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幸福里,他被从背囊中倾泻出的白花淹没。被他称为魔法师的黑发男子,唤着他的名字,嘴角扬起冰月般绝色的弧。
这是......送你的礼物。
他看见,充溢着魔性之美的黑色双瞳沾染上了淡淡的绿意,和花的熏香。
于是在那个晴朗的、青软的嫩叶柔媚的摇摆在风中的春之黄昏,他初次感到名为爱的温软物质,在空气中弥漫,流淌到心里。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和魔术师在一起时、所经历的唯一一种季节。
懂他的人,到底也只有魔术师。
稍远处,少年的声音在高声呼唤。
于是微笑着转身而去,遗下一室碎月若金。
【完】
世间七大美色之
魅梦兰
他始终也不懂,为何自己永远也记不住自己的梦。
旅行的日子其实并不轻松,一路上总有意外与战斗,几乎失去性命的危机也不是出现一次两次了,但他总觉得很快乐。人数不多、感觉上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其中任何一人,也都是可以将背后安心托付的伙伴。伙伴这个词,说得太多总让人羞涩。但无可否认的,那种与人相处时身心仿若被暖水包容的平和,对于一直以来只依靠自己过活的他而言,便如初生的婴儿尝到的甜。因而即使路途如何险恶,他亦诚挚的希冀着,这样的日子,不要轻易在未来的某日,突然的结束。
宿营的夜晚与平常无异。英俊而不良的男人又将他的手放在了不恰当的地方,美丽却倔强的女人又阴沉下脸色挥出拳头。集贪生怕死重命忘义之大成于一身的老头子又在活蹦乱跳滔滔不绝,被不耐烦的听众一掌拍成了轻飘飘的纸片。少女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带着温软明丽的笑容,默默靠住他的肩。与之交谈不到三句,她便又被他激怒,他只得以很无奈的姿势面贴大地。拖着毛茸茸尾巴的小孩吃吃的笑,被他一砸,头上冒出好大一个包。赌气似的不理会少女的责怪,他跳上松树高高的枝桠,尖尖的耳朵耷拉着,双手拢入宽大的袖。
这时他抬头看天空的月亮,真的是出于非常之偶然的情况。可是他毕竟抬起头,带着无言的讶然,见到了。那淡淡的乳白与菱黄,偏向暗红的色调,仿佛盛过血水后的白磁盘子,只画一轮空洞的圆,黯得过分的月。眉尖微微皱起,他别过视线去--却有什么小小的秘密记忆蓦的甦醒,在那一瞬间;如同滴落雪中的水珠,细微的光芒一闪,融进纯净的晶体里。
那或许是他于世上的最初记忆,或许本是梦中的情景。他所见的,该是魅谲的异色天空,妖异的彤云,一弯刀似的新月,冰蓝中泌出些许的寒意和冷冽,弥漫着凛锐的杀机。月下,种满五色绣球花的庭院里,银发的少年回过头来,微怔,金色的眼瞳危险的收缩,极快的转过身正面以对,长发滑过,樱的和服飘起一裾,脸上,是种谁也无法模仿的冷淡高傲。
他短短叹息,只将身体靠上树木粗大的干,听着树下的喧哗一点点沉寂。
夜自深沉,他却蓦然警觉。
绝对不会错的,犬类的嗅觉。
毫无预兆而降临的气味,混在空气的流动里,悄无声息的蜿蜒着迤逦着,徐徐湮过来。那是不曾为他熟悉的气息,苦涩中带着凛冽的味道,烟一般缥缈而不可捉摸,似浓又淡,似远又近。他微悚,当下自树上跃至半空,寻觅来源。
空中看来,才知森林原是如此广大。层叠的暗青入黑,如海绵延,及至天际,方与之结为一片。时值子夜,林间夜雾渐起,于月下铺开茫茫然的青灰,翻滚升腾。他把握住拟定的目标地落了下去,慢慢走近。
风稍紧,林木作响,柔若无物的十二重圭错综的扬起,透出最清澄的春日天空之蔚蓝。女性慈爱而忧郁的笑容,以及温柔张开的双臂--
娘亲。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童稚时。小小的他,不懂世俗的眼光,不懂人妖的区别,不懂身体里流了一半妖怪血液的自己,是多么难以被人接受。不懂为何随着他年龄渐长,旁人的不安亦与日俱增,甚至于某一天,连他的外公也亲带了兵马,前来索要他的性命。他也不懂,为何在那时,在他印象里总是一脸柔弱哀伤模样的娘亲,却可以挺直了自己纤细的身体,坚毅绝决的与父亲对抗,成为他最初也是最后的保护者。
他不懂。爱以及奉献,是每一个真正的妖都无法懂得的。他只记得,为父亲所深爱的娘亲从他面前倒下,雅致的单衣污浊了颜色。娘亲在他怀中对着他轻声道歉,淡淡微笑,神情宁邃有如晴空。
那样美丽的笑,他曾以为一生也不会再见。
神秘的味道愈浓了,他的头微微昏起来。这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又浓又淡,又远又近,如同撩拨的月光,如同蛊惑的梦境,拉得人直坠下去,落入一个精心置好的陷阱。
身后忽的响起脚步声,细碎的,沉缓的,仿佛压着千斤的愤怒和伤痛。他迅速扭转身体,眼瞬间睁大了。
神圣的白衣,魔性的红裳。巫女打扮的女子手中,祛魔之箭直指他的心脏。而他的胸,阵阵的痛起来。
她是他所爱的女子。
最初去见她,只为了她手中的能让他完全成为妖怪的玉。却夺取失败了。她比他强太多。明明比他强太多,她却不杀他。
后来,面对他的斥问,她不答。只微垂下头,在夕阳余辉中浅浅的笑。
他顿时无言的看着。那个很相似的笑容。心似乎陷进了某个暖而软的潭。而他只想一直保持这样,继续的看下去。
再后来,爱人的与执著的心,却成为悲剧的源头。
箭尖直指他。曾经那样高洁无暇,却为他连生命,四魂,正气,心,全都一道失去的女子,神色如冰。
他唤着她的名字。她动也不动。一双郁黑的眼却在没有表情的脸上泄出深深悲戚。
一声清啸,女性,森林,雾霭,纷纷绽裂,幻境如碎片跌落。他如梦初醒般抬头,疏疏寥寥的几株树木之前,林中湖畔,华衣男子迎风伫立,银发随风轻动。
同样的银发金瞳,同样的樱之和服,同样的冷淡高贵,突兀出了那一只空空的袖于林风中无助的飘摆。金玉叩击般冷冷而空灵的高音里,察觉不到有感情的成分。
他凝视着男子的前额。弯刀似的小小新月,冰寒的蓝,杀气。
什么气味萦绕四周。苦涩中带着凛冽的味道,烟一般缥缈而不可捉摸,似浓又淡,似远又近,又柔又锐的味道。那不是他熟悉的气息,却该是那个人的味道。当世之中,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的味道。
为什么,会忘记?
他拔出鞘中的刀,刀身大而弧,惨白的刀质析着妖媚的红血之光。用父亲的牙铸成的刀,还有另一把,正在那个他该叫哥哥的男子腰间。而握在那男子手上的,是把锋锐的鬼剑。
他一跃而起,巨大的刀划破虚空,以击碎地面的威势砍下,被男子轻轻接住。反击,挡,再攻。呼吸接继着呼吸,脉动追随着脉动,彼此之间,几乎达到心灵契合的程度。
几经分合,他忽的收手。静峙。男子淡然的表情中,染上几分疑惑。
他止住轻轻的喘息。想问一个问题。一句话。
人类小女孩持着大束的花跑过来,笑声如小鸟般清脆。战意忽的弥消,而他到了口边的那句话,更是再问不出口。
收刀。转身。离开。
一阵剧痛从肩脖的地方传开,他跳起来怒气冲天,原来却是少女为了唤醒他而令他从树上跌下。少女笑着道歉,笑容灿烂如开在盛夏阳光中的蔷薇,他的怒气由此无从发泄。
用溪水清醒了一下头脑,他隐约记起,自己做了梦。梦中似乎有双幽深的眼瞳,渲出美丽的蓝。
残存的印象一闪而逝,再无踪迹。他不禁摇头:
他始终也不懂,为何自己永远也记不住自己的梦。
他一直都坚信,自己这样的人是绝对与梦无缘的。
确切的说,是与一切晶莹纯洁,柔和脆弱的东西无缘的。比如说冰雪。比如说泪。
所以在那一天,在连那个被称为最接近神的坚忍男子也要俯首动容的时候,他的眼却从同伴们丧失了温度和生命的身体上淡淡拂开,定于远方燃血般妖艳的黎明曦光。脸上空落的,扬起一贯恶质的笑容。
--伸手握住天蝎的毒尾,满天的星也会痛得跳起。
他是米洛斯岛的孩子。在那个面对克里特岛背靠雅典,被翠色纵流的爱琴海水完全包围的小岛上,迄今仍会有卖艺街边的诗人怀着发自希腊文明的浓厚自豪,吟着这般俏皮而古老的诗歌。那些长篇长篇的关于英雄与神的语言里,他只记得了这一句。却又偏偏只这一句,魔咒般卜尽他的一生。
他是在安达里士的红芒下降生的、命定的天蝎。是奥林匹斯的神明的仆人。是为了人类为了世界而战,代表着爱与正义的战士。
年幼时介绍自己,他都是这么说着,然后微笑。那是如同爱琴海上那片晴空般的笑容,直率灿烂足以牢牢锁住人们的视线,以至极少有人察觉到,在他海之宝石蓝的眼中的隐隐闪动的因子,是嘲讽和厌倦。
极少。然而并非没有。
一个是大他七岁的温柔兄长。他直觉在那明净的眼光中什么心思都藏不了,便索性什么也不藏。兄长也只是微笑的听他说,随后投注视线于窗外人来人往的教场,无争无求的脸上,渐渐有了执意要护住什么的神情,半是温柔,半是霸道。他亦探出头去看,却只见到与他同年的小小同伴们争论着走过,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再回看兄长,却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指出逃脱训练的企图,半推半拉的赶回训练场去。
另一个是来自法国的少年。生于弥漫着香水气息的浪漫之都的孩子,却继承了几乎所有属于关日耳曼人的特性:严谨端正,冷淡有礼,一丝不苟。初见时彼此都没有更多的感觉,两相静对,还是他本着速战速决的心态首先伸手,对方亦一脸应付的与之相握。却谁也没料到在肌肤相触的刹那,他们竟于精神上产生了共鸣。措手不及之间,他感到少年的小宇宙--静谧而宽广、仿佛带着悲伤般的深蓝,有如晚秋夜空的寂静与深沉,显出严冷的瑰丽;同样感应着他的心的少年被惊人的刺激所蛊惑般,脸上现出半是恼怒、半是羞赧的晕泽,注视他的视线慢慢柔软。略带茫然的相视微笑,他们于是成为挚友。
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那个冰般的美人会倚在他肩上休息。温润的墨绿色长发散落数缕,他微笑的看着,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讲米洛斯岛上的米洛斯迷宫,现已发掘出的城市,国王的宫殿中专为王后营建的寝室墙上绘着淡蓝的海洋与海豚,那是海神送给妻子的礼物,代表着王者之爱。讲他不熟悉的法国,不变的凡尔赛宫,盛产葡萄的香槟,新年时家中不能留下葡萄酒的法国风俗。
随兴所至中,他曾极偶然的捕捉到,那双墨绿的眼里闪过了极清极淡的情愫。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无奈。还未看得真切,却又被阻绝在冷静的眼光之外。于是他亦不过将其当作浮光流云变幻的投影。
时日益久,对于平静却无聊的相守,他心中生出淡淡倦怠。本就是会轻易动情的人,可以对任何人一见如故无比熟络,然而言谈甚欢的对象方才离开,他已再记不起姓名、也是常有的事。或许天性薄情善变,他爱人爱物的心,从来无法长久。
他毫不惊讶。只是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判断。那份倦怠究竟出自无法进入那个人的心而产生的焦急,抑或仅仅玩腻了一个游戏。
就在那个时候,自称女神的少女带着几个最低等级的少年闯了进来,他们被命阻止。
少年中金发的一个,是他的挚友的徒弟。面对那孩子时,他几乎没发挥什么实力。蝎子的尾优雅的翘起,指尖落处,激起猩红的血花,却是落在了真央点上。
他不确定自己是在期待什么。不确定,也并不放在心上。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不止一次试想过的某种可能性,以及,能够由此得知的自己的真心。
曾经有人评价,水瓶之于天蝎,便如冰之于阳光。
被迷惑于表象中,是否所有人都已忘记,天蝎本是种多么残忍阴狠的生物;而水瓶,亦不过为强权摆弄一生的弱者。
十二火钟全数熄灭的时候,那个呈现出悲伤般的美丽蓝色的小宇宙自他背后消失了。他向着新的权力者跪下宣誓忠诚,然后跟着众人走入水瓶的宫殿。
冰折射出的光,总是很强。据说曾经有人因为看了清晨的阳光落于冰原的景象,而永远失去了视力。
或许是水瓶宫内凝结的寒冰发出的幽幽蓝光令他有了瞬间的错感,仿佛置身西伯利亚漫无边际的荒芜之原。微微的寒意透过皮肤匝住身体,宛如绕树而生的藤蔓,攀住了动力吮尽了心血开出带刺的花,一朵一朵向里攒着,直扎得体无完肤。他的视线越过跪地的少女纤细的肩膀,落在稍远处黯淡的黄金盔甲上时,湛蓝的瞳猛地收缩成针孔,仿佛被西伯利亚冰原上泛起的光之洪深深刺伤。
心底生出无端的愤怒。莫名一如不久之前由那个人最后的小宇宙凝成的结晶于他掌心消融时,他口中呢喃的,不甚分明的歹毒词语。
所以在那时,在所有生者都低下头去的时候,他的脸上扬起了一贯恶质的笑容,掌中紧紧握着杂兵交给他的东西。那名负责对十二宫进行修葺善后的杂兵说,是在很显眼的地方好好放着的,似乎生怕别人找不到一样。
Carinogorm,代表规律及守护,深邃如无光之夜的黑色水晶,2月7日的诞生石。是他特意到英国去寻来的,作为生日的礼物。
他想起了那双墨绿色的眼中瞬间的情愫。即便灿烂如晴空的笑容只是假象,即便盛于眼底的讽刺不过是幕帐,即便他愿不让任何人了解真正的自己,那个冰雪般聪慧的人,又怎会因而看不出他的本心。
手中再用力,松开。细细的银链自指间滑脱,只经瞬间,业已分崩离析。
对于他们而言,破坏太容易,珍惜太难。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忙得没有空闲。那些热血孩子还在马不停蹄四处转战。十二宫后是海皇,再来是仙宫,接着是相争女神、太阳神、甚至堕落天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处女的战士如此评价。待到终于有时间清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那具有着美丽的墨绿色长发的躯体,已化为慰灵地中一块小小的石头墓碑。碑上以尖锐得几乎要刺破石面的字体,刻着那个曾由他口中呼喊过无数次的名字。
无法愤怒,不能憎恨。他们是,连灵魂都交给了那个代表神的少女的人。然后,连唯一拥有的悲伤的权利,也很快被时间剥夺了去。
夜里,拿了血色的酒,盛了满杯饮尽。浓烈的汁液咽进咽喉,生生的溅出辣与苦,像逆涌的胃酸,烧的却是胸口。再盛一杯,依旧喝下去,然后按照欧洲的习惯将杯掷了。玻璃的碎片落了满地,细细碎碎闪闪的发亮,仿如雪。却有阴冷如冰的风,穿厅过堂缭绕在他身边,仿佛禁锢已久的唇吻,牵引着,呼唤着,然而碰不了,摸不着,够不到。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话到了嘴边张了口,却只能抱以微笑。微笑,笑里融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原来是那么,喜欢那个人吗。喜欢到了,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停止的地步吗。
相思蚀骨究竟是怎样感受,蓦的明了。
那一夜,成为他迟来的悲恸之夜。
【完】
世间七大美色之
冷雨翠
快到新年了,室外的温度降得极低。偏又有连夜的雨,细细而绵绵不断的,顺着风把一阵阵的寒意直逼进人的骨头里去。街上人气淡极,倒也安静许多。
塔矢端坐在棋盘前,交替执起黑白棋子,覆着一盘棋局。他所处的这间灯光柔和的和室里开着暖气,于时令不称的怡人温度恒定的保持着,空气里因而带上几分散懒的干热。
面前的棋局已至中盘,黑白双方在边角一带争执不下,断点颇多,棋面一时难以收拾。塔矢蹙了眉,捺在膝上的手加重力道,重心倾向前方。背部顿时绷得硬直,只有略耸的肩还残着一丝线条上的柔和。
不知时间流逝的静默中,纤长的手指已缩回掌心紧握成拳。塔矢沉吟再三,终于松开手上的力道,挟起棋子。
用的并不是伊角送的棋子。
那副封在红色木盒中的棋,说是从中国回来时,相识的中国棋士的礼物。叫云子。在中国棋界亦算得上乘的石料,因而相当的贵重。一面平一面圆造型的棋子与日本不同,用来颇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