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站在船首,遥望着堪那司上方的红云。火光灼灼,一直映到他的侧脸,明艳动人。
"再见......"他轻轻地说。那两个字由他的唇间而出,也显得分外感性,仿佛是在亲手为恋人送葬。
第二章 荒岛
在距离堪那司大约20海里,有一座小岛,过往的渔民都叫它荒岛。只有碰上渔汛时,才会有几户人家上岛住一阵子,大部分时间都渺无人烟。
荒凉,却是一个绝佳的隐蔽所。
在很久以前,尤金就看中了这个岛屿。只要善加经营,它完全可以成为另一个堪那司。为什么不行呢?只要有金钱和权势撑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堪那司当年也不过是太平洋上一个无名的小岛。
但尤金决意把它作为自己退隐的所在。
修缮房屋,开凿淡水,增添必要的生活与防御设施。几年下来,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秘密基地,进可攻,退可守。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似乎感到那漫天的火云,海面的风浪一直没有停息过。直到东方掀开了微微的曙色,从堪那司离开的小船才终于靠上了这个秘密基地的码头。
投下矛链,架起踏板,昔日红牌俱乐部的老板做的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如同一个老练的船夫。
环顾一下四周的环境,尤金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长久的绸缪毕竟没有白费,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足够维持简单舒适的生活,同时又毫不招摇。就算在这藏身20年、30年,哪怕是一辈子又有什么问题。
船舱中,斐罗德仍然毫无知觉地沉睡。"潘朵拉"没有别的,麻醉剂却有的是。
把男人一路抱入他们的新居,尤金看似纤细的胳膊比人们想象中要有力得多。似乎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颠簸,斐罗德的眉峰纠结在了一块。
他要是现在醒过来会怎么样呢,尤金居然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或者,该再给他一针,尤金善意地想着。
可惜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明白,斐罗德也该明白。
天逐渐亮了起来,天际汇聚的红云被太阳的光芒冲开了,金色的晨曦从海上一直照耀到木屋中。床上,斐罗德的手轻动了一下。
"这是哪儿?" 在黑暗中合上的眼睛一下无法适应光明,斐罗德在苏醒的瞬间下意识地捂着太阳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脑子在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麻醉剂的后遗症。
"你醒了?" 一直等候在床边的尤金站了起来,伸出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转身倒了杯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一连串动作自然而又体贴。
近乎贪婪地大口吮吸着生命之源,斐罗德还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水缓解了麻药滞留在身体内的晕眩,身体的各项机能开始复苏。随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斐罗德几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你到底干了什么?"
笔直地注视着他尤带红丝的眼睛,尤金没有丝毫回避的打算。
"说啊!" 斐罗德几乎是嘶吼着,他无法想象,他失败了,甚至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失去了。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尤金,他原以为最忠心的走狗。
"没错,是我把你打晕的,如果你想听的只是这个的话。"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尤金像是面对今天已经演习过无数遍一样,答得简单而冷峻。
"你这个疯子!"
一掌挥去,是使尽了全力的。尤金一下跌在了地上,头正磕在了旁边的桌角上。此刻的斐罗德就像一头狂怒的公牛,已毫无理智可言。
尤金背叛了他,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那么他就必须付出代价!
尤金只手撑着地慢慢站起,血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蜿蜒着淌过大半张脸,绘就出一幅奇异的图腾。
他轻抬起眼,目光似乎有点迷离,眼尾沾上了血,越显妩媚诡婳,唇角却浮现出了一抹冷酷的笑意。
"要不是我这个疯子,你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你是说我该谢你吗?" 怒极反笑,斐罗德缓缓逼近那个背叛者,眼中涌动着一股比夜更深沉的戾气。
"我说过,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斐罗德所有的自制几乎都在这一刻灰飞湮灭了,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让他死!手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再也不受控制地掐了下去。
尤金的唇色慢慢泛白,像条鱼一样微弱地喘息着,却始终没有反抗。
斐罗德望着他的眼,琥珀样清澈,那里头似乎点了一把火,那光芒随风摇曳着,似乎就要熄灭了。
昨晚,他的眼神也是这样......斐罗德如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手。
空气一下子涌入了肺部,缓解了身体的需要,也带了剧烈的咳嗽。尤金的双手用力抓紧了桌沿,紧得连指甲也嵌进了木屑,几乎像是要把血咳出来。
斐罗德双手抱胸冷眼看着,目光依然怨毒。可心里终究是清楚的,这个时候尤金不能死,否则自己也得一起陪葬。
就算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至于让他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我要回去。" 斐罗德逆光而立,脸上的线条现出一种庄严的神色来。他还没有输,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翻盘。
尤金只是笑,"你想回哪去?堪那司?"
"不管是哪儿,只要离开这什么地方都可以。" 斐罗德的语气很强硬,但他的眼睛却透出不安。已经预感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尤金不笑了,看向斐罗德的目光甚至带了些怜悯,这个人并没有死心。可有时候命运是喜欢和人作对的,越挣扎越显出他的努力有多么徒劳无用。
"堪那司已经变作了一片焦土,至于费比伦......" 稍作停顿,尤金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提醒他呢?这样的情况下,也许他是受不住的。
"罗兰恐怕已经回到塞拉丽蒙了,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吗?"
斐罗德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没错,他早该料到的,克里泽森家族不会为了他一个人而冒险得罪"赤蝎"。玉石俱焚,从来就不是他的家族会做的事情。
对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对于他却是绝路。
应该怎么办呢?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了。
"也不是没有路," 尤金清冷的声音不期然响起,"不管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但只要你留在这,就是安全的。"
他的目光很安静,给人一种坚定的印象。
斐罗德却不禁有些恐惧,像在烈日下打了个哆嗦。尤金,他似乎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像水一样的男子,可以波澜不惊,也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需要何等的缜密,又需要怎样的决断。
现在他成了自己的保护伞了,意识到这一点,让斐罗德感到万分痛苦。这是一种施舍,斐罗德却不得不接受,除非他真的甘心就这样去死。
他从未做过这样艰难的抉择,或者说他还没有被逼到过这步田地。
"我晚上睡在哪儿?"
斐罗德看似询问的口气可算相当糟糕,尤金却笑了起来。他早知道那个人会接受的,黑蜘蛛精心结下的网,没有猎物可以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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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岛上的生活是平静的,当然换种讲法也可以说是乏善可呈。这只是个避难所,并不负责提供娱乐。
面对这种情况,斐罗德无可奈何。比起物质上的匮乏,他更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目前的处境,和一只水沟里的老鼠无异。
他想象不出,他这样忍辱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他真要老死在这座荒岛上,做一堆无名的黄土吗?脑中偶尔闪过的想法让斐罗德不寒而栗。
"吃饭了。"尤金的脚步悄无声息。
桌上摆着罐头青豆,肉干,还有一条抹了盐的烤鱼。斐罗德默默坐下,尤金把涂了黄油的面包放在他面前。
对于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来说,算是相当丰富的一餐了。
凭心而论,尤金的手艺不错,日常杂务,包括缝纫也能对付。斐罗德有些奇怪,他究竟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些。
"今天晚上我要出趟海。" 尤金突然开口。
"你要去哪?" 斐罗德警觉地抬起头,虽然他不想承认,可现在他和尤金的性命是连在一起的。
"我想回堪那司打听一下情况。" 尤金撕开手中的面包,不是很在意地说着。"也免得你再抱什么幻想。"
斐罗德狠狠地盯着他,如一只饥饿了数天的鹫鸟。他得承认,尤金看透了自己。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想法,都在这个男人的控制下。但越是如此,他想干掉他的欲望就越强烈,不管尤金是不是在为他着想。这样一个人,是不能放在身边的,简直与自杀无异。
"用不着这样看着我," 尤金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现在还没到时候。"
桌下的拳头握紧又放开,斐罗德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对那张漂亮的脸孔上动粗。尤金有句话说对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和你一块去。"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瞬间,尤金投射过来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震惊的。慢慢地,那震惊却转化成了一种笑意,尤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我这可算去送死的,你真的要跟吗?"
"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能活多久?"虽然满是反讽的口吻,但斐罗德很清楚,自己陈述的是事实。
"所以,就算为了你,我也会活着回来的。" 尤金的眼睛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那是自信的光芒,以自己为信仰,从不曾熄灭。
斐罗德只是看着他,神情复杂,这个人真的是尤金吗?他最近似乎已经不止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了。
从尤金出海到已经26个小时,斐罗德除了水之外粒米未进,甚至不敢睡着。海上的天气很好,浪不高有些微风,这段时间足够尤金打两个来回。
可是该回来的人迟迟未露面,他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死亡还是转机。
有时,他几乎以为尤金已经出卖了他,而神经质地从椅子上突然跳起。哪怕四周没有任何动静,眼神中依然充满戒备。
斐罗德性格中一贯的多疑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不断拷问本已绷紧的神经。
会吗?他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尤金会再一次出卖他吗?没有答案,他甚至找不出几个象样的理由来安抚自己。
过去的斐罗德,处于北美黑道的权力核心,是叫人畏惧的存在。但现在,他没有家族的支持,没有忠心追随的下属,孤身漂流在荒岛。
离开了这些,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甚至比一般人更不如。
这样的等待是可怕的,比死刑犯临上绞架的那刻更叫人窒息,因为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码头边有一阵锚链滑动的声音传来。斐罗德手中的水杯一下子应声落地,摔得粉碎,有船靠岸了。
尤金......或者是"赤蝎"的追兵?在最初一刹那的惊喜后,斐罗德想到了另一个致命的可能。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斐罗德小心地绕到门后,从堆放在地上的柴中抽出了一根杯口粗的松木。
"我回来了。"门被推开了,斐罗德迅速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那里的只有尤金,没有其他人。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犹如天上的星闪闪发亮。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回来?"把手上的松木狠狠地丢到一边,刚放松一些的斐罗德,心里又燃起了一种全新的怒火。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深陷这座被海洋包围的监狱。好象什么都可以做,但事实上,他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就像尤金无声无息地在外消失了26个小时,他除了睁着眼睛等之外,毫无办法。
焦虑和不安几乎要让他的神经崩溃了,现在只要尤金有哪怕一点反驳的表示,就会立刻引起战争。
"对不起。" 没有理会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尤金的神色冷漠而平静。不像道歉,简直如同示威。"可我恐怕带回了坏消息。"
坏消息...坏消息......斐罗德握紧的拳头无法忍受地砸向桌面,他真的很乐意知道,究竟还有什么能坏过目前的情况!
"克里泽森家族已经正式宣布和你脱离关系。"
斐罗德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虽然是早就想到的事情,但从尤金的嘴里说出来仍然觉得分外刺耳。
尤金看了他一眼,还算平静,不过听了接下去的话后,恐怕就没办法维持这种虚伪的表象了吧!
"而且爱德华还亲自下了手令,如果发现你的行踪,不必回报费比伦的总部,直接通知‘赤蝎'。"
"什么?"不出尤金所料,斐罗德猛然抬起头,他黑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股烈焰,像是从地狱引来的火苗。
"你是说,我的叔叔,爱德华。他宣布把我交给‘赤蝎'吗?"
一字一顿,斐罗德眼中的火焰越烧越烈,嘴角却挂着微笑,似乎有点困惑的模样。
尤金皱起了眉,他知道斐罗德会受不了,但这个样子的斐罗德是他所不熟悉的,几乎滑向了疯狂的边缘。
他长久以来的计划,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绑架"赤蝎"的首脑:罗兰·加洛·肯迪斯,这一切不是为了落到今天流亡海岛的下场。是为了能扳倒爱德华,坐上组织内的第一把交椅。
现在已经全部化为泡影了,胜者为王败者寇,爱德华不费什么力气坐得了渔人之利。而斐罗德,成了他枪下的猎物。
"斐罗德......" 尤金尝试着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斐罗德笑得越发灿烂,但任何聪明人都嗅得出那底下掩藏着的危险。"我要砸碎那个混帐的脑壳,我要把他千刀万剐,我要让他彻底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到他的身边去,到足以一刀刺穿他心脏的距离,否则一切都只是空谈。你会帮我吗?尤金。" 斐罗德站在那里,目光如火,笑意盈然,这样强大的反差让人不觉从心中透出一种恐惧。
"你不会后悔吗?" 尤金明白,其实斐罗德已做了决定,他无法拒绝。
"绝不!" 斐罗德斩钉截铁道。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作为克里泽森家的人,他不能就这样躲在暗无天日的荒岛上苟且偷生。他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就算死也不能放弃这最后的尊严。
尤金静静地打量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神色里研究出点什么来。
"好吧,如果这真是你的选择,我会帮你的。但愿你真的不会后悔。"沉默了一会,他终于开口。
斐罗德闭上了眼,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儿了。
有时候,当人以为自己逃出了一个陷阱的时候,恰恰是他们进入一个更大陷阱的开始。没人看到,尤金的眼中划过一丝冷意。
"赤蝎"是北美最大的黑帮组织,接下来是美西的克里泽森,以及墨西哥的麦洛克,并称为北美三大巨头。
三大家族各有自己的地盘和经营领域,既有合作也互相忌惮,从实力上来说,"赤蝎"是其中当之无愧的领导者。
得罪了"赤蝎"的结果有多可怕,谁也说不准,因为尝到过报复的人早已无法开口。斐罗德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真正面临实况,他才知道自己的认识有多肤浅。
从踏出荒岛开始,他们就被盯上了。交火,逃亡,躲藏,在一路上不断重复。今天,他和尤金暂时藏身在市中心一间肮脏的旅馆。
房间在阁楼上,除了几条满是窟窿的毛毯,再没什么能用的东西。连电灯都是时明时暗,简直就像能随时跑出怪物的鬼屋。
尤金在昨天的交火中了一枪,伤了左胳膊。幸好不严重,只是有些发烧,所以早躺下了。斐罗德草草塞了点面包,剩下的随手给丢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矮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