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没想到温玉良会这么爽快便答应我,所以站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后,这才缓缓随着秋儿姐姐坐回凳子上。
但是心里还有些茫然。因为忘不了温玉良刚才转过头去懒得理我的神情,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与秋儿姐姐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求着她千万记得给富家通口气后,我便随着温玉良和小春往温府的方向走回去。
回程的路上,温玉良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和善与亲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地顾自在前头走的飞快。
"等一等......"
我还来不及说话,穿着绣花鞋的脚就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抽痛。我只得眦着牙求小春让我搭着肩走了一阵。可依然不见好。
许是听见我喊痛,温玉良终于在前面远远地停了下来:
"小春!别理他,让他自己走。"他站在街拐角的酒铺子边冲着我们发话,"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记得别扶他,也别离他太远,免得一不小心就让这小贼给跑了。"
我倒是想跑,可惜跑不了!
我听见温玉良冰凉凉的话,想起那时在书房见到他的情景,心头大恨,但又莫名其妙酸了一酸。
白天时还以为温玉良是个大方爽朗的好人,现在看来,其实心眼比我还小。
我不就是没依着他的话做那什么引什么的饵么?他若有那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去?
叫我一个傻子来做这种事,摆明了想换个法子整我。
且必是想整死我才罢休!
磨磨蹭蹭地总算在门限前回了温府,小春先带我去我媳妇的闺楼里换衣服。
"如何,跟大少爷出去好玩么?"小月一边帮忙为我脱衣服,一边绞了热毛巾给我洗脸。
"不好玩......一点也不。"我想起以前鹿儿他们带我偷溜到街上玩回来后,娘也是这样问着,并给我擦脸的,于是不自觉地就在回话里带上了撒娇的口气。
"瞧你!怎么看怎么像还没长大的孩子!"小月听出我在撒娇,呵呵地笑了,将我安置在椅子上后,便俯下身去为我脱鞋。
"哎呀!"
感觉左脚的鞋子才脱了一半,小月却突然惊呼起来。
我忙低头往她眼睛看的地方瞅去,只见那原本穿在我脚上的淡粉的鞋子,此刻不知为何,竟在鞋头处全是暗红紫黑的一片。
"是什么?泥巴么?"我伸手想接过鞋子仔细看看,小月却匆匆地站起来往屋外跑去。
"她怎么了?"我转头问站在门口的小春。
小春摇摇头,与我一起静候着看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小月便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进来。
"说你傻你还真就傻透顶了!!"她将盆子和毛巾一起放到我脚边,然后劈头盖脑地骂起来。
"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我弄不清怎么回事,又不敢顶她,只得小声嘀咕。
"怎么得罪我?"小月愣了愣,又噗嗤笑了。
"傻贵儿!你怎么就不知道痛!你看看你脚上,水泡都长满了,现在全破了皮往外流血水呢!"
"水泡?"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一双脚,面上全是血糊糊的一片,几个趾甲盖,似乎也因为走得太多,都沾着血水惨白地翻了半面。
"难怪。"我咋舌,"刚才走在路上就觉得不对。"
--因为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小石子搁了脚,所以脚才那么痛;再后来,便干脆都没了知觉,所以心中也就不太在意了。
"这鞋穿了不合适你别穿就是,这样折腾自己做什么?!"
小月依然不放过我,嘴里咕哝着给我将脚上的血迹洗干净。
那脚其实原本已麻得没了动静,现在被热水一刺激,立马便是一阵要人命的刺痛。
"不洗了!我不洗了!!"
我总算知道痛痒地开始哭闹起来。
"不洗可不成!"小月一把扣住我的脚,一边安慰着:
"就一会儿,再浸一会儿!这水里加了些治伤的药草,初时是会难受点,等一会儿药劲过去了,我再帮你擦干了包扎起来......这几日的活你就别干了,让小春跟大少爷说一声,让咱们的贵儿在床上好生休息几日,可好?"
说到最后,语气柔和得便如当日天井里的嬷嬷。
"恩。"我吸吸鼻涕。想想这几日不用干活,也不用看到温玉良那恶霸的脸色,心里竟然还有些高兴。
只道这伤还伤得正好,所以走这一遭也不算毫无价值。
真如小月说的,第二日温玉良果然就不再来招惹我了。仅是派了位大夫仔细地为我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留下足够的膏药,由小月照顾我。
这样倒还不错。
我感慨了两日,悠闲地成日里看花看鸟看园子。恍恍惚惚地便仿若回到了自己家里,仍是由一干小厮丫鬟侍侯着,偶尔被院子里其他的杂工小役像两个哥哥那样地嘲讽几句--
果然傻子的福气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要遭人妒忌的。
让人眼红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温玉良却突然找上门来。
当时我正坐在床角看着窗外的流云发呆--
那天边满抹的红霞,不知为何,竟让我想起前几日站在胡同院落里大笑的温玉良......
结果出神出的正高兴,真人便已经站在了我身前,用一把檀木制的扇子骨敲着我的前额。
"我说小贵子,想什么呢?!"温玉良凉凉的、又带着一丝调笑的声音就这样从我脑袋顶上传过来。
"想......没想什么。"我脸上一红,双手揉着被敲的地方就往边上看去。"你怎么老喜欢打我脑袋?没听说过越打越笨么?"
"是了。"温玉良收起扇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差点都忘了你是个傻子--若再这样敲下去,迟早会变成一块烂木头。"
"你才烂、烂木头!"我不服气地回他。想起大前日晚上他折磨我的事,气便不打一处来,"你是没事就喜欢逛花街的坏人,你下酒馆喝花酒,你、你,你还虐待童工!!"
"虐待童工?"温玉良脸上挂起让人看了就知道没安好心的笑容,"我虐待哪个童工了?"
"虐待、虐待我了!"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停顿了一下,渐渐没了底气。
"你?"他嘿嘿地笑了。"你也算童工?"
"怎么不算!"
"你有见过整天吃好喝好,还有专门的小丫头侍侯着的童工么?"
"那、那也是因为我受伤了......"
"受伤了?哪呀?"
"脚上!"
"脚上哪呀?"
"呶--"我对着温玉良抬起我一只脚,用手比划了一下脚尖的位置。
"原来是这里啊?"
温玉良眼睛斜斜盯着我,顺势竟用手握住了我的脚掌,然后抓起来细细地看。
"果然好些了,看来张记的跌打大夫倒是没有骗我,三日见好,两日便可收疤。"
"你放开我。"我被他抓着脚捉弄,感觉实在丢脸,脸上便烧了起来。踢不开他,只好急急地往床里挣扎,一心只想要甩脱他那双手。
"放开就放开。"他见戏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轻轻地松了手,起身在我住的屋子里转了两圈,俯到窗边看起了落日。
"我说--"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可声音已比以前温暖了许多,"我到这来原本就是想看看你脚上的伤......前日我真以为你是装的,这才让你自己走回来。"
"哦。"温玉良突然将口气放软,我反倒有些不习惯,只低低应了声,表示我知道了。
"另外,今天本来还有件事要问你的,只是刚才走到半路时,便有人跟我说了结果......现在来,只跟你交代一声。你听便听了,也别太伤心。"
"伤心?"我有些不明白,看着温玉良投在东面墙上的影子直犯愣。
"我伤心什么?"
"小贵子......"
温玉良叫我的名字,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我:
"凝翠楼那名叫秋儿的姑娘你还记得么?"
"她昨天晚上在自己房里突然不见了。你见过的那位周妈妈以为她是出去帮人办事--秋儿先前提过说是突然有了办法,可以搞到她赎身的最后二百两银子--而且她说这事与你也有些干系。我原本只是多操了心想来问问,问问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结果适才过来的时候,正遇上官府里的赵大叔。"
"他说在城南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确切的身份,但多半便是昨日里便不见的秋儿。"
我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还回不过神来,只定定地看着温玉良披散在肩上的黑发。发呆。
此时,像是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温玉良慢慢转过身来看我。
见着我的反应后他便皱起眉,然后试探着问--
"吓着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心里只是茫然然空荡荡的,对于温玉良说的事,竟没有一点的感觉。
便好像听见了秋儿姐姐吃饭更衣成婚那般普通。
女尸是个什么概念?我没见过,当然也不知道。
而温玉良说话的语气,又比平时多温柔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身上虽有些冷意,却没有秋儿姐姐前日给我讲那人命案子时的恐惧......
"也就是说......"过了许久,我才将温玉良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算是理出了他话中的头绪。
"秋儿姐姐死了?"
"不能肯定......衙役们正要找凝翠楼的人去看看......不过昨日别的楼子并没有什么动静,其他姑娘也都没事......因此,多半便是了。"
温玉良盯着我,将差不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知道我听明白后,他又追问了一句:
"我等下要赶去凝翠楼听消息,你......要一道去么?"
"一道去?"
我脑子又涨了一回,一时也找不到不去的理由,心中想着好些事,于是勉强对着温玉良点了点头。
温玉良见我答应了,立马便叫来了小春备车,然后--因为前次去时作的是女装的打扮,所以这次为了不惹人怀疑,还是叫来了小月为我换装。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上下颠簸的马车里与温玉良正对着坐了半个时辰。
途中因为不用说话,所以心一静下来,想起的便都是秋儿姐姐对我的好来......
--鼻子终于还是酸了一阵。
"到了!"
小春的声音在我眼泪就快落下时响了起来。"下来吧!少爷!"
"好。"
温玉良一翻身,先下了车。我趁这机会,先用袖子胡乱抹了眼睛,免得到了亮处被温玉良看见,又要笑话我。
"小春,你将这马先赶到马棚里栓着,我和小贵子先上楼去。"用双手将我抱下车,温玉良转身吩咐小春,"这里有几两银子,你栓好马后就去万福楼买点吃的给赵大捕头他们送去,顺便探听点消息。机灵着点,注意看看现场都有些什么,一一记住了,回来告诉我。"
"是,少爷,那我先走了。"
"去吧......唉--我说,你这是做什么?"
对着小春安排停当,温玉良转过头来又对正踉跄着往楼子里走去的我问。
"我进去呀。你没看见吗?"
我冲他翻了白眼,心想他怎么跟我一样傻。
"你要走进去?"温玉良笑了,向前走了几步站到我身边,"脚好了?走得动了?那水泡也不痛了?"
"你......"
我咬牙恨恨地瞪他。
"原本已经不疼了,被你一说就疼了!!"
"我说呢!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他也不气我瞪他,只是满脸坏笑地将我整个揽了起来,然后就在街上一众人的注视下,抱着我进了楼子。
最先迎出来的,还是那位周妈妈。
只是原本春风得意的面容,在今晚看来,有些憔悴。眼圈也是红红的,看得人心疼。
"真的是......秋儿姐姐?"
我在温玉良还未开口前,先小声地问。等发现周妈妈的脸微微变了颜色后,这才知道自己问得莽撞。
"可不就是......是她......"
周妈妈努力想用带笑的语气跟我们说话,结果话一出口,听起来反而更加让人难过。
"她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大半夜的还一个人往外面跑......又不是不知道近日风声紧不安全。就为了那二百两银子,犯得着把命都搭上么!!"
"什么二百两?"温玉良见周妈妈还准备往下说,先止了她问。
"我也不知道!说是要帮哪位贵人做件事情,说不定就可以赚够赎身钱!"
"哪位贵人?"温玉良沉思了片刻,"她说的这位贵人,指的可是小贵子?"
"不知道。秋儿也未明说。不过想来应该不是,因为秋儿说的那位贵人应该是和富家有些联系的人。"
"和富家有联系?"温玉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昨日不是说这事与小贵子有些关系?"
"当时心里急,一时慌乱,就这样说了。"周妈妈拉着还抱着我的温玉良便往里间走去。"自从贵儿姑娘来过之后,秋儿对她便是念念不忘的。昨日找不到她时,我还以为她是去了温府与贵儿姑娘叙旧去了,这才觉得兴许贵儿姑娘会知道秋儿的下落......直到今天下午衙门里的李捕头专程来通知我们去认了那尸首,我才知道,原来秋儿已经遭了人家的毒手。"
周妈妈叹了一声,眼圈又红了一分。
"可怜她不久便是要与那许相公成婚的人呐......"
"原来如此......"
温玉良这回倒不再阻止周妈妈说下去,仅是跟着进了里间,将我放在椅子上,然后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温少爷,先吃饭吧?难为您惦着我们,必定是连饭也没吃便赶过来的吧!"
周妈妈陪着坐到了温玉良身边,拍了拍手,叫来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温少爷,您吃着。"
一边为温玉良布好菜,周妈妈一边有些深意地看着我说话:
"秋儿没了,贵儿姑娘心里一定也是难受的。"
"唉--原本还想,没了贵儿姑娘的天姿国色,就算再好的计策也没用......不曾料到,秋儿这一回,反真成了引蛇的饵......"
"只是这饵不是诱饵却是香饵......我们家的秋儿真是命苦啊......"
我看着周妈妈和和气气得只差牵着我的手说话,但是心里却因此而愈加不安起来。
"温玉良......"我小心拽了拽身边那人的衣袖,怯怯地问他--
"如果当初我答应了做饵,是不是秋儿姐姐就不会死了?"
温玉良放下筷子看着我,表情变了一下,然后有些迟疑地回我:
"那倒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我仍拉着他的袖子仰头看他,声音抖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已经一颗一颗地开始往外迸--
因为一想到秋儿姐姐是因为我不做饵才会被歹人害的,心里便闷得难受......就像被一只手握在手心里,揪紧了,随时都会裂开来。
温玉良依然盯着我,表情也终于渐渐严肃起来。
"小贵子!"他用很正经地语气慢慢地对我说:
"我说的不一定的意思是--就算你一早便做了我们的饵,贼人一般也是不会上钩的。"
"为、为什么?"我抽噎着顿了顿,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他拖长声音,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才说完下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