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半截的剧痛骤然传来时,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闷雷,从乌云里沉重地坠了下去。
"怎的这样傻,竟叫个凡人给伤了这万金的身子。"
睁眼,疼痛一波一波,且变得麻木。仿佛身子只剩得半截,命也只剩半条。死里逃生,甚至都拿不定是否真的逃了生,或已经死去。只是浑浑噩噩。我半睁半阖,眼前看到是这清秀的男子,着了一身白衣,脸容似乎九天明月般的清冷傲然。不懂他说些什么,听来大抵那是一缕怜惜,游丝般袅袅漾开去了。怎么他不憎厌我这怪物么。
"傻孩子。那肉骨凡胎,你伸个指头便要了他的命。怎的反倒等着他来伤了你。"他似乎不屑地说道,那眸中的温存里却始终带一点绝尘乖戾。"你竟是半点也不像你们骊族的了,那火暴性子都哪里去了?"
我陡然发现他所说的是一种与我母亲全然不同的言语。奇怪的是,我竟也听得懂。我试着张口,说出来跟他一样的语言。
"你是谁?你说些什么,为什么我都听得懂,可是却不能明白?"
他悲哀似地嘲笑:"你问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怕是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罢?在凡人中间耽得久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是龙了?"
我又发觉此刻身子竟是在某处水底。这不是我去惯了的那些溪涧。隆冬腊月,它们早已上下冻成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冰坨。这里却仍川流荡漾,那水甚至还暖着,仰望,碧幽幽透着遥远天光,不知深有若干仞。男子悠悠然坐于一具沉礁,白衣竟是飘飘不湿。
"你......你......难道你......"
"痴儿,痴儿,你竟还未省得,我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么。"他淡淡摇首叹息,鬓边一绺黑发,如一种绝美的藻,飘摇百转。"你终于回来了。再在人间混下去,灵性怕都要丧了......回来了,我再不会让你去跟那些凡人厮混了。"
我才明白他竟也是龙。却不懂为何他就可以生成人的模样,清俊飘逸。倘若我也能这样,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我这样想,但从不敢对他吐露。他秉着龙性,高傲得最是瞧不起凡人。若他发觉我尚还念着人间,定要发怒。
他告诉我他叫皓髡。他为我取名,叫做黡。他说,这才是作为一条龙该当拥有的高贵的名字。
黡:雨细风斜并作消魂处
皓髡留我在江中住下来。养伤。柴刀劈出的伤痕不久便痊愈,只遗留些许陈年的锈迹,伤好了也封锁在血肉里,再不能剔除。我恢复得很快。皓髡照料周全,初时伤势险恶的几日,竟是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畔。我想这一生除了母亲,再没谁对我这样好过了。我感激他感激到极处,反是讷讷无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怕一开口便亵渎了这份珍贵。
皓髡的心细如发丝。那日初见时我得知他是同类,却只见眼前这人生了一副清秀男子的相貌,很是不惯。我没说过什么,他却自神色中自行察觉了我的不惯,于是有一日我醒来,见皓髡已舍了人类容颜,现出本相。
他是一条纯白的巨龙。长躯蜿蜒,鳞甲放出明光,霜寒雪冷。颌下龙须舒卷,爪如锋刃,眼如星,鼻息喷出惊涛骇浪,腾腾地直冲上水面去。再没见过这般昂然的龙了。这幽沉江底,他便似一轮坠落水府的十五月,放射刺人眼目的华采。
"黡。还痛么。"--然而这幽沉江底的蜿蜒巨龙,竟终日守护在我身旁。择了一处细沙如雪的平坦地,他衔来紫菱绿藻,铺就一个广袤的窝铺,安放我这残了的身躯于其中。又不知从何处觅得仙草,嚼碎了,细细喂于我口中。
伤痛尚如波浪袭来。那时我已不能省得世事,只知是有吃的来,便昏昏然张口噙了,与皓髡的津唾一并,咽入腹中。喉管中有龙的冰凉异香,泪一样汩汩地滑落。
"黡......不怕的,没人再伤害你了......你放心,我定是要治好你的......黡......"皓髡像一圈栅栏,把自己的身躯弯成了一个圆环。他首尾相接,团团地,只一心一意围住我的身体。他水波般动听的声音唤着我的名......是他给予我的名,然我只记着轧轧的织机声里,母亲笑喊,黑子,到妈妈这儿来......
我终是无法忘却人间。昏沉痛楚的转侧里,我感觉到皓髡湿暖的长舌细细地舔遍了我每一片鳞甲。却仍然哭泣着凄喊:"舅舅,黑子乖了,黑子以后都听话了......不要赶我走,不要......妈,妈!我疼......"到后来,自己做的梦魇且是囚住了自己。终日里我便只是反反复复,流着泪,叨念的只有两句话:妈。我疼。
妈。我疼。我疼,好疼。
我醒来时见他又恢复了人的容颜。清秀清冷,月色般皎洁的面目,于碧透的水波里有着奇异的荡漾。他坐在岩礁之上,抱我于怀。
皓髡没有血色的面容像天上的月亮,遥遥地穿不透这千仞激流。朦胧的光彩。我看到他满脸忧伤地俯视着我,鬓发在水中轻烟般地动荡。
"黡,为你始终不能忘了人类,我又化作这模样。"皓髡咬着牙说道。"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黡。我不能见你哭泣......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你是一条龙?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龙!"
皓髡的手臂牢牢地抱住我。我无言。低下头看到江底细沙上,尽都是我昏迷中哭出来的黑色珠子。
大的,小的。乌黑晶莹。它们随着飘摇的水流渐渐散去。远了。
久后我终是痊愈。血肉破了合了,横竖也不由人。只留得半截残躯,回望,蜿蜒自某处戛然而止,空无之地满是失心的记忆。
疼痛空了,血没了。我看我自己,午夜般漆黑的身躯里藏的却尽是虚虚的苍白。皓髡的脸一样。
高贵无疵的脸。皓髡。他那容颜白到透明似的,仿佛看到水的碧色。千里龙江,冬不封底。细藻便成飘荡的杂念,终不能无知无觉冻结了坚硬晶莹的一坨......我看皓髡的澄澈容颜中有血脉枝丫,淡蓝色的游移,成网。我看我自己昼夜昏沉,只一睡了噩梦便颠倒。喜鹊登梅娃儿抱鲤,新窗纸,再没有那样斑斑点点的猩红。惊唤而醒,见了修长白手,鲛绡袖,轻轻拭去我口边的腥涎。每个人的杂念,终于是各自辗转。不得交换。
"皓髡,"我惭得不敢看他。"我废了。"
他且不言语。垂目静坐。半晌江中传来隆隆的闷响,似乎天雷坠落了水底。自远及近。我乍然惊悚,见到的只是皓髡气定神闲,斜斜卧了在青礁岩上,俊削脸孔神色间竟有逶迤的娇媚。
"瞧着哪个顺眼,自己挑吧。"他闲散地说,"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行了。"
眼前的鱼群如繁星。鳞片闪耀广袤的熠熠光辉。银白淡红,如潮涌至。大片花朵一望无际地开了,那美丽看去却只是眩晕。我连水都看不见了。想吐。
我呆呆不语。皓髡把双眼从大片奇丽的颜色上扫过,不经意地,下颏儿尖翘着扬了扬,便有条肥大白鳗自鱼群里跃出来落于他手。
"你可以进腥膻了,愣着做什么。"--我才省得,眼前腥红早弥漫。指尖儿并没一丝颤抖,衣衫仍是高贵苍白。血如烟,凄迷地散了开去,近不得身。血雾中他面容兀自如观音般静好。
鼻端,递过来的只是一片皮肉。素手轻传,肠脏且行且落,丝丝络络在水中粘连地剥离。生生撕开了,我眼皮底下是那死琉璃般的眼珠子。
素手轻拈起腹腔中尚在微动的心。递于我口边:"吃这个,鳗肉最细,心,更是好的。"
桃子大小的心。忽然冒了个血泡儿,破灭,拖了条尘烟般的尾巴。遁去。
我掉过头去终于吐了。身后鱼群战栗地鼓噪起一场无声的剧震。哆哆直震到水面上去。金鼓齐喑。
掏空了。狂呕,只得一些苍绿的胆汁,顺水流腥臭地波动成鳞状。
皓髡冷笑:"哦?倒是修了个菩萨心肠,荤腥都不进了!倒要问你你那人间的父母食不食牛羊?食不食鱼虾?我就不信人都是喝风屙烟活了去的!"
我的头耷在青岩下,口角余沥未绝地淌。人间的父母......什么是父母?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我从来没有想过谁是我的父。
"皓髡,我父亲是谁?你知道的,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
他充耳不闻,只将那片惨白的皮肉往我口中塞过来:"我叫你吃这个!......你张嘴,给我吃......你不吃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手揪牢了我额顶的角,将我往沙里按下去。惨淡地笑。"好,你好,你不动荤腥,修了正果去了,你倒好了......"
我只用力紧闭着嘴,紧闭着眼睛。再睁眼,那水红得就看不见东西。浓浓的。
看不见残缺零落的鱼群。
皓髡的声音近在咫尺,昏盲地传来。看不见飘飘白衣,屠戮再众,兀自无情地洁净。
"黡,你给我记住了,你一天不食一条性命,我就一天杀它千条。"
皓髡悠悠地说:"我不管你吃不吃。我只管杀。"
黡:风月无情人暗换
我不能省得皓髡这残忍性子打从哪儿来。何以如此姣好的人儿,竟生就这样一副罗刹般的心肠。他以血为乐,以屠为戏。
他果然一日倾千命。不是唬我。为我不肯动荤腥,他一日闲闲地,一双素手,活撕血肉,只作寻常。
虾儿折头,鱼儿破腹。蟹伤了甲,鳖掀了壳。那花花蚌蛤恃了身如玉坚,便活碎你为齑粉。让你狂?!
等闲伤生无数。我不食,他也不食。笑笑地陪我饿着,一任万千血肉腐化堕为尘泥。连看也不看一眼。
"皓髡......你这是何苦?"我在满江血腥中忍不住开言,"你饿了要食,食了它便是。杀了又不吃,这些条性命,不是白死了?"
皓髡说:"我说过我不管你吃不吃,我只管杀。我既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他懒懒地倚在礁岩间剔着指甲--甲缝里残余的肉屑,罪证--就连这样,他看起来都能继续其一尘不染的美貌。他心不在焉望着手指,重复口中字句。眉目间渐渐聚起深重怨毒。"--我既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是了,我凭什么要管你?--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来管我,你是我的谁?你说,你是我的谁?!你说出了我便不杀生!"
我讷讷地看着他。这不可理喻的龙神。我不知如何开口,如何--我是他的谁。我原只是偶然间被他捡回来的落难者。我是他的谁?我无法言语。
皓髡狠狠睨着我。片刻,黯淡了容颜如火烬灰消般的寒冷。他垂下头轻轻吹去指甲间最后一丝鲜红。
"白死了。哼,这世上白费了的,又有多少?你知道些什么!"
他暴戾地拧起眉头。一转脸,杀气且化作迤俪凄清。我愣住了。
"什么都是白费。你一片心,再怎么苦,人家只当是狼心狗肺。"
皓髡幽幽地自言自语。忽地窜过来揪住我的颈项。"你不吃,就给我饿死。别指望我再去寻果子粮食给你去--你想独自修了正果去了?--你饿死吧,两岸的人畜性命,整条江的水族,都是你的陪葬!"
他便是这千里龙江中的暴君。生得一副水月玲珑观音相,却一颗嗜血夜叉心。再光明不过的皮囊裹的也只是一团脓腥烂腐。杀心至重,善念轻。而悔意,是没有的。
唯一的温存只是对我。抱了这残躯日夜服侍,刀锋样的容颜像剜过凝脂,聚一层糯糯的腻光,滴答滴答。有时却又忽然发作,好好的看着我便伸指揿住一片鳞甲掀了去,裸露巴掌大小的红肉。指上沾了黏血,又歇斯底里地抱住我哭泣。"黡,疼吗。疼吗?"他吐露舌尖,细细替我舐那伤口。柔软的舌尖游走,止疼却带来更新鲜的疼......我莫名寒栗。
他像一根没来由的白发,疯狂地生长出来乖戾的晶莹。晶莹,而脆弱......我想皓髡到底却是脆弱的,每次在他手里落了伤痕,我却怔怔的只是说不出的怜悯......我看那白发,冰冷的挽作个看不懂的结。
我不懂,皓髡无常的性子。只是在这江底,我终要与他相依为命。再没旁的选择了。这里,是他的王国。
"是你那人间的娘教导的罢?食素,行善......哼!"他从齿缝间嘲笑出来。"食素,难道草木就不是性命了?一样的杀一命、活一命,人就这么虚伪,且顾着往自己脸上贴金!"
黡,走了一遭,何以沾染上人间恶习。你是龙。龙性高贵,心思简单。你不懂么?
皓髡如是说。可我眼中见得的龙性高贵,便是杀。
梗住颈项。撑大了口。血是鲜浓的液体,一股一股,像新砺的刀刃顺咽喉捅下去,腥甜,那竟是有快感的......我闭着眼睛,惧怕于自己的快意。
肉嚼在口中,咯吱咯吱的呻吟。有柔韧的质感。我想我的齿间如今缠绕了几多冤魂呢。不能去想了。饿死了,两岸人畜性命,整江水族都是我的陪葬--这借口,连对自己,也是虚伪......我用力吞咽。庞大的身躯需要耗费渺小的身躯。
......"好吃不?"
我点点头。睁开眼,只看到皓髡得意而微笑的脸。
他抚摸我颌下的珠。那珠已然长成,华彩乌亮,瑞气千条。我的身躯渐渐得与他匹敌,只是末后的残缺丑陋,神龙失势。这庞大身躯始于赫赫,后来偃旗息鼓地终结。
"黡,千龙乃出一骊。你是贵中之贵,神物天精。"
"可是你的性子都哪儿去了。"
皓髡化身人形,已经抱不住我的身体。他坐于一旁忧伤地望着我。
"人间,磨折。"
我的身子长。长也长不过记忆。岁月就是这江水,滔滔的在头顶上流过,而我沉在江底。我追那未及发生的记忆,时间跑在人前头。
我与皓髡,千里龙江底,并列的两位君王。相依为命。
"你还在想你那人间的亲人?几百年了,他们在哪儿?你娘,你舅舅?"
时常我昂首仰望,遥远的碧色天光。蒙蒙荡漾的透进来,抵于温暖沙地。皓髡志得意满地斜睨着我,恶意地嘲笑。莫因己有笑人无。万事须留退步。他没做过人,他不懂。
"你以为你做过人了?黡,你一直是龙,永远是龙。没谁承认过你是人。你只合在此地,和我在一起。我们才是同类,在这里,高贵的王者。黡,你,比我更高贵。为什么你自己就看不见?!"
"黡,你记住,你只有我。一直只有我。"皓髡的化身卧在白沙地上,像一枝折断的芦花。
千里龙江底,两位君王。他尖锐残忍,我憨愚失神。但一样,我们日日需血食,巨口吞噬无数。我吃的,并不比他少。
没什么分别。皓髡说,虚伪--二字,也许是对的。
"别傻了,我们是龙,水族之长,臣民供口腹,天经地义。未得人间祭祀,我们已经很克己了!佑护他们不受旱涝,祭祀难道不应该?"
皓髡一径的高傲扬厉。但我知道他本就得不着人间祭祀,不过是死要面子。这时分他方有一种幼稚的可爱,为争闲气,暂时遗忘杀性。我不拆穿他。
他是一条罪龙。贬到这里来,佑护生民本是他赎罪的役,再好也是分内,没资格求祭祀。原也不知在何处修行,就快得道躋身天龙了,因甚未知罪名,斥于凡尘。
揣摩不出皓髡的秘密。我想他那罪多半是杀孽吧。本性难移。吃,大半也不为果腹,也不为口欲,只为了齿牙相错间那一刹腥鲜的弥漫。喀嚓。他喜欢看到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