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接受晴天的阳光那样,接受他目光的洗礼,"我没事。"好心地回答他想知的答案,"一起吃?"继续向他推销咖啡。
他终于点点头,又摇了摇手,神秘地又从门口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天,他独自散步的时间从两小时增加到三小时。
阿风现在每天关我在家里,说是我这阵子照顾他累了,需要休息。问他为什么,或者反抗他;他都不予理会,或者干脆拒绝。他敌不过我的沉默,我敌不过他的坚持,如果是他真心想要做的事,十个我也拦不住。就像"抓"住我一样。
人总是对半知半解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疑虑,阿风的若即若离引起了我的怀疑。他每天在不固定的钟点背着我在外面做些什么,他的离开光明磊落,可是做的什么就守口如瓶,就算捉弄我也要有个限度啊!这个样子就好像......好像一场猎艳游戏中的猎人,千方百计捕得了猎物,赏玩过、也付出过代价,本该珍惜的,然而日渐消失的新鲜感和妄自尊大的成就感让游戏日趋走向灭亡。
得到了,便弃若蔽履,是人的通病。不是吗?
我情愿相信阿风没有这么低级。临窗看风景,成为我每天的必然娱乐。
当我第一次看见他跟金发女郎亲密地上街,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没什么,在美国的普通交往,很正常啊。
后来发现他勾引二楼异国少年的女友,两个人在黑暗的楼道里吻得如火如荼,像大红的茶花盛开,男的英俊、女的秀雅,颇具美感。
最夸张的是,前天有个黑白混血、亮丽如模特的女子裙摆乱舞地追过几条街,为了对他投怀送抱。
而我只是被密不透风地藏在家里,只能透过高高楼层上的窗户观察每天"三小时"的一切,像放大了的一生般漫长。正如那个楚楚可怜的长发姑娘,楚楚寂寞,可惜我永远不会是--"姑娘"。
放下窗帘,我盘腿坐在地上,用不适的弧度扭曲自己的神经,以保持清醒。一下子我就觉得难以理解了,阿风如果是这么没常性的人,何以四年委曲求全等待我投降的契机?他即便我行我素,然而矢志不移是在我面前唯一被强化的情绪,伪装也无法这么到位吧?
苦苦地寻不到答案,才发现自己最近的视角是那么狭隘,只会把焦点投注于死角上的一点,不懂得转圜调控,以至于情绪越来越难以平和。
不行啊,女人可逛街购物windows shopping;男人却一定要有工作,要志在四方,才有寄托,不然也会胡思乱想。我想去看看阿风最初带我来美国要给我看的自由女神像,然后我就回国做我的调酒师。无论他的结果、态度、表现如何,我还是该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进,即使划过天空只能滞留很短的时间。
他走进屋子,故作轻快地吹着口哨,还带给我一只冒着热气的汉堡。
看来他整天不让我出门做运动,是想把我彻底给喂成一只猪!
他打开领口的衬衫纽扣,使身姿呈现出一种放松后的疲态,却别有一番男性的韵味。眼神不看我,捕捉着楼下各色妖艳、来来往往的男女,也许正有刚刚分开的女子,"我刚刚在街上认识的,很漂亮吧,我觉得可能会喜欢她。"声音有自暴自弃的沉郁。
"真的吗?"我怀疑的。他不敢看我,我就有权利质疑。
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甩开头发,故意眼神凶恶地瞪我,里面有红的血丝。
他晚上没睡。
我忽然有了戳破他的勇气,"你撒谎!"
虽然背靠寒冷的墙壁,可是我明明怀抱"温暖",那个小小的汉堡在我手里袅袅地飘着幽香热气--阿风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呵,对不对?
有个作家说:每个人往往被他最要好的朋友背叛,一生起码一次,最多三次。超过三次,若非特别愚蠢,便是格外不幸。
那我就是那个迟钝的笨蛋,被人骗了三次之后,才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人,爱上了那个人之后,才发现所有的又不过是个骗局。然后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清楚地分析自己,不是白痴笨蛋是什么?蟑螂吗?哲学家吗?
在我胡思乱想到不知所云的地步时,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飞了进来,像美国所有其他的飞来横祸、暴力事件那样,戏剧化地直扑我的方向,射击地点是我们所在公寓的斜上方。阿风迅速地压我在身下,我被夹在地板和他的胸膛之间,顿时被"天地"笼罩。
"搞什么?"我的害怕来得要比疑问晚得多。
他不答我,拖住我几个顺势的翻滚,避开随之而来的第二波攻击,全都险险地擦肩而过,房间里瞬时显得硝烟弥漫,呛人。
烟雾起了之后,很久没有动静,许是枪手见几击不中,便索性放弃了。
公寓是不能呆了,阿风拉我起来,我跟着他跑下楼,他推我上车。他一边开车一边拿出烟来抽,我们才缓缓有了劫后余生的自觉。
我也拿了一支烟,冲口而出:"告诉我为什么?!"。
他侧头,在反光镜里辗转审视我的表情,我的表情执拗而认真。我看到他认输地叹口气。
我们开诚布公,坦然无畏。我看出他决定告诉我一切的决心。
"你还记得那些没人讲话的电话吗?"阿风温柔地用右手拭去我衣角粘上的烟灰,方向盘上却粘着他自己掉的灰。
"你是说那个西洋音乐、三级片、午夜凶铃和枪击?"我努力回想着,一不小心连之前没告诉他的那个电话都说了出来,我恨不得咬掉舌头或者时光倒流。
他的眼波闪了闪,似乎明白了,烟头的火星在黑暗里照亮他的脸,要笑不笑。
我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一时词穷,他连忙开口算是为我的窘迫解围:"蓝色多瑙河代表怀柔政策,A片是美人色诱、午夜凶铃是恐吓威胁,那个AK-47代表强硬手段,这些都是我父亲让人搞的。他的意思是,如果你离开我身边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如果我坚持和你在一起,他就来硬的。我躲到美国来也是这个意思,以为是人家的地方他总会收敛点。还记得我说过我是因为犯了某些‘错误'而离开家门的吗?我犯的那个‘错误'就是告诉他我爱上了男人。"
他转过头探看我的反应,我被洪波涌起的种种激情激得也回转身去,结果我们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慢慢地变成了胶着,他索性熄了火,将车停在路边。
原来他笨拙地想用其他人引开他父亲的注意力,并且妄图独自承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着对抗他的父亲--他从没告诉过我。
"但是他弄错了一件事,"阿风苦笑,"对你的感情,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
"谁说的?"我半冷然地道,是因为气闷。自作多情还让你在床上为所欲为,不自作多情还了得?
他的神色乍喜又乍忧,"你是说?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耸耸肩,忽然心情很好。
"可是......我不能确定啊,你不说,我什么都无法确定!"他胸口大力起伏,言语愤慨。
我倾身,飞快地掠过他的唇,所谓"唇齿相依",那么我的牙齿也算啃噬过他的骨血,"那么这样子呢?"
他开头还理直气壮抓住我肩膀的手发抖了,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就那么一把抱住了我。呼吸哽咽地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我体质上很坚强,所以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你这样做,只会伤我的心。"我推不开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意指他的那些金发女郎混血美女们。
"Jo,不要怪我骗你,我至少要在我们都活着的情况下,再爱你吧。"他起身又变成了哀求的姿态。
"以后不要这样。"我扬起春天的笑容,他看得痴傻,我笑得昂扬,我们都用力点着头、互相交握着手。
危机刚过,没有后怕,我们和谈中。
捡日不如撞日,他终于带我去看美国的标志、世界著名的自由女神像。
从市区到自由岛,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轮渡,来往方便--于是我见到久闻其名的自由女神像--她其实不是一尊像,而是一座纪念碑。
女神巍峨地耸立在纽约港口的自由岛上,博大的气势远远凌驾于一般女性的柔婉,象征着争取自由的崇高理想;钢铁为骨,铜片为皮,几十万只铆钉固定在支架上,沉重而厚实,给人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气宇轩昂,双唇紧闭,神态刚毅,又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贞洁之感。头戴光芒四射的冠冕,身着罗马古代长袍,体态端庄丰盈,右手高擎火炬,左手紧抱美国的独立宣言,上面刻着发表的日期"1776.7.4"。脚上残留着被挣断了的锁链,象征暴政统治已被推翻。花岗岩构筑的神像基座上,镌刻着这样的诗:
送给我
你那些疲乏的和贫困的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
你那熙熙攘攘的岸上被遗弃的可怜的人群
你那无家可归饱经风波的人们
一齐送给我
我站在金门口
高举自由的灯火
自由,古往今来为无数人所追求,到头来只能镌刻在石碑上,让文字来象形。自由是什么?谁能够说清,谁又能够真正得到?得到后,又怎么确保仍是自己想要?
此刻正是夜幕四合,神像基座的灯光向上照射,将女神映照得宛若一座淡青色的玉雕。从女神冠冕的窗孔中射出的灯光,又好像在女神头上缀有一串闪着金黄色光芒的珍珠。女神右手高举的火炬在夜空中发出橙黄色的光辉,给热闹、喧嚣的大都会平添了一处颇为壮观的夜景。
现在只有底座开放,我们遗憾着到不了顶部的冠冕处,幸而也不必见到东边曼哈顿高楼大厦林立却被伤感地称作"钢铁巴比伦"的景象;南边的纽约湾却还可一望无际,波光船影相映;北边的哈得逊河逶迤伸向远方。
我们相信景致静止于完美,于是选了安静的角落哑口无言地欣赏时,我看到落地玻璃上陌生的影像打破沉默。一个高壮的黑人不偏不倚地向我们靠近着,我不认得他的脸,在我印象中黑人的脸大抵相似,就像欧洲国家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一样。他粗大的四肢、肥厚的掌心隐在袖中。可是我慢慢在光线中认得了他身后的女孩子,美丽的咖啡色肤色,像涂抹了天然的橄榄油一般光洁如玉,她的手里抓着铁丝纠结的鸟笼,里面躺了一只色彩灰暗的布熊,但是因为有了依托,即便是个牢笼,也牢不愿破。
我立刻想起了这对父女的出处,阿风凑过来,在我耳边,"Jo,他们不会是想今天来还你钱吧。"
"明明是你给的吧。"我也学他小声。
我趋进小女孩的身边,蹲下身子和颜悦色问她:"小妹妹,你为什么把小熊关在笼子里呢?"
她的神色仍是茫然的,可她父亲的神色显然震撼了一下,像是想不到我们认出了他们一样。他们不知道,我虽不善于记忆脸孔,可是却最擅长在脑海里残留细节。
女孩大大的眼睛里忽然毫无预兆地滴下一滴泪来,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她的脸,却是没有任何悲伤的征兆,仿佛刚刚的那滴水光已经蒸发、晒干了。她纠集了阳光,会同我的视线,黑瞳仁里有三颗光亮的点,"布鲁它在这里面就安全了,不会逃走,也不会走丢了。"她慷慨地奉献白牙齿给我,阿风比我更懂得讨好她,不知从哪里变了两颗糖出来,放在她小小的掌心中央,女孩呆滞地维持碗状大张的手势,我随阿风之后默契地合上小女孩的手指,又从阿风那里拿了一颗糖放在鸟笼里布鲁的身边。有人可以与同类的人为伴,有人却只能信任只接受倾诉、不会回馈的动物,或者现代机械工业的产物。
她父亲却不给我们冥想的时间,他亮刀,之后劈杀,目标还是我。这次快得连阿风都来不及救我。我即将血溅五步,我冷静地想着的问题却是:这么粗的刀砍的,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
结果,刀锋贴着我的身体插入了我身后的墙壁,我终于看到他黝黑油亮的手指,带着血腥的气息、健壮的质感。
我微微佝偻着腰,臀部抵在墙壁上,平复后怕的气息。阿风挡在我的前面,与他对峙。
他撤开了手掌,双手举起,慢慢地后缩,再后缩,对阿风表示他的无害性。小女孩占有似的抱住他的腿,跟阿风的敌意对抗,连手中的糖果都不要了。
"有人给了我钱,让我杀你,"他是对我说,为生活所迫的声音那么沧桑,"可是我不能杀你。"
是的,他有机会杀我,我们都无力阻止。
没有更多的解释,他捡起地上的糖果,塞进在小女孩的口袋里,"这个谢谢,还有上次,也谢谢!"
原来,我们的无心善举,救了我们一命。
他父亲失败的原因,是他用错杀手,也许只是用错了人种。他选用了敏感的人种,其实他应该选择我们的同类,他难道不知道同类相残往往更加惨烈?
他们退去,离开退至幕后。四周没有游人,只有空气,卑微而阴暗,阳光一时隐没至潮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就好像昨天不可能出现在今天一样。
阿风却愤怒了,"你听着!"他对着空旷了的大厅喊叫着,回音里有无数个假想敌,然而我们都知道他的这个"你"指的是谁。
"没有人可以伤害他,连死都不能。我爱上他,这都是你不好,哈哈哈,你从小就教导我凡是第一眼看中的东西就绝对不要放手,我做到了!这是遗传,要怪就怪你的基因不好。"阿风的表情骄傲而嗜血,"如果你一定要见血,那么我给你,你儿子的血一定会让你非常兴奋,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他直接拔出黑人遗留下来那把刀,手指割过锋利的刀锋,鲜血零星而又连绵地滴在地上。阿风笑得好不得意,我说过那是赌徒的眼神。
高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不一会儿灯光大亮,阿风的自虐行为再也无所遁行。大厅里恢复通行,游客回到平常的流量。阿风拉着我隐没在人群里,像是一场独幕舞台剧谢幕。
他天生是个赌神,笃定了身边的人舍不得打击他,只好委屈自己屈从于他的意志,随他的沦亡。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这个伎俩,赢了我,赢了他的父亲。
我回过去一拳打了他英俊帅气的脸,"伤害自己来保护别人,你以为自己长得很像救世主吗?以后别再给我看到做这种事!"我今天要给你包扎,我就不是强至诚!
"我不是别人的救世主,我只想拯救你的世界。" 可恶!他故意用伤手握住我的手,算准了我不会对这样的他出手,只能"耳"睁睁把他的话听完,"只要你活着,我绝对不会死去,我会一直跟着你,像埋藏千年的莲子那样依然能够生长发芽。"不要对我笑啊,我对你的笑容其实一直就没有免疫力。
"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变暴力了?"他突然暧昧地在我耳边,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打架和做爱的原理相似,都很销魂,都很爽。"
"你去死!"正如他所言,我无法再保持波澜不惊,因为他实在太懂得撩拨人。
敲打琢磨只会让有些东西更坚固,我也不再逃避。
我依旧会去看自由女神像,但我不会独自离去,有他的地方,也必将会有我。
10
有一种号称可以得到幸福的植物,叫做"三叶草",三叶草的学名叫做"苜蓿"。虽然大多数三叶草是三片叶子的,可是、仍然、偶尔地人们可以寻觅到四叶的三叶草。这种偶然的变异从此给了人们迷惑自己的希望,所以有人说"找到四叶三叶草,就可以得到幸福"。
我调"三叶苜蓿",敬阿风和自己,阿风不带伤感地喝了很多,我微陪,观察他的表情多,自己动口少。这种酒不是烈酒,阿风却意气风发地醉了。
醉了,别人开始睡觉和发酒疯,他却不说话地拉我上街散步。他笑意迎人,脚步却很快。轻微摇晃的身体,说明他的醉意,但仍能够秉持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