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想起自己跟维轩一起养大的那群小猫,老早就长大了,到外头去闯荡自己的世界,靠著自己的技巧捉老鼠过活,只有那只白色小猫偶而还会回来露露脸,然後又像只陌生的猫咪般离去,因为维轩最疼它了,老是喂它一堆食物。
大雨过後的那池紫色花朵,是不是也快枯萎了?
夏天快结束了,徒留湿溽的热气残存在记忆里。
阿福不再思考,他想把握住这仅存的时间,维轩还在此的珍贵时间。
他得赶快将它完成才行,没错,它。
工厂里的一个小小角落,不会有人发觉的小小角落,阿福正奋力地将海棉黏至基架上,这木头基架是阿福特地钉的,是为了维轩特地做的。
那日,自己鲁莽地吻了维轩的那晚,要道歉的自己眼角不小心瞄到了一张新的设计图,他知道维轩终於开始画了,他为他感到无比的喜悦。
所以,他想实现自己过去对维轩说过的话,阿福衷心地希望维轩的梦想能够实现,只要再给他几个星期,阿福就可以把它完成了,维轩的愿望也就可以实现了。
他只要维轩快乐就好,仅仅这麽简单,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可以为他奉献任何东西,不在乎他做了什麽,不在乎他说了什麽,即使那些会令阿福伤心、难过,可是,他还是喜欢他的,因为喜欢,阿福只想见到维轩的笑容。
再对我笑一次吧!我不要你向对其他人那样的笑容,我只想见你卸下烦恼後的纯真笑靥,阿福祈祷著。
因此,阿福每天都趁著维轩不在时偷偷地到他房里再把设计图看个仔细,看维轩又修改了哪些地方,又增了哪些地方,如今,阿福已可在脑里描绘出这款沙发的样式,它用了哪几种皮革,是塑胶的,还是牛皮的?它用了哪种颜色,亮的,雾的?它的靠背缝法、它的椅脚高低、它的扶手弯曲程度......
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喷胶的气枪发出了异样的嗤嗤声,提醒著阿福该去填装用完的强力胶,稍作一个休息,脑里又是塞满了维轩的影像以及那种将来无法再见面的失落感。
『幸福是需要代价的吗?』不,阿福摇摇头,如果可以,他仍想对维轩说:「能喜欢上你就是种幸福。」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些不太好受的感觉而已。
啊!忘了提醒了。
赫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阿福原是向维轩确定裁员的真伪外,他还想提醒维轩,这样的作法真的很不好,尤其是在乡下这种地方。
乡下人大部份都是和蔼可亲的,但,这仅是表面,他们仍是有著固执不讨人喜的地方,尤其斤斤计较的程度并不会输给商人,阿福想了一下,他们大不了只会在背後说说坏话,遇到时不会给上什麽好脸色,甚至当场指骂,这些都还好解决,最怕的是那个家伙。
没错,那个叫阿昆的,只要他咽不下这口气,难保过去的惨剧不会再重演。
那家伙小自己两岁,住在村子的西边,他的恶行满村皆知,是个不学好的不良少年,不仅逃学打过老师,还到处逞流氓,听说警察找上门过,後来国中毕业了,他的父亲只好送他来这工厂当学徒。
本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可是,後来阿福才知道原来他也认识阿芬,就住在阿芬家附近,也许,他也是喜欢阿芬的。
阿芬跟大哥订婚的那天,阿昆带了堆人跑来闹场,在场的人无不惊骇,一片混乱中,大哥跟自己都挨上了好几拳,後来叫了警察,这件事才平息。
幸好对方没有动刀动枪,否则就不知要如何收拾了。
阿福痛心地回想著,那些惶惶景象,历历在目,一股担心又涌了出来。
希望不会发生,不会发生任何事。
应该不会有事的,维轩都跟自己在一起行动,工厂里还有工人们在,他们不会在这里惹事的。
阿福在心里暗道,不管怎样,若是有事,在这仅存的日子里,自己一定会保护维轩的,他不会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任何的不安。
工厂的重新整顿不过才过了一个星期,业绩果真好转了些,维轩已经在著手离去前的准备了,他把一些管理工厂的想法对工头解说,该怎麽做才是最好的,尽量避免如过去那样用人,如此,工厂才能长存。
当然,不只这些,维轩还特地请了一位算是秘书职位的人来管理这家工厂的文书帐目,还有其它等等的琐事,他觉得他把一切都交待妥当了。
但,惟有一件事,维轩一颗心总放不下。
那个一天到晚都盘旋自己心中,无时无刻蹦出来扰乱心绪的人影。
原来恋上一个人的感觉这麽复杂,并不是自己喜欢对方就可以了,维轩的脑袋还会转著好多事,交缠了无数个感觉在里头。
不安里有著确定的信念,相信里又悬系著万分不安。
维轩都不知该不该信任自己了,道德理智与鲁莽冲动老是斗得难分难舍,不仅左右著维轩的行动也弄乱了他原有的思虑。
有时,他真的很想大声地对那人说道,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不止如此,他还想做出跟对方一样的举止,他也想亲吻对方,想碰触对方,只是,每当幻想至此,这一切令人羞愧的思想马上就会被理智打得烟消云散。
不小心太早醒来的朝晨里,总是有股难耐的生理欲望,抚退欲念的同时,维轩也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他很想跨出那一步,只是那一步太艰难,他不得不给自己多点时间再三省思。
幸福是要代价的,维轩再次提醒自己。
自己要真是说出来了,那结果会如何呢?皆大欢喜还是後悔莫及?
而且,过了这麽久了,他还喜欢自己吗?他的心意还是不变吗?也许,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已经不再如以前般喜欢自己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无形中将事情给解决了,真是一举两得,那样真的就像场来此渡假的旅行,对,这场旅程里还装载了丰富的回忆呢,令人印象深刻。
是呀!这样就好了,维轩突地想到徐大诗人著名的诗文,既然踏不出那一步,维轩真想悄悄地离去。
工厂马达仍如往常般吵杂大声,开门的声音一样被遮蔽,维轩所在的这间小办公室是叫工头特意格出来的,将来要让给那位管理的新人来用,不过,维轩心想,在用之前大概要清扫一番了,可能不止很乱吧!也许还得好好擦拭,不知道血迹用清水擦可以乾净吗?还是得用别的清洁剂呢?
对了,自己一直很想装台冷气的,都还没装好就已经入秋了,不过台湾的秋天还是一样热呢。
啊,地板脏了,希望别渗下去,下头有做好的沙发成品呢。
真是突然,别人不是说要发生什麽大事前眼皮会乱跳、胸口会郁闷之类的,骗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难不成自己实在是太没灵感了。
真是一群没有礼貌的家伙,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给了这份大礼。
感受异物的冰冷只有一刹那,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一股热辣辣的痛楚才自肩头漫开,直钻入脑际。
维轩抬起头,望著屋里的四周,剧痛令自己咬紧了牙,望著那位一进来便蓦然一刀刺进自己肩头的脸孔。
阿昆!
「干,架住他!」
「给我打!」
维轩发不出声音,彷佛语言能力早已随著肩头拔出的那刀一起被抽去了,徒留静静的血液淌下,沈静地像个哑巴,张开乾涸的喉咙只有喑咽沙哑。
自己还走的出这里吗?我多想再见那人一面呀!
那个人......
虽然自己还不够诚实,可是......
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喔!
只是自己想了很多......觉得结果都不太适合你。
所以,我决定了。
我想看到你幸福。
肩头的炙热似乎烧掉自己正常的思考能力,一群人拳打脚踢,维轩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拳落在身上的声音,脚踢在身上的声音,记得小小一个巴掌也会有清脆的响亮,怎麽什麽也听不见了?马达帮浦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那阿福,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我正在叫著你呢。
阿福......
27
咚!一阵刺痛。
阿福赶紧放掉手中的气枪,把钉在左手拇指上的钉子拔出。
「怎麽了,阿福?」一旁的工人问道。
「不小心钉到手了,不碍事。」
阿福甩甩手再将血挤出来放掉一些,确定止血後拿了OK蹦贴起,不过是钉了两个洞,小伤口。
继续回头做自己的工作,阿福突地有股不安,彷佛有著某种声音嗡嗡地在耳中响个不停,只好转头对其它工人问道:「今天阿昆有回来吗?」
「阿昆?好像没瞧见耶,不过,倒是看到阿忠,他说要回来领上个月的钱,领完就要走了。」
阿忠?那家伙总是跟阿昆一伙的。
阿福一个担心,快步地朝自己最近的楼梯奔去,三并两步地爬上楼,忧心忡忡地望著那扇紧闭的大门。
维轩,你一定里面算帐吧!要不,就是还在修改著那幅设计图,是吧!
打开之後大概又要听到你的责骂,说著工作时间跑来这里打混之类的话,再不然,你会给我一个微笑吧!一个让我舍不得眨眼,使我心底满是甜蜜的笑容。
对我笑呀!维轩。
跑过去,打开门,被惊撼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只能睁著眼,毛发竖立。
宛若将眼皮撑裂了,那烙在视网膜的影像是那麽地鲜红。
「...不、不!」
这不是真的,维轩,你给我站起来呀!
一股排山倒海的愤怒狂潮席卷了脑袋,淹没了该有的理智,挡开眼前挥来的一拳,阿福发挥平时所锻鍊出的气力,抓住对方的肩膀,猛烈地揍了对方腹部一拳,那人当场痛得弯腰,直不起身来。
「阿昆,这次我绝不饶你!」阿福咬牙切齿地说著,眼里布满了血丝。
哼了一声,只见阿昆玩弄著手上的刀子,上头的血渍还未完全乾去。
「阿昆,我看顺便放把火把这家工厂烧了,好像挺有趣嘛!」
「是呀!是呀!不错玩呢。」
把放在门口边的沙发椅拎起,阿福二话不说砸了过去,用双臂来挡的那家伙手臂大概断了,因为坚硬的木头椅脚断飞了两根,但,却发出了不止两声的断裂声,攻势仍未减缓,尖锐的断木狠狠地擦过那人的头皮,当场血流如注。
阿福的攻击又快又狠,像发了疯似,见人就砸,瞬间三、四个人立即退下,在一旁痛哭哀嚎。
丢掉那张破败的烂椅,阿福赤手空拳朝阿昆扑去。
黏滞的闷热空气彷佛洒满了微红粒子,吸进肺里令人恶心欲吐。
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过一个人,阿福觉得那种厌恶的感觉让他的头嗡嗡作响,胸口犹如塞了东西喘不过气,直想把对方撕裂为止。
好生气,可是又好难过,好难过,太过份了,他们怎麽可以这麽做?
脸上挨了一拳,背後有个人不知拿了什麽砸过来,磅的一声,结实地打在阿福背上,反射性的痛楚令阿福弓起背来,手臂上立刻被恶意划了一刀。
憎恨,对眼前这群人的憎恨。
保护,自己想保护维轩的心情。
阿福觉得好愤怒、好痛苦、好难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一直在意著,一直在意著,竟然还是让这种事给发生了。
「阿昆!有种你就给我过来!」大声咆哮著,阿福再次冲过去。
阿昆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左脸一片淤青,那是阿福给的一拳,眼角都红了起来,像是流了两滴血,他还是握紧刀子在眼前晃著,打算阿福要是过来就再划上一刀。
对峙著,阿昆的刀子插进阿福厚实的臂膀,动弹不得地嵌在肌肉里,阿福则是红了双眼,用力掐住对方脖子,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把对方掐死。
「你们在做什麽呀?」一群工人涌了进来,看了办公室里的惨状,异口同声发出惊骇的声音。
「阿福,快放手!」
分开还在缠斗中的人,现场混乱得不知如何收拾。
「维轩,维轩...」轻唤著,阿福用著颤抖的手把维轩自地上扶起。
深红血液将半边衣服染湿,衬显了另一半边T恤的白,压住那不断冒出血来的伤口,维轩终於睁开那双紧闭的眼,一声轻哼溢出苍白唇边。
「...阿福...别报警...」维轩祈求著,好不容易到今天了,他不能让这间工厂因为这点事就关门,「我没事...真的...」
没事?这样还没事?阿福滴著泪,他好急呀!刚刚的他还以为维轩没了呼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了,好可怕。
「好,不会报警,不会。」阿福知道自己仍是不会违逆维轩所说的每句话语,弯身把他抱起,疼惜说道:「我们去医院吧!」
「工头,拜托你别报警,还有跟工厂借一下小辆的出货车,把这些人全送去医院吧!」阿福说著,赶紧下楼上车。
工人们七零八落地整理办公室,忙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堆人全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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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校庆好累喔~~~
先去休息了
祝大家圣诞快乐
happy new year~~~^___^~~~
晚上有个美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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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彩的一堆人全挤进了医院急诊室,还好工头顺便带了几个工人过来,否则那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想对阿福攻击。
阿福双手各有几处刀伤,缝了几针缠上厚厚的蹦带,其它的伤处也都消毒上药後,医生说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至於维轩,有点轻微的脑震盪,肩头的伤口不大,倒是很深,幸好没伤到骨头,缝了七、八针,住在医院里观察一晚。
那些小混混下手真不知轻重,就是因为年纪轻,只会逞凶耍帅,一点也不知道生命可贵,要是哪天玩出人命来才知道什麽叫做後悔,工头一边斥喝著,一边劝说,要是再惹事下次就叫警察。
阿福没有回去,他只想留在维轩身边。
一进入病房,维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阿福,你没事吧!」
坐在病床上的背对身影,维轩那件血衣早就换了下来,穿著医院提供的绿色服装。
「放心,我很耐打的。」
「这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好了。」然後,不会再回来了。
维轩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是眼底却像在哭,强忍著、压抑著另一种情绪般地难受。
「...不要走,好吗?」那表情令阿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又来了,为什麽你总能这麽直率地说出口呢?不用考虑,不用烦恼,不用想到未来结果,就如那天的紫色池畔,就如那句令人动心的话语。
「你叫我不要走,那你要用什麽留住我?」
「维轩,我......」
「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哼,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呢,只因为我一时的不高兴就退缩了,你对我的喜欢不就那麽一点点而已,可有可无吧!」冷冽地说道,他要把这一切摧毁。
「不、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维轩非常了解。因为你太温柔了,害怕伤了我,所以你就停手了。
「而且,老实说,我真的讨厌死这里了,又落後又偏僻,没电脑没冷气,什麽也没有,无聊死了,每天吃的就是那些一成不变的粗茶淡饭,天天听到的就是那些吵死人还半夜乱叫的狗鸡鹅,马路边那条臭水沟你知道有多臭吗?我觉得我简直到了超级十分落後的国家,这是什麽烂地方,还热的要死,工厂里又吵又热,还有你这个同性恋死缠著我,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吧!每次只要我一想到你吻我,我就想吐!」维轩用著机器人般的声调连声抱怨著,把能想到的全都七拼八凑地说了,说到後头,两行清泪直流怎麽也停不下来,「可恶,都是你啦!」。
天呀!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失态,维轩在心底责备著自己,人的情绪果然是会累积的,维轩此刻相当地附议。
呆愣听著的阿福,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他仍旧像往日般不慌不忙地回答著:「维轩,我真的很喜欢听你讲话,有时你说话很有趣,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有时你说话很冷酷,就像在工作的时候,有时你说话很残忍,我听了总是好伤心,可是,又有时候,你说话我实在很难分清你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因为你看起来比听的人还难受好多倍。」
阿福想伸手擦掉维轩脸上的泪痕,手指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停格数秒,见维轩无避开之意,才敢轻轻地放到他的脸上抚去透明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