高中了探花，殿试颇得圣意，钦点入了翰林院，真正是少年得志。
整个山村都沸沸扬扬，交口称赞小山了不起，又羡慕胡家生了个好儿子，徐先生教了个好弟子，润晴自是欢喜，背了人抱住小木一个劲儿地笑，她待小木便如自己亲兄弟一般，小木对她也极为依恋，除了小山，他便只肯让润晴抱，连徐师母有时想亲抚他，他还不一定肯答应呢。
大家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小山回来，他却并没回来，只捎了信来，说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出身来回乡省亲，等有了闲立刻就回来。
这一等，却又等了两年。


*4*
润晴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在山村里，这样的年纪已算是老姑娘了，因她品貌都是万里挑一的，这几年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然而她却总不点头。
徐先生和徐师母虽然知道她心里想着谁，可是胡锦山一去再无消息，难不成自己这如花似玉的独养女儿，竟要巴巴地盼他一辈子么？两老私下里商议了许久，终于请人送信上京里去，请胡锦山务必回凤凰村一趟，信上只说自己和胡家父母对他非常想念，暗里的意思，却是希望他回来之后，赶紧跟润晴成亲。

送信之人回来以后，脸色却颇古怪，坐在徐家客厅里喝了半日的茶，这才向徐先生说明了情况。
原来那胡锦山高中之后，先入了翰林院，职位本也不高，却因极得翰林院大学士谢贤的赏识，日渐升迁，又欲把自己的小女儿许他为妻，听说胡锦山已经同意。偏这个时候，皇上却又欲招他做驸马，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圣意难违，当然没有他胡锦山说"不"的份儿，而且听说是长公主自己看中的锦山，情分自是不同，她又肯允许胡锦山随后娶谢大学士的女儿为二房，竟是两全齐美的事情，现在京里，谁不羡慕新科探花胡锦山这天大的福气，真正是一登龙门、翻云覆雨了。
徐先生和徐师母听了，浑身冰凉，相顾无言，谁能想到竟会有今日这种局面！可怜自己的女儿，还一心一意地等那小山回来，如今这情况，即便不能说小山忘恩负义，可是......他已经有了两房妻妾，自己这山村塾师的女儿，还入得了他的眼么？就算是润晴嫁了给他，这日后......
徐家二老愁肠百转，不敢把这事告诉女儿，谁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润晴还是知道了，当时也不言语，回到房中哭了半日，竟是一病不起。
徐先生又气又愁，本来花白的头发短短数日竟全白了，也卧病不起，徐师母看顾着他们父女二人，只一筹莫展，日日哭泣。
小木向来跟润晴亲近，听了这消息，惊讶之余，又是好生懊恼，心想当初还不如不让小山哥哥走，一家人好好地守在一处，岂不比当那什么驸马强？他在徐先生家住了将近六年，早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一般，除了小山，徐先生一家就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然而他又不会说话，安慰不得人，只好经常默默地守着润晴，每天上山采来鲜花、野果，送到她床前，想讨她的欢喜。
润晴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自己的苦楚，却向谁说去？情不自禁就又想起那个人来--曾经的山盟海誓，说什么两情不渝，却原来，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望着小木那乌溜溜的眼眸，摸着他可爱的小脸，润晴怜惜地叫他不要再上山去，这些小玩艺儿，费了他不少的力气，却又哪能治得了她的心病？
徐先生年纪不轻了，这一病险些不起，多亏小木上山寻得了极品的茯苓，又千辛万苦从城里请了著名的大夫来诊治，才算保住了一条命，只是身子却再不强健，教不得书，干脆解散了学堂，闭门养老。
润晴见为了自己的事险些让老父丧命，自是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徐先生病好之后，立即请媒婆给女儿定了一门亲事，条件非常简单，不求财不求势，只要对方人好就行，一个月内完婚！
润晴一声不言语，听他安排，徐师母也无法阻止，转眼到了成亲的日子，徐师母哭得死去活来，润晴却不垂泪，自打扮得清清利利的，叩别了爹娘，出门上轿去了。
小木怔怔地望着她去了，眼泪汪汪的，虽然知道新郎官是左近有名的学子，家世虽然清贫，但脾气是极好的，绝不会错待她，然而......
小山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你不是说要娶润晴姐为妻的么？你不是说过只要她对你笑一笑，你比什么都快活么？你不是常常说，如果能够出人头地，再回来娶到润晴姐这样美貌温柔又贤惠的妻子，是顶顶幸福的事么？
为什么呢？
怎么会这样呢......
小木呆呆地坐在小山为他做的小木桌前，玩着从前他给做的小木马，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心里很难受。从前大家很穷，但是很快乐，为什么现在小山哥真的出人头地了，大家却不再快乐了呢？
怎么会这样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胡锦山却忽然回来了，带了不少随从下人，还有几大车的财物，浩浩荡荡回到凤凰村。先回自己家，他爹和后娘抖抖索索地迎出大门，爹紧张得说不出话，后娘一脸的谄媚，弟弟福满更是一幅艳羡不已的神色，哪里是把他当做儿子和兄长，简直是当成了天神一般地恭维。
小山多年来的愿望终于成真，当真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他知道，富贵不归故乡，犹如衣锦夜行。自己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终于有金榜题名的这一天，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怎能不回来让大家都看看？怎能不回来让大家都羡慕？
他含着不屑的微笑，留给爹娘两车财物，说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其实不过是在乡亲们面前充个样子罢了，他从眼儿里看不起懦弱的爹和势利的后娘、弟弟，觉得跟他们多呆一会都是委屈了自己。况且他从十三岁起便住在徐先生家，跟先生一家的感情，可比跟自己家人深得多了。
忙忙地来到徐先生家里，却见柴门萧瑟，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山心中疑惑，命人前去叩门，自己整了衣冠，恭恭敬敬地等着。
半晌才有一个小孩出来开门，小山一见到他，眼睛一亮，笑逐颜开地叫道："小木！"
小木大吃了一惊，瞬时间脸上笑开了花，飞扑进他的怀里，小山紧紧地搂住了他，快活得转了好几个圈子，小木的身子被甩得飞了起来，脸蛋儿红扑扑的，快活得不得了，虽然不能说话，但眉毛眼睛里都带着笑，从心眼儿里头高兴出来。
众随从见这位平时一本正经的大人居然像个孩子般又笑又跳，都是既吃惊，又好笑，细细打量小木，见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生得非常清秀可爱，可惜却是个哑巴。
小山把小木抱在怀里，那种熟悉的亲切感觉又回到了心里。这三年没见，小木长大了不少，而把他抱在怀里的感觉，依旧那么和谐贴切，两个人的身体是那么默契，自己的怀抱，仿佛就是为了小木而准备的，想来自己不在的日子，他也寂寞得紧吧？正像自己，虽然这几年为求功名忙忙碌碌，可是心里头，总有点空落落的，始终挂念着小木。
他一直在努力奋斗着，其实为的就是这一天--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然后把小木接回身边，陪伴自己。
一想到又可以跟小木日夕相对，抱着他温暖的小身子，亲吻他可爱的小脸蛋儿，小山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甜的。
对小木的这种感情，既不同于对家人，也不同于对润晴和徐先生夫妇，却又远超过对待他们的感情。小木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存在，他对小木，绝没有任何功利的杂念，只有纯粹的喜爱和浓浓的怜惜，就好象，小木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无法割舍。
小山认为，小木是他唯一可以放心地去爱、去保护、去拥有的人，他绝不会辜负自己，绝不会对自己有二心，也绝不会害自己，他会全心全意地爱自己、仰慕自己、陪伴自己，直到永远。
小木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全身心地依恋小山，见他终于回来，欢喜得手舞足蹈，拉了他手，直奔进书房，徐先生和师母正在静静地看书和缝纫，猛地里见到小山进屋，几乎以为是在梦中，目瞪口呆。
"先生，师母，我回来了。"小山恭恭敬敬地行礼，满心以为会受到热情的欢迎，谁知徐先生站起身来，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入了内室。徐师母看了看丈夫的背影，又看了看小山，叹息一声，也起身进去了，竟是连个招呼都没跟小山打。
"咦，先生......"小山惊讶地叫了一声，摸不着头脑。自己功成名就回来了，为什么先生和师母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呢？
"润晴呢？"呆了半晌，小山低下头问小木，小木难过地摇了摇头，走到桌前，拿起先生的纸笔，写了几行字，递给小山。
"什么？她出嫁了？！为什么......不等我？"小山又惊又气，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小木垂下头，不知如何解释。
小山定了定神，走到内室门口，请求徐先生出来见自己一面，有许多话，他想问，可是直等了一下午，嘴唇都快磨破了，徐先生还是不肯见他，连个回声都没有。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小山忍着气，在门外行了礼，道："先生，师母，小山不知道怎样得罪了先生，好生惶恐，先生的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胡锦山没齿难忘，日后自当报答。外面我带来了一些礼物，是送给先生、师母和......润晴小姐的，还望先生收下。"停了半晌，见门内仍然毫无消息，只好愤愤地转身欲走，又想起来，回身道："多谢先生和师母这几年来照顾小木，如今我在京城已经有了府弟，这就把小木接走，日后如有机会，我会带他回来看望......"
话未说完，门猛地开了，徐师母冲了出来，一把搂住小木，叫道："什么？你想带走小木？不行，我不让！"
小木也吃惊地望着小山，回手搂住了徐师母，对这位从小照顾他的老妇人依依不舍。
"师母，小木是我的弟弟，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您不用担心。"小山见她紧紧地抱着小木，心里竟有一点不高兴，像是......有点妒忌呢。
"你想去哪里随便，反正你也长大了，成人了，出人头地了，我管不着，可是小木你不能带走，他是我一手养大的，如今润晴走了，你也走了，小木不能走！我还要他养老呢！"徐师母哽咽着道，孩子们一个个地离开，真叫她承受不住啊。
"师母，我会奉养您二位的，这次回来，就是要感谢先生和师母的养育之恩、教导之德，不如您和先生跟我去京城，我对您二老一定当做亲生的父母一般侍候，让你们好好地颐养天年。"小山说着，也有点动情，毕竟徐先生夫妇对他恩同再造，如果没有当年先生的教诲，怎能有他胡锦山今日的功名利禄？
"哼，罢了，你只去求你的功名好了，我们两个福薄，不敢承你的情！"徐先生站在门口，冷冷地道。
小山见他出来，忙行礼叫道："先生安好！"
徐先生冷冷地点了点头，又对徐师母道："你快收起那点子妇人之心，小木如今年纪小，还记得你对他的好，将来长大一点，岂知不是又一匹小狼，哪里还会顾念着你？你要他养老送终，真真是痴心妄想了！"
小山听这话厉得像刀子一样，有点受不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有气，寻思着定是自己在京中定亲、招驸马的事传了回来。其实也难怪先生要生气，实在是自己这事做得有点不对，可是当时的情况，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要在朝中立足，没人提拔怎么成？难得谢大学士看得起自己，要将最宠爱的小女儿下嫁，自己哪能不识抬举？更别说后来的长公主下嫁，皇帝都发了话，自己一个小小的新进翰林，还敢有半个"不"字么？在别人看来，这是天大的福气，在自己看来，这是千载难逢的飞黄腾达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
如今先生有气，也是难免，且让他一让，过些日子他自然会想得通，只是可惜了润晴，本来自己这次回来，还是想娶她的，虽然不能做正房，但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寻常，润晴跟自己是青梅竹马之交，自己当然不会亏待她的，只是，她为什么不肯等呢？
小山心里转着念头，脸上陪笑道："先生言重了，先生对锦山恩同再造，我断不敢忘的，小木天性仁厚，更加不会忘记，师母，您身子向来不太好，照顾小木别要累着了您，还是让他跟我去吧。"
徐师母不肯，搂着小木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小木也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两边他都舍不得。
最后徐先生亲自动手，拉了徐师母进去，小木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心惊胆战，又是不舍，便想追进去，小山一把拉住他，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抱起，大步出了门去，知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便带他空身上了路。
小木哭闹得厉害，然而挣不过小山，被他强抱上了车，既想念徐先生和师母，却又依恋小山温暖的怀抱，心里面左右为难，最后哭得没了力气，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开山村数百里了。


*5*
车子颠簸着，向京城行去，小木乖乖地倚在锦山的怀中，默默地垂泪。
锦山知道他舍不得徐先生和徐师母，便一直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小木，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们，可是咱们也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想他们了，我就带你回来探望，我也是他们教养长大的，怎么会不想念呢？"
小木抬起了黑亮亮的眼眸看他，锦山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抬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怜惜地道："快别哭了，你知道么，哥哥在京里置了好大的宅院，就等着你去住呢，比咱们在凤凰村的院子大一百倍还不止，有几十个仆人，什么都不用你做，只管好好地做你的公子爷就行。你想吃什么，就有人给你做，你想玩儿什么，就有人给你买，咱们有很多的钱，再也不用上山打柴，也不用为了几个小钱，去卖山货、看人家的脸色。"
小木睁着大眼睛，眨呀眨地看他，对他所说的这些事，一时还想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
"可怜的小木。"锦山见他这样，叹息了一声，把他搂在怀里，知道他长到十几岁，根本不知道京城孩子所见惯了的那些玩意儿，连县城也只去过一次，而且......
"小木，我从小就立誓要出人头地，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再受苦，也不让我喜欢的人受苦。你记得么，那年咱们到县城去卖山货，那个谢家的老太太买了咱们全部的东西，当时，咱们可以为是遇上了大大的贵人了呢。"
小木点点头，微微地笑了，他还记得那个慈祥的老太太，要不是她，小山哥哥还去不了京城呢，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了。
"可是你不知道，她刚开始是把你当成了要饭的小叫花子！"小山说着，有点恨恨的。
小木呆呆地望着他，有点不明白。
"那时咱们穿着破旧的衣裳，走了大半天的路，又累又饿，你累得走不动了，我想给你买点吃的，可我的口袋里只有两文钱，两文钱！能买什么？什么也买不起！看了半天，只能给你买两个烧饼......那个时候，我好恨自己没用，明明你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饿成那样了，可我只能给你买得起硬硬的烧饼。"锦山的声音有点哽咽，小木难过地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以示安慰。

推书 20234-12-10 :《妖孽不死之奴本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