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斗————小青

作者:小青  录入:12-05

  葵花爹说:"去,你瞎说个啥?凭你这模样就当人家长辈了?"
  "我模样咋了?我模样咋了?--哼,我模样是坷碜,我是我姑娘的亲娘不是?--哼!"怒目对老头子吼完,又转向我,笑眯眯地:"黑子你说是不是?你横是不能瞧着你老丈母娘坷碜--哎,咋的啦?葵花你害什么羞?这不早晚的事么?!黑子呀,人说娶媳妇先看丈母娘,媳妇将来老了就是丈母娘那个样儿!"
  "妈,你说说就不象话了!"
  "哟,姑娘还嗔着我多嘴啦?你当我没听见你俩成亲成亲地成日家放嘴上叨念呀?我说就着黑子大哥也在,把事儿办了拉倒,叨念能叨念到哪辈子去?他大哥,你说是不是?我们葵花要跟了黑子,我也就放心了。这小伙真是没说的,要力气有力气,要人品有人品,就是没脾气!不怕你见怪,我们葵花独根苗,也舍不得她嫁出去,你们黑子横竖也没爹娘,我们想招个上门女婿......"
  皓髡垂着眼皮,只是看他面前那只碗。粒米不动。并未如我所担心的那般发作起来。待葵花娘罗里罗嗦一大串说完,皓髡抬眼,固执地只说一句话:"他不叫黑子。他叫黡。"
  一桌团团五人。和乐融融。心怀鬼胎汹涌的只有我与皓髡。于真相一无所知的人是幸福的。我注视皓髡,但每个人的杂念终于是各自辗转,不得交换。他皎洁绝尘,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是个得不着团圆的月。他那容颜是任世间男女,都寻不出再一度的俊美了......但我俩之间终是只得个孽字,谈不上情,没有情。我看着葵花红晕的圆脸。离了她,千里龙江我再到哪儿去寻这样的温暖去?离了我,她又到哪儿再去寻个年年陪她放炮仗的黑子去?无缘了罢,无缘了罢,只这句话在我心底深深剐出血肉模糊来。有缘的是个孽,有情的又没个缘......我这流年,是怎么了?

  "咳,甭管他叫什么了......黑子说了,这是他娘给他起的小名儿。反正我们老两口子认定了他是个好孩子,不能让我们葵花受了屈去,他大哥......"
  话未了,听了门外一阵喧闹。有人声杂沓,夹着震天价喊叫与锣声。
  "野猪又来祸害庄稼了!大家赶呀!"
  "小心了!这畜生凶得很!"
  葵花爹头一个先站起来。然而未等他动弹,有片白色轻烟一般掠出门去。
  葵花抄了把斧头塞我手里:"快出去看看!野猪可不是玩的--你这表哥也太莽撞了!"

  村中土路上,未得近前,听一声惨烈嘶嚎,半中间生被掐断。再没一丝残喘。我已不必去看。这干净利落的杀戮,我知道只有谁,才干得出来。
  村民惊讶麻木的面孔中间,探出我无表情的脸。一条血路汩汩流到脚下,人群自动闪开个缺口。血路尽头,他静静垂着两只白手,指尖儿染一点红,似颗鲜艳的枸杞落在白芦苇。洞穿咽喉。生撕血肉。皓髡从不使用更迂回的杀戮方式。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白衫上首次溅了纵纵横横的雨点子,鲜焕得再没有那样喜气的颜色。这一次,没有江流荡涤那血水。他擦过我身边的瞬间,我说:"皓髡,谢谢你,方才的沉默。"
  他轻声说:"你答应过要回龙江。你只有我。"
  葵花赶过来,惊魂未定,紧紧拉住我的手。皓髡并不看一眼。
  "黡,你记住。"他自顾离去。傲然抛下身后鼎沸的议论。
  葵花说:"黑子,你表哥真厉害,吓死我了!--他才刚说什么?"
  我攥牢她的手。"葵花,来,我送样东西给你。"

  华彩乌亮,瑞气千条。硕大的宝珠,溜溜的在我掌心滚动。
  葵花惊呆了。"黑子......这......这是哪儿来的?"
  "是我家家传的东西。葵花,我把它给你。我没什么可以给你。只有这个,你收好。许是还值点钱......不值也罢,反正,你把它收好。我真的没别的给你了。"
  她缓缓收拢五指,轻攥。愕然渐渐过渡,且羞且喜,一丝骄傲的得意。
  "死黑子,你倒有本事瞒人!咋的都不知道你有这个?干啥,你下聘呀?我若图得你家财时,就不跟你了哩!倒不害羞,呸,别讨我啐你了!"
  她一甩辫子,扭身跑远。话儿清脆的在风里撂下来:"这个,我先替你收着,赶你能管得我的那天,再还你罢!"
  我望着葵花的影子。
  葵花。可是你想听到的话,我没有资格说。
  我真的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葵花。

  黡:辗转罗襟红袂泪共前欢坠

  皓髡说:"黡,明天我们回龙江去。"
  初春的关东依旧寒冷。皓髡停留于我在葵花家所拥有的那间屋子里,依然需要生着火盆,但火炕已经不再烧热。宽大的炕上我们各据一方,守着自己的那份清冷。
  我看着皓髡。他在葵花娘特为他准备的牡丹图案新棉被底下安静地枕着手臂,露出赤裸上身。白玉一般的皮肤上月光滑动,根根顿挫的肋骨。他睁着一双澄澈眼睛,镀一根银线的清癯面目。
  "这么快?你说过要给我时间的。"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如果你真想了断。黡,你要拖到几时?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做,你舍不得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事。"
  "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只是想让你待在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心中一股怨忿陡然涌起。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皓髡,一直以来我什么都听你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觉?你凭什么左右别人的生命?我舍不得人间,舍不得葵花,就这么回事!你懂吗?"
  "葵花?那丫头到底有什么好?我就不明白......黡,她能给你些什么,我不能给你......"
  "温暖。"我说,"她是个人。有家,有父母,有平凡的生活。这些,就是我所要的。这些,就是你永远也不能给我的,皓髡。我恨那寒冷,恨那血水,我恨那龙王的孤独。"
  皓髡不语。他皎白的身子像蛇一样滑过来,凉手没骨头似地绕住我的颈项。他的声音在耳边响成一种含蓄的威胁,睫毛轻拂脸颊。
  "你永远这样虚伪!黡!"皓髡衔住我的耳垂,濡濡的湿。"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是爱我的?......黡,其实你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承认,你骗得了谁?"
  他缓缓地伏在我身上。玉雕样的脊背上月光流动。
  "黡,我要你。"他说。

  我猛地推开他。皓髡的脸,咫尺,一半儿火盆映作泥金观音面,一半儿月光离合。美得渺茫。世间女子再也赶不上的容颜......我偏过头去躲开这容颜。
  "我不爱你。不存在的东西,我无法承认。皓髡,不要再幻想。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他疯魔般一手扼了我的咽喉,巫山便颠覆。我抵死挣扎。剧斗。恶龙相争却作了鸾凤舞......青衣裂,月色混沌。皓髡皎皎的身躯死缠住我的黝黑,现了原身似的蜿蜒纠缠。
  光线里两股黑白滚滚翻腾,激烈到无声。
  ......"皓髡!不要逼我......!"
  他看我。并不相逼。宁定了容颜,若大士清静无忧。片刻天外却传来隆隆雷声,阴沉着,含住险恶杀机。
  "人间牵扯多了,你终不及我。我能佑这一方生民风调雨顺,就能让整个关东变成泽国,人畜,尽为鱼鳖。"
  他淡然俯视。月光里对峙。我无言。不动。他像个水墨描的人儿,嘴唇都不着红的清绝......唇角挑起,笑了,就飘落下来,衔了我的唇。
  我心恨。残缺的身,他恃强欺凌。雌伏。这屈辱已在罪孽里堕落成烂泥。他的恩义,我心里死得净绝。何以,一路走来,互相逼迫,终于到了如今。我没法想,没法回忆久远以前,是谁衔了仙草,津唾相喂。在咽喉,泪一样汩汩地滑落......相依为命,死得净绝。
  那时雷声渐渐止了。沥沥的下起雨来,像一场恨泪洗过天空。
  云雨流离。阴阳错。我只是闭上眼去。直到那世间再不能有的愤怒喘息。

  她看到我的时候,我的残缺,正缠绵在皓髡的完美里。作一幅淆乱了阴阳的黑白双色春宫图,无遮无拦,呈在她眼底。
  葵花的面容无可形容。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只是瞪着,瞪着,眼睛瞪到了天外去,不看这惊骇的淫恶。然后她狠狠地啐了一口。
  "李黑子,你让我恶心!你滚!"

  "还给你!你滚!"
  凝固的时间里,她掷过来的那颗东西在半空像个罪孽,沉重地下坠。如果有地狱,那便是火海。
  火盆里啪地轻响,爆一朵巨大的金色花。充天塞地,那是龙的异香,浓到窒息。火光里华彩乌亮,千万碎屑跟灰烬一起,四面八方地离散了,任谁妙手,也再拾不拢来。
  皓髡在月光里的脸,泛着青白。飘浮恶毒而绝美的笑意。忽然间,死灰般的僵滞。
  他眼中升起绝望的光。

  "黡。"
  "你留我,便留个死尸。我杀不了你,杀得了自己。你选。"
  他无语。我仰起脸,轻轻的走,可满地,满地,我没处落脚。满地的葵花,怎样,不被践踏。
  葵花像那颗骊珠一样爆裂。血肉千万碎屑,四面八方地离散了,任谁妙手,也再拾不拢来。
  要我怎样离去。怎样的走。满地,满地的葵花。

  "黡。"
  "我再也不是黡。我不要这个名字。你跟我之间,除了仇,什么也没有。"我最后对他说。"皓髡。我走了,我总会再回来的。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等我再回来找你的时候,就让生死把你我分开。一个天容不得两个日头。龙江只能有一个君王。或者你死,或者,我死。"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不是黡。也不再是黑子。那天开始,我失去了名字。
  我离去的时候,仰着脸。可是忽然有串串的黑色珠子,暴雨般洒落下来。满地。
  满地的葵花。

  皓髡:如果你没勇气陪我到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这不是一日的事。
  黡,我早对你说过,你不曾听在耳里去。怕是将来,也再没机会,对你说明这场纠缠的因果。说了,你也不信。
  你只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千龙乃出一骊。他是贵中之贵,神物天精。
  我在镜泊湖遇到他。骊龙,我想天神便是这样的了。虹垂天外,星落长空。天上人间再见不着这样昂然的身躯,一张口怕是要吞了那条涛声雷动的吊水楼瀑布去。他腾空便是笼天地的黑云,一喜油然而雨,一怒电闪雷鸣。他是君王,天地都失色。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黡。他说,皓,你如此美好。
  我与他在镜泊湖中缠绵。黑白滚滚搅翻了无底深潭。那潭水深不过我心,我心,深不过这场孽。他颌下的骊珠便是世间最高贵的证明,我的君王,我愿做他的后。只恨上天,生错了此世的身。
  黡说,皓,上天生下你来,陪我到天荒。
  情孽。有情不能无心。黡,我千载修行,只是错在,不该有情。
  到后来,你终于说,皓髡,你我只是个孽缘,谈不上情字。
  你就这样,轻轻地抹了这情,剩了,这孽。

  这是罪过,天要罚的。散了,断了,忘了。可是不能。彼此像深种在血肉里,牵扯,谁都在痛入骨髓。这纠缠已太深,早没了回头路。
  一次一次,说,断了。然后缠得更紧。
  究竟要怎样呢,黡。让我们一起到绝路上去。
  上天生下我来,不能陪你到天荒。我只能陪你到末路。黡。
  天要罚,便罚。我来担。

  你终是不曾知道,我认去了所有的荒唐。淫乱,与诱惑的名。当我伏罪的那刻,你正在不知名的河流,人间女子腹中,夺舍托胎。你只是一片好意罢。让你我中间,隔了一世,了断了这孽。不忍我受苦,不忍我为难,你宁是咬牙来做那个狠心先离去的人。可你不曾知道啊,这场离别终于失了意义。
  真是好笑。很久以后你曾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你不记得了,黡。其实你没有父亲。
  你的父亲就是你自己。

  我被困于锁龙台。淆乱阴阳的孽龙,应得的惩罚。金身力士,镔铁钳,一片一片,拔除了全身的鳞甲。我是天下最丑陋的一条龙,孤单地示众,向天下展览我鲜血淋漓的罪孽。万恶淫为首。
  我始终未曾后悔。只为你是我的君王。那也没什么。我能付出一半,就可以付出全部。只是怕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用去多长的时间在江底日夜舔舐我体无完肤的伤口。最美好的皓,受了髡刑也只是一条丑恶的红肉。黡。那时我只庆幸,你不曾见到我的模样。
  舌尖游走在赤裸的伤痕。我想象那是你的抚慰。受伤再痛也不过一瞬,愈合却需要几十倍的忍耐。我必须不时的看到,黡,你不在我身边。
  慢慢体会自己鲜血的滋味。止疼总会带来更新鲜的疼,像那前尘离得越远越鲜明。每一次翻腾有新的疼痛。从那时起我爱上血的味道。
  血是记忆的味道。

  可你,全忘了。黡。高贵的心性,强大的力量,还有那些记忆。
  你只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爱的只是人间,和人间的女子。你说,你叫黑子。
  那些真实你不再承认它们。不存在的东西,你无法承认。
  我终于没办法对你说明,我的君王,这千年来的一切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只是你的遗忘。

  你是恨绝了我吧。为了这人间的女子。我只是个毁你所爱的仇人。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杀了我为她报仇。如果不能,就让我杀了你。你是宁愿死也不再见我的了。再见只是为了搏杀。
  谁陪谁一辈子呢。髡。终了,陪我到天荒的只有这个丑陋的字。
  我就在那女人的血肉中看着你走。这已是你第三次,离我而去。

  皓髡:还能够被伤害几次 我们剩下多少日子

  从始至终我总是在怕你离开我。因为已然历经过多的分离。你人间走一遭,忘了,重逢便只有我动情。先动心的那个便得委屈。我不在乎,爱本来就委屈。可我太怕你离去。我惶惶不可终日,越怕越要失去。
  我注定要一再的被你离弃。

  再寻不回我往日的君王。为什么,英气尽消。你只想做个人,忘了气吞百川,无敌的日月。我怎样再能唤醒你高贵的秉性?你是骊龙。千龙乃出一骊的骊龙啊。
  我唤不醒你。这一次重来,你的沉迷是人间的梦。再不是我。我唤也唤不醒的高贵秉性,你把骊珠给了那凡俗的女人,而她毁了它。
  她得死。

  私心阻隔。黡,所以你不能知晓,我终不悔改。若有淫孽,我愿再犯。若有天罚,我再承当。
  私心阻隔。温暖还可到哪里寻去。我只索偷了私心,跟你再爱一场。偷那一夜,续得前缘那些未尽的迷惘罢。但上天,吝于这一夜。天终是容不得我跟你,过去或如今。
  云雨断了。原来终于要在血光之中,偷来的缘,化作刻骨嗔恨。

  黡。你走的时候落下骊龙的泪。成珠,我看着它们,在那女人的血肉中滚动。
  黡。算来这几百年你每一次落泪,竟没一滴是为我。

推书 20234-12-05 :星期日的所罗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