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幕前怎样光彩,后台的恐怖程度却大致是相同的。上百张化妆台依着三面墙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油彩的刺鼻气味,大光灯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照得每一个人都心烦气燥。
"喂...有没有哪个人看到我的戏服?"
"天呐!你又把我的眼线给弄花了!"
"我受够了,这倒霉的剧院!污浊的空气,到处都是噪音,老娘不干了!"
我们的道具工人在这些抱怨声和四处横放的杂物中艰难穿行,宛如黄金时代远征的英雄。他目前最大的麻烦不是被人发现或被警卫阻碍,而是如何准确地寻找到目标,传说中那个能歌善舞的尤物:沃尔。
"你跑到哪儿去了?这条腰带是沃尔先生等着要用的。偷懒也挑个时间好不好,都快开场了还给我添乱!"
正在道具工皱着眉头,试图从杂乱无章的后台中找出条捷径时。一阵严厉的训斥从高高堆起的装饰板后传来,意外地帮了他的忙。
以和脸孔截然不符地身手灵巧地闪入装饰板与墙壁之间的狭长缝隙中,道具工人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坐在化妆台前。
男人的脸被他手上的报纸遮着,看不太清楚,但尤金很快确定这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尽管同处于嘈杂的后台,这一小块地方明显清净很多,没有那么多闲杂人等走动。
"沃尔先生,就快上台了,你要不要喝点水?"见男人许久没有动作,一个中年女人殷勤地在旁劝着。是刚才那个声音,道具工人的嘴唇微微勾起,平庸的脸在一瞬间竟变得灵动起来。
"不用了,雪梨。我想自己待会,酝酿一下情绪。" 报纸被折叠起放在膝盖上,男人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了窥伺者的面前。
是他没错,野兽般潜伏在暗中的眼睛闪过一丝别样的光芒。和照片上一样的眉目,分开看不见得有多绝色,组合在一起却有着说不出的魅力。
听了男人的话,中年女子脸上显出一些不情愿的神色,但犹豫了下后还是顺从地离开了。z
如果不是从资料上得知这纯属沃尔上台前的习惯,尤金几乎要以为这是天意,简直是绝佳的机会。
手心里攥着从斐罗德那里拿来的银色格洛克,尤金压低了帽沿,从偷窥处闪身出来。这一小方空间外熙熙攘攘,仍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道具工。
沃尔盘腿坐在椅子上,金色的眼影闪烁着珠光。一点点靠近,尤金迈开的每一次步伐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
轮流将双臂拉伸到肩膀的另一边,可以看出沃尔的肢体柔软度相当好,毕竟过去是俱乐部的红牌舞者,这点本钱还是有的。
在心中默算他们之间的距离,尤金边走边迅速地把外套脱了下来,搭在左手上。那边,沃尔已经做好了准备活动,正要站起。
"喂!你是新来的道具工吗?"正在最关键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嗓子突然响了起来。尤金的脚下踉跄了一下,错愕地略偏过头,叫他的是个穿着鱼鳞装的舞娘。
"对,就是你。我的鞋子到现在还没送来,快帮我去催一下!"舞娘浓密的睫毛扑扇着,颇不耐烦地嚷道。z
"好的,我现在就去。"棕色脸膛的道具工人露出一丝憨厚的笑,转身向后走去。该死!就是这一分钟,沃尔已经不在位子上了。
"你走错了,服装的库房在另一边。"看着这个道具工一径地向后走,舞娘赶紧喊住他,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
"对不起......"尤金的手紧紧攥着枪把,脸上却还要挤出尴尬的笑容。再不快点解决这个麻烦,恐怕要坏事。
"真是苯死了......"快步向另一边走去,尤金听到舞娘在后面小声嘟囔。现在的他早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沃尔究竟去了哪里?
心急如焚地一路扫视,尤金能感觉到脸上的油膏下皮肤正在渗着冷汗。终于,一个熟悉的人影重新进入视野。
他就快要上台了!道具工心里重新计算距离,边用眼角的余光飞速锁定沃尔的位置。一秒之差,也许就是失败。
"哎呀......"正准备上台的沃尔没料到会突然撞上人,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对方似乎是个道具工,穿着鼠灰色的制服,也是满脸慌张的样子。
"啊......对不起,您没事吧?"道具工赶紧把他扶起来,憨厚的脸庞上尽是尴尬和不知所措,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得缩在搭在臂上的外套里。
急着上台的沃尔也没心思和一个乡下人计较,只是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让开,话也不想多说多一句。
道具工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急忙往边上让出一条路,沃尔眼也不向旁边瞥一下就大步向前走去。也许只是一秒之后,他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最后映入沃尔眼帘的是道具工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孔,棕色的皮肤,粗大的五官。可他的眼中却带着笑意,就是这一笑,美艳绝伦。
伸手探了一下那个人的鼻息,尤金满意地抽回了手。他的眼睛还睁着,只是眼瞳中的光已经熄灭了。
尤金看了看表,把枪包进了手中的外套,然后镇定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刚好二十五分钟,他该去找斐罗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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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梯口,斐罗德已经走了无数个来回。他甚至觉得铁皮踏板都被自己踩得凹了一块下去,而同伴仍迟迟未到。
腕上的指针正不断逼近最后的时刻,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斐罗德想起在堪那司的那一夜,好象也是如此焦虑着。再转念一想,也许这比喻是不恰当,当时至少还有尤金陪在他身边。
这种焦虑在时间的发酵中膨胀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必花什么力气脑子里就会自动跳出无数种糟糕的结果,直到逼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正如我们常听到的那句话,死亡并不可怕,让死亡变得可怕的是人的想象。
以至于在真的看到那张熟悉的棕色脸孔时,斐罗德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直到重新坐到驾驶席上,他才僵硬地问出:"事情怎么样了?"
"都结束了。"尤金深深吁出一口气,明明执行过无数次暗杀,可这回的感觉却不同。有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呼吸停止了,手掌因为握得太紧而差点失去了知觉。
提起来似乎有些丢脸,不过是杀一个人而已,却让两个久经沙场的人物紧张到这个地步。跳脱出来想,尤金敢肯定自己一定会大笑一场。
黑色的中古车顺利地从金猫剧院地下驶出,在拐过街角时,斐罗德从反光镜中看到身后的剧院似乎起了骚动。警卫们从八个出口四散奔出,个个如临大敌,仿佛刚才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
"沃尔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尤金向后扫了一眼,很平静地说道。接着便从后座的包中取出镜子和化妆棉,开始卸除脸上的伪装。
把速度再往上提了一格,斐罗德看着他卸妆的样子,语气里不禁带了些微嘲讽:"是啊,都在你的计划里了。"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把沾满了油彩的纸巾和棉片收拢起来,放进袋子,尤金漫不经心地问道。
斐罗德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地恼火,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态。但不管怎么说,尤金的成功是帮了自己,这点斐罗德不得不承认。只得别过脸去,一声不吭。
"待会换我来开吧,你也把衣服换一下,我们直接去机场。"一转眼,尤金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
"开着这辆车直接去机场?"斐罗德皱起了眉头,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副驾驶座上的人。"你是嫌我们的目标不够明确吗?"
"你看看后面就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尤金冰冷的嗓音中意外地带着压抑,如一根绷紧了的弦。
被他言下之意震住,后视镜里的景象令斐罗德的呼吸不由一窒。大概有十辆车组成的方阵犹如幽灵一般,不知何时紧紧尾随在了他们身后。
不假思索地猛踩下油门,中古车犹如贴地飞行一样险险擦过马路拐角的墙面,斐罗德早把自己不适应高速驾驶的事忘到了千里之外。
眼见目标已经发现了自己,后面跟着的不速之客们明显也加快了速度,更加贴了上来。
"是剧院的追兵?"往左边猛打方向盘,斐罗德的声音在车轮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中显得模糊不清。
但尤金还是听到了,并且表情异常凝重。"不,没有那么快,这个麻烦恐怕是我事前忘了计算的。"
"爱德华!"在左后轮被狙击枪射中发出的爆裂声里,斐罗德狠狠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谁会料到,最终居然要死在他手上!
"是我的错。"尤金攥住安全带的手在泛白,可他的眼里却带着笑。真是讽刺,不是吗?"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救得了你,可看起来却要把我们俩都搭上了。"
失去了一个轮胎的车渐渐不受方向盘的控制,在后车有力地冲撞下侧向一边。眼看就是冲出马路,撞向街边的建筑。
斐罗德只能用胸口抵住方向盘,空出两只手来死死扳住刹车。但已经太晚了,手臂被勒出数道血痕也无法阻止车辆继续向前滑行。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斐罗德近乎绝望地想。乐观一点来说,跟车子一块撞得粉身碎骨,总比被几把枪抵着头死得有尊严些。
石灰色的墙壁已经近在视窗前了,斐罗德不由闭上了眼。在这个时候,他却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z
身体仿佛已经到了极限,变得僵硬无比,斐罗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随着一堆碎玻璃一起被甩出车外。
意识消失以前,斐罗德好象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样熟悉的冰冷而坚定。
"斐,如果我们俩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y
是错觉吧,斐罗德不禁有些想笑,那么恨他的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眼前似乎有光在闪动,就像一轮太阳,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斐罗德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有一个人站在房中央,原来刚才看到的是他金色的长发。
"是你?"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斐罗德不由一惊。这人不仅是认识的,而且曾在同一屋檐下住过,明明是个神甫却又兼职干着医生的男人:富兰查。
"是我。"金发美男子快乐地答道,似乎对他的清醒并不意外,当然了,他就是个医生嘛! z
"是我做了场梦,还是我根本就没醒。"有些挫败地把头重重靠回枕头上,斐罗德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不,该说就像一出蹩脚的滑稽戏。
那些追逐,躲藏,心跳,以及随风而逝的告白,真的发生过吗?也许他去翻下日历,会发现一切还停留在两个月前。
"如果是梦的话,你这场梦做的可太危险了,要是我再迟到两分钟,你们俩可就都完了。"把玩着手上的小巧的手术刀,富兰查笑眯眯地说。
斐罗德皱起了眉,富兰查的话里有什么东西提醒了他。"你说我们俩?尤金呢?"原以为睁开眼就会见到的那个人并不在面前,只是一瞬间而已,没来由地心慌。
"别激动,他好端端地,只不过断了根肋骨而已。"富兰查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似乎全身骨头都折了在他看来也完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还叫好端端地?斐罗德瞪着这个男人,发现某些人的神经构造果然是大不相同的,不由地咬牙切齿:"他人呢?"
"在那边躺着,我刚给他打了镇静剂。"看斐罗德似乎有些恼了,金发美男子赶紧乖乖地回答问题。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尤金就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露在外面的双臂看不见包扎的痕迹,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似乎没什么异样。
"你怎么会跑来墨西哥?"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斐罗德掉转头来继续盘问着富兰查,不可否认,这个人出现得很及时,但也很蹊跷,他不得不防。
"旅游啊。"看斐罗德一脸的冷笑,就知道他是怎么都不会信的,神父不禁觉得有些冤枉。"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你能恰好出现,并准时在正确的地点救了我和尤金。"斐罗德说的很清楚,这完全不是偶然,巧合之类的字眼能搪塞过去的,如果没有得到消息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就是碰巧而已。"无辜地歪了歪头,扮可爱向来是富兰查的拿手好戏。z
"如果这都能碰巧,我想以后我会改信上帝的。"斐罗德毫不客气地说道,眼里除了嘲弄还有深思。"你到底要什么?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做笔交易。"
"唉~~~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一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呢?我可是上帝在地上的仆人!"富兰查摊着双手,一副极其无奈的样子。
"你就少说点废话吧!"一道冰冷的嗓音如西伯利亚的寒风掠过,登时让那个口动个不停的人安静不少。旁边的床上,尤金正冷眼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股严厉
"到底是尤金,这么快就醒了。"富兰查有些讪讪地笑着,显然没想到他的针镇静剂这么不管用。
看到尤金撑着身体想坐起来,某人赶紧狗腿地递上一个枕头。瞥了他一眼,尤金的口吻很没好气。
"想说话还不容易,帮我传个话给费比伦,就说已经抓到了我,让爱德华亲自到墨西哥来接收。"
"你要做什么?"发问的人是斐罗德,见尤金醒了他也跟着坐了起来。但姿势还有些不协调,整条右腿就像被麻醉了般毫无知觉,而这一切全拜他的好叔叔所赐,想到这里,斐罗德的脸上不禁杀气腾腾。
尤金眉宇间的神色也有些吓人,说话的语气却格外轻柔,听得富兰查手臂上尽是鸡皮疙瘩。"他既然想让我死,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喂喂......你们不放过他是你们的事,让我传话?别开玩笑了。"听尤金话里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去做信差,金发美男子赶紧大声抗议。
"不麻烦你也行,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呢,一个活口也没留吗?"无视他的反抗,尤金扬起眉反问道。
"......"被一下问住了,富兰查只好眨眼傻笑。看着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尤金也不由叹了口气。"算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另想办法。"
说者无心,斐罗德听着却不禁一凛。十辆车,竟没留一个活口?看来他没料错,这个神父的确是个狠角色。
"让我来吧!"斐罗德突然冒出了一句,其他两人看着他,一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由我去通知爱德华,"斐罗德继续说道:"反正我一直很恨尤金,由我来出卖他不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吗?"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斐罗德缓缓笑了起来。富兰查看得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他身边难道就没有半个正常人吗?
尤金沉默着,半晌没有答话,脸上的神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富兰查眨眨眼,盯着斐罗德瞧了半天,"小子,你不会趁机来真的吧!"
"怎么样,尤金,要相信我一次吗?即使有可能把你自己逼进死路。" 斐罗德的唇边仍挂着笑容,眼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到这个时候,你敢信我吗?尤金......
"好,就照你说的办。"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尤金终于开了口,依然是异常简洁的作风,毫不拖泥带水。说完这句话,他重新闭上了眼,从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富兰查看看这边,又瞧瞧那边。这样复杂的情况似乎不是他能插手的,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自从那天答应了他之后,尤金就把这个计划完全放手交给了斐罗德。不得不承认,仇恨的力量是强大的,没歇两天,斐罗德就拖着那条还不甚利落的腿到处奔走了,倒是富兰查看着有些不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