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时而阔步时而碎步,混在周末狂欢的人流里,周围有灯火初上,我们的身体远离又贴近,始终是可感觉到温柔体息的安全距离。渐渐也明白阿风喜欢散步的原因,除了有风刮起让人发线分明、头脑清醒,还有那表情丰富、举止各异的行人匆匆而过,仿佛人生中无数个闪回,里面可能会有自己。
他的被酒气浇筑过的手忽然抓过来,宽大而温热,我的手心比他更热,居然被他特异的举止弄的紧张得开始出汗。
我看他的脸。其实从自由岛回来后,我们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他英俊如鬼魅的黑眼睛闪着灼热的光,他摇摇头,似乎不喜欢我别过来的这个动作,用力地挪过身子,硬是又将自己转到后面,孩子气的样子显见是醉了,我却无可奈何。
更有甚者,他得寸进尺地出手,双手拢住我的肩膀,整个人仆在我的颈窝处,他的鼻息和我的发根相互探问,而他居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了。
在纽约的大街上,人头攒动,虽然美国是个开放的国家,但我们不是本土人;虽然天不是很亮,可也不够黑;虽然我暗示了我不再恨他、没有讨厌他,可是我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他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人家的地盘上过界了?我应该愤怒应该生气,他让我失了面子羞了人格的,可是我却忍不住哑然失笑。
不愿意再违背自己的心情迁怒于他了,迁怒他,其实是在鞭挞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又旁若无人地双手摸摸索索穿过我的腰际,象是真在黑暗里探寻一条正确的出路,然后摸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抓住我的手,握住手背,然后手指穿过手指间的空隙,紧握,随即带动我的腰部、带动我的脚步,我们就开始在纽约的街头螃蟹般横着走路,随人群狂欢起舞。旁边有一对对甜蜜的异性情侣,在黄昏里灌输和捕捉甜言蜜语,享受着生活的赐予。不同的肤色,我们同样以赤诚,谦卑地侍奉感情。
阿风自得其乐地摇摆,他不同我说话沟通,我们横七竖八地乱摆,今天都由他。也许他是在借酒假疯吧,他要作假,我也不揭穿。这是他的风格:坏人留给他做,我只需配合。
和阿风的纠缠逐渐沉淀宁静明朗化,我强烈想念家人的念头开始从潜意识中复苏,我打电话给在上海的阿姨,想探一探家乡那边爸妈的口风。当然也想过怎么介绍阿风的事情,只能边试探边寻找合适的时机。
"你要想你爸妈原谅你,就赶快找份正经工作,带个女朋友回家。"
阿风在我耳边小声说:"男朋友可不可以?"
我正要笑他,阿姨却继续说,"你在美国啊,赶快回来吧,听说那个国家虐待战俘,有搞那个什么男男关系的,这种地方太危险了,还是不要久呆的好......"
后面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如果,阿姨连其他国家的、那么遥远的一点点不同平常的"异类"新闻都无法接受,那么要怎么接受外甥其实也是一个搞"什么男男关系"的人?这种真实的恐怖可能会让她脸色发白,大骂恶心,然后扫地出门吧。
我含糊地敷衍了阿姨几句,挂电话。
看阿风,他铜墙铁壁般的眼神,"我不介意他们知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要我放弃你,不可能。"这是他从一而终,从未更改过的答案。
罢了罢了,是我们自己打破禁忌、逆刃而上。如果,要和这个强硬的男人一起,注定了我们要被亲人抛弃、唾骂、遗世孤独的话,我们千万不可再起内讧,因为我们要互相取暖,舔吻伤口,伸展四肢,遗忘记忆,含着四叶三叶草,寻找一世的幸福。
我伸出手,他在我手心放上一片小小的叶子,是三叶草,不是四叶的。
他献宝般地笑,"我找不到四叶三叶草,这个只有两片叶子,也很少很难找,我想找到它的人,至少也要得到一半幸福吧。"这是他在中央公园寻找一天的成果。
我空心握拳,"笨蛋!"舍不得丢弃,只挥出一手的坚定。
因为嫌纽约还是吵了些,我们暂时"抛弃"了西斯赫顿街的公寓,搭上一种叫"灰狗"的长途汽车,阿风说我们干脆去西部乡村度假。
"灰狗"的车身十分高大,上面就绘着一条奔驰着的灰狗。售票的时候,人家只问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地,以及日期和班次。阿风解释说,沿途我们可以自由下车,只要最后搭乘任意班次的灰狗巴土在半个月内到达终点站就行。
从外面看起来,车窗一片黝黑,增添了车内无限的神秘感;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车厢内部的座位非常宽敞,下部的空间也很大,中国的长途汽车完全不可比拟。学阿风依椅背而躺,旁边亮一盏光线温和的小灯,两人侧侧,昏昏欲睡。
在看到流光异彩的圣路易弧形拱门时,阿风提醒我,我们已经进入了美国的西部大地。那高高耸立的拱门,在遥远之处便可望见,恰似一道长虹冗然飞架于大地之上。它被阳光照射的地方,是那样夺目,被阴影遮盖的部分,又显得那样雄伟坚强。
我所有的审美疲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观赏欲。
之后,在幽静纯朴豪放的西部乡村和充满怀旧情调的乡村音乐里,我知道了"世外桃源"。
我们住湖边的木屋,屋顶上吊着古老的铁罩灯,房间的吧台里是红砖砌成的阁子,没有任何装饰,显得古朴而粗犷;阿风找出西部音乐的唱片,独特的吉他声纯净而空灵。因为面临湖水的关系,窗子被特地挂上大玻璃,旁边有木栏杆相围,外面依湖傍水长满了绿草。这里带着赤裸裸的天真气息,即使显得有些蛮荒,也是推心置腹的,再孤独的心也会渐渐开朗,日常的琐碎和烦躁随风远走。隔窗不远处即是荡着涟漪的秋水,平滑如镜暗藏了水波起伏的连绵。湖水的近处是浅浅的薄荷绿,稍远是较深的猫眼蓝,更远是梦幻的丝绒蓝色。在温暖的阳光下,浅浅的岸板上拴着只小船,颇有中国古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味道。细碎的阳光撒在湖面上,光影将湖面切割成点珠状态,有圆润的饱满,有稀疏的淡然,环肥燕瘦,各色兼得。记得某位明星曾说过梦想这样的地方终老,对普通人这是简单的愿望;对繁复的人,这是奢侈的愿望。
悠闲淡散的晴天,我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一伸手就能够着清澈的湖水,阿风枕在我的大腿上,享受午后的阳光。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吓跑在浅水里探头的没头脑的小鱼,顺便弄湿自己。阿风被我的乱动,搞得不堪其扰,干脆睁开眼睛,对我露出一脸诡异的笑。趁我一愣神,猛地一伸长腿勾击水面,弄出瓢泼大水冲上我的前胸,他还嫌不过瘾,一侧身干脆连我带他自己一起掉进了水里,"哗啦啦",等到站定,也湿到衣服前胸贴后背了,头发都是半湿不干的。
我报复性地踢他一脚,想把他踢进更深的水里,自己转身淌水上岸,结果他却从袖子拽到我的手臂,又从手臂勾住肩膀,接着整个人又被他弄了回去,陷到比他深的水里,没有一点优势可言。难道他就一点不受水的阻力影响?
心理不服,瞪他,"为什么你做什么都比我顺利!"
他却恶狠狠地扑过来,我想躲,可是在水里移动太困难了。居然被他吻个正着,躲不掉,半迎还拒地陶醉着,忽然想到一个词语,在野外这样,叫做"苟和"。
羞愧渐起,热情却没冷却半分,不行不行,强至诚,你不是这样的人。一咬牙,推开阿风,自顾自没半点解释地向岸上逃去。
水的阻力把我们弄成一个小小的分水岭,想必阿风懵了,我也不好解释。
爬上了岸,我湿迹斑斑的脚踏过草地,牺牲碧草无数。匆匆跑进木屋,脱去早已湿透变得沉重的衣服,冲进浴室想要冲洗,慌乱地都忘记要关门这回事。
流理台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阿风这个自恋的家伙硬是要在装饰物上搞花样。没有打开龙头,就有水珠等不及地顺着大腿滑下去,一颗一颗,圆润的,然后落到地面变成扁平。我观察着这奇异而又苍白的景象--我自己修长的、但略略缺乏锻炼的体格。慢慢出了神,为什么阿风会喜欢男人的我?
皮肤是浅麦色的,还算紧致,可是是男人总有些肌肉,不比女性的柔华;何况还有背上上次和他吵架被玻璃扎坏的伤疤,肯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他自己英俊无敌,审美观倒有些问题。
我会嫉妒,但也可以客观。
阿风就在我自我品评的尴尬时候闯了进来。
"Jo,我以为你有什么事......"他倏地失去了语言。
我赤裸裸地转过去,不记得做任何掩饰,脸没道理地红白相间,要有歉意也是因为这副体格差强人意,再加上对他的完美的嫉妒。"看什么!"承认没你好看,可是不能全怨我,这是基因问题。
我背转身,开始拿出干净衬衫来换,穿了一半,看他还没有出去的意思,只好偏头说,"阿风,你要上厕所等会儿啦,我很快就好。"
他"嗯"了一身,继续看我穿衣服,仿佛要洞穿我的背脊一般,眼神没有开头的明媚,带一点点内伤。等我连长裤也套好,他样子奇怪地对我说:"Jo,你跟我来。"
我狐疑地,然而照做了。
他牵引我来到睡房,那里当然有一张床,我奇怪现在床的用途,他却趁我不备,将我压倒在床沿上。压倒我,却不肯面对我,硬生生地从背后褪下我刚穿好的衬衫将我的双手缴在头顶,迅速绕了几圈,然后系在床头。我恐惧地回头看他,有些不敢相信,难道阿风还有我不知道的特殊爱好?"为什么?怎么了?"结果他只是温柔地开始亲吻我的背脊,但我只是汗毛倒竖,静等他的答案。
"我等你穿好衣服,就是为了要亲手脱下它。"他的语气痛惜,但是内容凉薄。
我口无遮拦地骂他,"你这个变态!"我怎么就没看出来阿风有这种倾向?
他并不还口,只是用薄薄的嘴唇轻触我的背后,他的唇微凉而又颤抖,比羽毛轻搔还要轻柔,与以前要倾覆我般的热情不同,那里面包含着小心和......歉疚?
"也许吧。"未几,他开口,"如果我不是变态,那时怎么可能允许你受这样的伤!"他静默地停下来,似乎在酝酿新的惊心动魄的情感灌输。
我绞紧自己的手指,口里盈满叹息。阿风,我不要这样的温存,这样深重的爱情我承受不起,我是凉薄的人,承受不起这样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断断续续,只为之后更加狂猛的攻势的倾心以待,阿风,我怎么值得你这样?那个伤痕不过是我贪恋你温柔、独霸你爱恋的赌注,那是我自私自利的写照,没有我一丝人格高尚的映射。
我感觉得到阿风在我背上舔湿伤痕,然后用牙齿轻咬,换上他本人的印记,"Jo,现在可以证明这些伤痕都是我造成的,我会对你负责到底。"我蜷曲着脚趾,已经开始不能控制自己泛滥的情感。
末了,他才说出他最重要的话,"Jo......我没勇气,看着你道歉。"
他俯身用嘴唇膜拜我背上细碎的伤痕,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难堪地呻吟着,终于泪水汹涌,胸中的翳瘴全线崩溃。那么阿风,我要拿什么来弥补我的羞惭?
如果他只是一径对我好、只是谦谦君子地爱我,而没有带上冷酷狠绝、捉摸不定的魔性色彩,没有强留住我不放手;我或许还是不能爱上他。我本身也是风,他是带着风旋的龙卷风,我是角落处的暗流,由于微小而更难于捕捉。他捕到了,不是出于幸运,完全是他海陆空全方位的"情网恢恢,疏而不漏"。机缘和错失有时很难区分,但总有人坚持。
我闷声在枕头里的声音,"不,该道歉的人是我,你不知为我受过多少伤。放、放开我......"静默了一下,他依言照作。
我双手甫获自由,便游走他比起我来更加伤痕累累的身体,额上的伤,伴随英挺的眉毛;腹部足以致命的伤,现已结疤。"如果你只是、只是平淡地爱我,没有硬抓着我不放手;我也许还是不能爱上你。"满是歉意,让我不畏惧说真话之后可能受到的、来自于他的嘲笑。
"这可有‘犯贱'的嫌疑啊。"阿风果然有了开玩笑心情,可我听得出那种苦尽甘来回味时的闷痛。
互相拥抱的姿势让我有了更多的表达自己情绪的机会。不理他,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是为了让肉体的痛以及更至高的欢娱使他忘记过去灵魂上的伤害。
身体上的交媾,这次终于可以不带苦痛地高潮、平息、直至醒来。
我们躺在对方的臂膀上分享一根烟,我定定地看他侧脸,俊美无俦。我们愿意沉默,沉默也不再是因为误解与憎恨。
窗门外,秋霜已渐起,树叶红红绿绿相间了满天,暗影疏淡,有一种他乡异国的宁静,很美丽,但是不属于我们。我们不可能生活在别人的世外桃源里一辈子不出,连我都选了回国,以阿风的个性更是会战斗彻底。
我们复又去搭漂亮的"灰狗"巴士,打算先回纽约稍作休整。行李车轮悠长的滚动声和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除了让我暗生别离情绪之外,也让我回想起很多年以前被我刻意遗忘的一幕:同样在半密闭的空间,听得到风流动的声音,那时只是天更黑更暗、空气更混浊而已。
汽车尾气的烟尘轰出暖暖热气袭击我的脚背,脚下阿风的影子纠缠住我的,分不出完整的你我。忽地就有了主见,夺过一半行李,不容置喙又小心控制住力道地把阿风推向了车后,"阿风,你晚一班车才来,不准比我早到纽约!我会在我们公寓前面的那条街上第一个露天咖啡馆等你。"
他不解的眼神里起先是茫然,然后很愉快地闪动期待,顺从了我的话,"Jo,我会找到你。"
抛却了"灰狗"的观光用途,长途颠簸直指一个目的地。我没有丝毫的疲劳,因为我有了极其坚定的目标,我要做的事。
下了车,我直奔我们在纽约的居住区。如同海盗般地闯进那家咖啡馆的太阳伞下,我把行李堆积在脚下,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侍者看出了我的急切。
当我叫了咖啡,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那优雅而叠的行李又开始显现出我的闲情逸致。稍候,侍者送来了浓稠的蓝山,"谢谢!"直等他稳妥地放到桌子上,我不敢伸手去接。我若此时伸手,必是发抖--我是紧张的,我等待的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又是笃定的,天下最安然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你清楚地知道你爱着的人他也爱你。这次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愿意等,等待他笔直向我走来,我会说出他最想听的话。
其时,三万英尺的高空蔚蓝,亿万光年以外的日光白灼,这是一个无论你问它什么,都会一览无遗得到反映的天气,仿佛在为他的到来作着铺垫。
我低首,手揽咖啡杯,冷香四溢的蓝山,手指微凉,内心温热。
身边有风吹过,卷起头发;脚下有脚步路过,留下影子;我抬起头。
--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碰撞。
阿风就踩着午后的阳光出现,虽然他也因为赶路,头发有些蓬乱,发型有点糟糕,英俊还是英俊,可是离一丝不苟、衣冠楚楚还有些距离,可是我不介意,以前我从没发现他在我生命中是这般如天神驾临、普照大地。
我微微欠起身,迎着绛金色的阳光,眼睛一眨不眨,唇脚扬起弧度,左边脸颊带着惯有的笑窝,这次不是拒绝,而是主动搭讪:"I lost my phone number,can I have yours?"
他的表情起初是极为惊异的,几乎扭曲,这是一种压抑狂喜的扭曲,不一会儿他不再压抑,也无法压抑,我很乐意他的自制力在我面前又不堪一击了,水闸开了水流倾巢而出,他的眼眶里迸出一颗泪,一滑,"Jo,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声音渐渐消失,更多的水在他掩饰低垂的眼睛下面掉落。
我粗鲁地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亮光闪闪,借以掩饰自己的动容和同样流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