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如何安抚他,殿门口蔹妃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不是你的错,栩然。」嗓音有些喑哑。
他一惊,起身,施礼,却始终低垂着头。耳畔的碎发滑落,遮住了他清如秋水的眼睛。
蔹妃施施然走近,脸望着我的方向,可我感到眼睛她的眼睛却是穿透了我凝望虚空,眼中微起雾一样的迷朦;话仍旧是对梁栩然说的,「你已经在这里劳累几天了,现在笙儿既然已醒,你也去偏殿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几天没有休息?照顾我么?蔹妃居然会允许?她真的很宠他呢。
「是。」他应,低头又看了眼我,双眼微红,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冲着他离开的身影喊了出口,「不要去偏殿!」那里,五年来一直是隐光的居所。
他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了声是,渐远的身影消失在日落后的阴影里。
我转过头对着蔹妃,等待着她的谜底。
「『独倾』,十五年前你生母死时残留在你体内的余毒。」答案意外地简单。
「那么,会致死么?」我的声音平静地像只是在谈论无关之人的性命。我不在意生死,并非因为所谓的超然,只是,十五年来这样的生活苍白而单薄,静若死水,我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应该不会,这次只是因为身体的负荷太重而发作。......不过,不可以再接触此毒。」
我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
「寒笙,离栩然远些。」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眼睛微微睁大惊讶地望向她。她想要说什么?
「是你把他推到我身边来的。」呵,护犊如此心切,当我是祸水么?
「你会伤到他的。」我确信那双一向敏锐的眼睛已看出什么不该存在的开始。
「就算受伤,那也是他自己选择靠近的。」微微转头凝望窗外宫墙上将谢的黄蔷薇,那样的美丽与魅惑之后隐藏着尖锐而坚硬的刺,我的声音毫无感情。
靠近还是远离,那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第四章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常回想起这次最终不欢而散的对话。
十五年来我与蔹妃的第一场针锋相对,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禁锢的自由,甚至不是为了我爱的人。仅仅是因为一个我不过初见的少年,一场水月朦胧的开始,我就如此轻易而简单地把自己推入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
我把这一切归于长久以来一次沉默压抑之下的爆发。
我最终的退让使得单调而重复的禁宫生活仍旧毫无波澜地继续。
不知为什么,蔹妃开始隐秘地着手调查十五年前我的生母之死。在她寥寥几次来探望我时我看到她眼底不同寻常的阴沉,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
花褪残红,匆匆春又归去。
我卧在病榻上看着窗外黄蔷薇的花瓣一片片一天天落下,翩然风舞飞花。
蔷薇花谢,蔷薇花谢。
挣扎着起身,我无力地滑落在离云殿遍植黄蔷薇的宫墙之下,身后墨绿色花枝上的蔷薇刺轻易地穿透单薄的软缎袍子,清晰而细微的痛感大片传来。西方青色的天空下岫山的峰岚如黛沉然,举目见日,却不见山下大景神宫庄严凝重的黑墙朱瓦,也再不见五年前初春的风絮飞花中那一场不知对错的遇见。
天远雁声里,依稀记起,有关这片黄蔷薇的传说。多少年前,景王涉亲手植下这旸京城唯一一处黄蔷薇,只因爱人离别时的一句『蔷薇花谢即归来』。涉的他,最后究竟是否回来了呢?我的他,却是不会回来了吧。
听到梁栩然行近的脚步声在看到我的瞬间猝然加快,他匆匆赶过来一把从墙上拉起我拥入怀里,然后是看到我的后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我想那里一定已是血迹斑驳了。
毫不迟疑地抱我入殿,小心翼翼地放到塌上,然后迅速地找药,解开我唯一着的一件软缎袍子上药。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静静地任由他做这一切,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乖巧得如同一个牵线木偶。病中半个月来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又怎能拒绝如此的一分执着与柔情?明知不能给他什么,却还是自私地想要窝进那个温暖坚定的怀抱。什么也不再想,就这么一直一直逃避下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谁复归来一笑,蔷薇几度落花。
景王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靠在太液池边的楝树上出神地看着一池水光潋滟。
我终没有能够看到十五岁最后一场楝花的飘落。待到调养好身子来到池边,入目已是一大片一大片苍郁繁茂的碧绿枝叶,葳蕤恣肆。空气中曾弥漫得满满的苦涩消散在初夏温热湿润的萍风里,浅淡到几不可闻的莲花香气幽幽弥散开来,却是温柔地攻城掠地。
身后梁栩然的声音以事不关己的态度简单地陈述着事实,景王病重,由太医的反应看来已时日不多,宫中朝中人人惶然,别有所图的势力蠢蠢欲动。我以同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倾听着,目光专注地细细端详着水中央含苞待放的朵朵白莲。冰雪晶莹的花瓣在碧水青叶的掩映下愈显淖约清素,同时异样地透出一丝隐隐的诱惑与妖娆。
不知其他王子公主如何,我却是几乎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王。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遥遥地总是孤身立在高处,让人看不真切。他并不在意我,事实上,他甚至不在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蔹妃曾经如是告诉我,她的声音如此笃定信然。
十五年来我只是从所有人口中的传言中听闻,景王辛是一个荒淫无道的君主。「可是他并没有失去天下不是么?」后来当我问出这个似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时,蔹妃只是目光渺远地遥望向景王宫主殿重光殿的方向,然后是深深地叹息,没有言语。
事实是,大景的江山始终盛世繁华,而景王辛的王位亦始终稳固如磐。
「走,去扶摇殿。」我起身开口。
事已至此,我这颗乖乖的棋子,完全有必要去请示一下执棋人之意。
迈步离开,意外地没有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我转身回望,见他目光疑惑地望着太液池对面的方向。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池对面的岸边不知何时立有一人。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复杂的目光直视我的方向。逆光中我看到那人的眼睛,幽深的暗蓝色的双瞳,深沉似海。那样纯粹的暗蓝色只属于大景王族中最为纯正的血统。
宇文寒蹊。
长我两岁的二王子寒蹊,文韬武略,十四岁起领兵镇守北疆。如今他都不远万里匆匆赶回,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宫闱内部一场血雨腥风的掀起。
大概是看到了梁栩然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对面的人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去。我同样地不以为然,若是真的出了状况,梁栩然一介文弱书生又如何护得了我。
隔岸人的背影渐远。我没有回离云殿更衣,只是稍整了下月白色的软缎袍子,唤了梁栩然,行向扶摇殿所在。
第五章
关于我的二哥宇文寒蹊我的记忆同样寥寥可数,我们少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一些盛大而隆重的场合,而在那样的时刻里所有人都将自己完美地伪装起来,一切变的冠冕堂皇,从来看不到真实。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记得那双暗蓝色的双瞳,流溢着不可掩饰的光华与锋芒,让人无法漠然视之。这缘于许多年前的一场秋狩。
一年一度的王族秋狩活动在景王辛即位后变得疏落起来。从我出生至现在这样的活动也不过进行过两次。第一次我还小,在高高的观景台上望着整个猎场里四起的火光,太过遥远的距离使一切变得模糊而迷离。第二次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也参加其中。
深秋的猎场里落木萧萧,目之所及皆是干涩枯黄的荒烟蔓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气息的流失。野兽们在狩猎者策马持弓的追逐下匆匆四散奔逃。四围景王朝沉稳而霸气的玄黑色王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却仍旧掩盖不了猎场中响箭声此起彼伏的回荡。
我跟随在围猎的队伍里有些茫然,无端的杀戮让我感到厌恶,即使那是一只兽。景王族天生残酷嗜血的品性在我的身上似乎变得极其疏淡。
弓弦响,飞翎落。修长尖利的箭镞划过毛皮穿透身体,将一只只飞禽走兽倏然钉死在干涩坚硬的地面上,箭尾犹自轻颤。温热的鲜红色血液在刹那间迸射而出,绚烂宛如夜空中四散的烟花。
我不忍再看,微微侧过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而咸腥的血的气息让狩猎者们愈加兴奋,而我几欲作呕,手拉紧了马缰暗自忍耐。
看见那只幼狼的时候那一天狩猎已渐近尾声,每个人的青骢玉马上或多或少地挂着些用来炫耀的收获。离开之前他们看到了这最后的猎物,一只银灰色皮毛母狼陷在捕兽夹里,它的旁边一只幼狼徘徊着不肯离去。
捕兽夹在森林的边缘。乘兴一天的人们渐渐围拢成一个半圆,依旧贪婪的目光纷纷落在包围圈中央的两只狼身上,弯弓搭箭。
我在人群中间默默地打量着。母狼显然受困已久,身下是大片凝固的暗色血泊,闭上的眼睛让人怀疑它是否早已死去。幼狼在母亲身边显得焦躁不安,游移地徘徊,低低地呜咽着,翡翠般澄澈而纯粹的眸子里流露出留恋与不舍。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它,也是终于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吗?
「殿下......」身后隐光的声音响起,我从伤感中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在无意识间翻身下马,直直地走向幼狼的方向。
略一迟疑,回头向他微微一笑表示我没事,脚步仍未停。
它抬头警惕地看着我,略退后了几步,却仍旧没有逃开。
--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弃么......
走近,我从那双凝绿的碧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同样地孤单孑然。
--至少,我可以带它离开......
微漾出一抹浅笑,我伸手贴近它的方向。
--这一次,帮它......
弓弦响处,利箭破空而来,箭风凌厉,气势万钧。
四周人群的诧呼声猝然响起,背后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之声愈近。蓦地,右肩上传来撕裂血肉的剧烈疼痛让我一阵眩晕。
带着巨大力道的冲撞使我的身体猛然前倾,勉强单腿支地跪在了地上,费力稳住身形。
箭镞穿透肩胛骨,直贯右肩。霎时血如泉涌,温热的血液顺着我仍旧伸向幼狼的手臂向下流淌,末了,血珠从指间滑落,一滴滴,一滴滴,溅落在深秋枯黄的草地上,碎裂开来。
四周突然一切静止了似的安静,血落的声音甚至清晰可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有萧瑟的风声在天地间穿越而过,一如亘古。
「笙......」隐光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低低地唤我,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担忧与心痛。
轻轻摇头,阻止他想要扶我的动作。强忍右肩剧痛,我回头冷冷地扫过众人,王族血统天生的阴寒与怒意肆意地张扬弥散,气氛顿时愈加压抑沉闷。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一箭是某人不意失手所致。如此精准的角度,如此恰当的力度,必是箭术高手有意为之。而这些世家公子之中身怀此技的人,屈指可数。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是同样地惶惑与不安。直觉性地,我对上一双暗蓝色的双瞳,沉静如水,幽似寒潭,然而我看到他眼底暗暗涌动的波澜。
是他,二王子寒蹊。我的二哥,在我的背后射出暗箭,伤不致死,却难以痊愈。
起初,他并不逃避我的视线,两人沉默地冷然对视。渐渐地,他的眼中不再冷定,一丝不安闪过。我咬牙忍痛,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别开了视线。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长久地面对我的冷然凝视。隐光曾对我说过,我的眼睛,那是沉沉的暗黑色,看不到一丝光,如同最幽深决绝的深渊,会让人不能自拔地沉沦,陷落黑暗。
痛到麻木的右臂突然传来异样的酥痒。
低头看去,那只幼狼不知何时靠近,此刻正轻舔着我右手上滴落的血。略微粗糙的舌小心地碰触着我的指间,有种奇异的酥麻感,并不令人生厌。
我伸过左手拦腰抱起它。失血过多,四肢发软,动作有些吃力。
小家伙在我怀里乖巧的很,并不挣扎,静静地依附着,稍稍昂起头,湿润的黑色鼻尖轻蹭我的下巴,碧绿的眸子清澈纯净。
我禁不住微笑,忘却了肩头的疼痛,抱着它向森林深处走去。
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因为知道身后,隐光一定会跟来,带我回去。
第六章
已是密林深处,秋日清冷的阳光穿透参天古木的枝桠,一缕缕丝锦般轻薄透明。
失血过多,我的脚步沉重而迟缓。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靠在树上缓缓滑落在地。
怀中的幼狼本在轻轻地舔舐着我右肩的伤口,那里血已慢慢止住,干涸的血在黑色的锦缎上凝出大片暗色的痕迹,触目惊心。见我停下,它偏着脑袋抬头望向我,翡翠般的碧眸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不禁微笑,小家伙这么快就与我亲近了。
可,终究是要分别的。我们生存于迥然各异两个世界里,没有谁能在对方的身边找到合适的位置。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不离不弃?
「你该走了,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记住,你只有自己了,没有人帮得了你......」直视它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开口,深深地隐藏起喜爱与留恋,声音冷漠淡然。这一番话,却不知到底是说与它听,还是告诉自己。
它从我的胸前跳下地去,向着茂密的灌木丛迈开脚步,却有些游移不定,不时地回过头瞥我一眼,可怜兮兮地低声呜咽几声。
然而我不能心软。留下它,对谁都没有好处。
突然它下定了决心似的,飞快地奔跑回来,张口在我的左腕上狠狠就是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小小的银灰色身影消失在苍绿色的林间。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初时的惊诧化为微微的苦笑。我低头看左腕,一圈牙痕宛然。豔艳的红色血迹丝丝渗出,显出一种异样的别致情调。
「隐光,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呢......」声音里掩不住的疲惫与无力。
倚进他温暖坚定的怀抱里,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意识渐渐抽离。沉沉的黑暗弥漫开来,无边无际。
时至今日我的右肩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胸前与背后两处暗红色的伤疤宛如盛放的蔷薇花,绚烂却和着狰狞。而实际的伤势却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浅淡,我的右手始终柔弱而无力,只能勉强应付日常的生活,提剑却是不可能了。
我开始学习并习惯左手用剑。彼时长长的衣袖滑落,露出左腕上清晰依然的狼的齿痕,标徽一样的痕迹从来不曾淡去。
我有些迷茫,伴着微微的苦涩。
他们从我的生命里匆匆地穿行而过。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交集,为什么,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是,谁的固执?
我兀自出神,没有注意到宫监匆匆赶来的身影,直到梁栩然开口询问他何事。
「回三殿下,景王急召,在重光殿。」
眼看蔹妃的扶摇殿就在近前,父王的召见却是怠慢不得,皱了皱眉,只得折路赶去重光殿。
玄黑色的宫墙气势恢弘,散发出沉稳而不可动摇的凛然霸气。肃穆而沉寂的空气亘古不变。
重光殿,大景王宫主殿,整个景王朝的政要中枢。
我们赶到的时候,重光殿前宽广的庭院里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朝臣,王子,嫔妃。他们朝着殿门的方向而跪。如此看来,是景王大限将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