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番外————葳蕤沉香

作者:葳蕤沉香  录入:12-02

我是春峰阁的酿酒师傅,我酿的女儿红,是全洛阳最好的酒。
只是,我自己从来不喝酒的。
其实,我在这里也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过有一点和他们不同,他们虽然不知道等的人在何方,何时才能再见,可是那个人说过一定会回来。
而我等的人,却永远也不会回来。
他已经死了。
死人是不会回来的。
也许你要问,既然他不会回来,我又为何要等。
因为我答应过红,我会等他,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在这里为他酿好喝的女儿红。
一个人既然答应了别人,那他就得做到不是吗?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永远究竟是多长时间呢?
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算不出。
我只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等下去。
总有一天,我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象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一个人等待,太寂寞。
可是我不觉得,因为有红在陪我。
呵,我这样说,你又要不明白了是吗?
我不寂寞,是因为我有回忆,回忆中的红从不曾离开我。
这样,又怎么会寂寞呢?
我老了,一个人老了,总有很多话要说,也许是怕现在不说,就没有时间了。
客倌,您愿意听我说吗?
如果您愿意,就请坐下吧,让我给您斟上一杯女儿红,给您说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不怎么动听,甚至显得有些索然无味的故事。
故事里,有我,有红。

章二.血色的夜

我出生在河南一个偏远的小镇,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以酿酒为生。
从小,我就不喜欢酒,更别提去酿酒了。
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的时候,讨厌一样东西,并不需要理由。
我讨厌,就足够了。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说不,就可以不要的。
七岁那年,爹开始教我酿酒。
到了十七岁,我已经是镇上最好最年轻的酿酒师傅。
可是,我依然不喜欢酒。
原来,你讨厌一样事情,却也同样可以把它做的很好。
二十岁生辰那天,爹在院中摆了酒席,请了很多亲戚朋友来为我庆祝。
爹说过,等我满二十岁,就和秀秀则日成亲。
秀秀是我的表妹,不漂亮,却很温柔贤惠。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长辫子,总是笑着喊我九哥九哥帮我扎上红绳。
我喜欢她,只是不爱她。

做自己讨厌的工作,娶自己不爱的人。
我并不觉得勉强。
因为,我找不到一样可以让我很爱很爱的东西。
所以,喜欢,就已足够。

那天晚上,天很闷热,心里烦躁的很。
我喝了几杯酒,便推说不舒服,回了房。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夜半的时候,突然醒了,觉得有些口渴,便推门走入院中。
我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红色。
血红血红的颜色。
爹爹从血泊中向我爬来,嘶哑着声音对我说,"阿九......快......"
明晃晃的剑尖刺入他身体,爹爹睁大了眼睛,那个"逃"字便再也无力说出口。
我顺着剑身向上看。
握剑的是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少年的脸,皎洁如月色。他那秀丽纤长的右手中提着的,是秀秀披满乌黑长发的头颅。他并没有看我,微松了手,秀秀的头颅落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
我弯下腰,把她轻轻地拾起来。
那红色的头绳呢,我早上刚刚替她扎上的头绳呢?
我看着地上,希望可以找到。
却清楚的看见,不远处,那红绳旁静静躺着的,是我慈爱的娘亲和憨直的大哥。
从以前起,就觉得自己很奇怪,爹、娘、大哥、未婚妻,对所有的一切,我似乎都没有感觉。
我感觉不到,自己对他们有感情。
现在,他们死了,我竟然很伤心。
原来,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我一直都忽略了它。

那少年抬起手来,看看满手的鲜血,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伸手取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些淋在手上。接着,又倒了些送进嘴里,侧过头来,微微对我一笑。
"这酒叫什么?"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明亮的眼好似晴空一般澄净。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杀了那么多人。
我也笑着说:
"它叫做女儿红。"
其实这酒是我昨晚新酿的,还没有名字,可是从今天起,它就叫做女儿红。
"谁酿的?"
"是我。"
"我很喜欢,我不杀你,你以后都替我酿这么好喝的酒好不好?"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笑得很开心。
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纯洁的笑容,都不会说不的吧。
更何况,从那刻起,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报仇。
"那我们走吧。"
"好。不过你等一下。"
我走过去,捡起头绳,挽在秀秀的发上,吻上她的额。
秀秀,你喜欢这名字吗?
这是为你起的。

也是,为了铭记这血色的夜晚。

章三 白衣

我根本不会武功,我杀不了他。
可是,我可以寻找机会。
一个人再厉害,也是有弱点的。

从此以后,我便跟着那白衣少年,为他酿酒。
他说他喜欢这酒的味道,入喉辛辣炽烈,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醇香,久久不散。
女儿红,女儿红,真是个好名字。
他笑着仰头,把酒灌入喉中。
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姓什么,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叫做红。
直到红死去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江湖有名的魔头。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别人这么谈起的时候,我有些想笑。
如果没有那血色的夜,可能我永也不会觉得他是个恶魔。
一个笑起来纯洁天真的孩子。
这就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红每个月里总有几天失去踪影,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他是去杀人吧。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他杀了那么多的人,白衣却总是那样纤尘不染,半点血迹也无。
一个人,怎么可以,无比罪恶却又无比圣洁呢?

这个时候,他就会洗澡,洗很长很长时间。然后披一件白色的单衣,捧着一坛女儿红,靠在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夜空。
并不言语,只是一口接一口的灌酒。
每次看到他喝酒的样子,我都会想,只要他这样喝下去,是否不用我出手他就会死了呢?
可红的酒量似乎很好。
他很少喝醉。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醉了。
喃喃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哼一首歌。
我听得不甚清晰,只依稀记得,那调子很荒凉。
那首歌,我只听过那么一次,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再忘记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首塞外的民谣。
内容是什么,至今也不得而知。

记得有一天,他曾问我,"阿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家人?"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我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的家人。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下了手,那是事实。
"那你恨不恨我?"
"不恨。"
你会当着你仇人的面说你恨他吗?
红很天真的笑,他说你真奇怪。
他又问我,"阿九,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人?"
我没有说话。
红又笑了,"做个好人来被别人称赞或是敬仰吗?别人跟我什么干系?我活着,只要开心,为什么还要管别人?我想杀谁就杀谁,我要谁死谁就死!"
他的眼神清澈,笑容天真。
我点点头,也对他笑。
那刻我终于明白,他是没有弱点的。
他是一个天真到不懂得失去有多么痛的孩子。
当他懂得的时候,才会比别人更痛。

我开始对他很好。
体贴,关心,无微不至的温柔。
你要知道,只要你想,你是可以刻意的去爱上某个人的。
人的本性,就是这么虚伪。
反正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是这样。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我每天都在等待。
他爱上我,等他无法离开我。
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复仇了吧。

章四 微笑

我和红在一起第三年的某天清晨,他对我说,"我要去杀一个人。"
"是吗?"我说。
三年来,他已很少出去杀人。最近几个月,甚至已没有再杀一个人了。
红哪儿也不去。他常常会对着我微笑,扑在我怀里,安静的入睡。
醒来的时候,如果见不到我,就会很不开心。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成功了?
我不敢确定,所以我依然小心翼翼地呵护他。
我不可以没有把握,机会,只会有一次。
只是,为什么,当我抱着他,看着他安静沉睡的容颜,我的心会那样的疼痛。
甚至,想要落泪?
"我可能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狠狠地击在我的胸口,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说出一个字。
"是吗?"是因为无法报仇了吗?
"我是说,我可能会死。"
"你不会。"
心里一阵恐慌,这句话冲口而出,连我自己也不能明了。
他死了不是更好?
"我要杀了你。"锐利的剑身指向我。
"如果我死了,你就会离开我,所以我要先杀了你。"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没有动,看向他明亮的,天真的脸。
我知道,他爱上我了,所以不愿意失去我。
在被别人背叛之前,先背叛别人吗?
于是,我说,"好。"
我闭上眼,笑。
冰凉的剑锋贴近颈间。
红,杀了我,你会痛苦吧?
那么杀吧,反正,我要的也正是这个结局。
良久良久,却不再有动静。
我睁看眼,却发现红早已离去。
伸手摸向颈间,有一点点的痛。
他,下不了手吗?

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不,是会不会活着回来。
他会死吗?
我究竟是盼望还是不愿?
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灰衣的中年男子。
他告诉我,红在湖边的小树林里等我。
那么说,红还活着?
我居然,我居然松了一口气。
我问他是谁,他没有说。
他只告诉我,他欠红很多。
然后他说,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
我不想去想这三个字的意思,我不敢。
待我赶到的时候,我看到红坐在湖边的树下。
看到我来了,他向我招手。
出门的时候,他是穿着白衣的。现在,却是一身红艳艳的颜色。
远远地,象一团火。
我走过去,走的近了,才看清,那是血。
一阵晕眩,眼前浮现的竟是三年前那血色的一夜。
什么都也失去的那个夜晚。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了,爱了的人,不只是他。
还有我。
原来,一场戏演的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我与他,明明只相隔几步,却仿佛天涯海角那么遥远。
咫尺,却是天涯吗?
"我要死了......"红对我微微的笑。
"你不会的,不会的......"
我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为了让他相信,还让自己相信。
他伸手指了指湖边。
那里有一座木筏。
"......把我放上去......让我......顺着水流......"
木筏并不是新做的,好象很早之前就已准备好了。
红,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吗?
我让他轻轻的躺下,替他擦掉唇角的血迹,却发现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完。
"本来......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现在......都不重要了......阿九......你会离开我吗......对了,你一定会离开的,就象娘一样......你们......都会离开我的......"他咳着,每咳一下,就会更多的红色流出。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好象怎么流也流不完。
我想让他不要说话,却又害怕再也听不到他说话。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绝不会离开你。"
"真的?"
我点头,拼命地点头。
"你会一直......酿好喝的女儿红给我喝?"
"会,我会的,一直一直......酿好喝的女儿红给你喝。"
"不骗我?"
"不骗你......"
红开心的笑,艰难地喘息着,试图坐起来。无奈却怎么也办不到。他叹口气,示意我俯下头。
然后,红红的唇轻轻地贴着我的。
他喃喃说,"把木筏推走吧。我会......回来找你的......你说的......不会离开我,你会一直一直酿好喝的酒给我喝......"
"好。我会一直酿好喝的女儿红,哪里有好喝的女儿红,我就在哪里。我等着你来找我。"
"不要骗我哦......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少年的脸皎洁如月色,明亮的眼好似晴空一般澄净。此时他偏着头,微微地笑。
那笑容,纯洁天真。
一如昨日。

后来,那个灰衣人曾来找过我,那时我才知道,红是他和一个塞外女子所生。
他对不起那女子,那女子便发了疯,对红很不好。
究竟怎样不好,我却又不想知道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日益苍老,两鬓开始有了斑斑白发。
其实,我知道,红不会再回来了。
他离去的时候,已不再呼吸。
但是,约定,总是要守下去的。

客倌,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
天色不早,让我送您出去吧。
站在门边,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个白衣的少年走来。
脸上带着纯洁的笑容。
他扑进我怀里。
"阿九,我回来了。"

第二日,又是一个明媚的三月天。
昨日那场细雨,已了无痕迹。
春峰阁的伙计小唐发现九叔趴在桌旁,身边放着一只空空的酒坛。
"不好了!九叔他......"
小唐飞奔而去。
有阳光自窗外,照在了九叔那微微笑着的脸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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