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漫长酷寒。漫长酷寒的关东江底,皓髡现本相。我与他,两位君王,一黑一白庞然地纠缠着睡去。不知人间何世。
我真已不知人间何世。皓髡只有我,我只有他。相依为命。但他的满足不是我的幸福。
整个冬季我睡不着。昂首仰望遥远的碧色天光,在皓髡的缠绵里我已沉沦了数百年。他圈成个温柔的宇宙。用暴戾表达的温存。这些,我已经太熟悉。
人说一山难容二虎。一方水土,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条江里,皓髡是王,我也是王。我们谁也不是谁的后。
皓髡。他似乎做好地老天荒的打算。一黑一白,两位君王纠缠到永久。这真让我窒息。
黑子:何曾梦觉 但有旧欢新怨
依旧是个村庄。几百年,人非,物也不是。只有蕃衍生息的方式始终如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这村庄不是那村庄。
大雪鹅毛般落,深蓝的天空一轮圆月,醇厚透明。我听到天地宁静的呼吸。又看到月亮看到雪,多么好。几百年的睽隔,时间改变不了这关东地,深雪埋藏丰饶黑土。
积雪没了膝,艰难地一步一步拔出来走,而心里全是欢畅。做人原来并不难,至少,皮囊。光滑温暖的肌肤,唾手可致。我看自己,一身青衣在漫天白雪里鲜明着,长腿踢飞飒飒雪雾。
......雪雾渐渐落定,然后聚积。然后头发白了。呼吸。总有些当年留不住,总有些碎雪要于眼睫化为水沫。滴,答,一滴。我只能想,大约,是这里罢。
"嘿!那人,偷我家柴火!"
听个声音,没看见人,我就说:"过路的冷了,抽根柴火生个火烤烤身子,大姐你别见怪。"
"哦。那尽管拿好了!"提高了嗓子喊,"可着拿,多的是!"
才喊完片刻,人倒跑了出来。"咦?幸好你还没走远!快进屋暖和暖和!"
不说自己脚底有油般出来得这么快,倒奇怪我还没走远--除非腾云,这工夫我怎能走远?我看这急脾气的大姑娘,是十七八?认不准。一身厚棉袄棉裤,将身子裹得胖乎乎,憨态可掬。红头绳,油黑一把粗辫子搭在胸前还垂到腰,一双手从暖地里出来乍一冷,冻得小红萝卜相似。
"那怎么好意思?"
"少废话!俺们关东地头上,还能叫过路客人冻着饿着了去?赶紧的给我进屋,别把热气都放跑了!--俺爹昨儿个才杀了头猪,你来的时候好!"
我往屋走,这一家子都是个快嘴头子。又听得从那屋子里传出个未曾谋面的声音:"赶路的小伙,进来,进来!她爹拿块肉来--"
屋里浓郁的热气。人味儿。扑脸。几百年人间烟火也是一样......我回头看那姑娘正展开了手里一张鲜红的窗花儿往窗上贴。聚宝盆,喜乐洋洋。
"你不进屋?"
"没瞅见贴窗花儿哩!完了就回屋。"
"这是......快过年了?"
"可不,腊月二十七了--你不知道咋的?哎,你叫啥,打哪儿来的?"
我说:"我叫黑子。"
她说:"哦,黑子?"不置可否地。"我叫葵花。"
其实走的时候,我没想过要背弃皓髡。救命之恩,几百年的相依为命。他的温存,残暴,无常,已经共生成我的呼吸。皓髡说,黡,你记住,你只有我。一直只有我。
我的确只有他。故土都早换了容颜,亲人,纵使魂魄踪迹也无可追寻。我从未想过逃离他的身边,因为他也只有我。只是太闷。天光。沙床。礁石。惊怖待死的水族。弥散的血水中皓髡纯洁静好的面容。寂寞的王者生涯令人窒息。
我想闻一闻白雪的气味。闻一闻黑土、高粱、稻谷和白桦树的气味。然后我就会回去龙江底,皓髡的身边。若干年来我们谁都成了谁的习惯,虽然我始终不知道,谁是谁的谁。
皓髡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件事我有点内疚。这条高贵嗜血的白龙,化身乖戾的俊美男子。冰冷与狂热杂糅令我从来无法测知他的心事。极尽缠绵的抚摸,突然鲜血淋漓地伤害,然后再度继以缠绵。他流泪,不能幻化为珠子的泪水在水中消弭。所以我看不见他的泪水。灼热的舌尖轻舔我身上揭去了鳞甲的伤口......这是他喜欢做的一件事。
给你伤痕总为抚平。让你流血然后花费几十倍的时间为你止血。我想我不懂这种乐趣之所在。但我哀悯皓髡,当我想到他偏狭狂热的性子因我的离去而可能产生的痛苦时。虽然我们彼此都说不上来,谁是谁的谁。依然已经习惯了在漫长酷寒的冬季,两个君王纠缠在一起做着没有颜色的黑白的梦,然后迎来下一个春天。开江。
这一次。梦做到一半,我走了。可是皓髡,走,也只是为了回罢了。最终。你得原谅我中途的退场。
我不是你的臣民。
葵花说:"可着吃,多的是!"
红漆筷子有些漆皮剥落,露出陈旧木头,拿在手里是粗糙的家常。
四双筷子一齐伸向热腾腾白生生的饺子。三个大瓷盘子里头堆得小山也似。还有炖肉,一大碗汪着油,红艳艳。没酒盅,小号粗陶碗里晃荡着是烧刀子。
热气香气人气。年三十,灯油都加满,亮堂堂地等待这不眠的一夜,叫守岁。这晚火炕烧得热,福字贴得红。这晚,是人间一年三百六十日里头,最热闹的一个吉庆。
一块五花肉,拳头大,被夹到我碗里。"黑子,可劲儿吃呀!坐请儿了?还客气咋的?"葵花娘说。
三天。混熟原也极快。尽管我已几百年没见着过一个人,尽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人--我的沉默是老实,我的无措是憨厚。我是个外乡来此寻亲而亲已不在的孤身小伙。我姓李,叫黑子。身高膀阔,一身的力气。嘴笨,不会说话却听话,叫干啥就干啥--以上,便是葵花爹娘眼中关于我的一切。
葵花眼中呢?我抬眼看,对面,隔着满盘满碗的食物,暖白的热气中是一张红扑扑的圆脸儿。辫根上戴了朵剪纸花。今儿下午新剪的流海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可我看见我眼中的葵花,看不见葵花眼中的我,火太旺香太浓。
"咋的啦?"葵花瞪我一眼,眼珠忽而被吸引往窗外去。"--咦?该放炮仗啦?你听!外头放得欢哩!咱们也放去!"
她撂筷子拉了我到外头去。一挂大炮仗。葵花胆子大,家里的独女什么活儿也做,养的似个小子脾气。她说放炮仗年年是她包揽,我本就插不上手......葵花只是要人陪,她不要孤单的热闹......这,我是懂得的。村庄,雪是白的,夜是黑的,黑的白的不动声色,寂静地纠缠仿佛可以到永久......可是炮仗点起来了,金色火光红纸屑,爆得惊天动地的颜色、热闹,人间烟火炸沸了雪与夜。
"黑子!咋的啦?你想什么呐?"
"我在看你放炮仗,葵花。我从来没放过炮仗。"
"真的假的?你不早说?没了。那,明年叫你放?"葵花冲口一句,脸儿刷地红了。只作没在意。"回屋吧,陪我爹唠嗑去。"
"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放。陪你放。"
葵花装作没听见。她说:"过完节,跟我翻翻山药窖去。"
两下里就此什么也不再提。我想,有些话就不用说了罢?可是还有些话我不能说。不敢说。对她,对我自己。且蹉跎着,得过一天,是一天。
第二日年初一,葵花换了新棉袄。初二,她娘擀了面条与我们吃。初三,...... 一日一日,过去。
谁也不提我什么时候走的事。过路的外乡小伙李黑子,就像生在这家一样自然。横竖,他没亲人,也没个特别要去的地方,人老实又肯干活儿,自己家人丁单薄,留他下来也是人情之常罢?或者......
"招个上门女婿?"
"再胡说我撕了你!"在外头扫雪,听到葵花和村上小姐妹的笑语从屋里传来。我拄着扫帚想,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热乎乎实在难舍。越蹉跎,越难舍。
像个人冬天清早醒来,明知迟早得起,只一味贪恋那被窝温暖,天越寒,越难舍,就越沉溺。不管残梦已远。
我于是就这样稽留下来。开春了。开江了。
"黑子,快跟我回屋!家里来请儿了,说是你表哥呢!......你这坏蛋,你说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这不是骗人么?瞧不出你就这样坏,死黑子!"
葵花的嘴炒豆子似的,根本不容人回话,也不容人想。我捞起脖子上的白汗巾擦擦汗,还未开口,满是泥泞的手被抓牢,一个踉跄拉到垄上来。
"插秧......"我扭头看着满田青苗。
"插什么秧,先跟我回去见了你表哥再说!一时半会不插,能死啊?"葵花穿一身她娘新给她做的蓝底白花薄棉袄,把大辫子往背后一甩拉了我便走。一头走,一头数落:"死黑子王八羔子!还说没亲人!你那表哥在咱家提起你来可不是"没亲人"的样儿--人家说,跟你一同长大的哩!就睁着眼说瞎话!赶明儿咱俩成亲还愁你男家没人哩,可巧就来了人--我看你不请他去?"
有时谁也没说过什么,就成了不争的事实。也许有些事本来就用不着说。反正葵花如今跟我单独在一处时,提起成亲二字,已经刮崩溜脆,不用打锛儿。那脸儿还是一样的红,是习惯罢?葵花可不是那小家子气故作羞涩的姑娘。
--"你这表哥是你娘那边的,还是你爹那边的亲戚啊?黑子?你咋不说话?走快点呀--要了你的命啊?!"
我远远地便望见了。
他像一轮明月降临这茅檐草舍。白衣如雪沾不得一丝人间泥尘。俊美到人间再寻不出第二副这般的容颜了。那脸庞是九天的月到下弦,蚀损了瘦削憔悴,光彩反盛。回光返照越不甘心,一身的精华热望,尽逼入这残躯里去。
葵花的娘陪着,喝杯粗茶。碗盏并未动过。那人昂然地扬起尖下巴,眉目间吹毛断发的锋利,不容缠绵。决绝看到了底,不过是狠狠怨愤。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以为刺伤了别人,就能掩饰自己的伤口。心虚。他几百年自欺欺人的冷傲。
"我走遍整个关东,找着了你。我知道你不会离开这片地方。没出息的东西,要走,就干脆走远些!"
他冷冷望着我,拒人千里的眼色。一道门槛,内外两隔。我挎着装秧苗的筐子,卷起了裤脚,腿肚子上溅的一溜泥点子。一片伤心画不成。
葵花搡了我一把。"黑子,你咋不跟你表哥说话?!犯傻啦你?"
皓髡的眼睛针一样刺到我与她绞缠在一处的两只泥手上。"他不叫黑子。他叫黡。"
黡: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
皓髡与我并肩走在田垄间。嫩绿漫成淡青,远处与天相接。春气如醉,一线暧昧地缠绕。他衣衫不沾花粉浮尘,雪白得就像他本身一样,赤裸的完美。因无处躲藏而残忍。
皓髡,他总是这样。把自己完全暴露,然后为了抗拒臆想中可能发生的伤害而四处出击,先去伤害别人。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他的惶恐却持续了他整个漫长的孤独。因为内荏,所以色厉。被自己的私心杂念片片凌迟,他沉不住气。僵持中他一直都是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黡,那就是你的心上人?"皓髡的声音里有无尽的轻蔑与挖苦。"那个?就那个?!哈哈哈!"
"是又怎么样,请你尊重她。"
"我以为是怎样的天仙美女,迷得你竟甘愿在这儿做个泥腿子......黡,你自己看看,看看如今你这样子!......原来是这么个蠢笨丫头!银盆大脸,没一些秀气,莫说远了去,只这村子里我随便指指就挑得出二三十个女人都比她强,这种女人给我拾鞋我都不要......"
我厉声喝住他。"皓髡,你住口!你觉得你救了我就有权利左右我的生命吗?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我不是你的奴隶。葵花是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许你污蔑她。我跟你一样我也是龙!"
他怔怔地瞧着我。面上泛起苍白苍凉的笑容。"你终于记得你是龙了?这时候你记得你是龙了,你想干什么,跟我拼杀一场,宰了我好跟那丫头长相厮守?......可你看看你哪还有点龙的样子!你就这么把你自己沦落到跟那丑丫头一样的地步去......"
"皓髡,"我直视这色厉内荏的男子。"不要再骗自己。你得不到的别人得了去,你就故意瞧不起那得到了的人,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承认你的脆弱。我本无意久留人间,终是要回龙江去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皓髡,你说龙性高贵,心思简单。何以也有这么复杂的纠缠?"
皓髡仰首惨淡而笑。鬓边一绺黑发,上了岸也如水藻,飘摇百转......我想着天上人间,再寻不得这样绝美的一种藻类了。它似轻烟,抵死痴缠。
"你本无意久留......可是你何曾跟我说过?你只是不声不响说走就走。你想着我心里能是什么滋味?我到哪儿去寻你去......黡,我们都是这样自私,被私心阻隔在两边。"
"龙性高贵,心思简单。黡。我不能了。有情不能无心。我私心已起,妄念已生。这不是一日的事,我早不能回头。或许那句话本来就是错的。龙跟蛇一样,我们天生下来有着最纠缠的身躯......高贵又怎么样,谁也逃不过......"皓髡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说话。"黡,我千载修行,只是错在不该有情。"
"皓髡,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我请求你。我会跟你回江里去,一定会。我们相处了几百年,我只是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他倏地转脸瞪着我。衣衫剧颤如搅碎白云。把话儿一字一字慢慢从齿缝间吐出来,怕是说得快了,连血都一起喷出来。皓髡话语轻柔:"你知道吗......黡。几百年,这是你头一遭求我......如今你不能说走就走......好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他怔怔冷笑:"我可以给你时间,可是谁来给我时间?"
"我只是不想伤害任何人。皓髡,没你,我早死了。我答应你回去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一直什么都听你的,几百年了!"
皓髡贴近我,恶意地审视我全身上下。他冰凉柔软的嘴唇在我耳边吐出冰凉高贵的气息:"我就给你时间,让你慢慢的跟你那葵花姑娘缠绵......不知道是谁一直在骗自己,真是好笑......黡啊,只可惜你纵然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现实。难道你以为没有我,你就能跟那丫头真做了夫妻?你早就废了!黡!几百年前你舅舅那一刀就把你废了!你娶她吧,娶她让她守活寡,好,我看着......"
我猛地推开他。
"我跟你也做不了夫妻。我陪着你,只是因为我欠你这一生。你不要再对我有任何妄念。这是罪过,天要罚的。"
我自顾往回走去。看皓髡还站在原地,春气芳香酩酊,在他身周淡青地氤氲。白衣庄严洁净恍如观音般静美。我说:"皓髡,你我只是个孽缘。谈不上情字。"
饭菜开上桌来。依旧是炖肉,一大碗,红艳艳汪着油。关东地方淳朴好客的民风,招待客人从来不遗余力。葵花娘夹一大块瘦肉放在皓髡的碗里,他只是嫌恶地微微躲闪。
她浑然不觉:"他大哥,你吃呀!俺们乡下没啥好东西,整点儿肉你吃呀!又不是外人,还坐请儿了--你是黑子的大哥,就是俺们葵花的大哥,大娘就厚个脸,也是你的长辈了!自家人客气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