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一下脚步,略一沉吟,走到两位王兄的身旁,同他们一样跪下。梁栩然跪在我身侧很近的地方。
周围的人群安静的很,只偶有细微的嘤嘤声,那是景王为数众多的嫔妃们之中一些人无望的哭泣。
更多的人只是安静地低垂着头,然而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心底的蠢蠢欲动的欲望与一丝不确定的惊惶。
没有人关心景王的生命。他们关注的只是大权究竟会落入谁手,他们担忧的只是自己今后的仕途命运。
我看到蔹妃不为所动的冷然目光,那里甚至闪着一丝奚落与不屑的笑意。莫名而来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她不爱他,她从来不爱他,甚至,她恨他,深刻入骨。
这样的王宫深殿,究竟是怎样冷酷无情的存在?
第一次的,我有了逃离这里的冲动。一生一世,远远地逃开--不,是生生世世,永不归来。
几个朝臣被宣入殿后久久地没有出来。从来无心政事的我对他们感到陌生,但能在此刻面圣的人必是朝中重臣,景王股肱。
蔹妃的态度令我感到疑惑。十五年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王位,然而此刻她却是安静沉然,面无焦躁,仿佛一切早已是尘埃落定,而结果尽如人意。
我心里莫名地惶然。
日渐西沉,薄暮归鸦,聒噪嘈杂。
我的身子渐渐有些虚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恍惚而朦胧。
有些后悔清晨只敷衍性地喝了一小碗清粥。就这样在初夏的阳光下曝晒一天,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
眩晕的感觉愈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揽过我的腰,坚定毫不迟疑。微一用力,我的身子便倾倒倚靠在他的身上。
转过头,身侧的梁栩然正抬了头看向我,目光卓然全是担忧与关怀。
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眸子,清浅的琥珀色瞳仁闪着水色的光泽,晶莹剔透。
揽着我腰的手紧了紧,融入一般的用力。
我再一次想起隐光,想起他还在的时候,那些寒风吹彻的沉沉暗夜里,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的身体,汲取对于自己来说,世间唯一的温暖。
仅仅是这样的回忆着,心里便漾起安心与柔软。与此刻身侧的人,也似乎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纵使知道这样的行为在此时此刻此地是如何的不合时宜,我却仍旧是不禁闭了眼,放松身子完全靠在他的身上,略微低头枕上他的肩。
生命中第二次交付出去的,全部的,信任,软弱,与倚恃。
可,栩然,你会不会,也要终将离开?
耳边宫监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响起时,我正昏沉地浅寐。
「三殿下,景王召见。请您进殿。」
睁开眼,四周是入夜暗下来了的宫苑,月上柳梢,鸣虫声起。
在栩然的支撑下站起身来,腿已跪到麻木酸涩。我勉强迈开脚步,随宫监穿过众人行向殿门。
身后,是人群窃窃的低语。我知道,还有饱含怨恨与嫉妒的沈氏菡妃的目光。而我的二哥寒蹊,他始终低垂着头,黑色的暗影里我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瘦削坚毅,棱角分明。
重光殿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在我的眼前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第七章
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站在如此近的地方,看着这个王朝高高在上的王。
我的父王,我甚至以为,终此一生我都只能遥遥地站在远处,徒劳地试图看清那个晕染着淡淡光华的模糊身影。
面前病榻上的人有着瘦削的身子,那极似二哥的面容透出半生的年华仍湮没不了的俊朗与英气,只是微阖的双目里尽是疲惫与倦然。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看到那双深沉的暗蓝色双瞳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是种略显病态的清瘦与纤弱。
恭身行礼。
接下来是无边的寂然。
他怔愣地看着我,目光却是空洞而散漫的。我突然觉得他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识。是的,很多年以来,蔹妃无意识间凝视我时,就是这般失神与茫然。
此时行将就木,他是否依然能够记起,一个流星般璨然在他生命里一闪而逝的女子,曾经那样绝世美丽的姿容?
或许,仅仅是恍惚于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时间在无声的寂静中流逝。
「笙儿。」再开口时,他的眼神已变得清明,却别开视线不再看我,转向更阑暗沉的夜空。「笙儿,你,想要王位么?」
震惊地猛然瞪大眼睛,我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他的神情依然淡然无澜,语气随意地似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人人觊觎的王位。而且,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问询自己的王子,这样一个敏感而深讳的问题?
我惶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少倾,他轻叹了口气,抬手拿起枕边的一样东西递了我。接过,却令我更是惊讶。
湛泸剑!历代景王的配剑,象征着无上尊贵的王权。
湛泸,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
手中长剑有着厚重而殷实的质感,却感觉不到锐利的锋芒。
我低了头看着怀里的剑,仍旧不说话。
缓缓抽出,不意地发现湛泸的剑身,是与隐光剑同样浑然无迹的黑色。
只是,不同于隐光剑的沉然无息,湛泸的黑色是一种内敛的光华,一种宽厚广博的浩然气度,那是君王的仁道之剑。
一瞬间湛泸黑色的剑身仿佛变得光耀而眩目,我闭了眼睛。恍如昨日般清晰的过往隔了遥远的时光排山倒海而来,我的心开始微痛,一阵阵,酥麻的异样感觉。
十岁那年岫山清溪的桃花燎原般开遍了所有的山岚,那样漫天漫地的绯色甚至遮掩了初春时节满山的青绿。
同景王朝二百年来每一位王子一样,我来到大景神宫,挑选我的配剑。我还记得当我带着选出的剑向大祭司要求带走的时候,从他眼里看到的了然的无奈与淡淡的悲哀。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手里的剑,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面用极其纤细的银丝镶嵌出繁复而华丽的花纹,并未看出什么特殊之处。最终苍老的祭司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抽出鞘中的剑。
那一刻我以为会看到金属凛然的寒光,然而我的视线却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剑身是通体的暗黑色,映不出一丝光。
「殿下,您知道么,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隐光......」大祭司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疲惫。他的话,像是在昭示着什么,当时的我不甚在意。现在回想,接过剑的那刻,是否已是一切宿命的开始?
隐光剑,剑在人在。可,它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呢?
想起隐光,心是被再次撕裂的痛彻。
为什么,在我的生命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的五年后要他离开。五年来所有平淡的往事早已水滴石穿般点点滴滴地蚀刻在我的生命里,失去使一切的一切变得刻骨铭心。
夜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深夜的凉意一丝丝浸入四肢百骸,好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剑,尽管那样的似是而非中满溢着的只有冰冷与陌生的气息。
有微微的温暖传来,将我唤回现实。
是我的父王撑起上身拥住了我,以十五年来他应该做却没有做到的方式试图安慰自己的孩子。我的身体有些不习惯地僵硬,却仍是清晰地感觉到,那双环住我的手臂是多么无力的轻柔,显示出他是多么勉强却尽力地在做这一切。
想抬头看他的眼睛,而他的手臂收紧将我带入他怀里。「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儿就好......」他只是轻浅地拥着我,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并没有死亡将临的腐朽与颓败,而是不可思议的清和纯净得如同一潭静水。
我的目光越过他并不宽厚的肩膀,细细描摹着幔帐边缘丝丝缕缕的枫红色流苏。烛影摇曳下,那些纤纤的丝绦在微起的夜风中轻轻摆动,显出水一样流光溢彩的迷人色泽。
「好好想一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才是你真正为之而活的。」父王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淡定地响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已有些低沉,「这把剑你带走。留下它,或是给你的哥哥们,由你来选择。」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近乎是完全忽略我的十五年之后,他会突然地表现出这样的关爱。
他放开我,然后我看到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极浅极淡的笑容,仅仅是嘴角微微的上扬,然而却让人感到浓重的凄然与悲凉。
「我为什么早没有发现呢,其实,你很像你的母亲。」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听得我心里一颤。欲深究,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话来。他们的过往,终不是我所能僭越深究的。
我的父王躺回塌上阖了眼睛,暗红色的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
我施礼,提剑离开。
「笙儿,忘了过去吧......」
背后渺远的声音响起时,我的一只脚已跨出了殿门,举目望去是东方地平线上渐渐明亮起来的苍蓝色天空。风从敞开的殿门呼啸而入,他的声音最终冲散碎落在风里。
寒风吹彻。
第八章
我站定在重光殿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扫视庭院里跪了一地的人群,觉得手中的湛泸剑愈加沉重起来。
东方的天空中又一天朝阳初升,那样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仿佛蕴藉了无数的希望与光明。
而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虚幻的明艳的红色,像是密不透风的厚重锦缎,一层一层,将我严密地包裹起来,渐渐地让我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竭力压抑着喘息,高举起手中黑色的长剑,我听到自己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庭院里,「......景王谕旨,即日起立三王子宇文寒笙为太子,日后承景王大位。」
人群的议论声哄起。可无论如何一切已尘埃落定,尽管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远远地看见蔹妃抬起头,幽深不见底的目光越过众人望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是种似笑非笑的了然。
我沉默地垂下眼帘,似乎听到身后大殿内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飘散开来。
迈着虚浮的脚步勉强地走回到栩然身边,无尽的疲惫无力让我真想不管不顾地倚进他的怀里,再也不闻不问。可毕竟是这样的场合,彼此都犹豫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抬手稳稳地扶住我。尽管如此,他坚定温柔的手依然令我感到放松与心安。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十分模糊。依稀记得之后父王又召见了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然后是我的母妃,最后是几位朝臣。
事情结束之后我是被栩然抱着回到离云殿的。他将已然神志不清的我放到床塌上,为我宽衣解带,动作温柔轻缓。纤细修长的手指滑过我微烫的肌肤,是清凉干爽的触感,很舒服的感觉--这是我沉沉睡去前最后的记忆。
一觉无梦。
睁开眼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眩目的光线中一切变得迷离而不真切。
右手处轻微的酸麻感传来。转头看去,是栩然,握了我的右手,伏在我的床侧睡着。我动了动右手想要抽出,不意他握得很紧。
他似乎睡得很浅。感觉到我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的方向,尚未完全清醒的眼中一片迷茫,映在清澈的浅琥珀色眸子里更饶烟水迷离之至,若不是稍嫌憔悴的面容,当真一幅美人睡意图。目光勉强地对焦,他无意识地发问,「怎样?感觉好些了么?」
现在似乎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我是一觉睡足神采奕奕,反观栩然却是一脸倦容双目泛红。「恩。......,我睡多久了?」
「一天多了。」他顿了一下,「景王和蔹妃今早离宫去了王陵,说是有一些时日回不来,凡事要殿下自己定夺。」
「哦,一天多,你一直在这里吗?」他看起来像是一直没有休息的样子。
「是。殿下有些低低地烧,我不放心留殿下独自一个人。而且,」他偏了偏目光,「那时,殿下握着我的手不肯放,我走不开。」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虫鸣般细微。
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泛起微微绯色的面颊。这个笨蛋,不会等我睡沉了抽手离开吗?心里却漾起如水般的温柔与暖意。
动身向里挪了一下,我在床边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示意他上来。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身子却没有动。
我没有退让,就着相连的手拉他上床。看他在我身侧躺好,仍旧是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
笑意加深,我探身凑到他的耳畔,近到将要碰触到了,才轻声地开口,「要是,我还不想放手呢?」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根,我满意地看到他刷地红了整张脸,随即窘迫地闭了眼睛。
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好好睡一觉。其他事情,醒了再说。」
他着实是累了,很快便睡去。
我转头看着身侧的人安静地睡着,起伏的胸膛伴随着平和而有规律的轻浅呼吸声。
曾几何时,我的身侧曾也有一个人,修长的手臂温柔而坚定地环住我。我总是静静地偎着,仿佛他的怀抱里,就是整个世界。
而如今,一切已面目全非。我的身侧依旧有一个人,却不是他了。
谁是谁非?
物是人非!
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下来。栩然细长的睫毛在光中变得透明,蝉翼一般轻轻地颤着,让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碰触。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最消沉无望的时候,静静地陪伴在我的身侧啊!
心里暗暗感叹着,我的手抚上他的脸,细细地描摹着那清秀逸美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不厌倦般地。
最终,他捉了我不安分的手,十指交扣,放在自己胸前。
我一怔,无言,由他去了。
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点什么?
转过目光无目标地投向窗外湛蓝色的晴空,我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笙儿,忘了过去吧......』父王的最后一句话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或许,十五年前的往事并非我所了解和想象的那样。或许,父王是很爱我的母亲的。或许,当时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或许,......
天空中云卷云舒,恣意而莫测。偶尔有灰白色的飞鸟斜斜地飞过,却留不下丝毫的痕迹。
我感到深切的无力。时光的尘沙掩埋住的,究竟是什么。那些史书,我们看到了事实,可,谁还记得,真相。
多少年时光如烟云流水般一去不返,谁还能捧住爱人的脸,神情凝视的目光一如往昔?
他们的过往,早已消散在风里了吧......
『笙儿,忘了过去吧......』说出这样的话的父王,你自己,不是也终究还是放不下过往么?
忘?
忘什么?
为什么要忘?
要怎样忘?
罢了罢了,忘与不忘,生活终将继续,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栩然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后。华灯初上,景王宫橙红色的宫灯点起,一盏盏暖暖地亮在半明半昧的夜里。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眼里恢复清亮的神采,便安下心了。
「栩然......」轻轻地唤他,声音里是如同害怕打碎精致瓷器般的小心翼翼。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只是转了头看着我。
「栩然......」我的声音大了些。黑暗里他的眼睛灿若星辰。
我动身凑了过去,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再开口时,声音已细若蚊蝇。「......栩然,我饿了。」
闻言,他的身子一僵,随即是剧烈的颤动。
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我毫无形象地开始乱吼,「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睡那么久!!还不快去找吃的来!!!你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