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做势拉开亚麻衬衫,蒙住头,表示不认识我。轻松的表情让我的心情也恶好起来,抱住门板继续欣赏。
在我自我陶醉的时候,阿风悄悄进了小店里头房间和老板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我远远只看见他们两个张牙舞爪满天飞舞,阿风还拿出好些钱来,老板一直笑嘻嘻地摸下巴。过了一会儿,阿风兴奋地跑过来,"暂时"地把我和门板分开,我还不依不饶。我这人平常冷情,一旦发现了特别喜欢的东西,会忽然执著得没有道理,就跟当初对Ann一样。
所以我说的是"暂时",我不知道阿风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老板,反正到最后,老板是连门板带开瓶器一起拆下来卖给了我们。阿风留下了地址,让老板晚上送到我们住的公寓。我瞪着眼前阿风在柜台上龙飞凤舞的圆体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震惊,也会感动。
后来我们又逛了书店,我在反复摩娑中挑了一本海蓝色封面的软精装--《我的心遗忘在爱琴海》,我几乎立刻爱上了那带点忧伤名字的希腊的海洋,里面的照片美丽、风情异域,里面的文字少而恰到好处。我相信直觉:人的心容量有限,一段时间后总会迅速地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最爱,哪些是自己的可爱可不爱,哪些是自己不必要的爱,从而不必平均分配精力。
付钱的时候,我让阿风在旁边等,他做了个夸张的摄影动作,我配合地拿书挡,知道他在故意逗我笑,我确实在笑,不过也挡起来了。也许他的话真的有道理,在这没人认识的异国他乡,换个环境,我们果然连心情也脱胎换骨了。
一位老嬷嬷排在我的前面,我身高越过她的肩头,视线回转到她的身上。她显得很脏,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肤色,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呈现出黑人一般的卷曲;她的鼻梁又是高耸的,类似于白人的轮廓;她的手指乌黑,指甲里嵌满了污垢;她的腿是残疾的,腋下拄了一副拐杖。她是那样脏,阿风警觉地站在我身边。她在要求售货员小姐退还一本书,她开口说话,空气里就弥漫一种久未清洗而产生的异味。
"帮帮忙吧,我不要原价退还了,8折......7折也可以啊......"她没有收银条,售货小姐显得很为难。
"对不起,没有收银条上的商品编号,就没法进电脑系统,我们无法做帐。"
"那半价,半价退款也可以啊!"那老嬷嬷哀求着。
"不行,真的不行啊。"双方都低垂着、可怜的。
"我要见你们店长!"老妇人抓住一线生机般的,扯喉大喊。
"我就是,可是真的不行啊,太太。"售货小姐别着的名牌确实写着"店长"字样。
这大概就是所谓规范化与人性化的冲撞吧,如果这是一家私营小店,店主还可因为同情而让步,佝偻老妇得场所愿;可现在是信息时代,电脑说了算。
"只要2美元,2美元也行啊!"老妇的脏手抓住了售货小姐的衣袖,对方已经愤怒地甩开了。
再也看不下去,我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2美元递给老妇,和我同时抵达的还有另一张2美元的钞票。
我和阿风对视了一眼,他坦然地笑,我无言。我们越来越无法掩饰彼此的默契。
回家的时候,非常巧,邻居Marie婶婶正好送给我们一只三文鱼匹萨。她们家自己手工做的,非常好吃。我道了谢,回赠了几颗新鲜的青菜和通红的西红柿给她。
阿风心情很好,从储物柜里翻出一大瓶白兰地来。我调好了烛火,也大显身手地用白兰地调了两杯"公正和温暖"给他,和我。喝了酒,我们都有一些微醺。
借着酒意,阿风再一次慎重地问我:"Jo,让我爱你吧。"
我抬起头,眼睛的焦距对着刺眼的光线,无法全然直视他:"给我一个爱你的理由。" 可能我已经爱上他,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苦闷地想找一个台阶。
阿风不假思索地:"因为你在我面前会变得有生气,打破你刻板的做人原则。人不是寻求快乐而活着吗?难道活着是为了给自己找些痛苦找些麻烦?"
我不语,是因为我也在迟疑,不知道这样的爱是否正确。像他说的,非常简单,可是世界从来不是简单物理意义上的原子、分子组成,它上面有人,有人就会变得复杂。如果我们是一男一女,青春男女,可以飘落星子般点缀海洋的岛屿、那星光的草原,无垠奔跑,寻找昨天最远的距离、曾经流过的眼泪、记忆里朗声的欢笑、放肆的疯狂,可是我们不是,不是神仙眷侣,即使远走高飞,也没有世外桃源可以往事如烟。
"让我再想想,阿风,让我再想一想。"在我的哀求声里,他只是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了。亚麻衬衫因为他的出汗,而渐渐贴住他的身体,变皱变颓唐了。
几天以后,我们开始接到莫名其妙的无人电话。虽然我在美国明明没有亲戚,也没有任何国内的朋友知道我在美国的电话,但是由于条件反射,我还是接了。用中文和英文"喂"了好几声,对方都不说话。先是自动跳到录音机的声音,接着居然是非常美妙的音乐声响起"登滴登滴滴",我听了三秒钟,兴奋地发现这是著名的《蓝色多瑙河》。"阿风,美国的电话公司真是非常友好,你看居然给居民打这种音乐电话,不像中国的电话局打电话来,只会推销宽带。"
正在剃须的阿风听到我的话,反而脸色凝重,连下巴上的白沫都没擦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身边,一把夺过电话机,听了两秒后"啪"地挂断了。
"你干什么呀!"我指责他的无理行为,"好端端的,干吗挂电话!"
"总之听我的就对了,以后接到这种没人说话的无聊电话,马上挂掉!"他原封不动的面孔居然罕见地出现一丝恐慌情绪,虽然在我看的时候就迅速隐灭了,但我还是感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阿风?"
"没什么,"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肥皂沫,手指蜷曲着向我,眼神却不在我这边,表情是对抗的嗜血,"下次再接到电话一定要叫我。"
我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第二天,差不多同一个钟点,我又接到一个无人说话的奇怪电话,这次的电话更加奇怪,一上来就是女人在做"那种事"时候的声音,夹杂着痛苦与欢娱的呻吟声,我听得脸一红,做贼似的挂断了电话,不好意思告诉阿风。
即使放下电话,我还是能清晰回忆起那个女性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叫喊的形态,继而唤起自己与阿风那一夜的记忆。先前还是模糊的,现在却越来越清晰,我闭起眼睛,看到自己压抑而妖娆地呼吸着的影像,阿风竭尽全力的肉体让我勾连的身体也淫荡起来,罪恶感和挫败感让反抗变得半迎半拒,他的那些"我爱你"让我的眼角渗泪,虽然我的意识已是不那么清明。
我干吗要哭呢?我这个白痴!
"啪嗒",是阿风推门而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正当我想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反常时,他却并未如往常般关注我,而是反身进了房间。
我跟着他进去,见他一手撑着面孔,另一手用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只打火机,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里,不住把玩。他最近每天都到外面散步两小时,并且坚持不要我陪同。
"阿风," 我叫他。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我。
"我......"我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
"Jo,给我一个承诺吧。"他呼地转过身,探身抓住我的肩胛。
"为什么?什么承诺?"我不经大脑地。
"你心知肚明。"他的眼睛捕捉我的表情变化,口气变冷。
我现在也确实明白了。我试着开口,试着收紧口唇边的肌肉展现一个笑涡,他太熟悉这个动作了,以致于我不用开口他也知道答案。
"又是‘抱歉'是吧?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向你"誓师",我咀嚼着措辞,却终于没有在他的盛怒中开口。
他一阵冷冽的笑过后,烦躁地在房间里前后踱步,没有再搭理我,神情沮丧,毫无掩藏。
第三天我接到的电话,没有前两回那么美妙和销魂,这是一段恐怖的音乐,由电子乐器打造而成,像是前些年风靡日本的《午夜凶铃》。我并不很在意这种恶意的刻意,当年学校放映室哀声一片的时候,我的漠然无反应给了大家无尽的信赖感,一个恐怖的场景之后居然同时收获了三颗女同学抱过来的头。
我如实地向阿风报告了这个电话的内容,他的面色益发凝重,他望了我,而后就变成一头困兽。
最后一个电话,不是我接的,那天阿风听到电话铃声,猛然跳将起立,直接拎起听筒放在耳边,我也凑过去一块儿听它的内容:这是一段连续的枪击声。阿风听了一会儿,向我解释,"这是AK-47。"
我还不是很明白地点着头,张口就想问"为什么",我们来美国的时间这么短,根本不可能树立敌人啊,干吗要这么恶作剧地骚扰呢?
阿风仰头在沙发上,样子似是冥思苦想,我也不好打扰他,就默默退到一边,凝视他发呆的样子。结果就变成了两个人的共同发呆,一整天房间里都默默无声。
他的寂寂无言和早出晚归,让我非常难受。我很怀念那个什么都坦白、什么都要告诉我的阿风。
这一天,他回来,面容疲惫。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鞋子也不脱直闯厨房,抓起我拿锅铲的手就问:"Jo,我再问一次,你爱我吧?"
我加深了微笑,在围裙上擦去手指的油腻,他要一个爱的结果,而我无法确定未来,只剩下过程。只有过程,他要不要呢?伸出手,亲近他,想对他好些,想对他笑,想抚摸他的脸。
"不要用你的同情来施舍我!"他被我暧昧的动作伤到了,愤怒地倒吸着气,"你总是这样,明明可以一次了断我,却总是心软,给我希望。下次,不,从这次开始就别再这样了!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他狠下心,重手推开了我。
我没想过他会将我推离他的身边,措手不及,也难以置信。这像是一个游戏,虽然我从没想过全程掌控,但是主动权一直在我这边。目空的眼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着慌了。他终于被我弄得没信心了,他终于动摇了。就是说嘛,像我这么优柔寡断、冷淡自私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幸福?
我踉跄地疾速后退,怎么这么巧的,身后恰是浑圆的长身玉立的镜子,无从闪避,只得直挺挺的"啪"地碰到了玻璃。尖锐的破裂声,像一个赌注,要看阿风的反应,代价是撞坏了背脊。我听到毛细血管在空气中破裂的声音,一些细微的神经末梢的疼痛在四肢百骸处绽放如花,刺心的、长久的,终于流出了血花。我咬紧牙关,收拢全部痛呼的声音。
"不要再这样了,Jo,知道吧。"我看他用全身的力道控制住身体,声音已经颤抖了,可是坚决如铁。
他还是转身要走,"再见"的感觉那么强烈,像黄昏的艳阳那么伤心欲绝,我忽然使出了一生的勇气从背后环抱住他,紧紧的!虽然是冲动,没有经过严密逻辑思考的,却是成功让他困守了愁城。我那么主动地抱了他,平生还是第一次,手指扣了手指,从指缝间互相穿过、交错,被自己的骨头磕得生疼。他身体的肌肉是紧致结实阳刚的,可是我感受到那肉体深处的灵魂在微微发颤,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一些表情。
于是,他开始剧烈挣扎,半天。
也许,他要是全心挣扎,我其实难以阻挡。
我急了,忘记了羞耻,用尽平生所知媚术缠功,亲吻、拥抱、纠缠、摩擦、起舞,抵死缠绵,不让他离开了我的身体,让他沉迷,让他决心全失。我只知道,不能让他走,自私鬼色情狂也好,他走了,我将再没有人会纵容。
开始是他的刻意求欢,后来居然是我的死缠烂打。
最后我很卑鄙地亲吻他头顶的发,知道他敌不过这样温柔的软化。
他终于屈服下来,配合了我的行动,因为他始终是爱着我的呵。
一夜间,我醒来,发现阿风没睡,他背对着我在窗边吸烟。
窗外电线杆的暗影上是几只类似麻雀的小鸟,叽叽喳喳傻傻乐着,它们仿佛不知道这城里已经很少可供它们果腹的事物,心情一如既往愉快着。晨光微曦,路边的街灯还亮着,四面开花,并向四下里微垂的姿态,那么谦卑,跟这里的地段一样相称。我仔细凝视阿风的侧影,才发现阿风抽的居然不是普通的香烟,而是雪茄。那本是贵族的产物,配有名贵的雪茄盒,需打开、修剪、点燃,才能吞吐。不是所有时间、所有场合都适合"打发"。普通烟类是排遣人类心情的玩物,而雪茄则是换着人小心侍弄的"饰物",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嘲弄了身份。摄氏16度,湿度75%,严格量化的忠诚。微凉干燥,拈一支,雪茄剪铰掉封皮,淡蓝色的焰心舔吻雪茄,温和的味道弥散开。本是如此悠闲写意又繁琐的过程,现在却被阿风简化为排遣寂寞,不见突兀,他们凛然相配。
那个笨蛋!不知道我已经默认了吗?人就是这样的,即使隐约可以感觉到,也一定死要对方说个明白,才有安全感。像阿风这么强悍的一个人,原来也有死穴啊。他原本是不动声色的,然而我的语焉不详、态度不明朗让他恍惚了神色。
"阿风,我......"我来不及把话说完,即被他打断。他是怕了,怕我又说出伤害他的话来吧。
"我不会道歉的。"他回过头来,神色灼灼地看着我,坦率到有一丝凶恶,"这一次,我不道歉。"
"没错,是我自己勾引你的!"我认同他的话冲口而出,随后臊意才爬上了我的脸颊,无边无际,山花般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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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我的话,呆了一呆,却没有继续开口;神情乍然迸放,却又迅速内敛,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
而我身体的各处持续疼痛着,也没有精力跟他说更多,歪着头将半边脸颊贴着枕头,皮肤和棉质的面料相接触,安静的空气中我听得阿风的呼吸,感受到一种从容的安定。
半迷离中,我察觉有轻柔的手势正在处理我背部的伤口,因为在梦中,所以这种感觉并不真切,不过我还是不吝惜微笑,喃喃地念着"谢谢",过了很久才是唤了一声"阿风"的名字。背上伤口的血早已不流,疼痛不再疼痛,只是破碎依旧,复原还需要时间。
当我再次醒来,并不见阿风的踪影,桌上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早餐或是其他体贴。我思索着阿风的反常,他对我一直是巨细靡遗的。疑问让胸口带着些许郁闷。
简单地漱洗后,一把推开不知什么时候被阿风关上的窗户,迎来一室和风和大亮天光,窗帘舞动,如夜蝶。那光亮太过排山倒海地直接,一下子把持不住,我便用手略略遮了遮额头。公寓外的悬铃木开始发芽苏醒,伶牙俐齿的嫩芽几乎正对着窗口,伸伸手似乎就能摸到。自然界的景物生长变化快得出乎意料,记忆中昨天还是光秃秃树丫百废待兴的景致。
阿风就出现在那树枝后面,清奇的骨骼一览无遗,他向我挥手打招呼,并远远地递过来一根树枝,谨慎的动作像在传递一根橄榄枝。我接过,看他在搞什么名堂,拿在手里细看,才发现赭石色的树枝上拖着一只慵懒的、丑陋的毛毛虫。悄悄笑了,还是老样子,算在捉弄我?
不动声色地递回去,拒绝他的礼物。
"喂,你干吗?我给你的可是未来的蝴蝶!"他半真半假委屈地辩解,然后人就在我面前了,塞了一个三明治给我,"早餐。"
我受宠若惊,倒了咖啡跟他换。
他没有接,深沉忧郁的眼神瞄着我的背脊,视线仿佛穿透了布料,难得地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