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术穿着最正式的官袍,坐在房中间临时放置的太师椅,背对着门,云非进门时首先见到的到是书案后埋头作画的剑痕。阿术听到有动静,跟剑痕交换了一下眼神,剑痕头也没抬,嗡嗡地说:"可以走动了,现在只欠缺些润色。"阿术站起身来,向云非招手,两人走到桌前一齐来看赵剑痕的画,云非一看这明明就是遗像啊。"好,云非啊,你看剑痕这一手丹青可是得他爷爷真传,当今天下可无人能出其右啊,我这次可是花了大本钱哦!"阿术笑着捻动花白的胡子,那得意劲仿佛那是根本不是自己的遗像。云非心理纳闷这老头越到紧张关头越怪,鼻子酸酸的,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可如今是生死关头,谈笑淡定别是一番滋味。
"云非啊,我让人泡了壶铁观音,滋味可好,你帮我拿进来吧。"杨云非知道他是有话要跟剑痕说,摆明支开自己,笑笑出了门。
门口的小厮还在守着,见杨云非出来走上前来,"爷,有什么吩咐么?""恩,要壶茶,你也别忙了,屋里的那壶兴许压根就没动过呢。来跟我说说话。"小厮走近他身边,"你多大了?""十五了。""破城了,你跟我走好不好?"云非不忍看着年幼的他葬身战场,幸好自己还能有能力保护一个这样的孩子,能救一个是一个,而且看着眼前的人与小鱼的身影重叠起来,哎,都是苦命人。"不好!""为什么?"怎么会有人这么固执。"我是老爷的人,老爷去哪里我去哪里。"他倔强地昂起头。"傻瓜。"摸摸小孩头顶柔软的发,真是个"呆子"。
"冬儿,带赵公子去收拾行装,看看船安排好了没,尽快动身吧。"阿术打开门,吩咐小厮冬儿,云非口中的小傻子点点头,等赵剑痕从屋内出来,他身上透着几分寂寥眼睛也肿肿的,哭过了么?冬儿伸手接他手里的那卷画,剑痕犹豫了一下,从冬儿身边擦过径直向前走。"云非,你来。"阿术见赵剑痕走远,一把将云非领进屋,"最后关头了啊。你父亲让你来拿的东西,我已经交给赵剑痕了。""什么?我父亲说,那是对我们大元来讲至关重要的东西,您怎么就?"杨云非立刻跳起来,阿术骗了全扬州的人,也骗了他,因为剑痕陪他那样了么?愤怒,因为他的欺骗还是因为自己心里对那件事不能够接受,为什么心里有个疙瘩,隔着闷着,现下一激动觉着痛。"阿塔海,年轻人别太激动,呵呵那幅画远就是姓赵那小子的爷爷,你即使有了图,没有钥匙还不是束手无策。所以啊,谢谢我吧,我给你找到了活钥匙了。"阿术一直在欣赏自己的遗像,边看边点头,从袖口抽出一个蟋蟀盒,"来,世叔给你个绳子,保管你能找到那个钥匙。"
杨云非接过那个雕工精细的盒子,里头的小东西没有半分声响,"这是什么?""一种虫子,我也不懂,南蛮子的东西,鼻子灵着呢,对那画上的味道特敏感。""剑痕知道么?"赵剑痕被骗了,杨云非为他忿忿不平。"那个小东西鼻子灵着呢,怎么可能骗过他,不过他要拿东西,没我们,不,没有你,那是根本不可能。所以,云非,你也走吧,船会带你们一起去那个地方,记住大元的子民看着你呢。"阿术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了不了解自己对于这个国家的意义到底有多大。未来是年轻人的了,自己也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世伯,我想问你要个人?"云非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个小傻瓜。
"谁?""冬儿。""他啊。也是个诱人的小东西,行,你要就带去吧,陪我老头子死有什么意思。"阿术捉狭地笑着,"跟他说,你以后就是他的主子了。要他好好尽忠。"
云非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昨晚那些呻吟,那些痕迹,向猫爪一样在他心里抓过,有些事情不吐不快:"世伯,昨晚,剑痕......"
"想知道么?自己问他,有些东西自己问了才有意思,不是很好么?"阿术放下茶杯,外头已经有人打了帘子,"送客!"
船停在运河边,逃难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往船上挤,被州府的衙役一批批地往下赶,冬儿站在船头,见着云非来了,喊着:"爷,快来,船要开了。"
杨云非见满目的流民城外军队撞城门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人群里有人急急地喊:"城要破了,大家抢船啊,再不走就出不了城了。"场面立时失控,衙役被一堆流民拥住,再无力护船。
杨云非看赵剑痕从船仓出来,站在船头看他,听见耳边有人说:"杨云非,你到底走不走?"
杨云非,你到底走不走?
第七章 合久必分
杨云非看场面混乱,纵身向船奔去,靠近船舷见赵剑痕低头看他,"剑痕,保重,等我。"从身边的衙役处夺下佩刀一刀斩断了系船的缆绳,大船在众人的惊呼中离岸而去,众流民不顾江水之深纷纷向船摸去。赵剑痕依旧站在船头纹丝不动,冬儿却是慌了手脚,眼见就往江里跳,赵剑痕一手拉住他,一手从身上解下那管不离身的明黄,凑着耳朵咬了一会,冬儿点头不已,面露喜色,跪下磕了个头,就从船上滑下水来。赵剑痕抿嘴盯了云非两眼,他正忙着疏散人群,那身粗布衣裳也在冲撞中不知被谁撕开了,一身的狼狈像,无暇回头再看船上人了,西北风劲吹,船之一入江心便是如鱼得水,一纵千里。
杨云非一是不忍心看这满扬州的人遭无辜的屠戮,二则也是不想让阿术就这样殒命,虽然不知道自己留下能做什么,但总是想进一份心力,其实他心里还有个疙瘩,对着赵剑痕总有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不想这么靠近他,但他也只有看到赵剑痕安全离开心里才安心。攻城之势愈紧,杨云非急忙推开众人,却发现有只湿漉漉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回头迎上的是双圆睁的大眼,"爷,不要撇下冬儿!""冬儿,你怎么不跟赵公子去,这里多危险!""我是爷的人,当然要跟着爷!"云非气得直跺脚,他竟然跳进了这么深的江水游来,现下虽然是凉秋,但江水却是冰冷,看着孩子浑身滴水,嘴唇泛白,杨云非一阵心疼,也不忙着责备,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大步向城楼走去。
"爷。"怀里的人,战抖着小心叫着,"闭嘴,你什么也不要说,回去找件干净衣服换了好好休息,现在这么乱,我没有多少空闲照顾你。""不怕的!""什么?"杨云非低头看这个小东西,他却是一脸的镇定,神秘西西地从怀里摸出了明黄色包裹的东西,"我有宝贝。"打开一看,是赵剑痕不离身的箫,"赵公子说了,爷有了这个东西,乱匪不敢对爷放肆,定能在乱军之中保您的平安。"说着,将箫重新包好,塞进杨云非的衣内,轻轻拍了两下极是放心地笑了笑。
杨云非见他笑得安心,也不想说,只是他要是求平安,当时何苦不上船,来吃这份苦,不过一想到这是赵剑痕不离身的东西,胸口放箫的地方升起了一股暖意。剑痕,你什么都没跟我说,你给我你的箫便是什么都说了,现下运起轻功往城上奔去。
杨云非再见到阿术时候,城头战况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大人,难道城里已经没有应敌之兵了么,怎么整座城守兵这样少?""前些日镇江告急,扬州的守兵被调去了十之六,现在的守兵对于战事来说,是杯水车薪。""大人打算死守么?""当然,我大元的土地怎可落入他人之手,况且只是些汉蛮流寇!"杨云非脑海里隐约浮现出某人的话,"大人,扬州并非兵家必争之地,况且易攻难守,他们攻城无非是为了金银,我们不如将城里金银尽数付于,也可求一时的平安,争取时间从临近各城调兵,再战不迟啊!""不行,这不是求和,我等大元军士怎可以做这样有辱祖上的事!你不用多言,快快离开。我必与城共存亡!"阿术凛然说道,再次下命死守,城上受伤的人员一批批撤下,简单包扎后又再次投入战斗。
你想死,难道这些士兵和居民也想陪你一起死么?声名对你阿术来讲就这么重要么?杨云非攥紧双拳,行至阿术身后,"世伯得罪了!"手刀应声而落,阿术"哼"了一声栽倒在地。杨云非从阿术身上搜出兵符,将他扶到帐幕后的太师椅上,从容走出房间,举起兵符喝道:"副官何在?"
副官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色目人,名唤其郎,见兵符在一陌生青年手中,问道:"你是何人?兵符为何在你手中,你将大人怎样了,还不快快讲来。"杨云非将他衣领一把抓过,其郎双脚离地一阵恐慌,"我乃奇渥温 阿塔海,身负皇命,可便宜行事,阿术大人压力过大旧疾复发,交托我掌管兵权,现在我便是这扬州城的官长,你服是不服?"其郎见杨云非怒目圆睁,灰蓝色的眼睛吐着怒火,已然吓傻,又见他扬动了一下掖在袖中的明黄色的东西,便乖乖退下:"属下任凭大人差遣。"
"好,"杨云非没想到自己唬人的本事还不小,只是生死关头哪容人多思量,要是平时这种谎早被识破了,"我见运河边有许多城里的流民,将其中的壮丁召集起来,向他们分发利器,让老人和妇孺安置在扬州府里,那里院广墙高是扬州城里相对易守的地方,派府衙的家丁照看。跟他们说外头的草寇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现在要出城是不成了,要想活命就得自己保护自己,男人通通上城墙,不想自己的家人丧命的就拿出本事来!""得令,末将马上去安排。"其郎听得妙计,赶忙抽身离开去布置。
"慢着,"其郎回身,恭敬听着,"如果,我说如果他们敢动乱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见杨云非目露杀气,其郎惊出一身冷汗,"末将会遵照大人的吩咐。请大人务必放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必在乎钱财了,开仓让每个参战的都吃饱饭,英勇抗敌者赏!"
待其郎从城楼上下去,杨云非走近城沿,城楼上箭如疾雨,"如果,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第八章 釜底抽薪
时间,召集人手需要时间,分发武器需要时间,让妇孺和老人赶去州府都需要时间,现在跟谁去要时间,难道跟敌军商量么?注目远眺,见敌方的帅旗上写着大大的"宁"字,杨云非低头问传令兵,"这宁是何人?""宁无誉。人称宁财迷,不论打到哪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敛财。""敛财么?那很好,让副官把州府里的值钱的宝贝给我收拾几件,用上好的宝盒装了。我即刻要用。""是!"传令兵见他神色凝重,自知情况紧急,恨不能飞身去报,蹭蹭蹭地奔走了。
杨云非转身敲了敲身后的柱子:"出来吧,还躲什么躲,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请你帮我。"嘻嘻笑着,从柱子后头转出来一个圆脑袋,"爷,冬儿是您的人,寸步都不能离开的。爷有事情要吩咐冬儿是冬儿的福气,哪里敢当一个请字,真是折杀我了。""就数你嘴皮子厉害,我斗不过你。"云非宠溺得敲敲冬儿的圆脑袋,"你来,我说与你听。"杨云非拉冬儿躲进藏阿术的房间,如是这般地对他说了起来。冬儿人小,脑子却精明,纷纷默记在心里,"你要牢牢记住,分毫都不能给我出岔子。"杨云非开门便走,"爷,您自己要小心。"冬儿拉着他的衣袖,怯生生得说,"我有分寸。保重。"云非深呼吸一口,自己没有办法再回头看他,生死之间哪能有半分犹豫。
其郎办事迅速,备好了包裹在门边等着,"其郎,扬州城你比我熟,除了城门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出城,要方便隐蔽。还有阿术大人已经恢复过来了,不过需要休息,你们不要进去打扰,大人有决断了会从里面传出消息的,切记切记。"杨云非手心里一把汗,把这么座城就这样交给里面的人,是不是步险棋?只是现在是非常时刻,不搏不行。"大人,扬州这个城水网密布,可以从城里的水域游到城外,只是我们双方为了避免有人利用水域,在水下都下了毒,恐怕......""两害取其轻,中毒总比死了好啊。对方扎营的地点在哪里?找最近的水路我马上要走,剩下的事情阿术大人会安排。"云非回身拥抱了下其郎,清晰地听到双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男儿的鲜血沸腾了,"你们要坚持到我回来。每多一个时辰都是一分胜算。""是,大人。"
站在城西的角落,其郎支开了闲杂人,"大人这里就是离敌营最近的水口。这是我们放的毒药的解药,别的我们就帮不上了。"看着其郎这个大男人满是歉意,云非反过去安慰他,"你们又没做错,多坚持一点就是帮我了,大家现在一直向外,不用满是歉意吧。况且我自己还有保命丹,死不了。"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枚药丸和着解药一齐吞下,笑笑步入水中,却不忘从水中伸出手跟其郎道别。
杨云非生在草原长在大都,根本不识水性,还好学过闭气的工夫,现如今是硬着头皮上,在水中挣扎了一会,自己琢磨出了狗刨式,要是单人游泳也许比较说得过去,不过在这种毒素极高的水域又拖着个重盒子,无非是在跟阎王爷玩躲猫猫的游戏。杨云非拽拽绑在身边的盒子,性好盒子本身是木制的,有些个浮性,要是那个宁财迷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自己的催命符,不知道会作何想法呢。依着河道,估计着到了敌营的方向,猛然间臂上一痛,却是银枪插入,那执枪人将人挑起,"无誉你来看,我钓到鱼了呢,你来看!"有了伤口水里的毒立刻轻易地渗入"嘶"这回真的是与水亲密无间了。
抬眼看那渔夫,哦,不,是渔婆!而且是个穿翠衫蹬小靴的小女子,欢喜地蹦到水中,连拉带拖地将他往岸上挪,身边的兵丁也七手八脚得上来帮忙,因为吃了水又重了毒,杨云非只能颤颤危危得站起,"无誉快来!"银铃般的声音很悦耳,不过要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没有到处插鱼的习惯就更好了。模糊间,看见大帐门被掀开,翠衣女子从门内拉出一人,着银盔披红战袍蹬战靴,双眉入鬓,鼻如悬胆,刀削的薄唇,云非见那女子挽着他,姿态亲密,心道好一个绣花枕头。"
"好了好了,细竹别闹了,这就是你钓到的大鱼么?果然不同寻常啊,"宁无誉从绿衣细竹手里脱身,走近大鱼,上下端详,"你?你是色目人,你是蒙古人!细竹啊,你这条鱼可是很有来头啊。"小姑娘一跳一跳凑近,享受着宁无誉的赞赏,宁无誉咋着嘴叹息着,剑眉一横,命道:"来人!将着蒙古刺客带下去,好好招呼!""慢着。咳、咳。""大鱼"开口说话了,"宁帅是么?我不仅仅是条从北方来的鱼,而且是条衔环的鱼。不知道宁帅对我带来的东西是不是有兴趣?"
杨云非肩一抖,宝盒从肩上抖下来,装椹精美的盒子就在"乓"声中,碎成了一片片,盒子里的宝物滚落一地,鸽卵大小的珍珠四散开停在人群的脚下,金雕的各种精美器皿,各色的玉器、琉璃、琥珀制品闪耀得在场人睁不开眼。人堆里不时有人小声赞叹:"珠宝啊!"更有人偷偷蹲下身把脚边的珠宝藏在衣袖中。一阵凌厉的鞭风迎面而来,杨云非下意识地一躲,听得有人惨叫,那只盗宝的手刹那间鲜血淋漓,在场诸人俱不忍观之。"万事好商量,这边请。"声未落,宁无誉先向军帐走去,杨云非道他心狠如此,不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身上毒发,阵阵痛从手臂散开,只能咬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