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莫奈重逢的场面,一点都不感人。
周五,龙千帆像往常一样率先步出会议室的时候,被人当胸一把揪住,同时一声雷吼震得整个楼层鸦雀无声--
"我找你六年了!龙千帆!"
龙千帆皱了下眉,把手上的文件递给身后目瞪口呆的秘书:"你去整理一下,中午请各位到顶楼用餐。"
没人动弹,从副总到茶水间小妹全被这一百年一遇的突发事件震得回不过神来,而他们一向自制力绝佳的上司此时仍然冷静得像张扑克,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地对那个暴力分子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少装蒜!我找了你六年了!"对方又加了一只手,熊熊怒火一路直烧过来。
龙千帆被勒得气闷,在记忆中略一搜索,嘴角勾起一弯浅笑:"是你。"
难怪他第一眼没认出来,印象中那个白皙娇贵的少年经过六年时光的洗礼,蜕变成眼前高大俊美、棱角分明的青年男子,眉宇间褪尽了青涩与稚嫩,取而代之的是锋芒毕露的凌厉狷狂,至于性格上,龙千帆叹了一口气,这种当众揪人的野蛮行径和六年前爱笑爱脸红的可爱劲儿实在是相去甚远。
"好久不见。"他笑吟吟地招呼,"你长大了,莫奈。"
伸手不打笑脸人,莫奈如果对"装蒜"这种词都能运用自如的话,相信他的汉语已经好到可以理解人际交往中的某些规则。
莫奈果然悻悻地松开手,满腔怒火化作重重一拳捶在墙上,随即扯住他的手臂往门口带:"走!我有话问你。"
"龙......龙先生,"闻声赶来的几个保安观望了片刻,在上司被拖走之前发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每个公司都有保安,希望他重金聘来的高手不只是摆设。
龙千帆用力甩开莫奈的手,沉声道:"把他轰出去!楼下接待处今天值班的立即解雇,其他人三秒钟之内回去工作或者去财务处领三个月遣散费回家吃自己,不送!"
"你心情不好。"
"你看得出来?"
"我不用看,你今天被人当众殴打的事已经传到我这里了。"龙政泽笑得不怀好意,"你是欠了人家赌债还是拐了别人老婆?"
灯光昏暗的小酒吧,很适合例行而隐秘的会面。
"这个玩笑不好笑。"龙千帆抬眼瞪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八卦的?"
"你的八卦太珍贵了,一个像刚从冰箱里拎出来的泥鳅般冷静狡猾的人,居然会当众失态,很难得不是?"
"什么烂比喻!"龙千帆冷哼一声,"你的汉语水平让我都替你脸红。"
"那换一个好了,"龙政泽一扬眉,"你像一只被秃鹫盯上的兔子,要我派保镖过来吗?"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个叫莫奈的男子,正在不远处怒目而视,龙千帆对他微微一笑,转过头:"不用,我好歹练过几年擒拿。"
"你那几招花拳绣腿最多唬唬外行。"龙政泽一口饮尽杯中物,"到时候被打得满头包别来找我。"
"一定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吗?我可是和平主义者。"龙千帆端起酒杯,眼神和善如天使。
"是吗?"龙政泽不置可否地笑笑,拎起外套起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莫奈随即补上空缺在千帆身旁落座,墨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脸上。
龙千帆也不理他,仍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意,自斟自饮。
朦胧的灯光将眉眼映得柔和暧昧,若有若无的琴声萦绕在耳际,沉默层层加厚,耐性却越来越稀薄。
莫奈已稍稍平复了上午初见面时的激动,至少他没有立即把龙千帆揪起来暴打一顿,尽管这是六年里他设想了不下千遍的见面礼。他只是冷冷地、不带感情色彩地端详着对方--斯文俊美的五官轮廓,温暖含笑的眼眸,安详平和的神态,以及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优雅淡泊,轻易地就能化解别人的一身戾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宁静温和。
一个骗子,一个阴谋家,一个冷血无情、不择手段的复仇者,神为什么要赐予他雕像般俊美的外形以及天使般纯净仁慈的气质?莫奈在心中暗暗惊叹,原来再深的恨意也阻挡不了内心的折服,他永远也忘不了六年前伫立在夕阳晚照中优雅平和的东方男子,夕阳,龙千帆适合夕阳温暖橙黄的光晕,只是他的心,如刀锋般锐利,如坚冰般冷酷。
"龙千帆,"莫奈开口,声音竟像是叹息,"我找了你六年了。"
"找我?"龙千帆对他举杯,"是凭吊恋人,探寻故友,还是要上演一场冤冤相报的王子复仇记?"
莫奈眯起眼睛,双手握拳再放开,问:"为什么?"
龙千帆将杯沿贴在唇边,沉默不语。
因为我恨你父亲,而你是最佳的切入点,这些,当年他已经解释得很彻底了。
"目的达成后,我这枚棋子,对你是不是再没有任何意义?"
龙千帆眉毛拧了起来,不解地问:"莫奈,答案重要吗?薇薇已经死了,失去的再不能挽回,你何必......"
"回答我!"莫奈打断他。
"没有意义。"龙千帆不假思索,像是讨论天气般轻描淡写。
莫奈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沉吟半晌后又问:"这六年来你有没有改变过?"
有没有在意过?有没有心软过?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忏悔过?
龙千帆不禁失笑:"莫奈,你是在为我开启赎罪之门吗?"
他看得出莫奈的恨意,也看得出莫奈的茫然,难道又是为他的表相所迷惑吗?居然希望靠告解的力量来消释敌人的罪过?
"第一回合已经结束了,莫奈,你可以开始你的报复,我不拒绝。"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狐狸就是狐狸,供到佛龛里也是狐狸。
"不,没有结束!"莫奈身体前倾,一字一句,"我宣布结束的那一天,你才可以退出!"
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龙千帆独自沉吟,思绪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一出好戏,可惜无人喝彩,如今要续演下去,只怕物是人非,事事岂能尽如人意?
"莫奈.J.班德拉斯王子殿下......"
六年来,你有没有改变过?
二、
阿贡斯都是个北欧小国,国土面积不足六万平方公里,却以出产高纯度的绿松石而名闻于世,加上风景秀丽民风纯朴,吸引了各国的游客和投资商。六年前,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商人以天价标下新矿山的开采权而被王室奉为贵宾,灸手可热势绝伦,各方为之侧目,其中包括年少的王子,莫奈·J·班德拉斯。
那一年,莫奈刚满十六岁,正是似懂非懂的青涩年华,在第一眼见到龙千帆时,便被他含蓄儒雅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独特魅力所迷倒,几近崇拜地热切地注视着并模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找各种理由接近他,并为他的一个微笑几句夸奖而欣喜不已。
每天都会有人向他报告龙千帆的日程,方便莫奈抓紧一切机会黏着他。
龙千帆婉拒了几乎所有王公大臣的邀请,只对珠宝服饰的经营者青眼有加,向他们购置了大量精美华贵的饰品,并偶尔流连于市井之间搜罗各种原始朴拙的衣裳布料,于是,龙千帆宿处藏着一名情人的猜测,便越发使人津津乐道。
不过,大多数午后,他还是留在宫中陪莫奈度过的。
秘密的暴露,总是由难以觉察的蛛丝马迹以及无法掩饰的意外事件作为开端,就像舒缓流畅的乐章中一个不经意的走音,即使能得到大部分听众善意的谅解,有心人却绝不会放过。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莫奈把龙千帆拉到书房,展示他辛苦了半日的成果。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莫奈字正腔圆地背诵完一首梦江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
让他失望的是,龙千帆并没有表示出以往一般的赞赏,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然而连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的莫奈都觉察了他的敷衍,从小被众星捧月般环绕着的王子不由得有些生气了:"我背得不好吗?"
"很好。"龙千帆看了他一眼,唇边虽有笑意,眼中却一片冷漠。
"这首诗里有你的名字,"平静的语音里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怒气,"我很喜欢。"
可惜那个一向聪明的人好象一下子变笨了,干脆连敷衍也没有给他半句,莫奈王子终于忍无可忍了,"砰!"地一声把书摔在千帆身上,换来后者难掩震惊的注视。
莫奈手脚僵僵地站在书桌前--书一出手他就后悔了,千帆那双清冷明澈能看透人心的眸子清楚地映出了他的急躁、粗鲁,以及幼稚--自打记事起就处处表现得无懈可击的王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气急败坏过,然而高傲的自尊又不允许他拉下脸来道歉,何况,莫奈有点不是滋味地想,八面玲珑的千帆竟然没有给他半个缓和气氛的台阶下。
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对视了好久,然后莫奈扬着下巴傲然转过身,肩背挺直,从容而镇定地在对方的注视下走出了书房,伪装随着阖上的房门而剥下,他像被野兽追赶一般,狂奔起来。
"致以我最诚挚的歉意,并祝福你,愿它们能带给你绽放在阳光下的幸福。--你的满怀愧疚的莫奈·J·班德拉斯。"
"你确定是给我的?"龙千帆扬扬手上的卡片,有点哭笑不得。
花很美,最优良的品种,由最德高望重的园艺师精心栽培,沐浴着最灿烂的阳光,没经历过一场风暴和冻雨,连风都分外温柔地拂过枝头,赞赏和期盼着的人们,耐心地等待到她们最美的一刻。将之剪下。
"是,王子殿下亲自挑选的,命我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侍从躬身行礼,"并请您务必莅临今日的晚宴。"
到底是个小鬼,即使装得再怎么像个大人。
打发走了侍从,龙千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柔嫩的花瓣。
绽放在阳光下的花朵,纯洁又无辜,精致而脆弱,在最幸福的一刻戛然而止,天堂从此遥不可及。
"白蔷薇......"他不禁低喃,"真让人于心不忍啊......"
生怕龙千帆会爽约似地,傍晚时分,王室的大总管希克斯亲自开车来接他。龙千帆笑得无奈--被人从温暖的床上挖起来,去进行他向来讨厌的无聊应酬,场面再风光也会心不甘情不愿。
满月的光辉映得整个庭院亮如白昼,温柔的夜风送来蔷薇的香气,一袭月白色中式长袍的龙千帆一出现便成了全场的焦点,神秘,优雅,年轻,俊美,有着温暖深邃的眼眸以及柔和得近乎宠溺的微笑,足以让任何一个怀春少女心笙荡漾,如沐春风。
"龙先生,"背后有女声柔柔地唤他,龙千帆转过身来,莉莉,希克斯的独生女,百合花一样清新纯净,正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来。
龙千帆执起她的手轻吻,赞道:"月华佳人,你美极了。"
"谢谢。"莉莉眼波流转,柔情万千,"您没带女伴来吗?"
龙千帆会意,偶出手臂让她挽住,在众多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相偕步入宴客厅。
整晚,龙千帆都表现得意兴阑珊,甚至掩饰都懒得掩饰,摆在面前的美味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地被撤下,他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杯中酒液,礼貌而生疏地与人谈话,对身边的女子表现出无微不至地殷勤体贴,但,莫奈看得出来,他心不在焉。
是还在介意下午的事吗?莫奈不禁忐忑起来,低声向希克斯吩咐了几句。最后一道甜点撤下的时候,他站起身,宣布道:"今夜是天堂之门开启的时候,我们有幸与来自东方的贵宾一起蒙受他的恩宠!请大家移步蔷薇园,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福音,赞美他,并聆听他的教诲。"
听到"天堂之门"的时候,龙千帆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凝重,但他还没来及说什么,便被宾客们拥了出去。
月上中天,光茫越来越明亮柔和,开满白蔷薇的庭园中,人们静谧无声,屏息期待着神迹的降临。
阿贡斯都的镇国之宝,天堂之门,高不盈尺,却由一块完整的绿松石雕成,而且是世界上最纯净的绿松石,晶莹华丽,剔透无瑕。
现在,在圆月的光辉下,那尊无价之宝变得越来越明亮,仿佛要与天上的明月一较高下,又仿佛天使吹响号角,诸神从云端降临,天堂之门由通体莹绿变为冰雕一般空灵洁净,散发出柔和的、圣洁的白光,片刻之后,朦朦的白光分解为耀眼的七彩光茫,孔雀开屏一般折射开来,美得让人,忘了怎么呼吸。
"多美啊!"莉莉情不自禁地赞叹,龙千帆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挤出正在陶醉的人群,快步起出了庭园。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意想不到的脆弱。
那一刻,他承认,他被天堂之门摄去了魂魄。
"千帆!"身后传来莫奈焦急的呼喊,龙千帆头也不回地匆匆穿出拱门,还没等他融入高墙下那一片幽暗,他的少年已经飞奔而至,猛地从背后抱住他,力气大到几乎把龙千帆撞倒在地。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半晌,莫奈脸埋在他背后,闷闷地开口,一缕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达到肌肤,令对方明显地僵硬了背脊,淡淡地回答:"没有。"
"我不信!"莫奈孩子气地嚷道,"我只为你一人展示的国宝,你却连看都不屑一看!"
"我没有生气,莫奈。"龙千帆的声音几不可闻,低沉中带着难以觉察的颤抖,"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月光依然冷冷地洒在两人身上,夜风温柔得如同叹息。
他一直没有转过身来,莫奈不会知道,那时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
三、
周一,龙千帆一进公司,便觉察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员工们谦和有礼的表情背后似乎掩藏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眼中却分明是兔死狐悲的同情,仿佛即将看到一场悲剧要上演。凭良心说龙千帆在业务之外从来都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对理解大部分同类的潜台词更是难得一见地粗神经,基本上属于那种"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的让人郁闷的类型,所以,能够被他觉察到的不寻常,应该是很不寻常。
不过觉察归觉察,他可没心情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凭着永远冷静威严的风范、对自己外表的绝对自信,以及与生俱来的,懒,龙千帆想当然地把自己的疑神疑鬼归结为星期一综合症。
也许完成手头的工作之后该休个长假,他暗暗思忖,去找个风景美妙的地方重振一下精神,工和太过于驾轻就熟了会变得分外枯燥,磨到最后不是向董事会递辞呈走人就是日复一日地消极怠工。
一切尽在掌握,挺诱人心动的广告词,商界精英奉为圭臬的奋进目标,但是如果真的一切尽在掌握了,又嫌它无聊、不刺激、没挑战性,人总是这样,不定时地没事找抽。
很显然地,他已经完全忘了莫奈这码子事。
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批完报告,会见客户代表,联系分公司经理,十点正,与美扬公司高管的合作洽谈会上,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数。
准确在说是在会议开始之前,龙千帆一进会议室,壁垒分明的两方人马齐刷刷地行以注目礼,不同的是对方带着明显的谴责,己方则是露骨的同情。
"可以开始了吗?"即使眼光可以杀人,龙千帆已经练成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修为,任你目光如剑,他仍不疼不痒。
反倒是对方先坐不住了,互看一眼,美扬的老总清清嗓子,"Mr.Ban还没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